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失真的青春颂歌

2018-08-27 03:23梁齐双曲竟玮
文教资料 2018年8期
关键词:梁晓声

梁齐双 曲竟玮

摘 要: 梁晓声知青小说《今夜有暴风雪》的电影改编并不成功。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为符合电影审查的口径,电影删减了人物身份和背景的介绍,抹除了大量的人物心理活动,导致人物形象简单而鲜明,由立体化向“三突出”的传统退却。小说中本就表达得不够明显的对社会不公的控诉,在电影中则被完全隐去,充斥屏幕的是对“青春无悔”的讴歌。小说本来具有的社会悲剧意味被道德意识所挤压,美学风格变得无比单纯,充满了宣教的色彩。经过电影改编,《今夜有暴风雪》成为一曲失真的青春颂歌。

关键词: 梁晓声 知青小说 《今夜有暴风雪》

新时期知青小说的主题指向大致可分为五种:“伤痕”、“怀念”、“自审”、“忏悔”和“青春无悔”[1]。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等作为“青春无悔”类型的代表作,形成了以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精神表现青春的激扬和悲壮的人性之美的知青小说潮流。198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将这部小说改编成同名电影,由著名导演孙羽和编剧肖力军、戴志祺共同执笔操刀,著名演员陈道明、于莉分别饰演曹铁强、裴晓云,刘昌伟饰演“小瓦匠”单书文、老戏骨白德彰饰演老政委孙国泰。虽然影片最大限度地还原了小说的本来面貌,但由于电影与小说的体裁和思维模式不同,且受到时间和文本的限制,在人物形象、主题走向、美学风格等方面均呈现出与小说不同的风貌。

一、人物形象:从立体化向“三突出”的退却

《今夜有暴风雪》塑造了一批生动鲜活的知青形象,影片中改动最大的当属郑亚茹这一人物。梁晓声笔下的郑亚茹,是优秀漂亮的女知青,凭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个小小的排长成了工程连指导员。她对未来野心勃勃,对政治前景充满信心,对爱情强势又霸道,公报私仇却又本性善良。电影塑造的郑亚茹只是个爱情上失意的能干尽责的女干部,电影在她对爱情的态度和对知青暴动的影响两方面进行了改编。在对爱情的态度上,郑亚茹作为三角恋中比较尴尬的一环,对于裴晓云的嫉妒几乎是不加掩饰的,然而电影表现弱化了这一心理。电影开篇添加了郑亚茹主动向裴晓云打招呼的情节,呈现友善的第一印象;在误会曹铁强与裴晓云在宿舍的时候,删去了曹铁强走后郑亚茹发脾气的一段情节,这是裴晓云和郑亚茹最明显的冲突之一,对两人此后的关系产生了重要影响。电影中对此却没有表现,反而在面对裴晓云的道歉时郑亚茹低下头露出了内疚的表情。这样郑亚茹迁怒于裴晓云的表现消失,只有面对爱情的失意和纠结,对两人冲突的弱化使得郑亚茹失去了在爱情中嫉妒者这一复杂化形象。再加上电影增加了郑亚茹劝解“小瓦匠”单书文与刘迈克好好相处的情节,突出了郑亚茹的正面人物形象。同样的,小说中郑亚茹泄露了会议内容导致知青们暴动,但电影把这一整个主线情节都删去,直接将裴晓芸、刘迈克的死归咎到了这场暴风雪。郑亚茹最大的错误——引起知青暴动不存在,使她多面复杂的性格中恶的一面被弱化,让她只是作为一个优秀尽责的指导员而存在,这就造成人物形象的简单化,将郑亚茹原本人性复杂的形象简化为一个高大全的形象。这样的改编还体现在裴晓云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电影删去了对裴晓云家庭背景的回忆,使得本来因为“黑五类”的家庭出身而敏感自卑的裴晓云在不知情的观众眼中成了一个内向沉默的姑娘;再如影片删减了裴晓云怀疑曹铁强不爱自己而无理取闹的情节,爱情中的无理取闹与撒娇的作用一样也是加深感情的最好方式,这种独具女性特质的性格表现被删减让裴晓云这个人物脱离有血有肉的少女形象,成为完完全全的榜样人物。不管是被塑造成优秀干部的郑亚茹还是被突出成英雄人物的裴晓云,都可以看出是影片在刻意地向“三突出”靠拢,造成人物形象由立体化向单一化的退却。

改编既然是把一种文学体裁的作品转换为电影文学剧本,就必然有所删减和改动。无论是有意的添加,还是无意的删减,都极大地削弱了人物的立体化形象,不同于梁晓声的原意。究其原因,除了仍未摆脱“文革”时期“三突出”的概念化、公式化思想的影响以外,还有当时电影的审核。对郑亚茹这一人物的改编,暗含保护干部形象的意图。另一方面,女知青们出身于人人向往的城市,又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然代表着当时先进新女性的形象。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女性地位的不断攀升,1980年实施的新婚姻法导致妇女平权的余热在其后几年仍高居不下,尤其是该电影上映的1984年,基层人民代表选举换届中妇女的参选比例更是达到了有史以来最高的95%,这是我国在男女平等上的大跃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电影的一个特殊现象是大量表现女性正面形象的影片涌现,仅198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八部电影中,有七部都是表现女性正面形象的影片,其中的《五女拜寿》、《街上流行红裙子》、《黄山来的姑娘》本就是歌颂女性的影片,这是当时的文化环境在刻意维护新建立起来的女性形象。出于影片的商业性考虑,突出女性的“高大上”形象更能吸引女性和知识分子观众。

二、主题走向:“青春无悔”的强化

1975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梁晓声被推荐去上海复旦大学念书,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参与过知青大返城的活动,小说《今夜有暴风雪》实际上是梁晓声从集体记忆中提取出的个体体验。“(知青文学)比起‘复出作家来,通过个人命运以探究历史运动的‘规律,对历史事件做出评判的创作动机,要较为淡薄,而对‘这一代人的青春、理想的失落的寻找更为关心”[2]。不同于早期知青小说的感伤揭露,梁晓声的作品以知青艰苦的北大荒生活为题材讴歌知青的献身精神、英雄主义情怀,表达出“青春无悔”的主题。尽管如此,小说通过个人命运探究、审视那场历史运动的主题思想仍无处不在。明明是烈士的儿子,却不被允许前往北大荒的曹铁强;因为“黑五类”的家庭出身,写了血书却不被承认,仍拿不到枪的裴晓云;嫌弃知青没有部队官兵容易管教的马崇汉;明明没有报名却被迫下乡,被“小镰刀战胜机械化”这种荒唐口号逼得砍伤自己的“小瓦匠”单书文等,无一不是在那场历史运动中被改写命运的小人物。梁晓声正是通过对他们的青春、理想的失落的寻找,隱隐表达对整天在喇叭里唾沫横飞地演讲的类似人物的鄙视和不屑,对夹杂着大跃进和“文革”双重思想的“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口号给予嘲讽、批判。

可惜因为受到篇幅限制,且不同于小说的表现手法,人物的背景出身均被删减,各人的心理活动无法完全表现,本就表达得不够明显的控诉被隐去,使影片只剩下“青春无悔”的主题。小说中面对自己造成的惨痛后果而震撼和悔过、在本我的情欲和超我的理想之间纠结痛苦着的郑亚茹消失不见,梁晓声以真实复杂人物的悔恨和泪水控诉那个错误年代里错误的价值观念的主题内涵荡然无存。通过塑造人物复杂扭曲的形象表达对“极左”的批判在梁晓声的作品并非个例,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既虚伪又无奈的李晓燕、《年轮》中打小报告批斗老师之后又痛哭后悔的张萌、《知青》中事事上纲上线的吴敏,她们都是对“左倾”错误批判最有反思价值的形象。但由于年代制约,影片《今夜有暴风雪》中的人物均不同程度地背离了小说的形象,导致小说中忏悔批判、伤痕反思的内容被弱化。究其原因:“知青电影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上,都深受国家政治、政策和艺术氛围的影响。社会历史的变革直接影响着中国电影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的变革。”[3]1984年正是北大荒垦荒事业在大力支援下初见成效的时候,于是影片不仅没有摆脱“北大荒文学”的“垦荒+爱情”的主流叙事模式,还强化了征服自然和“青春无悔”的主题。这部同名电影上映已距今三十多年,至今各大网站给它的标签仍旧是“征服自然”“超自然的力量”“支援北大荒”等类似的词语,由此也可以看出,电影改编最初的定位便是为了迎合当时的主题思想。

三、美学风格:从悲剧到崇高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4]。人的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是青春,七十万知青为北大荒奉献了他们十年的青春,但这是一种强迫性的奉献,本该在校园里接受知识的年龄却在北大荒的田地里播种。即使是像郑亚茹这样懂得利用一切政治资源努力向上爬、在贫瘠的北大荒也为自己搭设好前进阶梯的人,也被知青大返城放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无奈舍弃了苦心经营的事业和爱情,回到城里变成一无所有,并且连青春都没有了。即便是选择留在北大荒的曹铁强和匡富春,也失去了恋人和爱情,裴晓云、刘迈克这样永远葬在了北大荒的人,更是本不该发生的悲剧。七十万知青十年的青春与付出分崩离析,可他们却不知道是该怪十年前让他们来到这里的那个指令,还是准许返城的一纸文书。这种迷茫慌张下的暴动,没有触及历史错误根本的反思,也是如今的悲剧。那些在迷茫中恋恋不舍又必须离去的人,才是真正代表着七十万返城知青的“青春无悔”,这是独属于《今夜有暴风雪》的悲剧美,也是梁晓声一贯擅长的在道德理想主义与去政治化的特征下通过“悲壮叙事”隐秘流露的风格。

传统美学把审美范畴分为四种:优美Grace、崇高Sublime、悲剧Tragedy、喜剧Comedy。悲剧性与崇高性都表现为两种力量的对立和抗争,冲突是两者的灵魂,区别在于冲突之后失败的是悲剧,成功的是崇高。《今夜有暴风雪》中的冲突就是暴风雪中的知青暴动,暴动成功解决,得到了大团圆的完美结局,就是一个崇高的英雄主义故事。暴动之后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处处弥漫着悲伤的氛围,这就是失败的结局,这就是悲剧。梁晓声作为北大荒文学的主流叙事话语建构者之一,《今夜有暴风雪》无疑是一部具有明显北大荒特征的成功作品,“北大荒小说的意义在于以强烈的主体意识书写了一个时代一些特殊群体真实的心灵史。通过对包含在叙事话语中的一些生活体验、真实事件和人物关系的设置和书写,通过对个体化或主观化的生命的体验,构建了一种对受众具有影响力的独特审美空间”[5]。如果从个体出发,通过探索个体在时代中的价值的写作角度,就会发现《今夜有暴风雪》小说通篇的基调就是悲剧与崇高,每一个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的知青个体正是悲剧的来源。但同名影片一味突出人物的正面形象,因为时代的错误而付出的代价也被简化为青春成长的代价,最后离去时的眼泪也成了对“青春无悔”主题的深化,同时对曹铁强、裴晓云、刘迈克等英雄人物浓墨重彩的描写,使得电影的悲剧意味被挤压,没有了反思的知青精神与“极左”意识之间的关系也被切断,电影只剩下“英雄主义叙事”。

八九十年代的知青影视作品如雨后春笋般繁盛出土,带着“知青追忆”的眷念之情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众多知青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搬上大荧幕,如叶辛的《蹉跎岁月》、张曼菱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电影片名《青春祭》)、阿城的《孩子王》、严歌苓的《天浴》,还有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电影片名《神奇的土地》)、《年轮》、《雪城》等,这些作品都获得了比肩原著小说的成功,至今还在各大视频网站享有一定点击播放率。但是《今夜有暴风雪》的同名电影只当年轰动一时便沉寂下去,这也是由于影片的改编削弱了人物形象的立体与真实,一味突出和放大“青春无悔”的主题,失去历史纵深感和鲜明色彩性的缘故。但即使它某种程度上背离了梁晓声的原意且不具有穿越时代的永恒性,也为影片前的观众展现了冰天雪地里的北大荒之美,肯定了扭曲年代里奉献青春的知青的价值,给予了八十年代观众所期望、所喜爱的英雄主义精神。在小说的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在人人需要证明忠勇的时代,英雄主义是青春的至高涅槃,葬青春之土地,岂不为神圣的土地,葬土地之青春,真所言忠烈之青春。”[6]这用来形容《今夜有暴风雪》这部电影再合适不过。

参考文献:

[1]叶虎.新时期“知青小说”模式管窥[J].池州师专学报,2000(01).

[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68.

[3]郭小东.中国知青文学史稿[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22.

[4]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J].语丝,1925(15).

[5]车红梅.北大荒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19.

[6]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社科项目“黑龙江知青文学研究”(15JWB03);牡丹江师范学院国家级课题培育项目“知青文学中的代際书写”(GP2017005);牡丹江师范学院优势特色学科项目“DF-2017-10233-牡丹江师范学院-01-地方语言文学”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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