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惠雯相遇

2018-09-10 02:54陈瑞琳
名作欣赏 2018年3期
关键词:孩童水晶作家

2010年的年底,有一个三十多岁的70后女作家悄然来到了休斯敦。她就是起步于新加坡的小说家张惠雯。

这个叫张惠雯的女子,命运中似乎与文学发生着必然的关系。

那是2005年,知名小说家余华应邀担任“新加坡国家金笔奖” 的评委,他慧眼识金,发现了令人心颤的小说《水晶孩童》。因为喜欢这篇小说,他竟然写信给陌生的作者张惠雯,告诉她:“你写出了一个空旷的悲剧,这似乎是一个虚幻的故事,或者说是荒诞的故事,可是作者在处理细部时的真实笔调,让我们觉得这是一个现实。”之后还特别推荐给了《收获》的程永新。《水晶孩童》在《收获》发表后,又引起了评论家洪治刚的注意,他在文章中说《水晶孩童》是2006年最绝的小说。张惠雯回忆,《水晶孩童》是她第一次在国内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并因此得到当时未曾谋面的三位文坛大家的帮助,由此坚定了她继续写作的信心。否则的话,她很有可能就放弃文学了,去走别的道路。但我看来,这正是冥冥中的天意。

张惠雯,1978年出生,祖籍河南,高中毕业考入山东大学经济系,1995年获新加坡教育部奖学金赴新留学,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她的小说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2008年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2013年,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同年获“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江南》《长江文艺》《花城》等文学期刊,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被广泛收入历年中国短篇、中篇小说年选选本。现为新加坡《联合早报》专栏作家,已出版小说集《水晶孩童》《在屋顶上散步》《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以及散文集《惘然少年时》等。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12年的早春,地点在中国城黄金广场的锦江酒家。走进来的张惠雯,一头秀美的长发飘在胸前,五官端庄,目光清澈。感觉她似乎喜欢穿深色的衣服,却不是那种黑色,而是一种说不清的颜色,正如同她的小说。我们开始聊天,立刻就触摸到她内心的敞亮,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都一目了然。除了爱憎分明,惠雯的大优点,是如同柔软的海绵,善于吸收的海绵。我真的很羡慕她,她不让自己读低档的作品,她有自己的品位,她要吸收的文学营养都来自经典。由此也解释了她的作品,因为吸收的营养好,所以随她怎么写,文字都是干净的,气氛都很精美。在小说创作的途中,惠雯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客观,她努力地消释掉了作家的个人情感色彩,这种特殊的训练是很多人达不到的。读她的小说,其魅力不在华丽,而在小说的质地,就如同好的衣服,明白人一眼就有了区别。

我们的那一顿饭吃了好久,之后我又拉她去电台录了一档文学节目。在我们继续的对话中,我发现惠雯的内心有一股强大的思想力量,这是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所支撑的钢架,所以她的作品总是有骨骼里的力度。不像有些作家,无论怎样写,价值观歪歪扭扭,作品始终无法立起来。不过,惠雯的作品倒是很少涉及政治关怀的成分,她还是相信文学的本质是诗学的力量。

第一次读张惠雯的《水晶孩童》,就深切地感觉到那个干净透明、美丽柔软的“水晶孩童”仿佛就是作者自己。这个如此干净透明的孩童来到了红尘滚滚的世界,连他的父母也不明白他的存在,任由他柔软的身躯去面对世界的伤害和蚕食。让我最难过的是这个水晶孩童被伤害的那种惨痛,人们用刀割他,用火烤他。小说里这样写道:“他躺在床上,因疼痛而不时地抽搐颤抖,但他手臂上仅仅留下了一道白印和一块熏得发黄的斑点,以至于他父亲无法理解那种疼痛:没有殷红的血,没有撕裂开的鲜艳的皮肉,他无法感知到这样的痛苦。可是,他知道那孩子不好受,因为他的眼睛像临死的人那样塌陷无光。”水晶孩童流出的眼泪,竟成为人类渴望的水晶珠子。终于他的眼泪干枯,他死了。小说的结尾是作者让他被带往另一世界,但那只是给读者的一线安慰。这让我想到了张惠雯的心,干净又通明!感谢文学,让她学会了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如何理解这个世界,又如何表现这个世界。关于她的这篇小说,新加坡国家金笔奖的授奖词这样说:“张惠雯的小说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描述了现代工作制度、科技文明对人性的损伤。”

2012年4月14日,张惠雯在她为新加坡《联合早报》所写的专栏中写道:“认识瑞琳之前,我在休斯敦没有一个华人朋友。”(《为了“小说”的见面——瑞琳印象》)后来她在《收获》杂志上谈自己的创作,又写道:“陈瑞琳女士给我讲过不少故事。渐渐地,一个完整的故事或是故事主人公那特殊、曲折的经历在我记忆里淡化了,但其中的某一片段却奇特地存留下来,催生出如《岁暮》《华屋》《十年》这样的移民题材小说。”

其实,张惠雯有所不知,她的到来不仅挽救了我对移民文学发展未来的某种怀疑,也点燃了我对汉语文学如何与国际文坛接轨的某种希望。

2010年,就是张惠雯准备来休斯敦的那一年,我正在各地宣讲“海外新移民文学”。在讲学途中,每当学者和学生问:“你认为海外新移民文学的浪潮还会持续多久?”我就立即发怔,因为真的回答不了,海外新移民文学显然已无法在下一代手中传承,海外的华文文坛,期待的是来自中国大陆更年轻的作家。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张惠雯。

面对这个相对于我年轻许多的文学知己,无论谈什么话题,却都感到心心相印,击掌共鸣。惠雯特别喜欢听我講各种各样的生命故事,我也相信只要把故事交给她,哪怕是一个小小细节,她就能升华成美妙的小说。我的焦虑是她写小说的速度比较随意,她总是在寻找或等待她感兴趣的时刻。我每每讲给她的人间百态,无论怎样惊心动魄,她只有在某一个富有人性诗意的细节出现的时候忽然被击中,才有了写作的冲动。等她完成了作品,那已经与我讲的故事相距甚远了。

我竟没有想到,年轻的张惠雯最喜欢的是古典的契科夫,她熟悉福楼拜简直到如数家珍,米兰·昆德拉或者博尔赫斯就好像是她亲密的朋友。我们一起共同维护着心中的那些文学圣地,她有灵魂的忧伤,有现实的烦恼,也容易愤慨,但也能够快乐。她的作品有温情的笑,有神秘的暗喻,但都是人性里最美的真诚。在我看来,“真诚”是一个作家最好的品质,惠雯的真诚甚至有些过分,她为了维护心中的理念,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妥协。

记得欧文·豪说过:“许多作家需要终其一生刻意追求的那些东西是独特的声音、稳妥的节奏、鲜明的主题。”这正是惠雯在追求的。她喜欢构建短篇小说,其风格诡异迷人,善于写人物在特殊情境下的心理反应,充满了“人性诗意”的独特发现。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们的心弦被拨动,而拨动它的常常正是诗意这个微妙的东西。”这种“人性的诗意”,就如同文字谱写的音乐,常常说不清道不白。记得有人说过,当这个世界说不清楚的时候,小说家就出现了。

说到张惠雯的创作,她是那种有准备的出击。在她的笔下,既有乔伊斯式的漫不经心的语境,也有艾丽丝·门罗的那种细节享受,还有人认为她具有雷蒙德·卡佛之风。她喜欢写人物内心意识的流动,文字含蓄而平静,因此有人称她的风格是“心理现实主义”。她在作品中努力追求的是情感表达的真实,由此而彰显出人性的力量。

喜欢她新出版的小说集《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里面多是她以海外背景创作的系列小说,很多故事就发生在休斯敦。比如其中的《醉意》《暴风雨之后》《岁暮》等,可说是“张惠雯风格”的突出代表。

在《醉意》中,最美的一个片段是:“她发觉他朝她走近了,但她站着没有动,他走得很近,就停在她身后,他的手放在了她头发上面。她心里那么震惊、害怕,满溢着含着醉意的快乐,以至于她没法挪动,没法做任何回应。他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施与安慰,从头顶到脖颈,在颈部的凹陷处停留,再滑到她肩膀下的发梢处。他这样抚摸了两次,然后他的那只手离开了,他站到了她的侧面。他看起来很安恬,目光看着她所看的远处,既不兴奋也不惭愧,似乎他并未抚摸过她的头发,或者它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动作,就像弹去衣服上的雪一样。”这个欢乐来得如此短暂如此缥缈,但它毕竟来过!

张惠雯笔下的人物,少有大悲大喜,多是些平凡人生里小小的甚至是微妙的动荡,但这小小的“动荡”却是指向人的生命里最本质的情感需求。《醉意》里所要表達的正是人生的那种“幸福的感觉”是如此地真假难辨,如此地难以把握,如此地遥不可及,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地渴望“接近”,也仅仅是“接近”。《醉意》的深刻之处正是写出了人渴望“存在”的意义,作者为我们揭示出灰色人生的一抹亮光,这种鬼斧神工的情感判断,能够让很多的读者共鸣,并迷恋在这“醉意”之中。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评委会在给张惠雯的授奖词中有这样的话:“张惠雯的短篇小说温婉、细腻、节制,富有表现力和感染力。她善于将普通的人事进行审美的转换,在一派琐碎平庸的日常中发掘出诗意的可能。她作品中的人物朴素而敏感,多有些艺术家的气质,这使得她的作品整体上呈现出抒情的风格,并指向一种形而上的境界。”

喜欢张惠雯的小说,是因为喜欢她作品中所饱含的那种向“经典”致意的精神,她笔下的精妙细节会让人想起亨利·詹姆斯以及爱尔兰的特雷弗之精髓。再加上她的文字有出奇的冷静和优雅,思考的深度刺眼又温暖,尤其是她的理想主义气质与深入自省的批判意识,使得她的每篇小说总是出手不凡,深受各大名刊青睐,在当代文坛亭亭玉立。

加拿大作家陈河这样写张惠雯:“慢慢地,我看到在德克萨斯州的休斯顿,她开始拥有一大片的原野。起先没有色彩的,不时会开出一朵花,有的不大起眼,有的很鲜艳,但都不是大红打紫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发现她的原野越来越大,色彩也越来越引人注目。如今国内的著名文学杂志不时会发表出她的中短篇,各个月报和选刊也特别愿意转载她的作品。而她也的确拥有了一大批喜欢她小说的有品位的读者。她是个慢行者,但是会走得很远。”

我对惠雯说:“你就这样写下去吧,你现在的很多短篇,其实已经比门罗写得还要好。”但惠雯说:“我并没有和大作家比较的心,对得奖、发表也不在意,对于我的作品,衡量标准首先在我自己这里。写作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我不太喜欢热闹,就想潜居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悄悄观看、写作。我有文学的企图心,但没有功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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