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树

2018-09-17 21:27茹孝宏
文学港 2018年5期
关键词:榆钱白杨树白杨

茹孝宏

白 杨

曾有过写篇白杨树的文章之念头,只因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一文写尽了白杨树“伟岸、正直”的“不平凡”之精神气质,如我等平庸之辈再写白杨树,恐笔力欠缺,故而一直未动笔。然而今年夏天回到故乡,看着田野里山坡上一排排蓊蓊郁郁葱葱茏茏的白杨树,觉得格外悦目格外宜人;看着老家宅院里木制的新房旧屋,觉得格外亲切格外动情,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与白杨树有关的一些往事,并又一次有了写这篇文章的想法,至于笔力是否欠缺,也就不去多想了。

白杨是西北高原最多最常见的一种树木。眼下,故乡所在的河湟地区之河畔沟岸、陌旁埂边、宅前院后、坡麓山腰……到处都茂盛着大大小小的白杨树,毫不夸张地说,在河湟农村足不出户,只要一抬眼就可见到白杨树,在城市的郊畿边缘随时也能见到白杨树。但在我的少儿时代,除在离村庄较远的南面湟水河河滩里有一片集体的白杨林外,村前庄后及山野里几乎见不到一棵白杨树。因为那时土地归集体所有,说是树多遮阳,影响庄稼生长和产量,在地旁沟沿都不提倡植树。至于村民的宅前院后,或是少量自留地的地头埂边也不让植树,倘若谁家植树了,就要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而故乡的田野里有很多柳树,那是早先就有的。

那年月人们生活窘迫经济拮据,村里人家很少修屋建房,倘若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啥的非修建不可,就得三番五次反反复复向大队干部求情,及至批准后才能买几棵河滩白杨林里的树;纵使弄两根架子车辕条或梯子帮木,也要向大队干部求情批条子。长在生产小队地界上的柳树也由大队统一管理,谁家倘要弄个铁锨把板镢把之类,也要在避开大队干部眼睛的前提下,经生产小队队长点头默许,方可如愿。在这种情况下,村民们的宅院里往往连一根椽木、几捆树梢都见不到,就连冬天引火燃煤的柴火也很短缺。虽然河滩那片白杨林离村庄较远,但深秋时节杨叶一落地,村民们就拉着架子车、背着大背斗争先恐后趋之若鹜地去那里扫杨叶,杨叶晒干后可作烧火做饭和煨炕暖屋的燃料。

后来,为了彻底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原先分给农户家里的一点自留地被集体收回了。过了几年,为了支持农民养猪,给每个农户分了一点“饲草地”,其后又分了一点自留地。父亲根据这个兆头以及平素听广播看报纸嗅出的一些气息,便觉得今后农村的情况会有所变化。第二年春天,父亲便想办法搞了一架子车白杨“栽子”(较粗的白杨树枝),在自留地和“饲草地”靠近水沟的埂边植上了。接着其他人家也仿效父亲的做法陆陆续续植上了白杨树。对此,村干部也不横加干涉了。又过了两三年,农村实行改革,土地分包到户,大家又在承包地靠近沟溪、阡陌、坡麓的地边上,在宅前院后,在村北小河河滩边缘都植上了大量的白杨树,当然也植上了一些其它种类的树。

白楊树不骛求优越的生存环境,也不羡慕肥田沃土,只要有片黄土,随便挖个小坑植上去,并得到微量的水分,就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所以十几年后故乡的白杨树就陆陆续续长高长大了,最大的直径达到一尺左右。茂盛生长的白杨树,春天给人们带来新绿;夏日给人们提供荫凉;深秋,积攒了一年的生命激情被秋风点染,浑身缀满金灿灿的黄叶,不仅消解了秋天的凄凉和萧瑟,而且把故乡变成了一个妩媚的童话世界;寒冬,树干上光秃的枝条仿若饱经风霜的老人之斑白胡须,给人以沧桑的美感。我喜欢大自然的秀美,但我更喜欢大自然中的沧桑美,只有这种美才能经得起风霜雨雪的侵袭,才能彰显生命的本质,才能在四季轮回风云变幻中获得相对的永恒。

白杨树给故乡带来无限的生机与希望。从暮春到初秋,一个个农家庭院、一方方田畴菜畦都掩映在蓊蓊郁郁葱葱茏茏的白杨丛中;有些田间小道两旁之白杨向里微倾身子,两两枝柯交错叶叶相通,形成天然凉棚、绿色走廊,炎夏酷暑时节,村民们在这样的地方休憩或走路,都会享受到一种凉爽、舒服和惬意;村北的小河白杨夹岸,给小河增添了几分灵秀、几多情韵;昔日的童山秃岭柴墩山山坡上也葱茏着一排排白杨树,使寂寥荒凉的黄土山坡呈现出生命的蓬勃和兴旺。还需要说的是,故乡田野里的柳树虽然曾一度被砍光,柳根也被劈挖,但根须未绝、十几年后慢慢发芽萌蘖并长高长大的柳树,尽情演绎着生命的风采,并和白杨一起装点着故乡的风景。白杨伟岸、正直、擎天傲世,就连那些粗枝细柯也都凌然向上,突现阳刚之美,彰显豪放风格;柳树婆娑、婀娜、含情显媚,垂下的柔枝嫩条宛若女郎的飘飘秀发,极尽阴柔之美,表露婉约风格。一阳刚一阴柔,一豪放一婉约,各领风骚,极态尽姿,给人以诗意而浪漫的情调和氛围。

白杨树也给村民们带来了许多实惠(从带来的实惠看,所谓遮阳、影响庄稼生长的“弊”就显得微乎其微了)。现在,每家每户至少都有数十棵白杨树,有些家里多达几百棵,烧火做饭、煨炕和冬天引火燃煤的柴火早在二十年前就绰绰有余了。更重要的是,近二三十年间,家家户户新造或翻修房屋,自家植的白杨树都不同程度地派上了用场。就拿我家来说,第一次在新宅地上盖了一溜五间西屋,除梁柱檩木是买来的外,其余椽木及碎木就是自家的杨木。第二次又盖了四间北屋,梁柱檩椽等全是自家的杨木。第三次拆了两间西屋和四间北屋,新修了五间封闭式松木、砖墙、瓦顶的北屋,其中六七十根椽木及碎木也是自家的杨木。前年我家又拆了三间杨木旧西屋,新修了三间封闭式松木、砖墙、瓦顶的西屋,并将这次和原先拆下的旧杨木重新挑选搭配,在院子东北角后面翻修了三小间草房及放杂物的房屋。

从我家修造和翻修房屋的过程可以看出,杨木在修建房屋方面用得愈来愈少了,加之近几年许多村民家里修建了盖板房,杨木用得更少了。显然,今后村民家里杨木的用途仅限在修建草房羊圈猪舍鸡棚及做烧柴方面了。然而“天生我材必有用”,商家制作装货箱、家具,楼房里铺地板等都需要大量的杨木。可不是吗?现在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故乡收购杨木,谁家的一茬杨木被收购了,谁家就又收入了一沓红艳艳的钞票。

故乡的白杨在装点风景,在给村民带来许多益处和实惠之外,还在涵养水源、防风御沙、改善生态环境等方面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白杨的用途和作用永远也不会终结。

故乡的白杨,永远在我的心中茂盛生长着……

榆 树

我从少儿时代就钟情于榆树了。

上小学时听母亲说,村里原有许多大榆树,只因我两三岁时九州大地遭遇特殊困难,人们饿腹空空饥肠辘辘,不仅吃其翅果榆钱(亦称榆荚),还吃榆叶做的菜团、榆树皮面做的馍馍,村里包括我在内的大人小孩都吃过;这样,村里原有的榆树就连一棵也未能存活下来。母亲的话使我明白:村里的榆树为滋养我们身体,甚至为挽救我们的生命而殒命了。因此,我从那时起就对榆树怀有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了。

我钟情于榆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上中学时,校园里,准确地说是在我们教室门前有一棵大榆树,老教师们说,在经历了那个整个民族大饥饿的年代后,她是学校一带存活下来的唯一的一棵榆树。这棵榆树树身粗壮,我们两个学生娃才能合抱;高高的树身撑起硕大的树冠,点缀着校园里的风景。其裸露于地面的几条树根似粗麻绳,又似老翁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昭示着她饱经风霜的经历和沧桑。

每当春风初度,那铅灰色的曲枝直柯间就会拱出嫩嫩的小芽儿,十多天后,小芽儿变成了小苞蕾,继之那淡绿中带紫色的小花竞相开放了。既而那小小的圆圆的绿滋滋的翅果榆钱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地长出来了,过不了多久,那成熟的榆钱嘟噜成串簇簇团团地挂满了曲枝直柯,微风徐来,便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飘逸弥漫在校园里。这时我们几个顽劣的男生会瞅准一切老师看不见的时机,或上到树上或爬到教室顶上,先撇一些挂满榆钱的枝条扔给下面喊叫的同学们,然后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捋榆钱,直至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囊囊胖乎乎时才从树上或屋顶上溜下来。我们把榆钱一撮一撮地填进嘴里咀嚼,觉得那味道格外香甜,吃完后犹觉齿颊留香。每次我们几个男生上到树上或爬到屋顶上,就连那些女生们也像一群小鸟般叽叽喳喳地喊叫着向我们要榆钱,要是我们撇下些枝条扔给她们,她们就会你争我抢地往口袋里捋榆钱,或边捋边往嘴里填塞,平素的规矩腼腆羞赧害臊早就灰飞烟灭了。现在看来,那时捋下榆钱不洗干净就往嘴里填塞的吃法是不够卫生不够文明的,但在当时的生活状况下,那样吃榆钱跟现在的孩子们吃最时鲜的零食的感觉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夏日到来,这棵榆树便挂满了碧绿浓密的叶子,远远望去,仿若碧玉妆成翡翠缀饰一般。夏秋之际,偌大的一片树荫是校园里最凉爽最舒适最惬意的地方,因而自然也就成了我们这帮少男少女的伊甸园。我们每次上完体育课,就坐在树下裸露于地面的树根上乘凉,微风徐来,树移影动,珊珊可爱。那时学校文化生活活跃,每当重大节日来临,我们就在树下唱歌跳舞,把我们嘹亮的歌喉和青春的风采演绎得淋漓尽致。我们还坐在树下讨论数学习题,交流读书心得,或谈理想,说人生,叙友情,常常涵容在一种美好的境界之中。

隆冬时节,这棵榆树掉光了叶子,只有光秃秃干巴巴的枝柯或横或斜或直或曲或高或低地延展在半空中,但只要在某个傍晚朔风呼啸而来,上苍降下一场大雪,翌日清晨准会看到一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胜状。在这样的日子里,老师就会让我们写一篇与雪有关的作文。而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灵感也会很快来临,并能很快写就一篇在同学们眼中具有华词丽句、在老师看来文理通顺并具有一点空灵感的作文来。

就这样,这棵榆树不但给我们五年的中学生活增添了别样的情趣,而且给我们以无偿的恩赐和某些思想的启迪,因此我对榆树的感情愈益笃深愈益忠贞不渝了。

高中毕业后我在家乡教书,中间上了四年学后又回到家乡教书。那是我在省垣的一所高校求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五一”节学校放了三天假,我回家后在屋院里突然发现了一棵纤弱的榆树幼苗,这确实使我喜出望外,便赶紧唤父母来看,父母见了榆树幼苗都喜形于色。俄顷,父亲以庄重严肃郑重其事的口吻说:“这榆树长大后会遮住屋里的阳光,还会影响其他小果树的生长,从长远考虑,应当把她移植到北屋后面的空地上,最好移植到大门外的水沟边上。”母亲赞同父亲的意见。但我考虑到不是春季不便移植,就对父母说:“那就长一年后再移植,以免伤了它的元气。”父母都颔首称是。两天后我返回了省垣的那所高校。暑期毕业离校那天,县教育局的一辆敞车把我们二十几个毕业生及行李拉到该局招待所,接着其他人于当日下午或翌日上午在局里报到后带着行李陆续回家了,但教育局把我抽调到临时组建的县教育系统文工团拉手风琴。文工团紧锣密鼓地排练节目,准备于10月底参加全区教育系统职工文艺汇演。这样,我就一直未能回家。及至秋后回到家,竟发现小榆树长得比筷子粗、比我的膝盖骨高了,而且分出了几个小枝杈。翌年开春,我小心翼翼地将小榆树移植到屋院大门右侧靠近西屋山墙的小水沟边的空地上。鉴于屋院外的地利条件远不如屋院内的情况,我备了一些一端砍尖的小棍子,栽到了小榆树的围堰上,并在其外缘栽上了黑刺。其目的有三:一是预防狂风摧折,二是预防顽童们糟蹋,三是预防牛羊骡马驴啃噬。每天清晨起来,每当从学校回来,我都要看看小榆树,怕她万一有个闪失,还担心着她能不能发芽成活。过了十几天,小榆树的枝节间吐出了嫩芽儿,既而长出了嫩绿的小叶子,这使我对小榆树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和信心。我一如既往地看護着她,或给她浇点水,或用身体比照着看她长高了多少,或看她增添了几片叶子,甚或谛视每片椭圆形卵状的叶面有几道脉纹,叶子边缘有几个锯齿……到这一年秋后,小榆树已长成小指粗、比我高了。到第三年已长得比铁锨把还粗,树梢尖比西屋屋顶还高,真正凸显出了其勃然旺盛的生命力。此后,不知是轻柔的阳光格外眷顾于她,还是她本身吸收天地之精气、采纳日月之光华的能力增强了,长得格外欢势,三四年后竟长成碗口粗。到今年,生长了近三十年的榆树比旧时老屋的大梁还粗,树梢尖比两层楼房还高了。她巍然挺立,气宇轩昂,交柯错叶,绿阴如盖,成为我家及那条小巷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棵榆树从长成碗口粗那一年就开始结榆钱了,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我家年年就能吃到鲜嫩的榆钱了。不过吃法同以前不一样了,一般情况下都是拌成凉菜吃。每当母亲把拌有蒜泥、炝有葱花的凉拌榆钱端到饭桌上时,我总是要大嚼一顿,那清爽香甜的感觉仿若饮用了甘醴玉液一般。这种纯粹的绿色食品在城里的餐桌上是很难见到的。后来我离家在外工作,虽然不能经常回家,但每年榆钱成熟时,我总是要回家去吃母亲的凉拌榆钱,而且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上初中时村前那条小河两岸虽然长出了不少小榆树,但由于村童们糟蹋,牛羊骡马驴啃噬,因而没有一棵真正长大的,若长得稍粗稍高,人们就会偷偷地剁到家里做铁锨把或当烧柴,这样,那些榆树只有较为粗壮的基部及比较稠密的枝蘖,而没有明显的茎干,所以没有一棵能结出榆钱的。我家附近的孩子们想吃榆钱,自然会想到我家的榆树。每当榆钱成熟时节,孩子们就馋涎欲滴地来到我家榆树下盘桓。这时我们家里人就会拿长柄钩镰钩下些小枝条分给他们,他们拿到榆钱后便一脸阳光兴高采烈地跑走了。有时附近的媳妇们想做凉拌榆钱,也自然会到我家要榆钱,我们家里人总是有求必应,让她们满载而归。

自我家的这棵榆树结出榆钱的第二年起,每年孟夏时节我家屋院里都会长出一些小榆树来。对于每年长出的小榆树,我们除留下了北屋后面空地上的一棵外,其余的长一年后就移植到了别处,有的移植到了村里人家的院前屋后,有的移植到了我家和村里人家承包地的埂边,有的移植到了北山里的亲戚家里。后来,我家北屋后面的那棵小榆树和移植到别处的小榆树陆陆续续长大了,并陆陆续续开始结榆钱了。这样,附近的孩子们想吃榆钱,抑或媳妇们想做凉拌榆钱,都可以在自家的榆树上弄到榆钱了。前年北山里的表弟来我家时说,他移植去的小榆树也陆续长大了,其中有两棵已开始结榆钱了。由此看来,每年随风飘落的榆钱愈来愈多愈来愈远了,滋生漫延的榆树也自然愈来愈多愈来愈远了……

今年仲夏的一个星期天,我带着上高中的儿子回家,一是去吃母亲的凉拌榆钱,二是准备帮母亲干点活。然而一走进那条小巷子口,就发现巷子里先前凹凸不平的泥土路变成了硬实实光溜溜的水泥路,踩着新铺的水泥路往里走了一截,眼前就有一种亮豁豁空堂堂的异样的感觉,凝目一看,我家大门口的那棵榆树不见了,于是赶紧跑到跟前一看,竟然连砍掉的茬口都不见了,因为她被硬实实的水泥路面盖住了。再看看这条小巷子,邻居们原有的一些杨树也都不见了,但新的水泥路面比原先有所拓宽。走进屋院后母亲才告诉了详情:今年春播结束后,县上有关部門给钱在我村实施硬化乡村道路工程,为尽量拓宽路面,村里要求砍掉巷子里所有的树木,我家的这棵榆树自然也就被砍掉了。

屋院里长长地横着被砍倒的榆树的树身,还有垛得像小山一样的枝柯。我轻轻抚摸着这树身上铅灰色的粗砺的树皮,一股惋惜之情油然而生。但当我看到儿子正在北屋后面已长大的那棵榆树上捋榆钱的情景时,我的内心便感到些许的慰藉,因为这棵榆树虽然被砍倒了,但她的生命仍在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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