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亚萍 侯小锋[昆明理工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昆明 650504]
“甲马”在大理也叫“甲马纸”“马子”“甲马子”,白语念作:“zāi hūi”“zāi hūi fǔ”,是大理民间祈福祭祀时所用的一种以木板刻制印刷的纸画。大理甲马纸有多种形制,多为20cm见长、15cm见宽,也有40cm见长、5cm见宽,也有如硬币大小。画面主体形象主要用阳刻线条表现,线条粗朴豪放,不拘小节,表现出的形象鲜活生动,充满着天真幼稚的原始艺术气息。甲马纸主要由边框、神、甲马名称三部分构成,边框和甲马名称起到装饰和解释说明的作用,画面中间的神图像便是甲马的主体部分。大理甲马纸全部都以黑色墨印刷,有的印在纸上,有的印刷在布上。印在布上的甲马图像多与建房盖屋有关,能保存很长时间,且颜色为红色。印刷用的纸张多为彩色,纸张是白族人自己用传统古法制作的草纸,根据不同的用途和神位,选择不同颜色的草纸进行印刷;除了白色以外,还有黄色、绿色、红色、桃红色、浅粉色等颜色。通常情况下,红色系甲马主要代表具有吉祥和喜庆意义(例如喜神马子、安床马子),绿色、黄色、桃红色的甲马一般是本主甲马或传统神(例如将军洞之神、雪山太子),白色甲马主要是祭供阴间神(例如追魂甲马、动土-挖圹马子),绿色甲马则通常和红色甲马成对出现,组合成一对,同时使用(例如出行马子、平安六合马子)。如今,通常情况下印刷甲马纸时并没有特别严格遵循这一古老原则;但在民间祭祀实践中,与“阴间”有关的甲马纸的使用,仍然还是严格地遵守着“白色原则”。
有人说甲马由“汉地”传入,经过白族人的改造,最后成了白族人自己的东西;但大多数大理本地人并不清楚“甲马”的名称为何叫“甲马”,在生活中,他们把甲马当作可以用来祭祀、祈福消灾的“纸火”之一,祖祖辈辈一直传承延续。目前,学界对“甲马”这一研究对象的叫法还尚未统一,多数学者称其为“纸马”。学者曲艳玲、王伟认为把云南甲马称为“纸马”更为妥当,他们认为:“‘纸马’不仅表明了艺术载体,还揭示出这种艺术载体上所负载的艺术形象……和‘甲马’相比‘,纸马’这一名称的内涵优势就在于:通过它,我们能够一眼就看出这种民间艺术的艺术载体。”民间艺术研究学者王树村、陶思炎先生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将其称为“纸马”。冯骥才和杨郁生先生则更倾向于支持“甲马”之说“:所谓甲马,原指裹甲之马,后又印作无甲单骑,专用于邀神除凶、赶路行神和替身逐疫。”大理白族甲马技艺传承人张瑞龙认为:甲马是一种“交通工具”,联通着“神”与“人”,它把人们的祈求愿望带到神灵那里,神灵就会满足人们的愿望“,甲马”是大理地区传统的叫法。而事实上,“甲马”也是大理地区普遍使用和认可的叫法。
任何文化遗产项目均有所属的文化群体,“甲马”这一文化遗产以“活态”的形式存在,从这一角度看,大理甲马纸的使用者既是需要使用甲马的不固定的个体,也是大理地区整个原住民群体。由于“甲马”在大理地区是一种普遍的“使用物”,涉及婚丧嫁娶等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甲马的使用有着相当的“广泛性”;而在整个文化群体中,并不是随时都会用到甲马,只有特殊节日需要群体祭祀或者个体需要进行祭祀、祈福相关活动时,甲马才能发挥它相应的效用,因此,甲马的使用有着“特殊性”。另外,从“甲马”制作传承的角度看,大理地区的甲马技艺传承人则是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特定的“人”了。
在整个大理地区,甲马的使用是普遍性的,然而,即使同属大理地区,民族和地域环境的细微差异也造成了某些特定的差别。洱海坝区面朝洱海,背靠点苍山,从地理位置上看,自然景观比山区丰富得多,人文景观亦是如此,加之白族特有的本主信仰以及大理历史都城的影响,甲马的种类比山区的更丰富。例如“将军洞之神”甲马纸仅在下关镇使用,祭祀的是“苍山十九峰”之一——“斜阳峰”山麓的将军洞神;“放羊哥”甲马最初只在弥渡县的密祉乡彝族村寨使用。巍山、弥渡地区使用的“灶君娘娘”甲马纸与海东和凤仪地区比较起来,在造型和表现形式上有着巨大差别:巍山、弥渡地区的表现手法较之海东地区而言,显得“质朴无华”,海东地区的“灶君”形象明显要华丽、工整得多;供奉形式也有所不同,弥渡、巍山地区的灶君仅以甲马本身的样式贴于灶膛,而在凤仪和海东地区,灶君甲马的左右及其上方都以“对联”的形式贴有“小对联”。如此比较起来,不难看出,相同的甲马纸,不仅“甲马”本体的表现形式有差别,连供奉的形制也有所差别。“雪山太子、三木大王、白莺太子、西山皇帝、阿之神、柏节夫人、洱河灵帝等都是洱海周边地区特有的本主甲马,而以上这些本主甲马在南涧、弥渡、巍山、祥云、永平等区县几乎不使用。另外,相同的甲马实践事件,不同地区使用的甲马也有所不同。例如,祭山神这一活动,凤羽镇(白族)使用的是“山神土地、青龙、白虎、桥神路神、水府龙王”这五种甲马,而巍山大仓(汉族)镇则使用的是“山神土地、土公土母、树木之神、土箭、土府转座”这六种甲马。不难看出,地域环境和民族的差别,会造成甲马文化传承和使用的差别。
使用甲马并不是随意的实践,有着特定的“时、令”,有着特定的场合,在实践时也有着特定的方式及其步骤。以婚嫁之事为例,迎娶新娘时需要使用一整套“结婚马子”,由“喜神”“招财童子”“利市仙官”“床公床母”“安床大吉”几种甲马组成。在新婚前一天,新郎家要在村里请一对恩爱到老的德高望重的夫妇在良辰之时为新郎和新娘的房间安放新床,并且在喜被里缝入花生、莲子、桂圆,祝福新郎新娘婚姻和美,早生贵子;然后围绕新床念诵口头祭语,将“安床大吉”甲马纸在床底下焚化或粘贴于床底;“结婚马子”使用的第一段落才算完成。结婚当天,新郎迎娶新娘回来“脱车马”(表示已经到家门/村口了,要下车、下轿、下马,走路回家之意)之时,便有年长的德高望重的女性老妈妈在村口进行迎亲祭祀,主要分为焚烧祭祀物品、新娘跨火堆、摔碗三个步骤。首先,祭祀预备阶段需要准备好一份喜神甲马,一份招财童子、利市仙官甲马(合为一对),一个竹篾编制好的筛盘,黄纸钱、大壳、小壳(“壳”是用金色或银色纸制作好的“元宝”样祭祀品,意为“金子、银子”)若干,瓷碗一只,内盛有“马草马料”(即稻草节子、黄豆、蚕豆、生肉、熟肉各五小块),大麻秆一捆;待迎亲回来的队伍快要到村口之时,长者便一边念诵口头祭语,一边燃起麻秆、筛盘、纸钱、大壳、小壳以及“喜神”“招财”“利市”甲马,新娘要跨越火堆才能回家,在新娘跨火堆的同时,老妈妈快速把装有“马草马料”的瓷碗摔碎在火堆里;新娘跨过火堆,待甲马纸以及其他祭品都焚烧完了,第二阶段才算告一段落。新娘和新郎进家门后,会有“童男童女”在前“撒松毛”,夫妻踩踏着满地的青松针叶进入新房(青松针寓意“能像青松四时绿,不像杨柳一时青”),进新房之前还要一起跨过一个火盆,进入新房后,长者便在婚床旁边焚烧“金银小壳”“床公床母”(“床公床母”的使用顺序各地有所不同,有的地区安床时使用,有的地区媳妇儿娶进房门时使用),焚烧完毕后,才算是娶亲完毕,“婚嫁甲马”的使用也才算是完毕。以建房盖屋为例,动土之时用“土课马子”,下石脚用“山神土地”,夹板臼墙用“红鸾天喜 和合二仙”马子,祭木神用“圆木大神 张鲁二仙”马子,竖柱用“紫薇高照”马子,上梁用“日宫、月宫”马子。“送岁马子”主要是大年三十晚上守岁完毕以后,连同所有垃圾、灰渣一起送出去焚烧,寓意送走一年四季的口舌是非和污秽,因此又名“送秽”。“出行马子”,则是在大年初一或初二新年出行时,在村头、路口焚烧使用,寓意喜气,一整年都是顺利平安、红红火火、事事顺利。
从甲马使用的整个过程来看,“事”之缘由有多种多样,涉及日常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红白喜事、相地动土、接送本主、接送祖先、祭祀六畜神灵、开山、封山、开海、休渔、出行、民族节日等等,都是甲马实践活动的“事由”;整个实践过程的使用成本则与耗费的人力、财力、物力与该项实践活动的规模大小有关,如果是“家祭”,则成本微小,例如迎接灶君,只需一块猪肉、一碗清水、几炷香,少许黄钱,一个人便可完成整个迎接事宜;如果是“群祭”,成本会大大增加,例如迎接“本主”通常需要多种类、多数量的祭祀物品,通常需要集体采购,准备阶段就得持续两三天,迎接本主还需要为数众多的壮汉和长者老妈妈;同时,迎接本主,在大理白族聚居区也是一个群体性的活动,因此成本会大大增加。从另一角度来看,如果把甲马纸同祭祀活动剥离开来,一张甲马纸的价格通常不会超过五毛钱,即使是“群祭”中使用到的所有甲马纸价格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二十块钱;然而,甲马纸的使用需要有特定的“事”的载体,没有了载体,甲马纸无从用起。
在大理地区,制作甲马纸的材料主要是梨木、杜鹃花木的实木板材,通常厚2至3cm,高20cm左右,宽15cm左右,但也有少数甲马是正方形或是长矩形;随着时代的变迁,加之当下政府对甲马工艺的重视和宣传,制作甲马纸已经逐渐走出了“特殊行当”的圈子,原材料也不如以前讲究了。在以前久远的年代,制作甲马的木板要经过“特制”,准备用作甲马刻板的新鲜木材要沉入水底一至两年,捞上来以后在室内阴干,干了以后再切成甲马纸大小的薄板,然后才开始着手绘制和雕刻,前后历时大概需要三至四年;按这一方法制作出来的甲马画线条顺滑,瑕疵较少,木板使用寿命和保存年限也更长,可以传承几十年。制作甲马首先要把图形绘制在刨平的木板上,绘制方法因人而异,有直接绘上去的,有用复写纸印上去的,也有直接把图案粘贴上去的;绘制好以后便可以开始雕刻,雕刻的工具多为自制的钢作刀,有的地方还需要用小锤敲打作刻,刻制完成后刷墨检验清晰度,便可以印刷使用。
在笔者所能及的调查视域内尚未发现大理甲马的制作有所谓的“特殊秘诀”。只是在以前,雕制甲马板的人更多时候也兼职巫师(也称作“朵兮薄”),经常从事念经、超度、做法(这一系列活动也称作“做好事”)、相宅看地、测算婚期、挑选良辰等活动。
甲马板的雕刻,大多是手艺的传承,雕刻出来的神像大多很抽象,且“不合常理”,但从艺术形态的审美角度来看,颇有着原始艺术的幼拙意趣。而对于抽象的甲马图像,大理的原住民已经习以为常,虽然看得出图像似乎“不合常理”,但他们乐意接受并一直传承。
“化”即文化遗产“从生到死”的传承过程,不仅要知道它是怎样的东西,更要研究它的历史流变关系。
甲马并非云南特有,甲马的制作和使用曾在全国的各地区都广泛流传,“其称谓、种类也因地区、民族而异,北方多称为‘神马’,河北地区称‘神灵马’,江苏、浙江一带称为‘纸马’,广州地区称‘贵人’”。随着历史的流变,这些地区仅有少部分沿袭着传统的“马”文化。而云南地区则因地处边陲、民族众多、原始图腾崇拜等原因一直普遍传承和延续着这一文化遗产,其中,以大理地区最具特色。有学者考证,大理地区的甲马源于1600年前。“成书于晋代的《华阳国志·南中志》距今约一千六百多年,尽管缺乏当时诸葛亮所作‘图谱’的图像实物以资与后世的‘甲马’‘巫画’‘纸马’进行比对考证,但仍不失为于晋时期,甲马纸可能从中原内地传入云南边地及民族地区的一段有关‘甲马’‘巫画’的重要参考文献史料。而清·虞兆《天香楼偶得·马字寓用》以及清·赵翼《陔余丛考》两书的记载,则补证了时至百余年前‘甲马’‘纸马’的流存与功用等实况。由此,甲马纸便成为大理白族巫师以及道士举行各类教仪法事的神圣法宝。上述三部史籍所载,无疑印证了‘甲马’‘纸马’,抑或‘巫画’‘图谱’在云南历经了一千六百多年兴衰变迁的史实。”在笔者调研的大理范围内,多数贩卖甲马的纸火铺子都是从民国时期便开始一代代传承;后来甲马雕版几乎全被烧毁,现在得以传承下来的甲马图画,大多是从先辈们当初偷偷藏起来的甲马纸上复制而来。随着历史的变迁,大理地区的甲马纸也发生了些许变化,但这些变化是缓慢的,而本主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甲马技艺的传承依然同以往一样,一代一代往下传,有新的本主产生,也有新的甲马产生,如此,生生不息。
在历史的长河中,所有事物都是过客,怎样留住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文化呢?除了以身实践以外,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或许便是用“他者之眼”去看,用一套全面方法论去研究,把那些遗产项目延续下来。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全国各地的其他甲马纸都“与时俱进”,出现了诸如小汽车、别墅等新图像,而大理地区的甲马还保持着原有的样式,似乎“还生活在古代”。大理甲马纸为什么不像山东地区和江浙地区的甲马那样走上了“有车有房”的创新道路?这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与大理的民族思维体系、民族信仰、宗教信仰变迁是否有莫大关系?或许,大理甲马文化能如此完好地按照传统的方式延续和发展下来,应该归功于这种近乎“缺少创新”的传承方式!这些问题还尚未得到答案,还有待继续研究。
在本次研究中,笔者发现,目前学界有部分学术文章对大理地区甲马的使用方式“言之不实”,主要有二:其一是大理地区的甲马纸并非如有些文章中所说那样“用时即焚化”,这一说法见于《天香楼偶得》,“俗于纸上画神佛像,涂以红黄彩色而祭祀之,毕即焚化,谓之甲马”。古书籍上所形容的甲马使用方式与现实实践中有所不同,而事实上,大理地区既有焚烧甲马,也有随身携带的甲马(例如“姜太公”甲马),还有长期供奉的甲马(虽然供奉甲马最终还是以焚化的方式完成其“使命”),供奉甲马并不会马上焚烧,有的通常要粘贴供奉一年或者根据特定的节日来供奉使用后焚烧。其二是大理地区甲马的使用并不如有些文章中所说那样,“事事求助于甲马”。大理人的生产生活中虽然广泛使用甲马,但依笔者多次调研得知,如今的大理人并非对甲马的效用有如此痴迷的向往(或许远古的年代不然),有些人甚至认为求助于甲马太过“迷信”,他们求助于甲马只不过是形式上的表达和心理安慰罢了,相关文章里的说法或许有过于夸张和偏颇之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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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曲艳玲,王伟.云南纸马的艺术人类学解读[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
[2]陶思炎.略说作为贡品的纸马[J].地方文化研究,2014(4).
[3]石剑峰.白族民间甲马纸源流、传承与变异探微[J].民族艺术研究,2013(4).
[4]王树村.纸马艺术的发展及其价值[J].美术研究,19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