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姗姗[北方民族大学, 银川 750000]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的一部长篇小说,通过小人物影射大事件的叙事方式为读者展开了少数民族鄂温克族百年的史诗。小说人物众多,各有其存在方式,其小说人物之一依莲娜,在文本中的生命存在有着特别的意义。依莲纳的整个生命模式,正是在自我、本我、超我的过渡中不断寻找平衡点。依莲娜山下的生活更加接近本我追求的快乐原则,而山上生活更是出于对超我理想生活状态的追求,而自我通过调节本我与超我,形成依莲娜徘徊于山上——山下的生命存在状态。在本我的快乐被现实世俗压抑而超我理想又得不到实现的情况下,依莲娜的三层人格失去平衡,她选择了跳河。
自1923年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发表后,其作为精神分析学说的重要著作对人类精神研究起着重要的作用。同时,运用到作品中对人物分析亦不在少数,国内外作品皆有从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超我的人格结构等精神分析理论角度解读作品的人物形象。如学者李画《自我本我和超我的挣扎——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看莎菲女士心理》,通过弗洛伊德著作内容的“自恋”“本我、自我、超我的挣扎”“焦虑”等理论阐释莎菲女士的复杂心理;学者赵艳丽《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看安娜的本我、自我、超我》,分析安娜在婚姻与爱情两难中本我、自我、超我矛盾的沦陷。
正是前人用弗洛伊德精神理论分析作品人物形象的基础,结合《额尔古纳河右岸》文本阅读,发现小说的人物形象之一依莲娜的生命模式正是心灵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不断挣扎,即在自我、本我、超我的矛盾冲突较量中走完自己的一生。所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为解读伊莲娜的生命存在悲剧提供一种科学理论方法。在乡村文化与城市文明的游离状态下依莲娜在本我、自我、超我三层人格的矛盾状态中生存以及探求作者对生命存在意义的认知与指向。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人物形象依莲娜是画家柳芭的真实原型①,这一人物塑造可解读出深刻的生命意义。依莲娜的一生呈现出离去又归来又离去的生命模式,她不断接受各种文化因素影响,同时经历着本我、自我、超我的冲突转换。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人格中最早、最原始的部分,包含生存所需要的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以快乐为目的。依莲娜童年绘画对驯鹿的喜爱,受“力比多”快乐原则支配,画出的驯鹿是“调皮的”,“驯鹿抬起一条前腿,试探着踢自己颈下的铃铛。驯鹿的角,不对称,一面有七个杈,一面三个杈”“这是神鹿,只有岩石才能长出这样的鹿来”②。“由心理事件引发的过程是受快乐原则自动调节的。”③依莲娜才在纸上画出如此俏皮的驯鹿神态。驯鹿外在的形态与内在的品性内化依莲娜的心中,是一种鄂温克人温和精神的内化。依莲娜的童年时期通过绘画得到快乐,本我是快乐欲望的外化,所以“我能从用灰色铅笔绘画出来的篝火看到燃烧到旺盛处所焕发出来的那种橘黄的颜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光中发出的亮光”④。依莲娜大学毕业后从事美术编辑工作,生活上经历婚姻的失败,精神世界也留下深刻的伤痕。依莲娜再也不用泥土做的画棒、单色调的灰色铅笔在岩石上作画,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油彩气味,曾经沉静的山上生活无法安放因世俗而动荡的心绪。城市化的物质生活腐化依莲娜纯净的心理,本我快乐因极度物质化失去了约束与规范。
自我是通过知觉—意识的媒介被外部世界直接影响而改变的本我,自我代表理性与常识性东西寻求把外界的影响施加给含有情欲等自然欲望特性的本我,并努力用现实原则代替在本我占据主导地位的快乐原则。本我与自我的联系与区别是保持压抑或抵抗压抑。⑤正是因为现实社会因素影响,自我调节本我(对物质欲望的过分追求)以及超我(渴望重返纯真生命状态)的彼此压制,依莲娜自我的调节过程主要表现为山上与山下生活的不断徘徊往返。
因经历现实生活的压抑,自我对本我总是在控制与失控中不断调节。焦虑是产生在自我对本我的欲望对象贯注的压力当中,“自我其实就是焦虑的真正住所”⑥,焦虑性神经症基本源于兴奋没有达到极致,力比多兴奋被唤起但没有达成满足,这种未达成满足的力比多会直接转换成焦虑,“力比多若受压抑,便会转变而成焦虑,或以焦虑的方式而求得发泄”⑦。小说中依莲娜的个人生活有与水泥厂工人短暂的婚姻以及与刘博文的同居。依莲娜具有既受原始鄂温克民族文化熏陶又受先进知识影响的双重文化身份,矛盾性必然存在:工人匮乏的文化素养,两者之间必然会产生代沟;而记者刘博文又缺乏对乡村朴实文化的理解,不能与依莲娜彻底交心。所以依莲娜在山上的超我生活总存在压抑,其不能忍受山上的寂寞正是本我“力比多”在作祟,自我表现压抑。
超我作为内部世界的代表被称为“自我理想”是指导自我,限制自我,追求“理想原则”⑧,超我以一种良心或潜意识罪疚感的形式对自我支配,个体自身存在具有一定程度的强迫感。依莲娜的超我状态表现对自身责任感的认同却无法实现。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有责任用自己的知识挽救本民族的文化,依莲娜的彻底回归是必然的。她的画作中很少画人物,只为西班画了好几幅。西班业已脱离人物主体的存在,成为承载文化的客体,他为本民族语言造字,同时制作桦树皮工艺品,这一带有鄂温克风情实物让西班承载,明显指向作者追求民族文化的生命本真意义。他还做皮毛镶嵌画:用驯鹿与勘达罕的皮毛制作成皮毛画是对民族狩猎文化、风土人情的保留与记录,实现超我理想高尚的人生价值。观看了妮浩萨满生命最后一场祈雨跳神仪式后,“像是见证了鄂温克人百年的风雨”⑨,激发了依莲娜用油彩作画记录下来的欲望(这一幅画用两年时间完成),正是将鄂温克民族史诗般厚重感完美表现出来。依莲娜对民族文化的守护是在良心与道德感规约的基础下超我的释放。鄂温克族最后一名萨满——妮浩的消失代表族人价值信仰的缺失,依莲娜的离去正是鄂温克族超我理想的破灭,依莲娜的死亡成为鄂温克文化衰败的一个缩影。
依莲娜在本我的快乐、自我的调节、超我的理想三个层面的不断冲突与调和反映了作家对于个体生命存在意义的指向。“存在”是人们对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沉沦”“烦”“被抛”这些情绪的超越,达到“近临存在的身畔”⑩。小说有一种目的在于召唤,通过照亮人类,探讨人类存在的意义。
结构主义认为,任何故事都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存在,通过二元对立的组合可以使作品内容获得张力,从而达到整体结构的效果。[11]通过对依莲娜山上和山下生活的二元对立,书写作家对个体生存意义坚守本真、自然,而实现这种意义的方式为寻找本我、自我、超我之间的平衡,通过外化表象到内化精神层面的构建实现个体在社会生活中自我超越,而不是沉沦于现实失去自我。这种终极关怀的意义探寻既有对贬抑人存在价值的现代文明的反动,也有一种将人生从“自在状态”上达到“自为状态”的诗化过程。[12]“自为状态”正是在自身生命意义的探求实现的条件调节之后的“自在状态”,赋予“自为状态”多层次的意义,通过自己行为的调节找到个体存在目的,并内化赋予行动意义,正是作者一直探求的生命意义。这种意义表达在迟子建的作品已有先例,比如《芳草在沼泽中》《相约怡潇阁》等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探讨建构。《芳草在沼泽中》塑造一位政府机关科员在城市充满乏味失去自我的工作环境下本我的快乐无法满足,通过“芳草洼”乡村这一具有神幻又纯真色彩空间的游历的自我调节,重塑超我生命的纯真存在;《相约怡潇阁》画家陈斑斓遵循艺术的本真生命,拒绝与世俗艺术同流合污,对死板人物肖像的拒绝与淳朴生动的乡村风俗的塑造是超我艺术理想的自我调节,以求获得艺术与生活纯真、自由的超我存在意义。
综上所述,作者通过《额尔古纳河右岸》对依莲娜在本我的欲望冲动、自我现实压制调节、超我责任感无法实现的悲剧,城市和乌力楞两种空间意象对比对生命存在意义探讨而显现其自身的价值,关怀在民族文化被迫消失的状态下人失去纯真的精神依托如何保持身心平衡,寻求精神的自我皈依。死亡并不是作家消极悲观的体现,而是表达对人类生命存在的深切关注:人的存在是在世俗生活的侵扰下寻求自我的超越以求保持生命本真。
[1]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跋:从山峦到海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57页。
②④⑨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页,第231页,第236-240页。
③⑤⑥⑧ 〔奥〕弗洛伊德著、车文博编:《弗洛伊德文集》,长春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第126页,第149页,第133页。
⑦ 〔奥〕弗洛伊德著、高觉敷编:《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29页。
⑩ 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39页。
[11]郑红:《〈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诗性叙事》,《现代语文》2015年第5期。
[12]席建彬:《文学意蕴中的结构诗学——现代诗性小说的叙事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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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弗洛伊德,车文博编.弗洛伊德文集[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
[2]管怀国.迟子建艺术世界中的关键词 [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6.
[3]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4]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