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小时

2018-09-20 08:57罗贤慧
湖南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书记

罗贤慧

十一月二十八日,晨

“四十八小时!”“任勇非死不可!”“非死不可!”……

马浩然从噩梦中陡然惊醒。

尖锐的铃声划破清晨的宁静,在房间里回旋。他本能地伸手从办公桌上摸到手机,滑开,是乡党政办主任老蔡的声音:“书记,下午两点县里有个重点工作推进会,县委张书记主持。会议时间和地点我马上发到您手机上,请您记得查收短信。”马浩然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表示知悉。

挂了电话,马浩然只觉得后背一片凉飕飕寒浸浸的,伸手一摸,全是冷汗。心咚咚地跳得厉害,不敢再睡,怕一合上眼又回到刚才梦里的情景。

强撑着坐起身来,使劲甩了甩脑袋——好久没有像昨晚那样喝酒了,这时候脑袋里就像被十万匹惊马轮番踩过几百个来回,太阳穴突突突暴跳,如同关了一只急红了眼睛拼了老命要冲出去的兔子。

外面天还没太亮。院子里的路灯发出黄晕昏暗的光,有气无力的样子。窗外那棵老态龙钟的黄桷树在大雾里瑟缩着,一言不发。“三九四九,冻死老狗。”这个天,连黄桷树都冷得蜷起了!走廊上已经有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最近一年多时间,石山乡的干部们加班加点几乎是常态。时近年底,各项工作都到了最后冲刺的关键时期,办公楼里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马浩然一看时间,七点半!只剩十个小时了!

“四十八小时!”

“任勇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

梦里那些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马浩然心里一阵惊跳,赶紧起床,想找衣服,抬眼在房间里四下搜寻了一番,没看到,垂下头,才发现衣服裤子都还好好地穿在身上。想来应该是昨晚喝酒回来,衣服都没脱就倒下睡了。昨晚和龙戈喝到什么时候?是谁送他回来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觉得浑身酸痛无比,像挨了一顿痛打。又坐了一会儿,他这才起身把被褥叠了,收到靠墙的柜子里,又把行军床收了,立到墙角,顺手拿起塑料盆,扯过一条毛巾,去外面的厕所洗漱。

在C县,要比偏和穷,石山乡若说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乡党委政府办公楼是几十年前修的一座两层预制板楼房,上下一共才十间办公室,厕所也只有一间,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处。老式厕所排水不畅、气味熏天、蚊蝇不绝这些通病姑且不论,关键是男女各只有两个蹲位。那女厕所门口常常排队等着好几个人。因为怕上厕所,女同事们上班连水都不敢多喝。可即便平日里能坚持忍着不去,但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有些事是不能忍的,还得一趟趟往厕所跑。为此常有女同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马浩然说:“书记,咱们整天说扶贫扶贫,谁也来扶扶咱们呀?别的不说,帮我们把那厕所修了,我们就感恩戴德,记他八辈儿先人的好!”马浩然听了,也只能苦笑。

洗完脸回来,马浩然只觉得四肢都灌满了水银,脚底下像踩着棉花,每走一步路,抬起脚明明用了千钧力气,落下去却是软绵绵轻飘飘的。索性又闭上眼睛坐了一会儿,肚子里一阵轰鸣。已经一天多没吃什么东西,真的饿了!胃里像困了一窝发疯的老鼠,磨着锋利的牙齿在胃壁上撕咬着,痛得他一阵阵痉挛。只是虽然饿,却并不想吃东西,口里发苦,想什么食物都觉得反胃。他强撑着从桌上拿过茶缸——现在的茶杯都越来越讲究精致小巧了,可他还是习惯用那种老式的大号不锈钢茶缸——从饮水器上接了一大缸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胃里那窝老鼠总算稍稍安静了一点。

和马浩然同事过的人都知道他爱喝水,能喝水。副乡长任勇还笑他不该姓马,该姓牛,“我们马书记就是一头水牛。”

想起任勇,马浩然的头又是一阵暴痛:

“四十八小时!”

“任勇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

耳边划过一声尖厉的嘶叫,那一群惊马又在他脑子里狼奔豕突起来,不能再想了!

“叮”的一声,有短信过来。马浩然掏出手机,点开一看,果然是老蔡的短信,通知下午的会议。

再看时间,已经八点过十分,时间越来越近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五点二十八分。

马浩然正在石山乡村两委换届选举动员会上强调工作纪律,忽然接到县委办的电话:“马书记,任乡长出事了!请您马上到县人民医院!”

那天下午马浩然本來要参加两个会——乡里的村两委会换届选举动员会和全县的脱贫攻坚工作推进会。两项工作都是上级要求的“一把手”工程,领导强调的“重中之重”,今年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一番权衡后,马浩然跟主持会议的县委副书记请了假,派分管扶贫的副乡长任勇去参加县里的会议,自己留下来主持换届选举动员会。谁知会上任勇突然昏倒,正在讲话的县委张书记当即安排县委办主任刘鸿把他送到县人民医院,并通知石山乡党委书记马浩然。

挂了电话,马浩然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动员报告,然后带着办公室主任老蔡一路赶往县人民医院。路上,刘鸿又来电话催问马浩然几时能到,任勇的情况似乎有些严重。

窗外的白杨树唰唰地向后飞奔,映在马浩然眼里,像快速倒带的胶片,他不禁想起任勇的那些故事……

提起任勇,在C县的党政部门系统可以说是无人不晓。

当年,他作为市里“人才引进计划”选拔的优秀人才被选派到C县,是全县第一个硕士研究生。报到那天,他一身文质彬彬的书生气,当场就被分管教育的刘副县长青眼相中。正好刘副县长原来的秘书新近提拔了,岗位还空缺着,组织上就把任勇安排到政府办,给刘副县长做秘书。负责接待他报到的县人才办主任私下悄悄跟他说:“小伙子,运气不错啊!刘副县长可是咱们C县出了名爱才惜才的领导。他手底下的几任秘书,都是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你这么年轻,又有才学,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

在官场,一个人的身份有时候跟职级并没有绝对的联系。比如清朝的“上书房行走”,虽然本身不是什么“品”级官职,但因为时时跟在皇帝身边,也便进入到权力的中心。又比如现在一些大领导的秘书和司机,虽然并无职级,但近水楼台,往往比某些小部门的领导说话更管用,发展前途更好。

任勇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对刘副县长又感激又仰慕,下定决心要好好工作,不辜负领导这份信任。

上班第一天,任勇去跟“前任”做交接。在刘副县长的极力举荐下,那位秘书即将赴任县教育局局长,那可是多少人红着眼睛做梦都想的肥缺。

到了办公室,任勇没看到人。“前任”正在刘副县长办公室话别,接受领导的临行教诲。闲来无事,任勇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稿子翻了翻。那是“前任”為刘副县长在机关干部廉政教育活动中准备的一份讲话。任勇不看则已,这一看简直吓了一大跳!短短两页讲话稿,竟然出现了不下十个错别字:“颤悔”“身陷灵语”“孤注一志”“发人深醒”……任勇看得心惊胆战——就这种水平,怎么能给副县长当秘书?还马上要当教育局长,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任勇看看致辞上写的活动时间,是上午十点,还有半个小时,马上改还来得及。正想动手,“前任”回来了。跟任勇简单交代了一些工作事宜,“前任”顿了顿,压了压声音,又说:“兄弟,给刘副县长做秘书,有一条你必须谨记,这也是我的前任当年对我的提醒……”任勇实在按捺不住,打断“前任”的话:“对不起,我看这份稿子里有好几处错别字。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先赶紧修改了给领导送过去,然后回来向您请教。可以不?”任勇心里没说出口的是:这样一份满纸错别字的稿子交给领导,岂不贻笑大方?不料“前任”忙按住任勇的手说:“不用了,这份稿子还是我自己去送给领导吧——放心,那些错误领导会修改的。”说完又忍了忍,说:“兄弟,给领导做秘书,有的时候要学会犯错,这也是一门工作艺术。”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拿起那份稿子走了。

任勇悬着一颗心去跟刘副县长报了到。刘副县长语重心长地勉励了他几句,提醒他“年轻人要多学多做,尤其要注意加强学习”,告诫他“文凭不等于文化,学历更不等于能力”,然后就让他带上笔记本去参加廉政教育活动。那天刘副县长的讲话非常精彩,华美的文辞加上刘副县长抑扬顿挫、铿锵激昂的语调,赢得现场好几次热烈的掌声,就连任勇也忍不住鼓了掌。下来后,刘副县长把稿子交给任勇,让他好好学习,认真琢磨。任勇连声应诺,回到办公室拜读那篇文稿,却猛然发现这就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一篇——就连那些错别字也一模一样!任勇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跟刘副县长说明这个情况,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把那篇稿子压到桌上一堆文件下面。

新任教育局长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实施“城市教育提升计划”,这一规划包括扩建C县中学,迁建县中心小学,新建县一中和两所幼儿园。为了扩大影响,局长决定在教师节那天在县中学举行盛大隆重的集中开工仪式,邀请市教育局领导来捧场,并请他的老领导、分管教育的刘副县长亲自致辞。

刘副县长的致辞当然是由他的现任秘书任勇起草。这是任勇第一次给领导写这样大型活动中的讲话稿,何况台下的听众都是全县教育系统的优秀教师和县中学的学生,其中不乏饱学之士。他一点不敢怠慢,加了好几个夜班,字字句句推敲斟酌,终于拿出一份自觉满意的稿子,交给刘副县长,心里估摸着活动当天现场大概会响起多少次掌声。没想到,就是这篇精心打磨的稿子却捅了娄子。

那天,在一阵热烈的掌声后,刘副县长开始激情昂扬地致辞。可是他刚说没几句,任勇就发觉了不对。刘副县长先是热烈欢迎市教育领导“位临”C县指导工作;接着感谢老师们对学生的“淳淳教导”,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还赞扬“辛辛学子”们是C县的明天、祖国的未来。隆重庄严的会场很快响起一片嗡嗡声,台下师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絮絮私语、咕咕低笑,急得台上的教育局长冲县中校长直瞪眼。终于,在刘副县长致辞即将结束,“撞憬”C县教育美好明天的时候,台下数千名“辛辛学子”哄堂大笑起来!

无巧不成书,那天市教育局来的副局长正好姓“卫”名“临”。中午的宴席上,刘副县长主动端起酒杯向卫局长致歉,说上午不该在致辞中对市教育局领导“直呼其名”,都怪自己对秘书太信任,工作又太忙,拿到稿子也没细看,才闹了笑话;说到这里,还回过头批评了任勇一句:“年轻人要加强学习,一个研究生还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任勇嗫嚅着辩解:“县长,是您读错了。那个词念‘莅临,不是‘位临,是光临的意思。还有……”卫局长不等任勇往下说,一个哈哈打断他,对刘副县长说:“这名字起出来就是让人喊的嘛,哪有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来,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便转过身坐下。刘副县长涨红了脸,回到座位上,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黑得能挤出一碗墨来。

一个月后,县委组织部创新干部管理机制,对乡镇和部门的部分年轻干部进行轮岗调整。任勇接到办公室通知,让他去打鼓乡报到,“刚毕业的大学生工作经验不足,需要到基层多锻炼。”临行前,任勇去跟刘副县长辞别,可新任秘书说领导工作正忙,闭门不见。

“时光总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转眼就过了十几年,当年的刘副县长从常务副县长、副书记、县长一直做到县委书记,那些到基层轮岗锻炼的年轻干部也大都被提拔重用,只有任勇还依然是个小小的农技员,虽然换了好几个乡镇,却是越调越远,越走越穷——反正C县是农业大县,最不缺的就是边远乡镇。直到五年前,任勇到了石山乡,就再也没走了——石山乡已经是C县最远最穷的乡镇,再没有比这里更“锻炼”人的了。更重要的是,三年前教育局长因一桩贪污腐败案东窗事发,纪委顺藤摸瓜,查出几所城区学校的建设工程中存在巨大的贪污腐败问题,并由此牵连出时任县委书记、当年的刘副县长。其时刘书记已经提名副市长,正是春风得意,岂料攀得高、跌得痛,几个月时间就从平步青云落到锒铛入狱。

去年,一场精准扶贫攻坚战从中央到地方全面打响,石山乡的二十二个行政村有十六个需要脱贫摘帽——按当时石山乡群众的收入水平,本来二十二个村都该纳入贫困村范畴,但是县委张书记指出:“一个乡怎么可能全部是贫困村?这不是全盘否定了石山乡这些年的发展成绩吗?最关键的是,报得越多,任务就越重,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下套?”于是最终定成了十六个。即便这样,三年时间要摘掉十六顶贫困村的帽子,还是谁都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之前石山乡分管大农业的副乡长想方设法挪到了另一个乡,县委组织部花了两个月时间都找不到人肯补这个缺。最后还是县委张书记说:“要让有为的人有位,从广大农村扶贫工作的一线提拔优秀干部起来。”于是石山乡农技员任勇就被提任为副乡长,分管大农业和扶贫工作。

其实这十几年,任勇一直在自学农业种养殖技术,经历过的每一个乡镇都因地制宜带动当地农民发展产业,让乡党委政府年终总结的数据漂亮不少。只不过,事情做得再多再好,荣誉和成绩都是集体的——至于功劳嘛,领导认为是谁的就是谁的。所以,那些分管农业的副乡长提拔了,乡长提拔了,书记提拔了,可任勇却始终是个小小的农技员,直到在石山乡临危受命……

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六点十四分。

马浩然又接到刘鸿的电话,说县医院初步判断任勇为急性脑溢血,他们已经通过医院绿色通道把任勇转送到市人民医院。

挂了电话,马浩然连声催着司机快点、快点。老蔡平日总爱打趣那位司机“不是开得太快,而是飞得太低”,这时更是不敢说话,只把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的路,双手紧抓着车窗上的扶手,一张脸像刚刷过几斤石灰,一片惨白。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医院的时候还是已经快七点了。任勇正在手术。门外的长椅上坐着县委办主任刘鸿、县卫生局长朱明生、县人民医院副院长李达,另一边长椅上坐着县委办和卫生局的几个工作人员。任勇的妻子王小英靠在急救室门外,哥哥任爱国扶着父亲任大业站在急救室门口。

看到马浩然,王小英迎上来,喊了一声“马书记”,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抖成一团,像一片霜打了的苦楝叶。任爱国也扶着任大业走过来,老人死死地抓着马浩然的手,浑浊的眼眶里泪水泫然:“马书记,勇娃子他……”马浩然把老人的手用力握了握:“放心!任勇不会有事的!”说完又问:“苗苗呢?”苗苗是任勇的独生女儿,在县一中上高三。“还在学校,高三课程紧,我没告诉她,怕耽误她上课。”王小英擦了擦眼角回答。马浩然让任爱国扶老人去椅子上坐下,这才过来跟旁边的几个人一一打招呼。

刘鸿把马浩然拉到窗户边,跟他细说下午的情况。原来,下午的会上,任勇坐着坐着忽然就趴下了。他旁边的高升乡党委书记陈明以为他打瞌睡,怕被领导发现了挨批,便想把他摇醒,谁知轻轻一推,他就倒在了地上,这才发现他不是睡着是昏倒。于是张书记马上暂停会议,又安排人叫救护车,还让刘鸿给马浩然打电话。任勇送到医院后,张书记又好几次电话询问情况,还说待会儿要亲自到医院来看望。

刘洪说完,回头看了看长椅上坐着的几个人,又说:“这次会议主要是强调贫困户异地集中安置的事情,听说月底市上要派督查组来专项督查。张大爷今早在车上还特别提醒我要敦促一下你们乡的情况——你们今年的任务最重,大爷不放心啊!”说着又凑向马浩然的耳朵,压低了声音:“听说大爷最近要‘上调去市了,这节骨眼上,兄弟你可不能出什么漏子!”和别人不同,刘鸿在人后总习惯称县委张书记为“张大爷”“大爷”,似乎这样更能显示他和领导有种特别的熟稔和亲近,大家对此也都心领神会。

马浩然低声问:“书记不是刚来一年么?又要走了?新人是谁?有消息没?”

刘鸿站直身,笑笑说:“这个我可真不知道了。”

马浩然没再问,转头看向窗外。天色暗得紧,夜幕和阴云一起压下来,估计又要下雨了。接连半个月都是阴雨天,货车不敢上乡间机耕路,建筑材料进不了工地,易地安置房的建设工程简直推进不了。老天爷要拖工期,急也没办法。马浩然忽然觉得莫名烦躁,太阳穴惊跳起来,后脑勺也一阵阵钝痛。

最近石山乡的党政班子都被贫困户易地集中安置的事整得焦头烂额。就在二十五日晚上,马浩然还和任勇组织几个村干部开会研究到深夜。按理说,政府出钱修房子,还把房前院后的道路、附属设施整得规规矩矩巴巴适适,村民只管搬进去住就是,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可那些贫困户愣是整死个先人板板不肯干。要让他们丢掉住了几代人的老屋基,把家搬到另外的地方,简直比在他们身上剜生肉还难!不管你怎么解释,怎么动员,嘴皮磨起泡,脚板打起茧,他们只咬定一句话:宁愿住原来的破房子,死也不搬家!

做了这么多年的乡镇工作,群众的想法马浩然也不难理解。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地方,每一寸泥土都被他们的脚印踩得有了温度,就像胎儿窝在母亲的子宫里,脚下那块土地就是滋养他们一生的胎盘,你要忽然让他们生生剥离,哪有不疼的?何况那块土地上还躺着他们的祖辈先人——当然若干年后的某一天还将躺着他们自己。脚下的土地就是亲情,就是血缘,怎么能说舍就舍了?还有房前屋后的左邻右舍,那些血亲、姻亲,几辈人下来的关系早就剪不断、理还乱了,就算八竿子打不上的人,还可以叙同庚、结干亲,所以人和人见了面除非不叙,否则怎么都能攀扯出一段关系来。这些人情,又怎么舍得下?就算这些都能舍得,回到最现实的问题,搬到几里之外,住到高楼上,家里这几亩地怎么办?难道每天早晨还要跑几里路去种地,晚上收工又要赶几里路才能收工?有那点工夫,早就多栽几颗菜、多耘几行苗了!还有,家里养的鸡鸭鹅猪猫狗怎么办?政府虽然安置了人,难道还能一并安置这些畜生?甚至还有村民说,住在老房子,一泡屎都拉在自家茅厕里,浇到自家田里头,几十户人住一栋楼,屎屎尿尿都落不到一点,种地还得全部用化肥……总之,说一千道一万,反正就是不肯搬。

其实说到底,是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习惯一时改不了,几十年的情感一时舍不下。这些,马浩然懂,任勇懂,每一个乡镇干部都懂。可懂归懂,贫困户易地集中安置是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是发展的必然,更是脱贫攻坚的硬任务、硬指标,完不成目标是要“一票否决”的。这个责任,任勇担不起,马浩然担不起,甚至县委张书记也担不起。没人敢冒这个风险,所以工作还得做,再难啃的骨头还得啃。

马浩然不知道任勇忽然发病跟这事有没有关系。但是不管怎样,任勇倒下了,而且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倒下,马浩然只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马浩然正犯愁,張书记和县长、分管扶贫的副县长也来了,后面还跟着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民政局长。

马浩然赶紧迎上前去招呼,又把家属一一跟领导们作了介绍。张书记握着王小英和任大业的手,语气坚定地表态:“你们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党委政府在!任勇是党的好干部,党委政府一定做你们的坚强后盾!”本来一直强忍着的王小英,这时候终于哭了出来,任大业也靠在任爱国的肩膀上哀哀失声。马浩然连忙宽慰:“弟妹,大叔,你们别急!刚才刘主任都说了,医院安排了技术最好的脑科医生给任勇做手术。任勇一定没事的!”

张书记给马浩然递了一个眼神,然后往走廊转角走去。马浩然连忙跟过去,张书记看看还在哽咽啜泣的王小英,低声说:“我在路上打电话跟医院简单了解了情况,目前估计怕是很不乐观,你们要提前做好相关准备。我刚才已经和组织部、民政局交代了,要尽快向市委报告任勇同志的先进事迹,全力做好家属抚恤工作;宣传部也要积极参与,C县出了任勇这样的好干部,一定要宣传出去,宣传他也就是宣传C县的脱贫攻坚工作。你回去要做好安排,协助做好任勇的先进推荐、家属抚恤和先进事迹宣传,有什么困难就跟县委报告。”

马浩然听得心里一沉,只好承诺:“书记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张书记点点头,又说:“今年你们任务很重啊!下午会上各乡镇汇报情况,目前全县就是你们离预定目标的差距最大,可马虎不得!”马浩然想起先前刘鸿的话,知道张书记心里也压着千斤担子。但石山乡的情况全县谁都知道,能不能保证顺利完成目标,他真不敢打包票,只能说:“书记,我们一定努力……”张书记打断他的话:“不是一定努力,是必须完成!”话说到这份上,马浩然只能点头。

回到急诊室门口,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又分别过来跟马浩然说了几句,不外乎是一定会按张书记的要求落实,尽最大努力支持石山乡的工作之类。最后民政局长田永波走过来,靠着马浩然的肩膀说:“兄弟,你放心!家属的抚恤我们肯定按文件规定的最高标准、最优条件执行。就算张书记不交代,你的事我也会处理好的。”稍顿了顿,又说,“不过老同学我也提醒你一句,一定要做好家属的安抚工作,别让他们狮子大开口,否则到时候可不好收场。”

手术还没结束,任勇还躺在急救室,就听到这些话,马浩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淡淡回了一声:“我晓得。”没再说话。

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八点过五分。

石山乡副书记杜刚带着班子成员和几个同事也赶到医院。急救室外站的站、坐的坐,已经有二三十号人。

同事们都是刚下班就赶了过来,饭也没顾上吃。马浩然让老蔡在附近找个地方,带大家去吃饭,他自己留下来继续等手术结果。

杜刚一再要求马浩然先去吃饭,他留下来。马浩然冲杜刚肩上一拍,说:“你先去,吃完带他们几个回乡上,把昨晚班子研究的几个村贫困户易地安置情况再仔细梳理一下,县里催得紧。还有,我刚思考了一下几位班子成员的分工,任勇手上的工作,可能只有辛苦你先接下来了!”

杜刚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忍住了。

马浩然见办公室的小姑娘龙小梅也在,又说:“小龙今晚就不用回乡上加班了,让她回家看看吧。打电话让她老公来接,孩子肯定也想妈妈了。”

龙小梅去年结婚,老公在县城上班,孩子还不到一岁。都说乡镇工作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一忙起来就“把女生当男生用,把男生当畜生用”。虽说是玩笑话,但这个新妈妈常常十天半月不能回家,孩子都跟她不亲了,却是事实。

杜刚点头“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下,转身带老蔡他们几个人出去了。

马浩然知道杜刚想说什么,却只能装作没看到。不然怎么办呢?因为又穷又偏,石山乡的党政班子多年来一直没配齐过,谁都不愿意来。有时候组织上好容易调来一个人,工作不到一年,就想方设法往外面走。按规定,像石山乡这样人口数的乡镇,领导班子配齐应该有十个人,但现在和他搭班子的一共只有六个,除了他和杜刚、任勇,还有人大主席、纪委书记、组宣委员,其余的职位都是空缺。就连乡长职位都空了快半年了,组织上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前些日子还有风声说,县里领导有意要让任勇来接任这个乡长,因为他当副乡长这几年工作成绩确实很突出,尤其难得的是能在石山乡干得安心。但这次任勇一倒,石山乡不只是乡长补不上,唯一的副乡长也怕是留不住了。那位人大主席是马上要退休的老革命,身体一直不好,三天里倒有两天请病假。纪委书记和组织宣传委员是七月份刚从县部门机关里提拔的新干部,年轻人工作干劲倒是足,但是完全没有农村工作经验,马浩然哪敢贸然把扶贫攻坚的任务交给他们?更何况这两个年轻人能在石山乡干多久还是未知数,万一工作刚刚上手又被调走了,那不还得重新找人来接?所以想去想来,也只有让副书记杜刚接下了。任勇这一倒下,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就算能醒,短期内也很难回到工作岗位。可扶贫攻坚势在必行,就算人倒了,工作也不能倒!何况现在验收在即,已经是火烧眉毛、炭落脚背的时刻了。

马浩然叹了口气。老蔡打电话过来,问医院值守的人怎么安排。马浩然说,家属肯定会留在医院,乡里再安排两个人换班值守就行;又想了想,说,还是再派一个人把老人家先送回去,年纪大了怕熬不住,别到时候任勇还没醒过来,老人又倒下了。

挂了电话,马浩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风挟着雨丝斜斜地打在窗玻璃上,汇成一绺一绺的小溪流,从玻璃上滑下去。

又是这样的雨!马浩然实在是怕了。这冬天的雨,就像哀怨愁苦的怨妇,虽不大吵大闹,但一哭起来就没个完,生生折磨死人!马浩然倒希望像夏天一样来一场暴雨,就算是个泼妇,呼天号地,歇斯底里,裹着风一头一头往玻璃上撞,但好歹闹过那一阵也就累了、算了,也就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了。这鬼天气,几时是个头?

窗玻璃上划下一道道水痕,又洇开,像女人哭花的脸。窗里还映着一张女人哭花的脸,那女人也是脸色愁苦,神情凄婉。马浩然心里沉了沉,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

老人和女人就坐在他对面。马浩然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刚猛吸了一口,回头却看见走廊巷道里红彤彤的“请勿吸烟”,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终于还是把烟灭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四个人都一时无语,走廊里静得像结了冰,连时间都似乎凝滞了。

马浩然之前和王小英只见过不多的几次,在几个班子成员的家属中,她是马浩然最不熟悉的一個。现在看她,瘦削身材,穿一件黑色连帽羽绒棉衣,两手紧紧揣在衣服口袋里,仿佛按着一只无比金贵的鸟,怕一松手它就会飞掉,马浩然似乎能透过衣服看到她手心里涔涔的汗。她是瓜子脸,下巴小而尖;紧闭的嘴唇很薄,苍白得没什么血色;面色有些发黄,两颊有几块淡淡的黄褐斑;眼睛不大,也没什么神采,眼角有隐隐的泪光;眉头紧锁着,眉毛细细长长的,也有些发黄,还略有点散乱;头发也没烫也没染,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马尾。总之,眼前的女人就是平日菜市场上一抓一大把的家庭妇女的样子,面容寡淡,不施脂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显老一点。

任勇五岁那年母亲就病故了,父亲任大业后来也没有再娶,一个人靠种几亩地,闲时在附近几个村里当石匠,拉扯两个儿子长大。大儿子任爱国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没学历没技术,这些年一直在建筑工地下苦力。小儿子任勇从小成绩就拔尖,后来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本以为从此可以峰回路转,成家立业,谁知道因为家里穷,再加上那个“局长位临”的故事,一连好几年连愿意跟他处对象的人都没有。直到快三十那年,他被调到王家桥,乡政府食堂有一个老师傅看任勇人踏实,文化又高,就有心把女儿嫁给他。老师傅当然也知道那个故事,但他一个做零工的平头老百姓,一不图升官二不图发财,只求女儿平平淡淡和和乐乐过一辈子,也就不计较那些了。何况,他女儿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出去打了几年工,现在还在家待业,年龄也不小了。任勇好歹是“吃国家粮”的,一个农村女娃嫁给他,说不上荣华富贵,但衣食无忧总是勉强做得到的,也不算亏。所以老师傅主动撮合,两个年轻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倒也合得来,第二年就结了婚。

结婚之后,王小英生孩子,带孩子,一晃就是几年。后来孩子稍稍大些,任大业却病了,肺上的毛病,常年喘得厉害,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也是农村老石匠的“职业病”。任勇把父亲从乡下接过来,王小英把原来的工作辞了,在附近的社区当了个社工,一个月工资就一千多块,主要是方便照顾老人和孩子。亏得女人精打细算,靠这点微薄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虽不宽裕,倒也过得去。前几年还在县城按揭买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虽说是顶楼,地段也不好,但好歹是有了自己的窝。

只是,任勇倒了,他們家老的老小的小,任大业是三天两头吃着药,任苗苗马上就要考大学,还有那套房子的按揭贷款……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人,马浩然不知道那副单薄的肩膀能撑得了几天。

不多一阵子,老蔡就带着几个盒饭回来了。饭递到手上,几个人谁都没动筷子。老蔡催着:“你们得吃点啊!我这淋着雨赶过来的,一会儿菜都凉了——书记,您先吃点。”

任爱国端起饭盒,坐直了一点,跟任大业和王小英招呼:“咱们是得吃点!一会儿勇娃子手术出来了,咱们还得照顾他呢,没力气怎么行!”

马浩然问老蔡:“今天谁来值守?”

“小王和小李。马上就到了。我和小王先守着,小李送任大爷回家,然后回来换我。”

马浩然点了点头,在饭盒里扒拉了几下,挑起一块白菜,但终究没有吃,放下饭盒,让老蔡在这儿守着,他出去抽根烟。

马浩然回来的时候,小李已经到了。任大业先是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留下来等手术结果。直到王小英说,苗苗放学回来家里没人,不放心,老人这才作罢。刚同意了回去,老人却又急急催着小李赶快点。

十一月二十六日,深夜

十一点十九分。

亮了将近五小时的“手术中”三个字终于暗下来。马浩然和王小英几乎同时冲到急救室门边。看到医生出来时的神情,马浩然已经猜到结果,但当“脑死亡”三个字从医生口里说出来时,马浩然依然感到脑子一炸:“脑死亡?什么意思?”

“就是现代医学意义的死亡。病人虽然还有心跳,但已经不能自主呼吸,脑功能已经永久性丧失,只不过按照我国传统医学和法律来说还不能称为死亡。你们单位和家属要考虑好,下一步怎么办,要尽早决定!”

马浩然脑子很乱,他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脑死亡?脑死亡!

这究竟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如果算死了,那还需要他做什么决定?

如果算活着,那当然是全力抢救,又还有什么好决定?

为什么还要“尽早”决定?

恍惚中,医生好像还说了什么话,但马浩然只看到医生的嘴一张一翕,什么也没听清。

是老蔡和任爱国的惊呼把马浩然唤过神来,回头看,王小英瘫倒在地上,老蔡正扶起她,任爱国连声唤:“妹子!小英!”

马浩然赶忙喊来护士,把王小英扶到旁边椅子上躺下。稍顷,王小英悠悠醒转,哇地一声哭出来。马浩然松了一口气——这种情况,哭不出来才更可怕。

王小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双手死死抓住马浩然的胳膊,像快要溺死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线生机——即便是岸边一根枯死的芦苇,她这时也把它当成一根救命的浮木:“马书记,救救勇哥!求求你!救救勇哥!勇哥还有心跳,还能救!马书记,你救救勇哥!”

马浩然听到一个声音回答:“放心!不管有没有希望,我们都要救!肯定救!”那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马浩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

“勇哥早就说他头痛,一直说去检查都没去,我为啥不早点陪他到医院?”王小英哭得喘不过气来。

马浩然想起,这半年里他也有好几次听任勇说头痛。尤其是八月份那次,任勇去查看海山村的青菜种植合作社,蹲在地边跟一个村民聊了一阵后,正要站起身来就晕倒了。当时只说是中暑,喝了两支藿香正气液,在村民家的凉椅上躺了一会儿就接着说事。事后他也说头痛,想去拿点药,可一忙起来又忘记了。马浩然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提醒任勇。就在昨晚他们开完会,回办公室的时候,马浩然还跟他说,去县上开完会不用急着回乡,先去县医院找个医生检查一下,谁知道今天就出了事。或许自己早一天让任勇去检查,他就不会出事?或许昨晚不组织开“夜会”——至少不开那么晚,任勇就不会出事?

马浩然忽然觉得自己也头痛得厉害,掏出手机,跟张书记汇报了手术结果,同时把医生的话请示书记,该怎么决定。

书记略有沉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马浩然做好家属的情绪安抚,既要充分尊重家属的意见,也要在政策范围内为家属争取最大的利益,“家属的情绪激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要保持冷静。”

挂了电话,马浩然觉得书记似乎话里有话,又一时间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转念想起乡上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只能把医院的事情跟老蔡略做交代,又安抚了王小英几句,便匆匆离开。

路上,马浩然给妻子覃爱竹拨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那边传来覃爱竹刻意压低的声音:“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思源刚刚睡着,你也不怕吵醒她。”

思源是马浩然和覃爱竹的女儿,今年也念高三,和任苗苗是同班同学。

“那我不说了吧。”马浩然就要挂电话。

“别!我躲到洗手间来了——怎么?又在加班?”

“没。刚从医院出来。”

“医院?你怎么了?”覃爱竹的声音明显紧张起来。

“不是我。是任勇,下午突发脑溢血,刚刚手术才结束,已经宣布脑死亡。”

“脑死亡?那……苗苗和她妈怎么办啊?”

“王小英还在医院守着。孩子们马上高考了,能瞒就瞒,实在瞒不了也没办法——你先别告诉思源。”

“我知道。苗苗那孩子的成绩本来就比咱思源差一些,要是情绪再受影响,考重本怕就没希望了。”

“你去睡吧,我还要回乡里,事情还多。”

“嗯。天冷了,我明天找人给你带几件厚点儿的衣服过去吧?”

“不用,照顾好孩子就行,这周末我争取回家一趟。”

挂了电话,马浩然望着车窗外面漆黑的夜幕,陷入沉思。车里只剩下雨刮器“吱——吱——”发出重复单调的声音。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凌晨一点过了。

办公室有方便面。但是马浩然虽然饿,却并不想吃东西。心里一团乱麻,做事做不了,睡觉睡不着,索性趁着情绪打开朋友圈写了几句小诗——马浩然在大学時就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尽管已经参加工作多年,但还是保持着写作的习惯,尤其是心绪不宁的时候。

不到一分钟,就有消息发过来,是在市报当副主编的老同学龙戈:“怎么?我们大诗兄又在创作了?”当年马浩然的诗在校园里风靡一时,同学们便戏称他“大诗人”,后来也不知是从谁开始,把“大诗人”改成了“大诗兄”,然后迅速得到大家公认。直到现在,老同学们依然这么喊。

“情之所至,并非创作虚构。就是我身边的兄弟!”马浩然回道。

“死了?这倒是个典型,我明天就安排做个头条,顺带也给你那鸟不生蛋的石山乡宣传宣传。看在你这老同学的分上,本主编就亲自去,你可要记得请我喝酒。”龙戈发了个贱笑的表情。

“别开玩笑。人还在ICU,但是医院已经宣布了脑死亡。”

“啥?还没死?那可够倒霉的。”龙戈用表情包瘪了个嘴。

“这是什么话!那是和我一起并肩战斗了好几年的兄弟!”

“他跟你是兄弟,跟我不是,所以我比你冷静,看得更实际。在西方,脑死亡就是宣布死亡的法定依据了。他现在的状态,死了比没死好——对大家都好!你出于感情,想救人,可以理解。但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这抢救意思意思就得了,千万不能超过四十八小时!”

“什么意思?”

“我去!你这个大诗人还要我这小编辑来给你科普?四十八小时是法定时间线,在那之内就可以算工伤。尤其是他这种在重要工作一线上的死亡,那就是牺牲!是模范,英雄!可要是超过四十八小时,那就是普通的病亡,不管是个人荣誉还是家属子女的抚恤待遇都完全不同——当然,对我来说,这个人物也就失去了最大的新闻价值。”

马浩然不想再说,下了线。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

上午八点。

马浩然叫杜刚换双运动鞋,和他一起去吊石岩。

如果说石山乡是C县最穷的乡,吊石岩就是石山乡最穷的村。山高,沟窄,地薄,人穷。村民们要出门,有且仅有一条小路,翻过又陡又高的吊石岩垭口,才能到外面去。小路又窄又陡又险,从垭口上细细地吊下来,像根裤腰带,又像根吊颈绳,全村几百号人的生活就悬在这么一根绳子上——所以外面的人们常常开玩笑把吊石岩喊成“吊死岩”,说投胎到这个鬼地方,早晚有一天会穷得想把自己“吊死”。

去年,县里要求每位县级领导与贫困村结对。全县六十多个村都一一排了下去,就剩了吊石岩谁都不敢接,最后只得让一位快退休的政协副主席捡了这个烫手山芋。坊间有段子总结“四套班子”的职能:“党委说了算,政府算了说,人大说算了,政协算说了。”政协的职能在参政议政,“参”了“议”了也就“算说了”,至于“说了”之后能不能“做”,还得政府量量家底“算过账”之后再“说”。所以由一位政协领导,尤其是一位马上要退休的副主席来结对,对吊石岩村的帮扶有多大力道,明眼人一眼便知。一年下来,除了副主席自己掏腰包给村里十几个贫困学生买了些文具之外,村里没有找到一份额外的支持,要完成脱贫摘帽简直是老头儿上树——很有点悬。哪里像那些县委常委或者分管经济、交通、商旅的副县长挂的贫困村,三天两头又争取到一个项目,加之那些村本来底子就不薄,脱贫摘帽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政策总是要求上行下效,县级领导都跟贫困村接了对,乡镇党政班子成员自然也要依样执行。到石山乡党政班子分配结对任务的时候,马浩然有意让任勇联系吊石岩村,因为两年前他就开始尝试在吊石岩那些石山坡地上种薄壳核桃,对村里的情况熟悉,跟村民们也有感情。但是任勇本来就分管了教育、卫生、扶贫和大农业,工作任务特别重,再让他去啃吊石岩这块硬骨头,马浩然真不知道怎么开口。还好,那天在会上,任勇居然自告奋勇,主动要求驻吊石岩,马浩然暗自松了一口长气——他相信,那一刻其他几个班子成员也都松了一口大气。

要致富,先修路。吊石岩要脱贫,首先就得把那条“吊颈绳”整成康庄道。明年坡上的薄壳核桃就该大面积挂果了,如果路没修好,就算核桃丰收了也运不出去。今年年初,任勇就一趟趟往县里跑,鞋底都磨穿了,总算争取来一笔钱,给吊石岩修一条出山的公路。

工程启动那天,全村人欢天喜地,自发跑到工地上来帮忙。挑土的挑土,搬石头的搬石头,七十多岁的杨明喜老汉还专门去乡场上买了一挂鞭炮来放!任勇那天也是忙上忙下,东招呼西吆喝,比当年他结婚还跳得欢实。开工后,任勇每天必到工地上看看,不管工作再忙。

有一回,马浩然组织几个人研究工作到晚上十二点过。会议结束,大家都打着呵欠一身倦意地回办公室,任勇噔噔噔冲下楼去,把摩托车推了出来。问他哪儿去,他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吊石岩!”“这么晚了,不安全,明天再去吧。”任勇打着哈哈:“我要是先睡了,你们都该睡不着了。再说我今天还没去工地上看一眼,也睡不着。”话没说完,摩托车已经蹿出去几十米远。临近凌晨两点,马浩然才听到摩托车引擎在楼下熄灭,然后是任勇噔噔噔上楼的声音。不到十分钟,隔壁就响起火车头进站般地动山摇的鼾声。马浩然有些失笑,这半年多来,尽管任勇常常有意等同事们都入睡后才上床,但因为他入睡速度惊人地快,所以总还是有女同事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声讨”他又“扰人安眠”。还好,马浩然倒似乎习惯了隔壁每晚有个火车头在山洞里钻进钻出。有时候他的诗兴起来,隔壁的鼾声一咏三叹,竟然颇觉得遥相应和,相得益彰。

车子翻过吊石岩高高的垭口,就看到任勇种的那一片薄壳核桃了。沟上沟下绵延过去,好几百亩,视野里全是一人多高的核桃树,叶子绿闪闪的,清新可人。马浩然还记得任勇有一天兴奋地指给他看这满山的核桃树,说等明年核桃全部挂果了,路也通了,单靠这一片核桃就可以让几十户村民脱贫致富;下一步他计划带村民搞核桃树的林下养殖,种养殖双管齐下,还要研究薄壳核桃的精深加工……“书记,再等几年吊石岩绝对变得让你认不出来!”任勇当日兴奋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车子下到沟底,在离村办公室大约五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面的路只打了路基,下了十几天雨,路基成了一滩软泥,车子完全进不去。

村支书带着主任、文书等在路边。马浩然和杜刚一下车,村主任就递过两双水靴:“书记,换双鞋吧!你们这个鞋子可走不进去。”马浩然看看自己特意换上的运动鞋,只得苦笑,接过那双半新的水靴:“我穿这双吧,任勇和我的脚一个尺码。”村主任把另一双全新的递给杜刚,又回着马浩然说:“书记的眼睛厉害!您这双就是任乡长平日穿的。”“任勇一模一样的水靴有两双,你们村上一双,他办公室还有一双,我见过。”“任乡长还说,等这两双水靴穿破了,吊石岩的路就该修通了。没想到,鞋子没穿破,路还没修通,他却……”村支书没有说完,有些感慨。

马浩然和杜刚就是为了这条路来的。年初任勇找到的项目资金本来是够的。哪知道今年遇上水泥、沙子接连涨价,运费和工价也比往年贵得多,现在工程快收尾了,但还差着一笔钱。施工方已经催了好几次款,昨天上午还跟村支书放话说,再不付款他们就停工了。支书做不了主,只能跑来找马浩然想办法。

村办公室里,几个人围坐一桌,脚下烟头丢了一地,头顶上青烟聚了几圈,半天没扯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马浩然抓着后脑勺,有些头疼,伸出手本能地要端他的大茶缸,才忽然想起这不是在他办公室,悻悻地收回手,又从口袋里掏烟。

杜刚见大家都一时无语,有些迟疑地开口:“我打听过,县财政每年都有一批机动款,虽然不多,但是挤一点出来完成吊石岩这段路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我们赶紧去要啊!”年轻的村文书话已出口才猛然发觉自己可能说错了——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还用得着请书记、副书记坐半天研究个啥?他有些尴尬地笑笑,敲着笔头静听杜刚的后文。

“这笔钱是给那些必须完成的重点项目和有影响力的典型工程以防万一的。问题就在于,吊石岩这条村道路既不是重点,也不够典型。”

“那我们再想想办法!活人难道还让尿憋死了!”村主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马浩然知道杜刚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只是这些意思,杜刚就完全没有说这些话的必要。

果然,杜刚又迟疑了一下,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

马浩然把煙送到嘴边,又停下来,用眼神示意杜刚继续往下说。

“要是在昨天以前,吊石岩村是不算什么典型。可到今天,吊石岩就完全有可能成为典型了!”

“什么叫‘有可能成为典型啊?”村主任没太听明白。

但马浩然已经懂了杜刚的意思,狠狠一口吸下去,手里的烟燃到只剩一个过滤嘴,浓烟随着一声长嘘从他嘴里喷出来。

吊石岩是任勇联系的贫困村。如果任勇成为牺牲在扶贫第一线的模范人物,那吊石岩村自然也就跟着有了新闻性和典型性。不只是这条路,整个吊石岩村的脱贫攻坚和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马浩然又想起老同学龙戈的话,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任勇算不算“牺牲”。

村主任后知后觉,终于明白过来,当即拍案而起:“那怎么行!”回头望向村支书,支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又望向马浩然,马浩然垂下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会议没有开出结果。马浩然让大家都分头再想想,过两天再研究,然后让村支书带他和杜刚去杨明喜家看看。

杨明喜是任勇结对的贫困户,住在“吊颈绳”的“绳头”上。站在村办公室,老远就能看到他家的两间土房,像是给那“吊颈绳”烧了个黑咕隆咚的死结。可是“看到屋,走得哭”,几个人在泥路上三步一滑五步一趔地走过去,还是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

“喜老汉,快出来!马书记和杜书记来看你们了!”村支书一进院子就扯起嗓门喊。

一个系着围裙的老妇人从猪圈旁边钻了出来,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像冬天雪后路边的一蓬蒿草。妇人望着村支书,只是笑,不作声,也不动。

“还傻站着干啥?快去喊你们家老汉出来啊!”村支书对那老妇人吆喝,说着又自己进屋去搬了几条凳子,用手擦了擦,摆放好,请马浩然和杜刚坐:“书记别见怪,这老太婆脑子有点问题。他们家儿子二十年前帮人修房,从架子上摔下来,半身瘫痪,常年在家里坐着,也没娶上媳妇。现在,七十多岁的杨明喜就是这一家人的顶梁柱。”

杨明喜家的情况马浩然大概知道一些。年前,任勇在朋友圈里搞了个小小的慈善众筹,帮杨明喜的儿子买轮椅,镇上的干部多多少少都支持了一点,马浩然也捐了一百块钱。马浩然走上阶沿,想进屋看看,杨明喜却从外面走了进来。

老人一脸沟沟壑壑,背着个塑料背篼,人虽消瘦,精神倒还好。听说这是乡里来的马书记,老人拉着马浩然就抹开了泪:“马书记,听说任乡长病了?还说是脑子上的病?有没有危险啊?”马浩然回头看村支书,奇怪这消息怎么这么快就连村民都知道了。村支书连忙解释:“任乡长这一年是每天都要到村里来看看的,尤其是修这条路以后。这不是接连两天没见他来,今早就有村民问,我就说了。”

老人胡乱用袖子揩拭着满脸横流的老泪:“书记,任乡长这病,不严重吧?”

马浩然拍拍老人的手背:“您放心!不严重。”

老人浑浊的眼睛放出一丝光彩,一溜清亮亮的鼻涕从鼻尖上滴落下来,又喜不自胜地连忙用手背擦了擦:“嗐!那就好!我就说嘛,任乡长这么好的人,又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出事!做好事的人总不能叫雷劈了!”说完,转身对老妇人喊道:“老太婆,快去拿个口袋出来!”

这回老妇人像是听懂了,立马进屋,翻了半天,老头子又催了好几次,她才找出一个脏兮兮的尼龙口袋。

杨明喜把背篼端过来,马浩然这才发现里面装着一些青核桃。老人一边往口袋里装核桃,一边絮絮叨叨:“书记,这是咱自家的核桃,我刚从坡上摘的。那核桃树还是任乡长帮我们种的呢!今年刚挂果,结得不多。本想等着任乡长到村里来的时候给他尝尝鲜,这次他住院了,我们也没啥送他,就麻烦书记帮我们把这核桃带给他。我看电视上都说了,经常用脑,要多吃几个核桃,核桃是最补脑子的了。他一年到头也真是辛苦,这回正好,爽性在医院里多住几天,全当休息呢……”

老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抱起装满青核桃的口袋就往马浩然身上送。杜刚本以为马浩然会开口推辞,马浩然却毫不犹豫地接过袋子:“您放心,我一定帮您带到!”

看时间已经不早,马浩然又进屋跟老人的儿子聊了几句,便带杜刚起身回程。

车子出发前,马浩然摇下车窗对村支书说:“刚才我在杨明喜的儿子枕头下放了三百块钱,你跟老人家说,让他收着。我出门走得急,也没买什么东西,这就算是我首次登门的见面礼。以后他们家这个对子,就由我接下来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

六点四十五分。

人一忙起来就对时间完全没概念,马浩然也是。

从早上睁开眼睛,马浩然就一直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直到老蔡从食堂打了饭送上来,才发现外面天又快黑了。

“书记,今晚是您最喜欢的连锅面。”老蔡把碗筷放好,又给马浩然的大茶缸里续了水。

“谢谢!放那儿吧。”马浩然正在查看一摞统计表,头也没抬。

老蔡递过一个信封:“这是同事们今天自发为任乡长捐的,总共三万八千四百元。”马浩然放下手里的文件,看着那一摞粉红色的人民币,眼眶有些发酸:“替我谢谢大家。安排小李把钱交给家属吧,不管多少,总是大家一番心意。”

“好!”老蔡答应着。

“算了,”马浩然想了想,又把信封接了过去:“还是我明天亲自送去吧,顺道也去医院看看。”

“欸!”老蔡说完,期期艾艾站着没动。

“还有事?”马浩然问。

“书记,任乡长的治疗费用……”

“乡里先垫着吧,以后再慢慢想办法!他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可财务账上也没啥钱了。”

“啥?”接到任勇出事的电话后,马浩然就只想着人还有没有救,根本就没想到钱这个问题上来。但这时候老蔡一说,这事还真不得不想了。八项规定之后,上面拨下来的每一笔经费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半分都挪用不得。每年规定的那点办公经费,保证日常开销已经是遮得来脖子盖不了脚。今年工作任务重,同事们加班加点,光是政府門口小卖部的方便面账都记下了一两千,但是财政规定的办公经费却没有增加一分钱。现在任勇在ICU病房睡一天的费用就是五千多……马浩然的头又疼起来。

老蔡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

“有啥话就直说。”马浩然端起茶缸。

“书记,我这话本不该说,但是我咨询过很多朋友,他们都说,脑死亡的病人,再继续抢救的价值……”

茶缸子嘭的一声蹾在办公桌上,老蔡连忙噤了声。

半晌。马浩然叹了一声,对老蔡挥挥手:“你先出去吧。”

老蔡出去后,马浩然走到窗边,看楼下那棵黄桷树。过了冬至,太阳就没露过脸。阴沉沉的天气里,平日枝叶飒飒的黄桷树也显出几分龙钟的老态。马浩然看得无趣,关上窗,回来拿起手机,翻到民政局长田永波的号码,拨出去。

“老同学,有何指示啊?”电话那边田永波打着哈哈。

“哪敢指示你局长大人,我是找你讨救济来了!”

“你小子少洗刷我!堂堂党委书记,一方诸侯,找我讨救济?”

“我说认真的。任勇的事,现在人在医院躺着,可我们账上是真拿不出钱了。你这头牦牛,就随便拔根毛给我们救救急呗!要救济找民政,我可没有乱投庙门哈!”

“这……老同学,不是我推,这事儿可真不好办啊。”

“啥?不好办?昨天在医院,是哪个当着张书记跟我拍胸脯保证的?这时候想耍赖?”

“不是我耍赖。当时张书记给那位副院长打电话,我们车上几个都听到的,说任勇情况不乐观,所以大家都是按救不过来做的打算。哪晓得……”

“什么叫不乐观?现在的情况就乐观了?你们是打算不管还是怎的?”马浩然一时气结。

“不是我们不管。他要真是昨天死了——别说昨天,就是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死了,那都是牺牲在脱贫攻坚第一线的英雄人物,一切补助和抚恤我们绝对都是比照规定的最高标准执行。可如果打算继续抢救,我就算想抚恤也没办法啊!你不能让我违反政策吧?”

“脑死亡,跟死有啥差别?为啥不能算是倒在第一线?”

“兄弟,病倒在第一线和牺牲在第一线,是有本质区别的!医院还在抢救,民政就不能抚恤,这是规定。你这是让我为难啊!”

“人要是死了,要钱还有卵用!”马浩然气得想骂娘,“民政上每年救助款有好大一笔数目,我还不晓得?你随便掰个边边角角,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你也算是救人一命!”

“我的兄弟!不是我不想救,那些救助款都是有名目的,我哪敢私自动一分一毫啊!何况就算我拼着头上这顶帽子不要,解了你的急,你还真相信能救回那一命?别自欺欺人了!这样吧,我马上安排,从困难职工救助款里拨三千出来,我自己再出两千,凑够五千给你——完全是冲你这位老同学的私人感情。要得啵?”

“五千?田大局长好大气!”马浩然摔掉电话,一拳擂在桌上,大茶缸子里的水飞溅出来,洒得满桌子都是。

那碗连锅面马浩然最终没有吃成,因为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在市报当副主编的老同学龙戈。

大学四年,龙戈和马浩然一直是上下铺的兄弟,加之二人都是学校文学社的骨干力量,马浩然攻诗、龙戈攻文,“双剑合璧”一度横扫A大文学圈。所以直到毕业后,两人依然比其他老同学要走得近些。

“哟!咱们大诗兄还在日理万机呢?”龙戈一进门就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也不讲什么客套。

马浩然有点惊讶:“你小子!怎么舍得到我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了?”以往两人见面,几乎都是在马浩然进城的时候,龙戈主动到石山乡,这几年还是第一次。

“我不是昨天晚上拜读了您老兄的新作,知道某人心里郁闷嘛!所以,不辞辛劳千里迢迢送爱心来了——怎么样?还不感动一把?”龙戈打趣。

马浩然拿起茶缸子一边倒水一边说:“信你!要喝水你自己动手,懒得跟你客气!”

龙戈一把夺过茶缸:“喝什么水啊!要喝就喝酒!走!大不了我请客!”

“少跟我假打!到石山乡还有让你请客的?”马浩然没好气,“不过我这儿还真没有好招待你的地方,政府食堂去不去?”

“食堂就食堂!想当年咱哥俩一碟花生米还干完了一瓶老白干呢!你们食堂里花生米总有两碟吧。”

马浩然知道龙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位老同学在报社当副主编十多年,从一个风华正茂前程大好的年轻干部,生生熬成了一批又一批小年轻们的“资深”前辈。好多次跟马浩然喝酒时,他都感慨自己这个“万年老二”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机遇,甚至开玩笑说:“你小子干基层那么多年,怎么没点儿感天动地的先进事儿呢!要不然就凭我这生花妙笔,一篇稿子捧出个现代焦裕禄来,你成了万众颂扬的模范,我也好沾你的光,把这个‘副字给摘咯!”

没有“现代焦裕禄”的消息,龙戈怎么会跑到他石山乡来?马浩然心知肚明,只是龙戈没有点破,他也就不提。这几天,心里随时绷着一根弦,龙戈既然说是来找他喝酒,那就不想那么多,喝吧!古人不是說,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么!或许喝醉了,那些解不开的死结就可以暂时放下了。

这么一想,那晚的酒就下得特别顺当,不知不觉,两瓶“老龙塘”就干了个底朝天。喝到后来,龙戈说了什么话马浩然都迷糊了,似乎他翻来覆去说什么四十八小时,还说反正是一死,就该想想怎么死得有价值。马浩然怎么回答的,他自己完全不记得,就连最后龙戈怎么走的,他自己又怎么回到办公室,也都记不起,直到今天早上在噩梦中被老蔡的电话惊醒。

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

十一点。

马浩然不等中午下班,就到食堂打了一碗白饭,就着一碟泡菜呼进肚子就上了车,一路奔往市医院。

路上,马浩然接到覃爱竹的电话:“老马,我上午去了一趟医院,然后顺道去学校看了两个孩子。你说任勇这一倒,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怎么办啊?”

马浩然沉吟了一阵,才说:“这些天你要是有时间,就多去看看吧,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有啥话你就说,跟我还绕啥弯子?”

“苗苗的成绩一直不如咱们思源好,本来上重本就没什么谱,这次因为他爸爸的事情,怕是更悬了。”

“嗯。”这个马浩然也想到了,“实在不行,只能再补一年了。”

“说得容易。再补一年,孩子多辛苦?还要多花多少钱!而且也指不定补习之后结果如何呢。”

“唔。”马浩然想起王小英单薄瘦弱的肩膀,不置可否,等覃爱竹往下说。

“我听说,国家对英模家属考大学是有优惠政策的,如果任勇能评个省级甚至国家级的先进模范,对苗苗升学可能有帮助呢!”覃爱竹忍了忍,又说,“只是任勇如果继续抢救,怕就不能算是牺牲在一线了……”

“你听谁说的这些乱七八糟!”马浩然终于听出了覃爱竹的意思,忍不住吼过去。

“你急啥!我这不是为孩子好嘛!都已经宣布脑死亡了,人肯定是救不活的,为啥不想想怎样对活着的人更好呢!再说了,任勇要是有意识,我相信他自己也会同意的。”

马浩然不等覃爱竹说完,挂了电话。

车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窗玻璃上起了雾,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马浩然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也是雾蒙蒙一片,什么都想不清。

只是一天时间,王小英就像变了一个人。昨天还像一片入秋的苦楝,蜡黄单薄,但好歹还有点生机;今天这个女人已经是经冬的枯叶,连头发丝里都透着一种枯萎萧索。

看到马浩然,女人强撑着没哭,只一连声地说:“马书记,再救救勇哥吧!求求您再救救他!”

马浩然一阵默然,把信封递到她手上,又递给她那袋核桃:“你的心情我理解。这是同事们捐的款,还有这袋核桃,是任勇结对的杨明喜老人送的——我们大家都想他好起来!”

王小英低头接过信封和核桃,单薄的肩膀一阵抽动。

任爱国红肿着眼泡站在旁边,马浩然跟他点点头。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坐了一会儿,马浩然起身告辞——他还得赶回县里开两点钟的会。

刚走到住院楼门口,后面有人追上来:“马书记!马书记,您等一下!”

马浩然回过头,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跑得气喘吁吁。

那妇人大概四十七八的样子,圆脸盘,齐耳短发,不高,偏胖,一件半旧的深灰色西装紧紧箍在身上,更显得胸大腰短腿粗。走近了,妇人用手抚着胸口直喘粗气。随着她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那件深灰色西装的扣子随时都像要崩落下来。“马书记……我是……任勇的嫂子……任爱国的老婆……”妇人喘着气说。

“原来是大嫂!这几天,辛苦你们了!”马浩然想起刚才在病房外并没有看到她。

“您看您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还送钱送东西,对我们真是太好了!刚才我下楼买饭去了,都没当面跟您道谢呢!”女人终于把气喘匀了,说话便利落起来,脸上的笑意也很是生动。

马浩然料她专门追上来应该不单是为了道谢,便笑笑说:“大嫂您有什么话就直说,任勇是石山乡的好干部,我们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妇人神情略微尴尬,面色一红,终于还是开口说道:“马书记,是这样,这任勇咱不打算再救了,麻烦您跟医院说,就宣布死亡吧。”

“啥?”马浩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为什么?”

妇人长叹一口气:“马书记,我们家的情况您可能不太了解。任爱国这些年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您知道,那是干活最苦,挣钱最少的!我一个农村妇女,也只能在家种几亩地,除了薅开这几张嘴巴,剩不下钱。我们家大儿子去年职校毕业了,还没找着工作;小女儿跟苗苗同岁,只是咱们家那个没那么好命,不能在县城读书,就在镇上读高三,这马上念大学又得花一笔钱。任勇和他哥就兄弟俩,也没多的兄弟姊妹。他爸的身体您是知道的,多年的肺病了,啥事不能干,还得天天吃着药。前几年任勇把他接到城里去,也算好好养了几年。可这任勇一走,他爸就剩任爱国这么一个儿子,我这当儿媳妇的也不能把老人往外推吧?您说我们家现在的情况,哪儿还能再负担得起一个常年吃药的老人?”

女人说着,眼眶开始泛红:“我找人问过了,像任勇这种情况,在四十八小时内死亡就算工伤,那些补助和抚恤金什么的加起来有六七十万呢!我虽说是他大嫂,可这些钱我也没想着占他一分。但是老人家好歹应该分点儿吧?要是能有个一二十万,不说别的,总够他几年吃药的钱了。可要是他在四十八小时以后才死,那抚恤金就只有两三万块钱。别说他爸了,苗苗马上要考大学,这点钱连给她交学费都不够……”

“张桂英!你在这儿胡说些啥!”马浩然正听得心若沉石,任爱国从楼上冲了下来,“对不起啊,马书记!您别理她胡说八道——走!跟我回去!”这后半句是对他老婆说的,说着拉起那妇人的手就要往楼上拖。

“我不走!我话还没说完呢!”女人把手一甩,“任爱国,今天早上咱可是商量好的,你这会儿跑出来装什么好人!”

“你!”任爱国脸一红,“可今天早上我们说好到医院要跟小英商量,谁让你擅自做主了。”

“商量个屁!你没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糊涂了,咱们不能一大家子都跟着糊涂!再说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个主我今天就做定了!”

女人嗓门一大,楼梯上上下下的人就开始驻足往这边看。任爱国四下一望,更觉得面子上挂不住:“马书记,您先忙吧!妇道人家胡说八道,您别管她。”

女人一把抓住马浩然的衣袖:“不行!马书记, 您可不能走!救还是不救,现在必须做个决断!”

“我X你个瓜婆娘!你那点自私自利的小算盘就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看你尾巴咋个翘,人家就晓得你要拉啥子屎!”任爱国急了。

“我要拉啥子屎?是!我就是不想医院再救了,早点宣布死了。他任勇要是能算成工伤,可以多得点钱。可这钱该哪个得?还不是他的老婆闺女?顶多分点给老头儿!我分得到一分一厘么?他要是评个模范,顶多对他任苗苗考大学有好处,我闺女考大学难道还能指望多得一分么?咱儿子去年就大学毕业了,今年还想考个什么协警,要是能沾他叔一星半点儿光,找个工作,我就烧了高香了——这就是我那点小算盘!说去说来,还不是为你们这一家子老的小的!我自己得啥好处了?”女人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

任爱国一阵急火攻心:“瓜婆娘!你不要脸,我还要!我任爱国再怎么没出息,也不会要兄弟卖命的钱来养老人!”

“好!今天我就豁出去这张脸不要了!他任勇反正是死定了,ICU那么贵,你能拖几天?为啥不能让活着的人日子好过点儿?”女人也急红了眼。

“瓜婆娘!信不信老子今天捶死你!”任爱国扬起巴掌就要跟女人下手。

“你打!这些年跟着你,没图你吃没图你喝!现在还跟我动手!你要脸!你硬气!你有本事自己养那一堆老的小的,我不伺候了!”女人转身哭着跑了,任爱国兀自气得面红筋涨,杵在当场。

“赶紧追上去看看吧,别出什么事,任勇的事等我开完会再说吧。”马浩然提醒道。

任爱国叹了一声,追过去。

走出住院樓,马浩然看见任大业蹲在门口角落里,赶紧上前扶他起来。

老人扶着马浩然的手臂,浊泪纵横:“马书记,算了,勇娃子咱不救了!不救了!”老人低着头泣不成声,抽噎得腰都直不起来。

“任叔,您别着急。咱们再商量!再想想办法。”马浩然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无力。

“不了!不了!”老人摆着手,“刚才桂英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说得在理。人反正是救不过来了,还是想想怎么对活着的人好。说到底怪我这个老不死的!给儿女添累赘了!添累赘了啊!”

马浩然听得心里一阵惨然:“任叔,您别这样说!大嫂刚才那些话也是无心的。”

“我知道。桂英她是个好女人!两个儿媳妇都是好女人!小英还年轻,咱老任家不能把人家后半辈子害了。就这样吧,任勇咱不救了!不救了!”老人摆着手,哀哀失声。

看看时间,已经一点半了,再晚怕是赶不上县里的会。马浩然只得打电话让值守医院的小李过来,把老人扶上楼去。

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

五点十三分。

会议结束。马浩然坐了三个多小时,满脑子都是任勇的事,完全没听出台上领导们讲了些什么名堂。

会后,他立即去了组织部一趟。前天在医院,组织部长是当着张书记的面拍著胸口保证过的,有什么困难尽管找组织上,组织部是干部的娘家嘛!所以马浩然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想去找“娘家人”想想办法。

到的时候,部长正在办公室跟人研究工作。一个小伙子给马浩然倒了茶,马浩然只好耐着性子等。时间一分一秒嘀嘀嗒嗒,纸杯里的茶冲了若干泡,变得没有一点颜色。在马浩然第十次打开手机看时间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终于出来了,马浩然一个箭步蹿了进去。

没等马浩然坐下,部长就先开口说:“正要找你呢,任勇的事情,张书记非常重视啊!刚才从会场上下来他还特别跟我交代了,一定要树好这个先进典型。”

马浩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书记重视,这事情就好办。兴奋之余,马浩然忍不住把椅子往前面一拖,正想跟部长开口,部长摇了摇手示意他先不要说,喝了口茶,又说:“时间不等人,你听我先说完。我今天一早就亲自跟市委组织部领导汇报了情况,任勇目前这状况,有点难办!”

“怎么?”

“唉!市委领导虽然同意我们的想法,认为可以把任勇树立成全市扶贫干部的先进典型。但是目前看来,任勇同志的事迹还缺乏典型性啊。”

“缺乏典型性?”马浩然猛然想起昨天杜刚的话。

“人还在ICU抢救,医院没有宣布死亡,就只能算是‘病倒。现在扶贫攻坚第一线上‘病倒的干部,甚至带病坚持在第一线的干部,有多少?不足为奇吧?”

“可任勇这病倒了就起不来了啊!”

“再起不来也只是‘病倒。在扶贫一线‘病倒,与在扶贫一线‘牺牲,二者的典型性不可同日而语啊!”

“那……”

“老马,现在不只是C县,全市都需要树立一个扶贫攻坚的优秀党员干部典型。任勇这事是个机会,我们必须好好把握!这对于石山乡乃至整个C县的扶贫攻坚工作都有重要意义——这也是张书记的意思。”

“我明白。”马浩然的心又沉了下去。

“任勇这个典型是可以树立起来的。但是你们要做好家属的工作,争取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嗯。”马浩然想起中午在医院时,王桂英和任大业的话。

“你们还有什么困难?抓紧时间!组织上会尽量配合你们。”部长端起茶杯,有送客的意思。

马浩然先前准备的话还没说,但是已经没有再说的必要,只好起身告辞。

走出组织部,马浩然犹豫了好久,终于掏出电话,正想拨出去,电话铃声却忽然响起。一看,竟然是王小英打过来的。

马浩然深吸一口气,滑开接听,王小英在那边泣不成声:“马书记,勇哥他走了!”

“啊?”马浩然心里一惊,又似乎一松。半晌,他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一看时间,离任勇入院抢救四十八小时只差十分钟。

抬起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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