试论《庄子》中的“以形相禅”意象

2018-08-19 00:00宋小克
中州学刊 2008年6期
关键词:庄子意象变形

宋小克

摘 要:《庄子》中以形相禅的意象,即通常所说的变形。《庄子》中鲲鹏相变的意象,与《夏小正》的记载可相互印证。《庄子》中人变为鱼,变为鸟,变为蝴蝶的意象皆为虚拟的梦境,与原始宗教的转生神话存在明显差异。而以疾病为题材的变形意象,则在一定程度上向原始转生神话回归。《庄子》变形意象体现了万物相通、生命一体的理念。

关键词:庄子;变形;以形相禅;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6—0229—03

生命一体,万物有灵,是原始先民的基本信仰。由此而来,有的文化群落还认为世界上各种存在物之间可以实现形体上的转换,即由一种形态变成另一种存在物的形态。这种形体转换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变形记。先秦诸子大量出现变形意象的作品,当首推《庄子》。其中的变形意象,既与生命一体的原始信仰有密切关系,又与转生神话存在明显的差异,体现出《庄子》的独创性。

变形意象出现的思想基础是承认生命一体,世界上各种存在物可以实现生命形态的演变,《庄子》作者秉持的正是这种理念。《寓言》篇写道: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这里所说的种指的是类别。万物各有类别,因类别不同而形相异。但是,各种类别的有形之物又能实现不同形体之间的禅变。这是《寓言》篇的基本理念,是变形意象的理论基础。

《庄子·至乐》则描绘出一幅万物“以形相禅”的画面:

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馀骨。乾馀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这段文字中虽然有几类生物的具体所指不很清楚,但基本意思是明确的。首先,草木、鱼虫、鸟兽和人的生命形态是可以转化的。其次,生命形态的转化不是单向的,而是循环性的。万物从自然造化中生出,最终又回归自然造化。

《庄子》书中上述两段文字,已经对万物“以形相禅”从理论和事实上加以确认,这就使变形意象在《庄子》书中反复出现具有了必然性。

《庄子》中的第一种变形意象是动物之间的“以形相禅”,其中以《逍遥游》的鲲鹏之变最为典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由鲲变成鹏,是由水族动物变为飞禽。这种变形在《夏小正》里可以看到。《夏小正》是夏代的历书,收录在《大戴礼记》中,其中记载许多有关变形的事象,反映的是夏族先民的生命观念。其中提到:正月“鹰化为鸠”,五月“鸠化为鹰”,三月“田鼠化为鴽”,九月“鴽为鼠”。这是物物相生的观念,生命形态之间的转化是相互的,转化的时间也是有规律可寻的。《大戴礼记·夏小正》九月和十月提到:“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九月、十月是秋冬之际,这时的鸟类变为水族动物,那么相应地,水族动物变为鸟类当在春夏之际,也就是五月、六月。这正与《庄子》的鲲鹏之变相合。

《夏小正》所秉持的物物相生观念后来被《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的“十二纪”所继承,并且所列举的这类事象也更加繁多。不过,追溯《逍遥游》鲲鹏“以形相禅”的文化源头,还要从《夏小正》算起。《大戴礼记·易本命》中写道:

鸟、鱼皆生于阴而属于阳,故鸟、鱼皆卵。鱼游于水,鸟飞于云,故冬燕雀入于海,化而为蚧。

鱼鸟之间的“以形相禅”在先秦时期已经成为比较普遍的观念。《易本命》用阴阳学说和卵崇拜对这种显现加以解说,《庄子·逍遥游》则是在生动具体的意象中蕴含着生命一体、万物“以形相禅”的观念。如果我们仔细比较《夏小正》中的变形意象与《逍遥游》的变形意象,会发现《庄子》的匠心所在。首先,《夏小正》和《庄子》中的变形都与气候密切相关,即水族动物变为飞禽一般在春夏之际,而飞禽变为水族动物都在秋冬之际。这种对气候的依赖,在《夏小正》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不管是鹰还是雉,都是为了适应气候的变化而变形,带有很强的被动性。而《庄子》中的鲲鹏之变对气候的依赖就不太明显,所要突出的是鲲和鹏的巨大形象。其次,变形动物所蕴含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在《夏小正》中,不管是鹰雉还是蛤蜃,都是原生态的动物。虽然我们能从其中的变形看出先民的生命意识,但就其本身来说,它们都以本身固有的形态出现。而《庄子》中的鲲与鹏就不同。它们庞大的形体是出自庄子的虚拟,是采用夸张的手法进行渲染。

《庄子》中的第二种变形意象是人变形为动物。《大宗师》写道:“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这里出现的是想象的梦境。人在梦中变成鸟飞上天,变成鱼潜入水。这种想象的梦幻变形出自庄子的虚拟,但是,古代先民确实存在着人变为鱼、变为鸟的“以形相禅”的传说。

人变为鱼的传说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

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袁珂先生注:“据经文之意,鱼妇当即颛顼所化。其所以称为鱼妇者,或以其因风起泉涌,蛇化为鱼之机,得鱼与之和体而复苏,半体仍为人躯,半体已化为鱼,故称鱼妇也。”①这一段的意思很晦涩,但袁珂先生的解释大体不错,即颛顼死后变为水族动物,以半人半鱼的形态在水中继续生存。

与颛顼变形为鱼传说相类似,在《国语·晋语八》、《山海经·中山经》中亦有鲧变形为水中甲壳动物的记载。

人变形为水族动物的传说,早期分别出自颛顼氏所属的楚族和鲧所属的夏族。这些传说写入《国语》、《左传》、《山海经》等先秦典籍,在当时已经广为流传。

人变形为飞鸟的传说见于《山海经·北山经》,这就是著名的“精卫填海”的神话:

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这个传说出自炎帝系统,精卫是自然暴力的受害者和反抗者,它的转生方式是由人变成鸟,鸟在天空飞翔,可以超越水域的限制,因此衔木石以填东海。

另一则人变形为鸟的神化见于《山海经·西山经》:

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GFDA8)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GFDA9)崖。钦GFDA8)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曰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即其邑大旱。

鼓和钦GFDA8)是半人半兽的形象,它们被杀后变为鸟,也是以变形方式转生。女娃、鼓、钦GFDA8)转生变形为鸟,转生后的形体都是色彩鲜明,并且具有复仇心理。

对比原始神话和《庄子》两种变形意象,我们可以发现其中的差异。首先,表现在变形的契机上。在原始神话中,人和动物之间的变形以死亡为契机;而《庄子》中的变形则是在梦中完成。颛顼在上古神话中有崇高的地位,其死因已不可考。其余转生神话的主角,都是遭遇外在暴力而中止生命。也就是说,这种变形完成得并不自然,充满对外在力量的恐惧感。而《庄子》中的变形则完全看不到这种外在压迫所产生的恐惧感。人变为鱼和鸟是轻松而自然的。原始神话中痛苦的变形,在《庄子》里变为超越具体生命形态局限沟通万物生命的契机。其次,表现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原始神话中的变形意象充满悲剧意识,表现出对原有生命的执着;而《庄子》中的“以形相禅”则体现出对变形的欣喜。鲧受帝之命治水,因救民心切,盗窃了帝的息壤来治水,结果被杀死在羽郊,鲧是一个壮志未酬的悲剧英雄。女娃、鼓、钦GFDA8)变成鸟以后,并没有按照新的生命形态开始正常的生活,而是充满了仇恨。它们对外在暴力的报复,其实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对原有生命形态的执着。《庄子》中“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鸟和鱼已经成为庄子的生命体验。在庄子的时代,人的活动范围很大程度上被锁定在陆地之上,无垠的天空,神秘的海洋,对普通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更何况是希望与“天地精神独自往来”的南华真人!变为鸟翱翔天空,变为鱼遨游大海,无疑是庄子梦寐以求的境界。

《庄子》通过说梦,变原始、被动的神话变形为生动、优美的艺术变形;把人类的文化积淀,特别是自己生命的体验渗透到变形意象中去,变原始宗教事象为文学意象,脱去了原始宗教的外壳,更具文学价值。

《庄子》中的第三种变形意象,是人变成蝴蝶,这就是《齐物论》篇中那个著名的“庄周梦蝶”的寓言: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周梦蝶,实际是人变形为鸟的流衍。从活动方式上看,鸟在空中飞,蝴蝶也可以飞翔。从形体样态上看,鸟有双翅,蝴蝶也有双翅。正因为如此,鸟和蝴蝶往往被视为有密切关系。《庄子·至乐》篇所列的物物相生链条有如下一段:

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馀骨。

在这个链条上,蝴蝶生出虫,虫化为鸟,蝴蝶和鸟的亲缘关系很切近。因此,庄周梦蝶所出现的变形意象,可归入人化为鸟的变形系列。

庄周梦蝶中,“栩栩然”和“自喻适志”的主语都是梦中的蝴蝶,都是化为蝴蝶后的生命体验。“不知周”,表明这种生命的沟通很自然,没有丝毫的障碍。“蘧蘧然”则是庄周作为人的感受,从蝴蝶回到庄周只在“俄然”之间。一般人以自己为中心,认为是人梦为蝴蝶,人是真,蝴蝶是幻。其实这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单向思维方式。“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疑问,则打破了这种单向的思维方式,实现了思维的双向贯通。在生命意识层面,则是打通了具体生命形态的隔阂,实现了与世间万物生命的会通。“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即指世间万物生命形态的千姿百态,落在一个“物”字上。而“化”字不仅指生命形态之间的自然相互转化,更重要的是世间万物之间的生命沟通。

古代普遍存在着物物相生观念,其中往往渗透着价值判断,对于变形有高低善恶之分。如《大戴礼记·夏小正》就有如下评论:

鹰则为鸠。鹰也者,其杀之时也。鸠也者,非其杀之时也。善变而之仁也,故其言之也,则尽其辞也。鸠为鹰,变而之不仁也,故不尽其辞也。②

田鼠化为鴽。鴽,鹌也。变而之善,故尽其辞也。鴽为鼠,便而之不善,故不尽其辞也。③

以上评论并非《夏小正》原来就有,而是后人所加。在《大戴礼记》的作者看来,鹰化为鸠,田鼠变形为鹌鹑,是由恶向善的方面禅变;而鸠化为鹰,鴽化为田鼠,则是由善向恶的方面禅变。这种道德评判反映的是儒家的观念。但是,《庄子》打破了这种以人为中心的价值判断,也冲破了以人为中心的单向思维模式。在《庄子》的作者看来,人和万物之间只有生命形态的不同,没有高低善恶之分。《庄子·至乐》篇所列物物相生链条,总的禅变趋势是由低到高,始于生命最简单的草类,终止于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但因消解了以人为中心的思维模式,在这个链条伸展的过程中,既有从简单到复杂的变形,也有从复杂到简单的变形。《至乐》的作者并没有对各种变形划分高低,而是同等对待。

《庄子》中出现的一些寓言故事,则明确表达了这种生命观念。《大宗师》篇有如下故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子舆把生死看成不同生命形态之间的转化。人的手臂不可能变成鸡,更不可能变成没有生命的弹弓。但是,子舆作了这种假设。他对这种假设的变形非但没有厌弃和拒斥,反而抱着欢迎的态度,把它看做自然造化的恩赐而欣然接受。《至乐》篇也有类似的寓言故事: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滑介叔把身体的变形提到生死的高度来看。他把生死看成昼夜的交替,也就是把生死看成生命形态的正常转化。

这两则以疾病为题材的变形寓言,都是把人和其他事物的“以形相禅”与人的生死相贯通,如此一来,就又和前面提到的转生神话有了相似之处,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原始宗教的回归。但是回归中蕴含着超越,即不再强调生死之别。

这种思维模式的转变,也来源于自我中心的消解。“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但“机”却不在物物相生链条的某一环,它是高于具体生命形态的形而上的存在。超越具体生命形态的局限,以“机”观物,则又是一种境界。以某种生命形态为中心观物,则生命的“以形相禅”就是生死之别;超越具体生命形态,以生命一体化观念来观物,则生死不过是万物“以形相禅”;若再超越生命形态这一层次,以“机”观物,则是“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通过引入“机”,消解了万物之间善恶高低判断,也消解了万物之间不可逾越的“种”的差异。这种自然而开放的生命状态,即是人类与万物之生命自然沟通的境界。

总之,《庄子》中的变形意象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充分体现了作者的独创性。这些变形意象不仅渗透着《庄子》作者对生命的体验,也反映了对生命的哲学思考。

注释

①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16页。

②③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2004年,第28、35页。

责任编辑: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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