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南方的马

2018-09-20 08:57王天丽
湖南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铁匠铺明子珍宝

王天丽

铁匠路铁匠铺门口竖着的拴马桩,从珍爱记事时就有了,像从地里长出的一截枯木。桩子上拴着三匹发呆的马,偶尔甩了尾巴,四只蹄子不耐烦地交替站立,正等着铁匠为它们换上新铁掌。马主人是从乡下牧场来的。经过了一个长冬,山里的积雪也在消融,道路通畅了,马儿的器具也该修理更换,毕竟有更长的日子和更远的路。主人着急的就坐在一旁长凳上抽着烟等候,不着急的会去镇子中心的市场买点日用品,给女人和孩子的,给老人的,茶叶和糖果,圆镜和头巾,总要把褡裢塞得鼓胀起来,如果还有零钱再找家酒馆,用两毛钱一杯的散装白酒把自己灌晕。

中午时分,大门檐上的冰柱子被太阳舔成细细的小绺,像姑娘前额的头发帘。珍爱站在大门口踌躇,她要查看天氣,查看路面干燥的情况,想着办那事时,要不要去河堤上看看,河上的冰应该化得差不多了,昨晚她还听到冰河开裂的声音,“咔嚓嚓”,像一棵干燥的树木正在折断。她让姥姥听,姥姥说她老了,耳朵背,还是小爱耳朵尖,老鼠在洞里打个哈欠也能听到。

虽说北方的四月,春天已经来临了,但冬的残余还没有完全撤退,因为不甘心失去曾经的领地,时不时杀个回马枪,带来一场意外的雪或寒流。所以珍爱身上的棉衣迟迟没有换下,还有脚上黢黑笨重的“乌拉鞋”,丑陋得像两只气鼓鼓的大蛤蟆趴在脚面上。

珍爱擦擦脑门上的细汗,她知道小哥前日就找出了“回力鞋”,姐姐早就脱了厚衣服,薄薄的毛呢裙下只穿了一条连裤袜。

如果柳树都发芽了,她就可以说服妈妈让她换上姐姐淘汰给她的黑色浅口皮鞋,尽管鞋口处已经开线了,毕竟是一双真正的高跟鞋。

“不能和她比,她和你可不一样。”珍爱闹着要换单衣时,姥姥像受了惊吓一样把珍爱拽在怀里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腿摸索了一通,检查她身上是不是缺什么“零件”。“咱这儿是北方,一直到五月地温上来才能算是真的暖和,中午这点暖和气,到傍晚就散光了。春捂秋冷,你当这老话是说着玩的!”

那个她,指的就是姐姐珍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姥姥不再叫她宝儿了。

这个点,姥姥还守在姐姐的屋门前。中午饭端进又端出,白馒头、土豆炖肉、黄澄澄的摊鸡蛋,都是姐姐最爱吃的,一口没动的样子。已经是绝食的第三天了,除了珍爱给她偷着捎进去了一包饼干,珍宝什么都不吃,像电影里准备赴死的女英雄。

姥姥在半卧的藤椅上小睡,一口整齐洁白的假牙堆在唇边,吹进吹出的,像一副没套紧的马勒口。今天是个周日,爸妈到乡下亲戚家里做客了,小哥不知野到哪儿去了,大概要到很晚才能回来。

安家的杂货铺耷拉了两扇脏兮兮的玻璃门,安叔,还有和他一样不再年轻的大花猫都趴在柜台前打瞌睡。梁家的缝纫铺偶尔传出几声“嗒嗒”响,像一个闲人没事时在磕牙。镶牙铺子关着,挂了“今日休息”的招牌,这等情况大概是红头发的大夫又去喝酒了。

铁匠铺打铁的声音持续却散漫。一老一少两个师傅,年长的是父亲,大概在炉火跟前烤得太久,肤色焦黑,人唤他“黑铁匠”,年轻的是儿子,身上的皮肤暂时还像新笋一样白嫩,人唤他“白铁匠”。整日里或轻或重地敲打着,银色的雪花铁皮扎成铁桶、铁盆、铁皮屋檐和烟囱,黑色的铁皮造成炉子,还有烤箱、锅碗瓢铲、铁锹镰刀,如果全加上,珍爱相信他们早就打造了一个铁皮的世界,包括宇宙里的日月星辰。

“嘚儿、嘚儿”,又有一匹马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不慌不忙地,油光的马鞍上主人也是一副闲适的神态,缰绳和马鞭子只是虚握在手里。一看就是从山里来的,只有山里面生活着的牧民和猎人不知道外面的天气已经开始转暖,还穿了厚重到夸张的皮衣裤,过膝的大马靴,热气蒸腾的脑袋上歪斜的棉帽子随时都会掉下来。相比之下珍爱穿得单薄了许多。马儿披着长长的鬃毛,也像穿了厚重的冬衣,迈着随意笨拙的步伐,从珍爱家门口经过。那男人看了珍爱一眼,黑红多皱的面孔上有两丛浓密卷起的眉毛,眉毛下藏了一双滑稽快活的小豆儿眼,他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好像珍爱是个老熟人,也许去年、前年来换马掌,他就见过珍爱哩。马儿也看了珍爱一眼,湿漉漉的黑色玻璃球一般的大眼睛,藏在纷乱的马鬃下只是悄悄地一瞥,珍爱还是看到马的眼睛里有一条拱起的街道,两边都没有尽头,还有一个站在破旧的大门洞里穿了紫花棉袄灯芯绒裤子,显得笨手笨脚的小女孩。

蓬乱的马鬃下,它又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温暖潮湿的眸子里盛了一汪解冻的泉水,幽幽的光泽里隐藏了全世界只有马儿和珍爱才懂的信号。

“噗、噗”,珍爱听见马儿放屁的声音,也许是马肚带摩擦马肚子的声音。它没什么特别,红棕色皮毛,四只膝盖上各有一丛白毛,粘了太多泥土的四只蹄子交替地敲打在路上,像穿了四只黑色的旧皮鞋。主人准备给这四只皮鞋换上新铁掌,就像姐姐的皮鞋也会让铁匠给打上铁掌。

“多钉几个钉子,使点劲儿,打结实些不行吗?”姐姐的鞋跟磨得比别人快,经常换,每次换鞋掌时她都嘱咐铁匠。年轻的白铁匠就说:“我的尕姐姐,你的鞋掌比马掌磨得都快,因为你的腿比马的腿跑得还快!”

“跑,就知道跑,把心都跑野了,哪天让你老子打断你的腿。”昨天晚上珍爱看见姥姥把珍宝的鞋藏在柴房的旧柜子里。

道路中央的冰雪已经融化了,露出干燥的沙石路面,马儿走过,小小的石子溅起来,溜溜地滚到珍爱的两只鼓胀的鞋面前。

到了铁匠铺,马主人懒懒地挺了一下身子,用脚在马肚子上点了一下,那马儿就听话地停下了,拴在桩子上,和另外三匹一起,头对头,屁股冲着四个方向,尾巴甩甩,点头打喷嚏,像老相识一样算打了招呼。

珍爱试着向街上走去。“小爱——小爱——你这是要去哪儿?”姥姥唤她,叫魂似的。以为姥姥睡了,其实她一直盯着呢。

“别出去,你娘说了,你和你姐姐这几日哪里也不能去。回来,唉——”姥姥身下破藤椅嘎吱了一声,“小胡同里,小河边,小树林里,都不能去,听见没,大老猫,狗强盗,坏老头儿……”她被无法抗拒的瞌睡折磨得说着胡话。她使劲睁了睁依旧粘在一起的眼皮,又把头靠在藤椅上,不再出声了,两排整齐的假牙又暴露在嘴外面,呵呵地打了两声呼噜。珍爱憋了一肚子笑不敢发声,她先把头探出门洞。铁匠铺消停了一阵,安家杂货铺也没人进出,一切都像埋伏好了,她才把脚迈出去。

太阳像一块正在融化的桔子味的水果糖。糖五毛钱五块儿,如果要虾酥,三块儿,瘸腿安叔收下攥成一团的五毛钞票,问珍爱要什么,珍爱想了一阵,说两个都要。

“咦,珍爱为难安叔,再拿五毛钱来,两个都要,馋嘴的猫!”

“两个都要,桔子糖和虾酥。”

“三个桔子,一个虾酥。”

“两个虾酥,两个桔子!”

“鬼精。”安叔将糖如数数给珍爱。被油垢包裹的黑黢黢的柜台上大花猫守着两个方形玻璃罐摇尾巴,玻璃罐里装满了诱人的五彩糖球和包锡纸的巧克力。

“珍爱,快些长,长大嫁给安叔叔,安叔叔有一屋子的糖和饼干。”安叔咧嘴露出烟渍熏黑的牙,灰白的胡茬像饼干屑粘了一下巴。他扭动着一条瘸了的腿,将半个身子探出柜台,伸出手来做了个捕捉的假动作。

前些年,珍爱还没上小学的时候,随姐姐买糖吃,安叔也这么打趣珍宝。安叔想娶这条街上所有的女人,因为他是个得了小儿麻痹症却有一屋子糖和饼干的老光棍。珍爱将一粒糖放进嘴里,鼓起左腮,又把另一粒放入,鼓起右腮,冲了安叔吐了舌头翻了个白眼。

下午五点钟,她记起来,有重要的事情。出门时桌子上小鸡啄米的马蹄表,表针一颤一颤指向四点过一刻。

早上珍爱去珍宝房间送饭时,珍宝说:“五点钟,你去河坝杏园里,我和美玲说好的每日这个时间在那里碰面,你把信给她,再把消息带回来。那双我去年才买的高跟鞋就是你的了,不是旧的,我去年才买的那双。对了,还有这个也给你。”说着,摘下那只银色的蝴蝶发卡递给珍爱。珍爱看见珍宝白皙的脸孔和粉色的眼皮,被泪水浸泡得有些肿胀,像釉瓷茶壶一样光净透明。

那封信藏在裤子口袋里,紧紧地折成了一只小船的形状,珍爱摸到它时手心就出汗。她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裁缝家门头新换的招牌是个漂亮的女人,细腰长腿,身上是一件粉红的迎风飞扬的连衣裙,脸庞只是勾勒的线条没有五官,这样你可以把她想成任何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子,像珍宝或珍爱,也可以想成是小伟的三个姐姐,还可以是明子姐。

裁缝店里缝纫机又“嗒嗒嗒嗒”响,剪刀“咯吱咯吱”咀嚼布料,似乎是为了迎合铁匠们的叮当声。姥姥说裁缝家的机子要天天响,没有活儿也要走些废布头,铁匠家的锤子要天天敲,没活儿也要敲块破铁板。这还用问为什么?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很多事情不用看,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回事。比方说,南方和北方除了气候不一样,日子都得一样过,就好比只要人长了嘴就得吃饭一样。姥姥什么都知道,她还说凡事万变不离其宗,就说眼前这条街,自打她年轻时嫁过来就这样,安家爷爷的杂货铺,梁家的制衣店,包括铁匠铺都是上辈子就开的,一阵子叫前进大街,一阵子改名东风路,有什么呀?只要铁匠铺在,其实就是铁匠路。

姐姐珍宝总跟姥姥唱反调,她管铁匠路叫前进大街,因为户口本上写的是前进大街。这年头什么都在变化。往小里说,你看这裤子,今天喇叭裤,明天是直筒裤,后天又流行包臀包胯的彈力裤。这条路也会变,铁匠的生意越来越少,骑马的乡下人也越来越少,摩托车“突突突”地跑,总有一天人人都开小汽车。往大里说,国家政策在变化,宇宙在运动……嗨!说这些您老也不懂,不是您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铁匠路,不对,前进大街,依旧又细又长,两侧的铺子一个挨一个,早晨开门晚上歇业,这景象仔细想想和去年相比、和前年相比也没什么大不同。不一样的事情倒也发生了两件,一件事就是小伟的三姐嫁到后面那道街上的李家粮油店。

关于梁裁缝,珍爱妈总有话说,那语气说不上是奚落还是羡慕,“裁缝家会养女儿,不会养儿子,儿子养成了半傻子,三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当兵的吃香时,大女儿嫁军人,开车的吃香时,二女儿嫁司机,如今政府鼓励搞个体,老三嫁个做买卖的……要说咱们这条街上谁的算盘也打不过梁裁缝。”

裁缝家三女儿出嫁时,整条大街真正热闹了一回,除了安叔伸了脖子在自家柜台后面惆怅了一整天。鞭炮铺了半条街,红包、喜糖散了一地,虽然只隔一道街,接亲的小汽车绑了红绸花排了一大溜,然后绕了镇子边上走了一大圈,又停在中心的十字街头转盘那儿,新郎官背着新娘子绕了三圈。

珍爱妈又说,多风光,四季衣服办了十二套,首饰打了两套,电视机,凤凰车,梅花表,两层的小楼,去了就做老板娘。往后天天给娘家送油和面,往后裁缝家天天吃油饼。人家就能沾上女儿的光。

姐姐说不稀罕,如果让她从这条街嫁到那条街,还不如让她去死。

那你要怎样?珍爱妈问。

我要去南方,闯世界,我要去找明子姐。

明子表姐从南方回来,也热闹了一阵。

明子姐身上那件火红的连衣裙展开来快有一幅被面子宽,“呼啦啦”地,像一面旗帜,从路那头飘过来,细细的高跟鞋在晒化的柏油路上戳了一溜小窟窿。珍爱记得清楚,铁匠铺子和裁缝铺子整日不断的声音足足停了三分钟,好像宇宙中那面看不见的大钟表也停了三分钟。

明子表姐来得有些突然。要说和珍爱家也算不上什么近亲,早些年她母亲嫁了姥姥的一个远房什么人。要按姥姥的说法,明子姐的妈也不是正道上的人,疯张张的,嫁了三次人家,快四十了又带了明子改嫁去了南方,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明子小时候没人照看时,姥姥帮忙带了段时间,那时长得寒碜,黑瘦不说,小眼睛,塌鼻子,一头细黄毛。如今变漂亮了,但仔细看,眼睛割过双眼皮,眉毛是文上去的,头发是烫染的,再加了身上那些夸张的首饰,装扮得像个电影里的吉普赛女郎。

明子姐回来处理房产的事儿,拎了点心来看姥姥,还送了珍爱妈妈一身好面料,送了珍宝一个小录音机,给珍爱的是一袋大白兔奶糖,给爸爸和小哥一人一块电子表。姥姥说人一阔气了就知道点礼数了。

“南方那些大城市什么都有,就是缺珍宝这样的女子,要长相有长相,要学历有学历,去一年能挣这儿十年的钱。时间就是金钱,年轻就是资本,现在人人都在向‘钱看。”她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继续说:“我这样的是挣得少的,吃亏就在没有文凭上,只在一家公司当推销。不过干好了一年也收入不少。”明子姐说这话时,大概是害怕裙子被压皱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坐下来,打了鸡血似的伸长脖子,细胳膊在空中划过,手里捏了一支细长的“万宝路”。

珍宝十七岁,才从一家中专毕业,学的是财会,正为找工作的事发愁。

“财会好,在我们那里最好找工作。现在都什么年头了,谁还稀罕去公家单位上班。年轻人都‘下海了,捞到钞票才是真理。唉——看了就知道,南方和北方真不一样,这人吧,看着都一样,不缺胳膊不缺腿,可是这儿想的不一样。” 明子姐大模大样地吞吐烟圈,高深莫测地指指脑袋,又像对什么失望似的摇了摇脑袋,最后把烟蒂熄在一盆正在盛开的天竺葵里。

“她什么意思?一个姑娘家什么样子!”明子姐一走,珍爱妈忙着从花盆里剔出烟头,好像明子在里面埋了一颗恶毒的种子,又一把推开窗子驱散烟气。像只受惊的母鸡一样嘀咕了一阵,又看看珍爱爸手里正在摆弄的电子表,“这什么呀!哄人的东西,一个表针都没有。”

从那以后,珍宝每日抱了明子姐送的录音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珍宝随了录音机里唱歌,学了明子姐穿飘逸的长裙,透明的长筒袜,最细的高跟鞋,染金黄色的头发。她还订了一批杂志,《开放时代》《南风窗》《黄金时代》《打工者》,一有空她就指着杂志上花花绿绿的世界,让珍爱看那些摩天的楼和旋转的桥,银色的海滩和夕阳下剪影一样的椰树林,还有写字楼里端着咖啡的成功女人和西装革履的男人。

南方没有冬天,一年四季光腿穿裙子。明子姐说得没错,南方人和北方人想的不一样,在南方打工一年挣得比这里十年还多。小爱,你看着,姐离开这儿是迟早的事。珍宝说这些时目光里跳动着小小的火苗,和一股子吓人的疯劲儿。

珍宝就是个疯妮子,她彻底疯了,按姥姥的话,生就的属相不好,属马的,一天到晩就想四处瞎跑。

在珍爱看来,姐姐珍宝的疯张早就露出了端倪。有一年,四川竹子开花时,她说要去拯救大熊猫,有一年,老山前线打仗时,她说要去猫儿洞看望前线战士。如果说上學时她这些念头只是停留在幻想的阶段,从学校毕业后,就开始进入了实施的阶段,她拒绝好几份稳定的工作,加入了一个类似传销的组织,当然按她说那是一种先进的销售方式,推销一种化妆品。

“如果能够做到‘钻石级,”她拿着一本杂志,装潢精美的封面上一个类似明星的女人骄傲地捧了奖杯,带着钻石一般闪烁的头冠,接着说:“像这个女人发展了一百个下线,每个下线又发展了一百个下线,这一百个下线,是一万,一万下面是百万,鸡生蛋,蛋生鸡……她每月收入……你能想象吗?她已经升入全国的总部工作。”杂志上说总部就在南方一个让人羡慕的某城市江边最高的写字楼里。

除了给家里人,包括姥姥都买了近十年也用不完的洗发水,发展下线的事情并不顺利。后来,她又转移了目标,学了一阵子保险,唯一的业绩是让安叔买了一份养老险。还学了一阵子法律 ,她想着考个律师证,去南方当律师,考证时才发现人家要大专以上学历,还得是法律专业。不过也没白学,她为小伟三姐打赢了离婚官司,分了不少财产。后来又通过某本杂志报名上了一个演讲培训班,杂志上说培训班的优秀学员有机会到设在上海的世界五百强公司面试,前提是需要一笔高昂的学费。每次失败都会激起她更大的信心,其实她不认为那是失败,一切是为了闯荡世界所必须经历的磨炼,就像铁匠打铁,每一次浴火熔化都为了更加坚硬。珍爱都觉得姐姐已经装备好了,完全像一个打不败的钢铁战士,只要给她机会,她就可以去月球上探险。

这次姐姐和美玲准备去广州打工的事情不小心败露了。几天前母亲截获了一封明子姐写给姐姐的信,信的大意说小地方没前途,如果想出来就尽量趁早,工作好找,钱好挣,还能学门手艺。信上还附了一张高楼林立的明信片,背面曲曲折折的是到广州的乘车路线图。

每天这个时候,斜眼小伟乖乖地端了小凳坐在裁缝店门外晒太阳,手里攥了块点心,一汪口水流在衣服前襟上。小伟长不大了,二十几岁才拥有一个五六岁的身体。珍爱大胆地猜想过,小伟其实就是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铁匠路才不愿意长大的。

小伟的脸苍白,他的头极力地扭到一侧躲避太阳。他看见了珍爱,珍爱嘴里含了糖,两腮鼓起,像只瞪着眼的小蛤蟆,一蹦一跳的。他又把目光投向杂货铺,手却指了铁匠铺门前的几匹马,目光闪烁兴奋,嘴里发出“嚯嚯”的声音。珍爱也看见那四匹马躁动起来,其中一匹,就是四条腿上各有一簇白毛的枣红马,脖子一扬一扬,身体向后退去,极力地想要挣脱缰绳。眼看着拴它的绳子真就解开了,滑下拴马桩,拖在地上。

也许应该告诉铁匠。黑铁匠和白铁匠起劲地抡锤子,一上一下,烧红的马蹄铁在水里吱吱响。他们太忙了什么也听不见。

时间不多了,珍爱急速地出了铁匠路,拐到城墙街,然后下到坡底小河边。路上她老想着那匹没有拴牢的马,这会儿,也许真离开了拴马桩,溜达出了铁匠路。它毕竟是一匹乡下来的马,按姥姥说,乡下来的总是少见识,一定没见识过小镇子里的繁华,这样它可以按了自己的意愿在小胡同走走,看看各家的院落,吃几口墙头上的荒草,最好能去镇子中心的大十字看看,镇子里结婚的新人总在那里背新娘,还有放电影的小礼堂,百货商场,这两年新开的小酒吧,从早到晚放武打片的录像厅,也可以看看街边上闲了无事打台球的年轻人,发廊里新来的洗头妹子,说不定能遇上它醉醺醺的背着褡裢找不着方向的主人。

她又想起中午时分,站在门洞里,马儿那匆忙的一瞥,好像他们之间也有个约定,但约定的内容却不知道是什么。

河边的柳树枝条已经变软却还没有发芽,荒草下面才有了一丝绿意,河里的冰雪也没有完全消融,只露出了中间一股潺潺的黑水。珍爱走得很急,身上都出了黏黏的汗水,厚厚的衣服和拴在脚上的鞋,像盔甲一样愈发沉重。如果在南方,现在这个时节,人们都穿着羽毛般轻薄的裙子,还有露脚趾的凉鞋,走路像解开了脚镣,像飞在天上一样轻巧。

杏园的主人早已搬离了,废园的土墙被进出的闲人和动物磨成一个个低矮的豁口,几株无人打理的树按着自己的心思半横半立,或枯或生,枝头光秃着身份不明,应该是杏树居多,不然怎么叫杏园。

差不多五点的时候,美玲真的来了,和姐姐相比她更像个男孩,穿着一身磨损的牛仔衣,两道过于浓密的眉毛,配着短发的五官也像男孩一样粗糙。她看见珍爱着实吓了一跳,“看样子,你姐姐真被家里关起来了,急死我了。”她接过那只纸折叠的小船,拆开看完,眉毛打了结似的思考了好一阵,手里的信揉成一个小团。“你姐这人缺少行动力,光想不做,太耽误事儿。我看这样,我不能写信,免得又被你妈发现,你告诉你姐,我认识个司机,一会儿我就找他,明天早上六点出发,司机会把我们捎到县城的火车站,你姐姐知道哪趟火车是上午九点过五分到站,一周只有那一趟是去省城,然后我们转车去广州。一定要记住明早六点我们在铁匠铺门口会面。”

珍爱往回走时,天色也像装了一肚子心事,沉了下来。果然像姥姥说的,中午的暖和气散完了,冷了下来,甚至比往日还要冷。一股股的风像带了锥子刺在脸上,吹透了棉衣。小河上化开一点的黑水又覆盖了一层薄冰。

拴马桩上只剩了一匹马,黑铁匠单腿跪在地上,用一把锉子修理抱在怀里的马蹄子,白铁匠呵了呵冻僵的手,将钉子狠狠地砸进马掌里。那得多疼,珍爱打了个冷战,加快脚步往家跑。

拔牙的红头发大夫,躬着身体,怀里藏了酒瓶子,踉跄着步伐和越来越强劲的寒风打架。

安叔关了铺子准备上锁,扭身对珍爱嚷嚷:“快回家,多冷的天。给你姥姥说,今晚来寒流,我的腿又疼了。”

晚上送饭时珍爱成功地传递了消息,还按着姐姐指示的,将姐姐的衣服偷出来包成一团,把姥姥藏起的鞋找出来,一起装在一只印了“上海”字样的行李包里,准备好了藏在大门旁的柴房里。睡觉时,珍爱看姥姥上了炕,把摘下的假牙泡在茶缸里,她借口要上茅房,又把那只挡在姐姐门前的藤椅挪开。这一切她做得极为小心和妥当,像个受过训练的特工人员。

应该是黎明时分,窗子上起了白霜,天色是沉沉的灰,姥姥推了推还在梦乡的珍爱,“小爱,你听到什么没有,我的耳朵没你好使,我怎么聽着好像有人在院里走动!”

珍爱一阵兴奋,盯了窗子,像兔子一样支起耳朵,寂静中她真听见了,嗖嗖的风声、嗒嗒的脚步声,渐渐变远,还有车子发动的声音。她说:“刮风哩!姥姥,想起来了,白天我看见铁匠铺门口拴的马儿挣开了缰绳,一定是马儿在街上溜达哩!”

“哎哟,我也听人说了,乡下人的马儿跑了,不过马儿有灵性,走再远都能够自个找回家去,甭管它了。”姥姥一头灰发散落在枕头上,两腮瘪着,叹了口气,又说道:“我说得对吧,天又变了,还是被窝里暖和。快,再睡会儿天就明了。”

珍爱听话地闭上眼睛,想着昨晚送饭时与姐姐告别的场景,她央求姐姐等她长大也带她去南方。姐姐咬着牙笃定地看了珍爱说:“一定的。”

美玲快三十了才决定把自己嫁出去。这当然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儿。

美玲结婚,拍摄婚纱的事儿就包在珍宝身上了。怎么说珍宝的影楼是镇子上,也是全县最好的影楼,几年前镇子也成了县城的一部分,珍宝的影楼也扩大装修了一番。漂亮的婚纱,专业的化妆师,摄影的师傅也是从南方请来的。

两层白色的小楼坐落在铁匠路原来铁匠铺子的位置上,尖顶圆窗,错落有致,有点童话里的意思。当年铁匠铺开不下去的时候,珍宝和男朋友出资盘下铺子,建了小镇子上第一家婚纱影楼。

“你试试这件,我的眼光没错。”珍宝让美玲换上一件淡粉的晚装式婚纱,样式简单又有些小俏皮,正好符合美玲活泼好动的性格。“再带上这个镶钻的发箍,这条淡粉的珍珠项链。我保证你是县上最美的新娘子。”

美玲任由她摆弄着,好奇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又低头摸索着身上的面料:“真好哎,就我这粗糙的样儿也能穿这种婚纱,还是你有眼光!”

“说什么你!为了你,婚纱、首饰,我专门从广州进的货。待会你去师傅那里选一下照片的背景图,多选几种,那种洋派的、海派的,田园式、复古式的,随便选,别嫌费事,背景库里什么都有。”

“珍宝,南方的景,大海,一层层白浪涌起,沙滩、棷树林,我要那个!”

“当然有!”

“珍宝,如果当年,我是说那次逃跑,我们成功了,现在说不定就在海边散步呢!”

“都怪珍爱,我那个傻妹妹,给我装了一提包的夏装,什么呀,T恤,纱裙。她想我去南方了再也不用穿棉衣了——偏偏那天来寒流了,冷死了!”好多年了,珍宝一想起这事儿,又可气又好笑,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她忍不住,身临其境似的打了个冷战……

早晨六点,再加上阴天,铁匠路还沉浸在一团灰茫茫的雾气之中,不时有湿冷的细雨打在脸上。整条街像一条黑暗的隧道,各家的窗户都黑着,就连卖早点的铺子也没开。那个拉货的卡车停在铁匠铺门前,发动机野兽似的轰鸣,两只硕大的前灯一闪一闪催促她俩。她和美玲挤在后车箱一堆破旧的轮胎中间。天气出乎意料的冷,一开始下小雨,后来是雪,冻死了!珍宝除了身上的毛呢裙,提包里没有一件能挡风的衣服,美玲只穿了身上一套衣服,多余的一件都没带。一会儿人就受不了了,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四月份的北方,是泥泞的世界,刚开始化雪,再加上变天,一路上泥泥水水,车子还抛了几次锚。好不容易到了县城,拼了命地往车站跑,鞋跟断了,衣服扣子也挤掉了两粒,浑身的泥巴。到车站一问,火车一小时前就开走了。

“我说,美玲你叫嚷得最凶,我记得那天一出镇子你就哭上了!”

“幸亏没赶上火车,其实一出镇子我就想家了,想我妈,想我弟。呵呵,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 美玲又到镜子前查看了口红的颜色,想起什么似的,问珍宝:“珍爱妹妹,还好吗?”

“挺好的,她不是在南方上大学嘛,一毕业就留下了。前几天还通电话了,混得不错,正经的外资企业,就要升职了,钱也不少挣。不过她也想家哩,总说饭菜不合口味。”

美玲和新郎站在空白的背景布前面,想象着大海。摄影师傅让那个笨手笨脚的新郎撩起新娘的面纱,又找来一台风扇营造出海风拂面的效果。

几天后,美玲来取照片。照片上电脑合成的背景真成了蔚蓝无垠的大海,追逐的海浪,美如梦境。“啧啧,就像真的在海边!”美玲一遍遍抚摸照片,还有照片的右下角几个小字:“梦南影楼”。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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