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事件冷思考

张于喆　杨威

2018年4月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BIS）发布公告，7 年内禁止美国公司向中兴公司销售电子技术、通讯元件等相关软件，此事必然对中兴通讯本身及产业发展带来重大影响。为更好把握未来，有必要对事件本身及其后续影响进行冷静思考与总结，并提出可行的应对方案。

一、少一点妄自菲薄，多一点道路自信

中兴事件发生后，不少媒体责怪中兴“没有掌控供应链，貌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并进而指出“所谓的‘高科技，更像是纸糊的风筝，徒有其表，稍有风雨，直线坠落”。差距确实存在，也折射出我国 “缺芯”之痛，但对此不能盲目悲观，也不能对我国高科技发展丧失信心，毕竟经过多年发展还是取得了长足进步和明显成效。

第一，从企业自身看，中兴公司具备一定的核心能力。中兴公司经过短短30年发展，已成为世界一流的供应商和5G领域举足轻重的“先锋”。2017年营收规模、总市值都超过1000亿元，国内、国际市场分别占有30%和10%份额。中兴公司一直坚持技术创新，研发投入强度一直在10%左右，2017年研发投入129.6亿元，占营业收入的11.9%。连续多年国际专利申请量位居全球前三，2017年中兴公司以2965件国际专利申请量排名全球第二，累计拥有6.9万余件全球专利资产、已授权专利资产超过3万件，其中5G领域拥有全球专利超过1700件，处于业界领先位置。因此，一味指责中兴缺乏核心技术能力，显然有失公允。特别是对企业而言，无论自身实力多么强大，在面对国家政权特别是像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制裁时，可能都会“不堪一击”。

第二，从行业发展看，我国集成电路行业也并非“弱不禁风”。尽管我国集成电路行业起步比较晚，与先发国家（地区）的优势企业相比，在技术制程等综合实力方面还有较大差距，但我国已成为全球最大、增速最快、最为活跃的半导体与集成电路市场。经过长期技术积累，我国开始在自主可控生态链上发力，初步形成了“单点突破”的局面。在封装测试领域，长电科技、华天科技和晶方科技等企业技术水平稳步提升，在规模和技术上都处于全球领先地位。在设计领域，海思与紫光展锐已经进入全球设计行业前十。在晶圆制造领域，2017年中芯国际28nm制程进入量产。因此，在看到与国际先进水平仍有明显差距的同时，也要正视我国集成电路行业取得的成就，毕竟以集成电路为代表的高技术产业因高度复杂性，而具有先发者“强者恒强”“赢者通吃”的特性。

二、少一點群情激愤，多一点理性务实

中兴事件发生后，存在着一些“群情激愤”的错误倾向。一是在正视问题方面，中兴回避自身错误，转移问题焦点。如中兴公司负责人表示“有13亿人民的支持，我们决不放弃，中兴公司的旗帜，将永远飘扬。”二是在产业发展道路的抉择方面，因为“技术封锁中国，其实是天大的好事”，为此更要以中兴事件为契机，依靠自身力量自力更生搞创新而无需开放合作。三是在产业发展举措方面，提出要“拿出‘两弹一星精神，举全国之力把芯片业搞上去”，可以像搞“两弹一星”那样动用国家资源，不怕亏损，放眼长远持续不断投入，总有一天会成功。上述观点很符合当前的舆论生态，听上去很美，但细思极恐，缺乏可行性。

首先，从企业自身看，中兴公司确有不当行为。具体而言，中兴受到禁令的原因在于，公司确实违反了与美国商务部和司法部签署的和解协议并做了虚假陈述，这充分暴露了中兴公司管控合规风险的能力滞后以及企业合规管理体系的重大缺陷。对比1980年代的“日本东芝事件”，可以看出美国这次对中兴的制裁，真实原因一方面是为了在中美贸易谈判时增加筹码、给中国施压，另一方面是为了打压中国科技创新崛起，以及可以正面与美国竞争的中国科技企业。为此，中兴公司更应拿出国际化企业的风范，借鉴“日本东芝事件”的做法，勇于认错，并遵循国际化的游戏规则，尽量用美国人的方式解决面对美国的问题。

其次，从行业发展看，我国集成电路外向度依存很高，完全依靠自身力量独立自主发展不切实际，应继续秉承开放包容态度，以开放式创新寻求突破。一方面，我国集成电路的自给率不高，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外依存度会持续维持高位。特别是在发展过程中，需要依赖国外的先进制造设备、关键零部件和关键材料等。因此，虽然实现核心技术领域的自主可控非常重要，而且独立精神更是必不可少，但短期内完全依靠独立自主发展集成电路，以期摆脱美国的技术封锁并实现追赶超越，这是不切实际的。另一方面，国际创新组织呈现网络化、专业化，创新链条上各环节并不一定在一个企业和一个地区内完成，往往是在全球范围内组织和整合创新要素。因此，一要不断拓展现有双边、多边对话机制，丰富和深化中英、中欧、中日、中俄、中法、中瑞、中以的创新对话机制，根据政府间科技合作协定，落实双（多）边重要共识和承诺，谋划建立双（多）边“创新基金”，支持双（多）边技术创新与成果的国际转移转化合作，完善从基础前沿、重大共性关键技术到应用示范的全链条政府间科技合作布局。二要进一步完善知识产权保护政策，推动知识产权保护和管理与国际接轨，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三要从确定学习标杆和主要对手且通过逐渐实现关键部件和技术替代起步，并在“性价比”竞争和差异化创新的基础上，不断追赶超越不同阶段的业界最佳水平，最终实现产业核心竞争能力的提升。

最后，在集成电路产业的具体发展策略上，既要充分发挥好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组织优势，又要在具体举措上恰当得体。“两弹一星”的发展模式并不适用于集成电路行业领域。一是“两弹一星”更多是解决从0到1的问题，而集成电路产业的发展更多是要解决从1到100的问题；二是集成电路产业具有技术进步周期速度快、大者恒大的特点，需要持续性高投入和较强的市场反应速度。因此，针对集成电路产业的发展，不是要否认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组织优势，而是要仔细考虑如何借助“有形的手”的力量，让“集中力量办大事”做出成效的问题。一是在职能定位上，政府既要管得少，又要管得好，要把政府引导支持和企业主体作用有效结合。一要简政放权，将诸如对技术选择等更多交给市场或社会。二要避免行政化定项目、分资金，确定支持的基本规则和所要达到的最终效果，通过“赛马”将资金分给优胜者。三要不断加强事中和事后的监管，通过建立“黑名单”制度以加强对失信者的惩戒，明确扶持政策的时间和退出的条件。二是在治理方式上，政府对芯片技术发展方向的引导宜粗不宜细。一要本着“布局一代、研究一代、产业化一代”的原则，支持所有类别芯片技术的研发和产业化，避免企业垄断并绑架政府科研资源。二要理智认识到，芯片的研发需要不断试错，必须对科技前沿的不同技术方向进行大胆探索，不怕失败，甚至不惜大胆试错。同时，建立快速甄别不会取得成功的工作，将失败控制在较早阶段，从而减小代价。三是在策略方法上，政府的支持应“聚焦”企业研发投入并长期持续投资。一方面，整合政出多门的专项资金，杜绝一题多报、重复资助等现象，强化资金监管，集中财力支持以企业为主的“重大技术”研发和产业化；另一方面，通过调整扶持条件，让扶持资金更加聚焦在核心项目和有一定影响力和自主品牌的重点企业，以避免分散扶持。四是在需求管理上，应重视“种子用户（示范户）”的培育和发展。要有效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必须要立足长远利益而积极培育市场，变潜在需求为现实需求，进而促进集成电路产业的良性发展。要让“种子用户”真正成为推动技术进步、产业发展的关键，以避免陷入产品“实现了零的突破，却发现无人问津”的尴尬局面。

三、少一点虚火上升，多一点久久为功

中兴事件充分体现出各方的浮躁。一是部分媒体盲目浮夸、自以为是。每当我国在某一领域取得一点成绩后，就大肆鼓吹，如《王炸！国家突然宣布一个大消息！巨头们彻夜无眠！》《此人突然回国，美国慌了，日本傻眼，世界惊呆》等报道。这种违反新闻真实性、客观性的做法，误导了公众，更是授人以口实。二是无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随着中国经济总量的持续增长，很多人开始沉醉40年的“经济奇迹”，藐视西方的低速发展。

一方面，要正视我国差距，选准重点领域、关键环节，持续发力，同时应避免过度宣传，少说多做，以避免引起发达国家的猜忌和打压。一是我国产业创新水平已经从全面跟踪和追赶转向“跟跑、并跑、领跑并存”，但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仍将以“跟跑”为主。二是我国企业研发投入强度还有待进一步提升，2016年我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研发经费投入强度仅为0.94%，与发达国家重点企业3%—5%的研发投入强度相比差距明显，短时期内也很难提升到与发达国家相近的水平。三是全球知识创造和技术创新速度明显加快，新发现、新技术、新产品、新材料更新换代周期越来越短，技术创新范式可能会发生改变，可能会延缓追赶的进程。为此，必须正确认识我国创新发展差距，特别是在当前我国外部环境挑战骤增的背景下，更需聚焦当前制约我国产业高质量发展的重点领域及关键环节，找准方向，保持耐力和战略定力，久久为功。首先，注重在战略层面加强统筹，继续发挥国家战略规划的引导作用，持之以恒推进创新驱动发展、制造强国等战略实施，从国家层面将战略资源集中到重点领域及关键环节，同时尽可能不给他国留下太多控诉的把柄。特别是，产业政策中技术研发支持、金融机构的产业扶持、进口替代补贴等方面的具体举措，是我国社会主义制度优势表现之一，不能因接受西方国家无理指责而自废武功，而应更多研究、模仿、借鉴西方市场经济国家的实际做法却无需高调议论宣传。其次，应“少说多做”或“做而不说”，针对需要久久为功的重点领域、关键环节要免因过度炒作产生不切实际的过高预期而不利于行业发展。特别是，要针对相关领域的一些不实报道，应建立联合信用惩戒机制，加大信用惩戒力度，营造服务好创新发展的舆论环境。

另一方面，我国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作为世界最大发展中国家的国际地位没有变，因此必须持续性不间断地加大财政投入力度以培育产业创新生態。集成电路作为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赶超需要集中资源。而且，中美之间的对抗将是长期的、复杂的。为此，必须既要有足够的耐心和韧劲，以时间换空间，在消耗中实现新裂变；又要继续加大财政持续投入以培育产业创新生态。一要改善研发环境并持续投入，防止“时间压缩不经济”，即将巨大人力、财力压缩投入到一个较短时期，产生的效果不如分散投入到一段较长时期。二要瞄准重点发展领域重新配置资源。一方面，资源再分配的依据是判断未来的增长领域而非现在的增长领域；另一方面，应当使用零基预算（zero-based budgeting）以纠正过往资源配置不当的现象，即从实际需要与可能出发逐项审议开支的标准和依据是否合理，而非根据上年预算逐年增加，以防“沉没成本陷阱”。同时，构建重点产业综合服务平台，积极培育“政府引导+市场主导+专业化运作”的全链条、全方位服务新模式，打造利益相关者融合发展的生态环境，促进企业之间的信息资源共享及生产配置优化，提升产业发展服务的精准性和有效性。

（作者单位：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产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