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雨做的云

2018-09-20 08:57侯国龙
湖南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丽莎小河

侯国龙

怎么说呢,我们小河镇的雨就是这个季節要来的。下起雨来,不紧不慢,不打雷也不扯闪,闷不做声的。晴上那么半日,顶多就是看见燕子在衔泥,鹅在踱着步子,守院的狼狗整天在睡觉,只有下了蛋的鸡在咯咯嗒嗒地叫。

倘若有外地人来探听什么,倒也有人会把撤镇设县的传闻拿出来唠叨唠叨,像抢晒自家的谷物、豆品,一筐一篓地倒在旁人面前,让人掂量掂量、咂摸咂摸。

那我就从这个传闻给您聊起吧。起初是昌县人说我们要撤镇。他们是市里直管的,鼻子生来就灵一些。这就好比家长要置办家业了,总会先跟家里的老大通个气,议一议“划不划算、应不应该”之类的问题。至于他们当时是怎么商议的,我们迄今为止也是一无所知的。

然后,昌县人就抿紧了嘴,来我们这里修路、盖房子。他们做房子就像我们这里种桃树、李子树,扔个核儿就能长出一片林子来。没多久,悟县人也来了,那份热闹他们说什么也是要来凑一凑的。这样一来,撤镇的传言就复杂多了。您想想啊,总得给小河镇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吧。轮到我们欢腾的时候,传言竟然变成是设县了。

那些日子每个人脸上都像开着喇叭花呢,熟人见了面也不再问“吃了没有”,都学城里人那样开始“你好你好”了。聊到未来,他们总能把自己笑得前俯后仰,走起路来脚下都像生了弹簧,喜癫喜癫的。

相比昌县和悟县,我们只配做块巨型海绵。他们旱时我们就得挤一挤,涝时我们就要吸一吸。这多半就是我们的生存价值了。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昌县人修的柏油路。他们修路像摆弄他们的GDP那样玄乎。完全不知道他们要把路修到哪里去,这里挖个窟窿,让人、车都钻到地下去。那里把马路打个结,把人和车又一层一层往天上送。倒是修到我们这儿的时候,又随意了一些。像随手扔下把铁锹,斜插在我们这儿就算完工了。另一条是悟县人修的水泥路,早已破成了一副搓衣板。再后来,他们干脆就从别处绕了道,生怕挨上了我们这个倒霉鬼。我们就这样被修成了倒立的“入”字,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按理,我们应该要有自知之明,撤镇设县的事想都不该想的。传闻没多久就像洪水那样退去了。哪里是他们盖的房子,哪是他们修的路,明明白白地就冒出来了,像一件件商品和我们的禾苗、果林摆在了一起。到头来,昌县人开着他们浓浓的儿话音腔调说我们没良心,骂我们欠日(入)。悟县人说我们像个岔开腿的女人,只管进不管出,活该!

这大致就是我们小河镇的一些境况了。您要是再来小河镇的话,从柏油路转进水泥路,再顺着一个大斜坡把水泥路走完就到我们这里了。我们现在多半就是这样向外地人指路的。

当然了,您可能已经想不起来我是谁了,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的很抱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某种程度上,我更像是一个吃了黄连的哑巴。但我恳请您耐着性子听我讲下去。也请放心,我和您是见过一面的。让我想想,那是五年前?哦,不,已经过去七年多啦。我拿不准您会对哪些事情感兴趣,索性都讲给您听吧?

就在他们刚刚没收我的手机之前,我给我的前妻叶丽莎还发了短信。我说我想她。我保证此时此刻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收到。这该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回答啊。让我无言以对。干脆让他们收走我的手机吧。他们像是充分考虑到了我的这个感受。所以,他们拿走手机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反抗。他们给了我笔和纸,然后就把我扔在这间屋子里了。应该是进大门后左手边的第三间屋子。他们让我交代我的违法经过,包括我的个人以及车辆信息,我开黑车的时间、涉案交易金额等等。我面对着一张张洁白的纸,无从下手,生怕每一笔墨迹都会玷污了它们的圣洁。他们在门外吐着蛇信,冲我嚷道:就从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二十一时写起吧。

那通常是我让犯罪嫌疑人交代作案经过时的一个开头。那是一个人一生中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在我做警察的这一生里,我都是极其小心的。我会花去大把大把的精力去考证别人写下的每一个字句。判定一个人的善与恶、罪与非罪,那该需要多少证据才能说出口啊。

可他们就把我按在一把木条椅上,直接宣判我是个违法的人。这是一句多么恶毒的诅咒啊,让我战栗,让我不由自主地就忆起了那个雨中的我,那个手忙脚乱的转业军人。如果时间能停止在那个遥远的时刻该是多么美好啊。想到这儿,我很想哭一场,像窗外的雨,不紧不慢,闷不做声地哭上一场。

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说说话。可我发现这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我该向谁述说这一切呢,谁又会愿意听我说下去呢。我想来想去,觉得是不是可以向您说说,而且我周边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还不告诉您呢?

对不起,我的情绪有些失控。我的眼泪正一滴一滴地落在这张掉了些漆面的桌子上,饱满、晶莹剔透,即将汇聚成河。

唉。在小河镇生活久了,说话也变得啰里巴嗦了。要不,我还是从我遇见您的那天讲起吧。兴许这有助于您回忆起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来也是巧的,那天是我军转培训结业的日子。我在部队是个教官,主要工作是让那群头脑简单的毛头小伙子们四肢发达起来,教他们擒拿格斗,什么直拳、摆拳、勾拳,再有鞭腿、侧踹、正蹬,再到拳腿上的各路组合,等他们个个练得见到树桩都想发挥几招的时候,差不多就要走一茬兵了。我也决定要走了。我身上的骨头不再像从前那么配合我的动作了。它们变得迟钝、懒惰,像一群不再听我指令的老兵油子,让人看见了就想踹上一脚。可能是念在我曾是散打冠军的分上,他们安置我回原籍小河镇当一名派出所民警。

我好久没有回家了。对我来说,回家俨然是一种仪式。打电话预告消息时,父亲告诉我,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姐家的孩子上学没人接送;母亲正在哄她刚满月的小外孙,让我直接把门锁撬了再换一把。他们的音调都很平淡,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我给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中巴车到站时雨停了,那就是说他们还满意我的这个选择。

那是个中小档来回切换的雨天。中巴司机按了两声喇叭,就算告诉我到站了。我们这儿的站不像城里规划得那么精细。可能十里八里才有一个站。哪里停车都是握方向盘的人说了算。站名也起得五花八门。但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像车家湾、赵家条,说明那一带多是车姓、赵姓人家。柳林沟、松柏坡、榆树岭,那又是结合植被和地貌命名的。还有一类,比如我下车的地方叫垭子口,一处豁了牙的小山包。类似的还有东山头、沙湖咀,这又是按地理位置来叫的。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我闪进路边的候车棚,把那个已经溅湿了一个角的黄挎包往上提了提。包里装着几件没有军衔的衣服,印有部队番号的学习笔记本、毛巾、搪瓷杯,两枚军功章,刘疯子送的拳击手套,李铁头送的自发热腰带。唯一重要一点儿的就是介绍信了,我的前生今世都在那张纸上写着。当兵八年啊,就剩这点儿东西了,连副好身子骨也没给自己留下。

我在候车棚要等的那个人叫王小军。一开始我很不喜欢这家伙。我和他刚加上微信,他就一口气在我朋友圈点了十几个赞。最远的一条微信还追溯到我初任教官的那个时候,差点儿没被他刨根见底。他只点赞,我也没办法对他的热情给予什么回复。我只好对频繁提示的“新消息”置之不理。

等我到了垭子口,翻出微信一看,我才发现他给我留言说来不了,还有一段气息很急语音:哥,所里有急事,对不住了。我没回他,一来我不是他哥,二来压根腾不出手来打字。我索性想着,就算淋成狗,我也走回去给他看看。

王小军!王八蛋!每每雨水在鞋子里发出咯吱一响,我就这么狠狠地骂上一句。

我发现这么喊还来劲儿,这多少有些像部队行军的口号。您要知道,在那条像生满疥疮的破路上,不找点儿乐子是决然走不下去的。

我完全高估了我的意志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一段路,磕得人牙帮子都有些发麻。直到一辆车停在我面前。从车窗里飘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到哪儿?我想都没想地告诉他,镇上,去镇上吗?我不能再傻傻地走到单位去,让王小军这个王八蛋看笑话。

他朝我勾了勾了手。我手忙脚乱地折起雨伞,钻进车。我的样子很狼狈,一定很好笑。您应该对此有些印象了吧?我的黄挎包还压着了您的脚,真抱歉,我那时忘记給您说对不起了。我还记得您穿了双旅游鞋,那个牌子只可能在昌县或者市里才能买到。所以,我猜您应该是外地人。您一开始应该也把我猜成是个外地人了吧。

司机问我去镇上哪里。我说到镇上派出所。他嘟哝了句 “去那鬼地方干嘛”。他给我开价三十五元。那可是我从市里到垭子口的票价。我忙着翻钱包。他又让我扫一下座椅背后的那个二维码。让我用支付宝转给他。我哪有什么支付宝。我在部队根本用不着这些玩意儿。吃饭、买日用品什么的,我只需拿卡往机器上一贴,嘀一声就可以了。我试图向他解释。他说不能收现金,被抓住了要罚款。他也许以为我会赖账,又强调说是这位好心的乘客——当然是指您了,不忍心看见一个路人淋雨,要不然他才不会停车呢。但我真没有支付宝。最后还是您帮我转给了他。我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找到两张二十的。看我笨拙的样子,我活像是从雨里钻出来的怪物。您坚持要找我五元,还问我是不是军人。您大概是扫见了我黄挎包里的部队纪念品吧。我们聊了一路关于部队的生活。我还记得给您讲过我在连队开干部人事会时,涉及到提拔、奖励某个人时,我就在本上画只小猫或是小狗,省得那些家伙溜进办公室偷看会议纪要。我说有次我还画了一只王八。您笑得直拍座椅,问我那又代表什么。但您到站了。其实,我也有些意犹未尽。您犹豫了一下,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保持联系。

抱歉,我直到现在,应该说直到此刻,我还没告诉您这个答案。

那天您下车后,我就去了派出所。我老远就认出了王小军。他微信用的头像就是他本人。王小军先和司机打了招呼。等我下了车,他愣了一下,伸出手,哈哈一笑,说,刘大教官,对不?我意思性地握住了他的几个手指头,说,幸会。我又指着刚刚驶离的滴滴快车问他,你们认识?王小军又是哈哈一笑,说,他啊,李宝来。你们怎么碰上的?等到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我才应他说,很巧,在你打算接站的地方碰上的。他估计是误会了我那张严肃惯了的脸。我这个人不喜欢笑,也不知道怎么笑,久而久之这张脸也就忘记世间的这些表情了。他连忙问我,唉呀,你怎么不早说啊,报我的名儿,他敢收你的钱。我说,下次,下次一定报。

要说这个王小军吧,倒也没有本质上的坏。从某方面讲,他还是个好人。他有一副热心肠,只要被他听见看见的事儿,他都会说“我来想个法子”。可结果他多半会哭笑不得地告诉你他无能为力。要是熟一点的人,他会先问别人要支烟,然后掏出火机非要给别人点上,拔上两口,他才面露难色地说,那个事怎么怎么着,找了谁谁谁,可他妈的都是些见钱眼开、忘恩负义的家伙。说到恨处,他会扔掉手上的烟,踩上几脚。反倒会弄得你愣愣地望着地上的半支烟,然后不好意思地连忙安慰他说“没事没事。”遇上不熟的,他会自打圆场,给别人递上一支烟,唉呀,抽我的抽我的,你看,事没办成,是不?都说有困难找警察,可我是一协警,对不?瞧我这身衣服了么,不是正规军啊,能力有限,多包涵包涵。

他也这样帮过我不少忙,也没少抽我的烟。我刚到派出所时,在窗口负责接待。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大案子,杂一些的事儿就是办个证,开个证明什么的。有一次,有个女的来办身份证,非说我把她照丑了。我说哪里丑了?她跺着脚,像只急了眼的兔子,嚷着要我给她重照。我又请她坐回去。她说好一点儿了。我压根看不出有半点儿变化,一样的机器一样的人,再说了,这又不是拍艺术照,是圆脸就得拍成圆脸。这样的人我也见得多了。老天爷多半是公平的,脸蛋好看的不给配好身材,身材好看的就不配好脸蛋,全搭配好的和全搭配差的那毕竟是少数。我也管不了老天爷究竟会给谁一张什么配置的脸。她又坐回镜头前。好吧,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在对她指挥了一番之后,喊完一二三,结果快门按不动了。没电了。她收完脸上的笑意,还不信。我也懒得给她解释那么多,相机没电了,又不是我没电了。她鼻子里哼了句什么就走了。

我这才打量起这个女人来,幸亏老天爷只给她了一副中等配置。王小军虚眯着眼,像个半仙,神神秘秘地要给我打赌。他说我和她有一掐。我说,掐啥。王小军问我要烟,我递给他一支。他非要一包。我只剩半包了。他说,你看见了么,她瞧不起土生土长的。她老爹是镇上文化站的叶一彪。我问,还有呢。他哈哈一笑,半包烟就只能说一半。

说到这里,您大概已经猜到这个女人就是我后来的妻子叶丽莎了。可那个时候我压根就没想过会和这个女人结婚。除了那次办身份证,往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叶丽莎。倒是先和她老爹熟悉起来了。我平时喜欢挂着相机四处转悠,得闲的时候我能一个人在河边坐上好一阵子。我们这个地方最好的时节就是秋天了。万物习惯了外地人总是随洪水而来随洪水而去的目光,也总能在这个时节憋足了劲儿地生长。

这个观点我和叶一彪在河边探讨过。我翻出拍的一些照片给他看。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我说,您看,我们的秋天简直就是春天和夏天的结合体。他一笑,问我,我们有过春天和夏天吗?我又给他看小河镇的日出日落。他瞪大了眼,问,这是我们小河镇吗?他这才介绍他是文化站的叶一彪。谦虚一番之后,他把我请到了文化站。后来我把所有的照片都分享给了他。说到这儿,您差不多应该可以记起我来了吧?我给您投过一组蓝天白云的照片呢。对,叫《闲云野荷》,还是您给起的名儿呢。您说好多年没见过这么真的白云和蓝天了,夸我抓拍得好。您真是过奖啦。其实只消往河边上静静地坐上半会儿,那云啊就跟赶集似的,从某个方向飘过来,从河里升起来,从庄稼地里长出来咧。您还鼓励我多拍一些新农村新风貌方面的照片,写一些人文风情方面的文章呢。这一说,我好多年没写什么东西了。《闲云野荷》在贵报上刊登后,在我们这儿引起过不小反响呢。后来就成了我们这里的一张名片。文化站的叶一彪因此也受到了表扬,他非要请我吃饭。吃饭的时候,我就又见到了那个办身份证的女人。叶一彪隆重地向我介绍了他女儿,几岁开始学什么,几岁就拿了什么奖等等。叶丽莎一声不响地站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像她老爹在介绍别人一样。我和叶丽莎心照不宣地假装不认识。后来趁叶一彪和别人碰杯时,我这才举杯向她示意。她也没有多说,嘴上还是“幸会”二字。快放下杯子时,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再给你重拍一次。她倒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们当时的谈话就这么多。说白了,第一眼我们谁都没看上谁。

在我与叶丽莎随后的几次交往中,王小军扮演了重要角色。先是叶丽莎来取身份证,王小军见我不在,就说钥匙在我身上保管着。等我回来了,王小军又对我说,叶丽莎见你没在身份证都没取。我说,柜子又没锁,这不是害别人白跑一趟么。他说,你啥时候顺道给别人带过去就得了,别人是专门来看你的。这些都是后来王小军向我邀功时告诉我的。我把身份证捎去给叶丽莎的时候,她正在台上排练节目。叶一彪也在。我想抽身走,却被叶一彪叫住了。我只好说,前些时,叶老师的身份证办好了,我顺道给她送过来。叶一彪指着台上的叶丽莎说,你看,她呀太专注事业,每天只琢磨舞蹈艺术,多亏你有心了。他指定是误会我了。叶丽莎被她老爹叫到跟前来了,脸上泛着红晕给我说了“谢谢”。这下倒好,台上的一帮女人就跟着起哄喊“刘警官,我们也要办身份证。”屋里的空气被她们喊得热烘烘的,叶丽莎的脸蛋红扑扑的,映得我脸上也发烫。后来叶丽莎还真带了两个人到所里来办身份证了。叶丽莎顺道传达了一个演出保卫的通知。上面的领导要来小河镇调研,她们演出,我们就得保卫。

对了,我忘了告诉您,叶丽莎是我们镇文化站的领队。按她老爹的说法,这要是在市里起码是个中级职称。

送她的路上,叶丽莎问我下班后干什么。她这一问,我还真不知道下班后可以干点儿什么,除了派出所我还能去哪里。我们派出所一共七名正式民警,加上王小军几名协警,把厨房的师傅加上勉强才凑够两位数。她的安排就比我多多了,下班比上班还要忙。她罗列了一大堆安排。她每个月还要去昌县文化馆参加一些文体惠民活动。说到这的时候,她就问我能不能陪她去昌县一趟。这个提议肯定好过我一个人窝在寝室里发呆了。我就一口答应了。路上多半是她问我答。我在哪里上学,又是怎样参了军,在部队干什么,为什么又转业回了小河镇,我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讲得清清楚楚。她又开始说她的情况,讲她们这碗饭如何难吃,还嘱咐我待会儿她一演完就去接她走。我说我去看她的表演。她说这种表演不值得看,纯粹是去凑个热闹。

我也不好坚持,就在昌县里面转悠。等到了约定地点,人家已经散场了。我赶紧给叶丽莎打电话,她没接。我就问附近卖烤饼的摊主,还买了他一个饼,希望那人能多提供一点儿关于活动的一些信息。可直到那人拾掇完他的摊子,他还是那句话:鬼知道。

我继续给叶丽莎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我揣着烤饼坐在还没有拆完的戏台上。行人的目光把我逼向了夜空,四处投来的灯火都在打量着我此行的动机。我开始后悔、懊恼,脸上辣烘烘的。后来我想,要不要给叶一彪打个电话。叶丽莎或许给她老爹说了自己的去向。我转念一想,那也不行啊。如果叶一彪知道我陪叶丽莎一起来的昌县,又在深更半夜寻不见他女儿,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想了好多。我仿佛是个来昌县摆摊的陌生人。而我的顾客只有一个。

我最终还是等到了我的那个顾客。她应该是上帝。

但这个上帝给我回电话的时候是哭着鼻子的。她说她喝醉了。我接到她,刚扶住,她的身子就软了过来。我们坐在路边的凳子上。我把怀里的烤饼拿出来,问她,要不要填补下肚子。叶丽莎一笑,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我支支吾吾地没回答。她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说活动提前散了场,领导又把她拖去应酬。然后,有个领导喝多了,拉着她不放。我说,我去找他算账。她说,傻瓜,算什么账,怎么算?是啊,我只有一双拳头。即便要揍人一顿,那也得有个理由和身份吧。我和叶丽莎算什么呢?叶丽莎靠在我的肩上。风把她的头发往我衣领里吹,痒痒的。等她不哭了,我说,我们回小河吧。叶丽莎在我耳边吹着热气,问我,你刚说什么?我说,我们,回小河去。我把“我们”说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漏下谁。叶丽莎就这样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把烤饼放在凳子上,自然而然地抱住了这个滚烫的躯体。

我和叶丽莎的这一晚,很快就被编成段子传开了。实不相瞒,在我们小河镇是很难有件新鲜事儿的。既然被他们挖出了这么一件,他们就会像城市新闻快线那样不断地推送。这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催化我和叶丽莎的作用。先是所长找我谈了话,说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了。然后是我的父母。再然后,是叶一彪找到了我。那晚发生了什么,他应该早就问过叶丽莎了。而且,最初的版本也是叶丽莎亲自口述给她们文化站那帮姑娘们的。接下来是叶丽莎找到了我。我本来也是要去找她的。结果我们在半路上就遇上了。我给她说了我的打算,先买个房再买个车。她搂着我的脖子说,筑窝啊。我点了点头。

王小军也问过我。他总会弄些新鲜词。问我那天晚上 “捡尸”没有。我弄了半天才明白“捡尸”是啥玩意儿。我骂了他一句,那叫什么“捡尸”,酒后乘人之危那是性犯罪。王小军“嘿嘿”一声:活该你犯罪。

就这样,我和叶丽莎结婚了。我想要特别说一说那个差点儿没把我害死的伴郎。这家伙不是旁人,也只有他王小军才干得出这种事儿。他的任务是跟着我去敬酒。这“酒”含水量至少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当然,这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喝多了就会忍不住地打嗝。叶一彪,不,我那个时候已经改口叫“岳父”了。我岳父的朋友很多,光省里市里的朋友都好大幾桌子。这些贵客自然是要先敬的。我岳父给我一一介绍了在座的各位领导。有的是他专科班、进修班的同学,有的是在什么研讨会、代表会上认识的。反正都是有些来头的。我不得不对我这个岳父刮目相看,他一个文化站的怎么会认识什么司法啊工商啊,连什么计委的都认识。王小军笑我说这是要对付一个镇政府。怕是不止呢。我岳父已经把酒杯当作话筒了,他反复强调说“各位都是他的贵人恩人,以后也就是我的贵人恩人了。”有人冲我岳父说那警察同志可不能用白开水敬我们呢。我岳父赶紧赔不是。我怕他老人家为难,就拿桌上的真酒自罚了三杯这才脱身。那王小军竟然把那瓶新郎专用“酒”落在包房里了。直到我问他这酒怎么比白开水还有劲时,他才猛一“哎呀”。叶丽莎他们把我送到了医院。我吊针的时候,我岳父也在一旁吊针,他对我在酒席上的表现还算满意。他比我清醒多了,说了很多话。我只能“嗯嗯”地应答他。我还记得他反复念叨着:这人的一生啊,结识的每一个人都不会白费的。

在他接下来的岳父任职期间,我也见识了这句话的很多无理和有理之处。怎么说呢,就像因果报应,就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让人总搞不清楚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或者这样的一个结局又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引起的。这在我日后漫长的生活里是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

这也是我想告诉您这一切的原因之一,您不会介意吧?

我和叶丽莎结婚后也有过一段好时光。叶丽莎经常去昌县参加活动,在昌县买房自然就成了我们的奋斗目标。虽说我们都有公积金,可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正式划给昌县。不是昌县人就很麻烦,不能用公积金贷款,首付比例不能低于五成。对于我们当时的经济状况,那该是一个多大的梦想啊。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叶丽莎在昌县某个培训机构做了兼职。当然了,这只能利用晚上或是周末了。我没有任何赚钱的门路,只能尽力做好叶丽莎的后勤保障工作。在某个接她回家的晚上,我们认真算了一笔账。她每节课可以拿到八十元的报酬,一个晚上最多可以上三节课,除去晚上包车四十元的路费,可以净收入两百元。如果要凑够剩下的八万元,那就得至少坚持几百个夜晚。可她的眼泪告诉我她一个晚上也坚持不下去了。我能怎么办呢?我说那我们就回小河吧,就在小河安安静静地生活。她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我岳父想到了个一举两得的办法。他托人把叶丽莎以选调的名义调到了昌县文化馆。虽然做不成领队了,但六个月之后她就可以成为购房合同上的主贷人了。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法律上的共同贷款人。首付三成,公积金抵扣,加上叶丽莎的领导找了一个地产上的熟人打了折扣……唉呀,那种感觉就像生活从此无忧无虑了一样。叶丽莎再也不用偷偷兼职培训班老师了,我也不用为赚不到外快发愁了。我把工资全部交给叶丽莎来打理,她愿意在淘宝、在京东上购个什么东西,都随她了。

唉,生活要是就这般美好就好咯。在某个周末的晚餐,我岳父喝了不少酒。他一喝酒保准要发表长篇大论。他对我们新房子的装修提出了很多意见,又替我们描绘了今后更远的日子。他掰着指头数给我们看:工作、成家、房子、户口,都解决了,现在要干什么?

我和叶丽莎都没回答。她低头玩她的手机。我只好听几句就拾掇个盘子碗进厨房,然后再出来听几句。

我岳父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句子也越来越短了,最后熟睡在沙发上。

叶丽莎给我递了个眼色。我没懂。她瞪起杏眼,指着手机。她给我发了条微信:怎么办?

我使了个眼色。她也没懂。她径直进了卧室。我只好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我们在黑暗里并排躺了一会儿,才开始窸窸窣窣地脱各自的衣服。叶丽莎拽过枕头垫在屁股底下。我对体前的岔路口再也熟悉不过了,但叶丽莎警告我说不要光顾着享受。她期待这回劳作能见成效呢。

可生活慢慢浸染了诸多油烟味和越来越多的失望。叶丽莎卸载了自测软件,她把周计划细化到某一天、甚至几个小时之内。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把在医院拍的卵泡监测的片子发给我看。片子上那个黄豆大小的黑洞就像我们要迎接的精灵。她在微信里通知我有“紧急任务”。我当然知道任务是啥。可我总不能撂下手上的活去办私事儿吧。我总不能给所长说家里有急事儿要回去一趟。所长肯定会问是什么事儿。我怎么答?未必我说我老婆叫我回家做爱?叶丽莎根本不理会我的这些解释。她像秘密电台每过一小时就给我发报。还剩六小时,五小时,四小时……她也不管我看不看,反正倒计时是停不下来的。她的意思很清楚,任务已经下达了,时间我也给你算好了,配不配合是你的事,后果就得那个不配合的人负责了。

挨到下班,我厚着脸皮给所长说晚上非得要回去一趟。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私家车。我只能坐巴士,等一个小时车再坐一个小时车才能赶到昌县。然后连走带跑的往家里赶。叶丽莎会催我洗澡。她像飞船指挥员一样发号指令:清洗部件,检查装备,各就各位。而她只需躺在床上喊一声点火。

升了空,是不是进入了正确轨道那至少应该是后话了。

我喘完粗气,给叶丽莎解释白天我在忙什么。叶丽莎说,你一个月请一次假不行么?我说请假总得有正当理由吧。叶丽莎骂我嘴巴长了痔疮,就那么难开口?编个什么理由不行啊,家里漏水了,煤气泄漏了,老婆生病了,什么不是理由?再说了,你们乡镇派出所也真是好笑,下了班还不能回家,你看看县里的。我说小河派出所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那几个鸟人,谁回家谁不回家,所长每天都在数着。叶丽莎就不理我了,把我的枕头也扯过来垫在屁股底下。

我哄叶丽莎,指着卵泡监测片子上的那个黑洞说,你就不能等一下吗,谁没有个事情呢,等不及就开溜,哪有这个道理呢。叶丽莎说一点儿也不好笑。我笑完之后也觉得不好笑。

我说我们买台车吧?叶丽莎这下来了精神,说小河镇铁定要划给昌县了,要买就赶紧,免得真要划定了,上牌还麻烦了呢。

一半是哄她开心,一半是我琢磨着恐怕以后还有很多“紧急任务”。我一来一回至少就是半天。解决的办法就只有买车。我也省得请假。比如我们十二点开饭,我提前二十分钟往昌县赶,叶丽莎在家里给我下碗面条。虽然前后差那么一点,但总体上还在叶丽莎“点火”的有效期内。完成任务后,我扒碗面條再往单位赶,差不多也能在上班前赶到。只要停车的时候不被所长看见,他也不会说什么。迟到个一二十分钟,他一般也不会这么及时地发现。

我这么说,您可能很难理解。可能觉得我这样的生活实在太逗趣。但事实真的就是这样。我的生活啊,完全没有和想象沾上半点儿关系。

我积极响应并努力完成了叶丽莎发布的好多次“紧急任务”,可直到小河镇正式划给昌县为止,我们的“任务”仍然还处于紧急状态。

恐怕连您也会劝我们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是的,我们早已检查过了。零件虽有磨损,但无大碍。连那个看报告的医生也说了,这个事情就是一个概率。今天,明天,说不准后天就怀上了。但我不久之后就从卧室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可以说明医生脸上怪异表情的检查报告。叶丽莎右侧输卵管堵塞。她这个人啊,生怕会失去一点儿娇惯的本钱。我也没有生气。这种事情能怨着谁呢。再说了,是几率问题,总有一回能走对线路的吧?叶丽莎嘴角弯了弯。

叶丽莎每个月还是会去医院取报告,据此来安排我们的夫妻生活。而每个月的期盼很快就会被下一份报告取代。

就在我们小河镇划归昌县的那年夏天,我们曾经有一次概率极高的机会。叶丽莎异常兴奋地告诉我,她服用的促排卵药起效了。她的一位闺蜜还说了,说不定能一下怀个双胞胎。还给她算出了概率,正常人怀双胞胎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她这种情况起码也是百分之八了。我劝过她很多次,不要随便吃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加入了一个群。群里总有人发布一些新方法,公告一些新进展。叶丽莎每听信一个新方法就会结识一个闺蜜。我也记不清她究竟有过多少位闺蜜了。而这些闺蜜毫无例外的都成了她每次痛哭流涕时嘴里叫骂的骗子。

叶丽莎给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正在往河堤上扛沙袋。你说怎么可能呢?上面下了死命令,人在堤在。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的险情非比寻常,你叫我回去和你睡觉?

叶丽莎的声音在我耳朵里打雷。你要是不回就不要回了,你要是不回就死在小河吧。

说真的,我那个时候还没有想到过死。我也没想到过要牺牲。我挂了电话,继续往河堤上扛沙袋。

专家说了,管涌不是闹着玩儿的,随时都会撕开一道口子。

水里像潜着巨鳄,张着血盆大口吃掉了我们很多沙袋。小河镇的男女老少都上了。老的少的扛不动的就帮忙装沙,水性好的腰上拴个绳子下河摸水情,力气大的分配去打桩。这些年的磨合,基本上哪些人适合干什么都有一个大致的名单。

这些活儿我都干过。我先是在打桩的队伍里,我一锤子下去总比别人多下一截。我可不吹牛。我还总结出了八字诀呢。这活儿后来我传给了王小军。这家伙愣是学了些时候才悟出 “砸锤要准,落锤要稳”的道儿呢。

后来大家伙儿考虑到我有腰伤住过院,就分配我去摸水情了。我们用的都是些土方法,耳朵里塞把草,鼻子捏紧,肚子一吸气,猛子扎下去,像在浑水里摸泥鳅。如果手上脚上探过去有小气泡、小漩涡,就浮出来换另外个人下去看。要是也察觉有漩涡,那就要喊专家来看了。

查水情的活儿王小军干不了,他是个旱鸭子。我硬把他拉下水,却也只害得他呛了几口水而已。就为这他还恨了我好几天呢。这查水情的活儿我也没一直干下去。有一次第一个下去查看的人察觉到了漩涡,队长派我下去确认。河里的水好多天没见过太阳了,我一下水就打了个寒噤,像举着双螯的大虾在河里蹦跳着踩水。真得骂几句那该死的天气,我感觉我已经冻成了凉皮。我说情况不妙,腿蹬不动了。他们费了点儿劲儿才把我拖上岸。我像根吸饱了水的腐木被他们拖上岸,拍打了好一阵子才恢复了点儿血色。这是我在部队里落下的病根。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我是个散打冠军。他们笑我现在这个熊样连做那事儿的本事都没有了。说归说,他们还是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进了小河镇卫生院。

等我那次出院后,我就只能去扛沙袋了。也就是小河镇划归昌县的那一年。早在年初的时候,老天爷就瞅住了机会。趁着有些人忙着思考归属问题的时候,雨已经稀稀拉拉地下了一个多月。到了六七月份,雨就像在地上炒豆子。洪水里像有上千条八爪鱼,它们可以钻洞可以攀援,小河镇开始节节败退。先是漫堤,然后分洪,淹了百十户农田,又冲了十几户鱼塘。最后上面的水库截住了洪峰,这才断住了态势。

那一年平县人狠狠地看了昌县一个笑话。平县人在援助我们的时候,依例送来了一批帐篷、瓜果和粮食。他们和往年一样面露难色,表达了他们作为“生母”应有的同情,但现在小河镇已经有了昌县这个富有的“后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不会好起来我不知道。平县人来慰问的时候,我已经住进了医院。我连沙袋也扛不起了。我的腰里像灌满了沙,骨头缝里都是。整个人都成了一个沙漏,流沙经过哪里疼痛就穿过哪里,躺着疼,侧身也疼,连打个喷嚏都会让人疼痛难忍。

其实,每年我都会提前去医院做些预防准备,像一件过季的衣物在遇上潮湿的天气前应该送去干洗店干洗一样。但总是于事无补。

镇上康复科医生是我老丈人的朋友。她窝在椅子里半天不做声,她对我这个病人早已不抱什么期望了。她还是那么坦诚地告诉我一个无解的循环往复的机理。比如,我要是还干一些打桩、扛沙袋的苦力活,那我的腰椎永远好不了,紧接着我的肩膀、颈椎在一定的时候会一起发作,让我的脑袋出现应急性头痛、头晕,手臂僵硬、发麻,说不定端碗、夹菜都困难。她连检查膝跳反射的木锤子都没摆出来。她在我的腰夹脊、腰俞等位置施针,像在一行一行地插秧。我想,这一次治疗她可能又会颗粒无收。

她帮了我不少忙。每次都会想办法免费给我弄一些非医保类的药或是针剂,有些是她从别的病人那里省下来的。比如遇上哪天某个病人没有按时来,她就会趁临近交班的时候闪进病房注射在我身上。看她那慌张的样子,我还真担心她会不会给我打错针。等她施完了针,把针具放进白大褂的口袋,她才悄声告诉我刚才打的是什么针起什么作用。她有时候也会当着我的面给我老丈人打电话,报告我身体恢复的状况,刚才给我用了什么针等等。可她这次给我交了底。大致上是说我这种情况搁在她那里扎扎针、拔拔罐,缓解缓解症状完全没问题。她稍微支吾了一下,两只手在白大褂的兜里捣鼓着什么。我还以为她又会掏出什么神秘针剂。但她实际上是想表达她的难为情。医院管得紧了,什么药是哪个医生开的给谁用了在电脑上一查就出来了。她的话一出口,我立马就想到了“收赃”这个词。我对她的善意充满了感激,但我绝对不是一个贪图便宜的人。我表明了我的立场。她的手也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什么也没有。

她后来又给我想了个办法,把我转到了昌县人民医院。转院的那天,她给我老丈人打了电话,说我好歹也是个公务员,转院医保可以报销。也正如她所描述的那样,县医院的仪器先进得多,光做磁疗热敷的仪器就好几种。有的像护甲可以捆在腰上,有的像块兜了热水的尿片可以躺着。我问护士这些都是什么用途,护士会不耐烦地告诉我:和那个仪器一样。我说既然都一样为什么要这么多种呢。护士有时答不上来就会气呼呼地反问我:谁让你是个病人呢。

我揣摩了下这句话,很有些意思。我刚转院来的时候,要给我抽血。我知道这一套抽血化验下来至少就是五六百块。我说我在小河镇医院抽过血了。护士说,那是在别的医院。我说不都是医院吗?护士直接在我手臂上绑上了橡皮管子,一管接一管地抽血。我说医院不一样但是血都是一样的啊。我和护士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愉快过。出院的时候护士等我签完字打完评分,也终于笑了一回:你们这些医保病人真难伺候。

他们的病人也是不好当的。我要是有钱,随它折腾,保证也能当个好病人呢。除去能报销的部分,杂七杂八地算下来我自己掏了不少钱。叶丽莎说我这是工伤,钱应该由单位出才是。王小军帮我问过了,不能算工伤。相关政策解释也很清楚,比方说要是打桩的时候,一锤子把自己手砸残了那就是工伤,要是查看水情时被铁丝、玻璃瓶划断了肌腱那也算工伤。说白了,我这个腰椎病不是一天两天落下的,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天哪一个时刻造成的。

我知道叶丽莎并不是完全因为住院费用的事不高兴。她看我一步一挪的残疾样儿,还是递给了我一杯水,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是被提前赶出院的。医院的床位很紧张,像我这种可以下床走动、生活自理的人应该自觉地挪腾地方,给开一些药回家服用。这些多半不能走医保报销的药,占据了我总花费的四分之一。我不能把这些全部告诉叶丽莎,她一定会让我回医院讨个说法。她可能会说,你一个警察怎么会这么窝囊,怕这个怕那个,什么都不愿意争取。我不愿和她争吵,那样,我会觉得更累。

她在厨房做饭,从她切生姜的声响里我能够感受到她在酝酿一些情绪。她可能在抱怨我没有配合她完成紧急任务,然后又把自己的身体弄成这般样子,还产生了这么一筆本来不该有的费用。她一直在憧憬着好日子,有一处闹市里的宽敞明亮的房子,像电影里的人那样每天出门就开车,每天有花不完的时间去逛街、购物,也不用担心银行卡里的数字会让人时时刻刻的脸红。

她在那里切姜,每一刀都会缓慢、迟钝地切在砧板上,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像一个无聊至极的人在削木头打发时间。凉拌生姜丝是我们这里的一道袪风散寒的家常菜。可她从来没有做好过一次。我给她说过很多次,给她示范过,一定要顺着生姜的纹路来切,切起来省力而且姜丝会又细又脆。可只要说她两句,她立马就会洗手不干了。如果不说她,她会像捉蚂蚁那样在厨房里慢慢洗菜、切菜,然后满灶台都是盘子、碗、盐罐、醋瓶、筷子、刀、铲等等,就像三岁小孩乱丢的一堆积木。如果哪天回家晚了,还可以凭她摆放在灶台上的这半碗葱花那半碗生姜大蒜,猜出她炒过什么菜,她用哪只碗盛的水,又用沾了油的铲子去碗里取了什么作料,像一个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犯罪现场。

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按生姜的纹路去切,切出来的姜丝一定会是毛刺刺的,嚼不烂,专门卡牙缝。

她是在向我宣告这是她的方式,不会改变。

直到她切破了手指头,她的情绪才像她满手的鲜血那样爆发了出来。我不想向您描述我们吵架的详细经过。那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那是我和叶丽莎的最后一次长谈。我们说起了我们无聊的约会,相去甚远的喜好,应付式的结婚,谈到了我们没有孩子,还很多很多年的房贷。我们像两个饱受疾病困扰的人,虽然查明了病因却是毫无办法应对、摆脱这一身的毛病。

试图改变一个人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要结束这个愚蠢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离开那个人。恐怕连您也不大相信这就是我和叶丽莎不了了之的结局。我们的婚姻就像两块漂移多年的板块相撞在了一起,然后又在一天天开始移向了别处。

那天夜里,我也没有替她包扎伤口。我认为那是一个成年人必须要面对要学会的技能。她也没有送我,只是让我别落下什么衣物。我一件一件地拾掇衣物,像她切姜丝一般缓慢、迟钝。

而此时,我才意识到这些衣物陪伴我多年了。我诧异、怀疑,我这么多年竟然没添一件新衣物?应该是的,就像我从不喜欢结识新朋友一样,我一件衣物也没买。认识一个人该有多难啊,要花去多少精力去筛选、认识,最后才成为朋友,然后再保养、维护这个关系。这些,对于我来说都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我害怕陌生的一切。可我那会儿也对熟悉的东西感到恐惧。收拾一次行李该有多难啊,就像在整理我之前的一生。春秋穿的、冬天用的,里面穿的,外面穿的,看过的书,日常用的药,它们都从某个固定的地方被我取了出来,又被一件一件地摆进固定的位置。对于它们来说,我算是个朋友。它们一直沉默着,只是在恰当的时候才和我相遇。我的目光迟疑,不敢多抬高一寸。我害怕它们说“带上我吧,可能你需要我”、“在某一天你会想起我的”。它们的目光变得也迟疑。我像是天上丢了轴线的风筝,它们担忧我的现在、忧愁我的未来。

我甚至记不清袋子里装的是些什么,反正总得当着她的面装些什么然后再带走什么。

我一步一挪地出门、下楼,背后只有鞋底在地面上拖沓的声音。我连夜开着车回了小河镇。我能带走的也只有这台车了。随行的还有两年的分期债务。穿过昌县县城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原来城里的夜晚并不是黑色的。五味杂陈的光散布在城市的上空,一点一点地抵消了暗夜的底色,那天空一点儿也不明净。

遇上在县局开会或者办点儿别的事,我偶尔也会去昌县一两趟。有次开会,我捎上了王小军。他一路上都在向我嘀咕抱怨当协警的苦,让人看不起。我说谁看不起你了?别他妈包着槟榔还伸手问我要烟抽。王小军把手缩回去了,吐了槟榔渣。他说槟榔是他表弟给的。他表弟现在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以前都是嬉皮笑脸地向他伸手要烟,现在表弟阔气了,时不时的会甩给他一整条红金龙。

“可不抽死我了。”王小军继续谈论他的表弟。我说那你怎么不跟他混?王小军又嘿嘿一笑,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来。“瞧他那每天穿西服打领带的样儿,整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没个啥文化还张嘴闭嘴地喊别人先生、小姐,我可做不出来。”

王小军这家伙一会儿把他表弟吹上了天,一会儿又把他贬斥得分文不值。当天晚上王小军要请我吃饭。我就见到了他的这个表弟。

他表弟和我握手时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嚼着槟榔。没等他开口,我就想起来了,这家伙就是那天雨中开滴滴快车的司机。他一点儿也没变,您见到的话保准一眼也能认出来。

他表弟摆阔,点的都是清一色的小龙虾。瞧他那说话的口气,嚷着服务员喊:那个啥,都给我来最大份的。服务员心里高兴,嘴上答得也格外响脆。服务员先上来了一盘凉拌黄瓜。那是我点的。我本来没打算让王小军或者他表弟买单。我想吃个简单的便饭,三个人点几个家常菜,一人顶多两瓶啤酒不就得了?

服务员特别说明了凉拌黄瓜是送的,还可以送一碟醋泡花生。还好,她很快就被李宝来挥手赶走了。李宝来正给我演示槟榔泡白酒的喝法呢。

“李宝来就是我表弟,我表弟就是李宝来啊!”两口酒下肚后,王小军就得意洋洋起来了。

我笑骂了他几句,你他妈早点儿说会死啊。

我也只能借着笑骂的名义。要是我早知道那个司机就是被王小军吹上天的家伙,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吃这顿饭的。那天晚上我吃光了那家店子赠送的所有免费菜品。我的胃也因此遭了好几天的罪。可我要是不吃光它们,就觉得有个什么东西盯着我,小瞧了我似的。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儿收获。李宝来说他认识一个省人民医院的骨科教授,还当场用手机在百度上查证给我看。他说他已经介绍了好几个他的同行去教授那里做了手术,好几年了都没犯过一次。

他像保健品推销员,帮我分析病是怎么得的,如果不采取措施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他说得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叫谁也猜不出他是个滴滴司机。

李宝来是在某个下雨天里认识教授的。教授正在为拦不到的士发愁。李宝来不失时机地把车停在教授面前。干他这一行的,眼睛得贼一些,扫一眼就能把一堆人分得清清楚楚。那些急着赶路、要出远门的人,都是他优先靠近的目标。李宝来猜对了。教授要去某个医学院开讲座。一路上不是打电话就是在本子上批改什么。下车的时候还在打电话,结果手提袋就给忘了。

王小军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脑袋像个歪瓜抵在墙上,嘴里嘟噥着说:这种人就活该。

李宝来可不这么认为。依他的经验判断,像这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千万别指望他的手提袋会有什么好东西,如果落在你车上了,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主动还给别人。不然,这种人较真起来,会给你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先是警察、客管处的人会过问,紧接着他会把这件事捅给电视台、报社。报社的那些家伙整天都在等这种消息呢。他们会无限放大手提袋里的资料是多么的重要,对社会某领域的研究会有多大的贡献。他们绝口不提是如何不小心丢失的。只要被他们找上了门,那你就铁定是个贪图便宜的人了。

李宝来追上去把手提袋交到教授手上。教授实在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感激,就给了他联系方式,说以后还叫他的车。

说到这,我们都明白了。他趁着酒劲儿,继续给我们吹牛。号贩子都拿不到教授的号,他李宝来只要一个电话,一两天就可以安排手术。

李宝来说的事情大致上是真的。我后来见到教授时,他还直夸李宝来的好呢。

教授给我详细介绍了手术方法。他指着一副腰椎模型说,零件用久了就会磨损,如果过度使用就会用坏。用坏了怎么办?就得送去修一修。之前的针灸也好,理疗也好,那只是对零件进行保养。特别是干你这一行的,零件坏得更狠,不修能行吗?靠今天扎针明天吃药的,能行吗?

换了谁听了这番话都会动心的。是该好好修理修理了。我实在不想再和躯体里突然蹦出来的任何疼痛做斗争了。我恨不得把骨头一块一块地取出来,让教授重新组装一遍。

这倒也不是个大工程。教授用的是臭氧消融术。往病灶上打一针,问题就解决了。可问题还是有。教授说,这就好比是把铁棍上生的锈一点一点儿褪掉,急不得。

但我不能不急。一次手术费就要花去我两到三个月的工资。注射到第三次的时候,我不得不向王小军开了口,王小军又向李宝来开了口。李宝来还是那么阔气,安慰我说,省里买棵白菜都比我们贵一倍呢。想想也是,我本来就不是那里的产物,这就好比他们开车的,不同的地方起步价叫的都不一样。我也问过医保部门了,倒是可以报销一点儿,大部分还是要自费。说起来,怕是您不大相信。我每个月除去还车贷以外,我还要想着法子拆东墙补西墙地还钱。对于我的那些诸多一穷二白的日子,金钱显得是多么的强势,它们自始至终都在拿捏着我的痛苦。

后来,王小军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跟着他表弟跑滴滴快车。当然,这只能是在晚上下班了以后,一切还得悄悄地进行。很多时候,我需要王小军替我打掩护。他是个应变能力很强的人。他总能很顺利地帮我搪塞过去。我至今仍觉得这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我隐去了我的真实身份。天一黑,我就是一个滴滴司机。当然我并没有完全按照李宝来的行头装扮自己。那样我很不自在。我害怕王小军看我的眼神会变样。

但不管怎么说,这至少是个赚钱的门路。而且是我唯一的赚钱门路。我不得不拿起手机,学习琢磨使用支付宝、滴滴软件,开始把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纳入我的生活。

好笑的是,我接到的第一笔订单是王小军的。他帮我冲单,刷服务星级分。除了刷分,还要留言点赞。这都是李宝来想出来的鬼点子。李宝来有几个专门帮人刷分的朋友,我请他们吃了顿饭,每人派了两包红金龙,然后带着他们象征性地在周边开个两三公里,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给我留言点赞,夸我的车子干净、无味,说我服务态度好,还有一些很不靠谱的但是他们又觉得非常有吸引力的评价,什么颜值高、像古天乐、爱心大叔等等。

有些评价连我看了都要忍不住发笑。可这些还真管用。在我们小河镇还体现不出来,一旦到了县城情况就不一样了。城里人坐车似乎并不是为了赶路,他们有很多出行方式,他们有各色的选择标准,像他们出门必须要精心搭配一套衣服、拎一款有格调的包一样。如果是个聪明的滴滴司机,千万不能对他们这种斤斤计较的习性有任何怨言。他们喜欢选择,就让他们选择吧。如果车子上被人发现了烟头,那就会像碰倒了多骨米诺纸牌,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恶评”。特别是像我这样只能昼伏夜出的急需要解决生活质量的人,我是一点儿都不敢马虎的。

我每天下班后先不吃晚饭。因为这个点可能会接到一笔去县城的单子。实在不行,就先接一个往县城方向去的单子。总之一定要尽早赶到县城,最好不放空车。等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再接往小河镇的单子。

我每天可以跑三四个小时的车,除去每公里四毛钱左右的油耗,不算空驶的话,每公里差不多能赚到一元多一点。一晚上下来差不多能挣上百十来块钱。运气好的时候,收到滴滴红包奖励也可以赚个一二百的。每天多少是有些进账的。一段时间,这真让我有些乐此不疲。

可我的日子依然在消瘦,像极了我的那副身板。我常青肿着眼窝,脸色也总不大好,白一阵子,黄一阵子,黑一阵子,就像我们这里捉摸不透的天气。即便您能忆起我的话,只怕也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真的很想见到您。我猜您会说:瞧瞧,我们的朋友,你究竟怎么啦?

趁他们这会儿没进来嚷嚷,我就接着跟您往下聊。您可能已经听烦了,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讲什么吧?但是我接下来要告诉您的事,就非常重要了。

我第二个月不得不换了部手机。原来的那部手机信号不好,抢单的时候经常出问题,也很容易丢米数。这是我们的行话。如果我收不到信号,我就只能像无头苍蝇在马路上乱碰。要么我被标记在A地,其实我已经到B地。但我在B地抢单就很不划算,我就比别人多跑了从A到B的距离。当我把这个情况求助于李宝来的时候,他的解决方案就是换手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对于这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消费,我又整整心疼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也质疑过这样做的意义,可是生活又容不得我去多想什么。天黑下来后,另一个我就复活了。我又不自觉地去发动车子,像李宝来那样对别人客客气气。

李宝来反复给我强调过“乘客就是上帝”的道理。他告诫我说:永远要记住坐车的人只是你的乘客,管他是吸毒的,还是卖淫的,还是骗子,只要他付了你的车费,这一切就是正常交易。

瞧他那训话的样儿,我真担心他会咬了舌头。他就是那副德行,一钻进驾驶室,立刻就会变成另一种人。

实际上,我遇见的人比他讲的还要复杂。我拉过衣着暴露,上下车都会走光的那种女人;还拉过警察,他一上车就不停地接电话,我是从电话里猜到他的身份的;最要命的是我还拉过同性恋,这个我就不向您细说了。

虽然骨子里瞧不起李宝来,但他说的个中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很多次我也犹豫不决,我的职业嗅觉也慢慢在这个流动的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失灵了。我开始习惯迎来送往,从他们那里坦然接单、收款。他们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个精心包装过了的镜像。至于他们上车前或者下车后是什么模样,我尽量不去思考。

值得庆幸的是,我先后还清了从单位借支的钱,还有王小军的、李宝来的。那种脱贫的感觉是描述不出来的。我请王小军表兄弟吃了顿大餐。李宝来还带了他的几个朋友。李宝来说都是吃这口饭的,让我不要生分。他还特意向我介绍了一个叫“虎哥”的人。听李宝来的口气,虎哥算是小河镇这一行的鼻祖了。大家给他敬酒,他就“恩,好”意思一口。我做东,自然免不了也给他意思意思。我举着杯子喊他“虎哥,来”,他啥话也没说,一口闷了。然后叫李宝来给我倒满。我说我差不多了。虎哥摆着手说,酒不够喝吗?我说不是。虎哥朝其他人笑笑,说,看看,和警察兄弟就是难打交道吧?我不好接话,也不想接他的话。但酒我还是喝了。虎哥这才作罢。他后来又唠唠叨叨地讲了几件他和警察打交道的事。什么车子被扣过,上个厕所回来就被贴了条等等。惹他最烦的是电子眼,就在文化路那段,双黄线早被压成了鬼都看不见的黄尿印子,电子眼像他妈的神仙,一拍一个准。桌上的人笑得人仰马翻,连王小军也在那里笑。他们个个像晃眼的太阳,照见了我隐藏在暗夜里的身份,照得我头晕目眩。

散场的时候,李宝来摇摇晃晃地扶着我说,知道为啥把虎哥拉出来吃饭吗?我没吭声。心里却直哼哼,这家伙最好离我越远越好。李宝来给我打了个比方,知道小鱼为什么要成群结队吗?我们小河镇的鱼是这样,大海里的鱼也是这样。连他妈坐牢的都还有个牢头呢。我只当他在说酒话。他又握着我的手说,刘哥,你开这么长时间,还抵不过虎哥跑一个月。知道他干啥不?我们都是他这条道上的魚,你以为你不是,实际上你——还必须得是。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我甩开李宝来的手,站在暗角里尿尿。停车场的那辆凯美瑞车灯亮了,虎哥被他们前呼后拥地送到车跟前。我连忙抖了抖,收好工具。喊李宝来:别开车,喝酒了别开车。他们站在车灯跟前,可能是听见我的喊声了,他们愣了一下马上就笑开了锅。暗夜里传来一声“他是警察呀”,我似乎真的看见了一群鱼,他们围着一台车在那里游。

王小军后来告诉我,虎哥给了我面子,一直等我走远后,他才开车走。我想,他应该是猜到我不是他身边的那条鱼,怕我管了他的闲事罢了。

虎哥白天跑滴滴是打掩护,他和我一样也是晚上出车。他有路子,是开黑车的。实际上李宝来也在开黑车。这是王小军悄悄告诉我的。李宝来故意透露了我一些门道,比如在哪些地方不能拉人,哪些人不能拉等等。我知道李宝来的用意。他在试探我。若我是跟了他们,对他们是百利无一害的。我多少也认识些警察同行,总会有碰上熟人办事的时候。

您可能会觉得我的这个猜测大胆了点儿。不,我的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接二连三的印证。有次李宝来说虎哥要回请我,叫我一定要给面子。碍于李宝来借过我钱,我不好一口回绝他。我随口说晚上有任务出动。可李宝来像听到了什么绝密消息,立马贴上来问:是不是要搞夜查?最近风声是有点儿紧。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活像搜集情报的探子。我被他逗得哈哈一笑。这反倒把他的兴趣提到了极点。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懂了懂了,不该问的不问。他给虎哥回话的时候,顺便把“情报”透露了出去。虎哥非要在电话里给我说两句。我绕不过,只好接了电话。虎哥没说别的,他的话留了一半,说以后多联系,赚钱的日子还长着呢。我 “嗯”了两声,连嘴巴都没张开。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虎哥。要在以前,至少在您遇见我的那前几年,我会直接告诉他“你这个家伙我不喜欢”。但如今,我竟然变得含糊其辞了。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久了,就会成为这样。对此,我真说不上来。

隔了些日子,李宝来又来了,问我上次怎么没见行动,小河镇没有,昌县也没有。我差点儿都忘了此事。我只好说是后来取消的。还给他打了个比方,在太阳没出来之前谁能百分百地保证是晴天呢。李宝来这家伙又往我跟前凑,满身的槟榔味儿。他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才说,最近查得严,也该整一整了,人人都开滴滴,我们咋赚钱?我说我没听到任何消息。李宝来嘿嘿一笑,像要跟我交换情报。他给我点上一支烟,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谁和谁是啥关系,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解决到什么程度等等。

他为什么非要讲给我听呢?前面我给您介绍过小河镇被昌县、悟县修成了倒立的“入”字,其实小河镇现在是针鼻子呢。而李宝来他们的构想,就是要以小河镇为新的辐射点,穿针引线地往悟县、平县架设他们的情报站。等讲到这的时候,是个傻瓜也能听懂他说的意思了。他们也真是敢想。我听着浑身不自在,掐了烟,给李宝来说我不喜欢虎哥,我和他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路人。李宝来听得一愣,把我看了半天,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狠狠地把半截烟往地上一扔,扔得火星四溅。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嘴上也不干不净地骂了句:妈的,我忘了你是警察!

他倒是把我骂醒了。是啊,我是警察。我站着和他抽烟、聊天的时候,我丝毫没觉得自己是个警察。李宝来走了,没有容我半点儿解释,他再也没来纠缠我。但我可以公开地向组织、向任何人说明这一点儿:李宝来说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名字、来路我也丝毫不知。我当时只是碍于和李宝来的关系,和他一起抽了一支烟。所有的这一切都会像一支烟一样,抽完了就烟消云散了。而且我对他们的计划从头到尾毫无兴趣,我只当他是在吹牛,他们简直是异想天开。李宝来这家伙从来没有冲我瞪过眼,我至今都对他眼睛里冒出来的血丝感到诧异和害怕。

就在我以为彻底和李宝来、虎哥划清了界限以后,我极少再去跑滴滴了。偶尔跑上几单,也纯粹是顺路或是权当打发时间罢了。从小河镇到昌县,或是从昌县到小河镇,这该是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要是隔段时间不跑一跑,心底难免还会生出些陌生来。我无聊的时候就会把滴滴司机客户端打开,听滴滴语音播报的感觉很奇妙,甚至比听收音机还过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能知道附近有多少人有多少车,他们要去哪里,想去哪里。那种感觉像窥见了大半个镇子的动向。

您可能还不信,我转业回小河镇后,就没跨出过昌县。我就像一颗在昌县和小河镇之间来回摆动的弹珠。我的一生都将困在这儿了。

说到这儿啊,您可能更关心六月二十八号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该向您说说那天的情况了。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打发那个夜晚,懒得动弹却又不想发呆的时候,我的滴滴司机客户端上收到了一条乘客预定单。订单显示是从小河镇到悟县。天啦,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笔长途订单。这家伙还说送十元接车费。我的手指被按钮吸了过去,一下就按了同意接单。他给我打来电话,又确认了具体时间和接车地点。我只记得他是个矮胖子,我在驾驶室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油脂味儿。路上我还问他是不是小河镇本地人,去悟县怎么不坐长途车。这家伙不大爱聊天,我还在想这是不是与他的过度肥胖有关系。最好笑的是他竟然说是来我们小河镇相亲。我心里只发笑,就他这样还想钓我们小河镇的女人,活该吃个闭门羹。

我没再搭理他。这是我第一次到悟县。我还在想呢,到了地儿是不是可以先在悟县转一转,吃个夜宵什么的,或许能再带个人回小河镇呢,那我就赚个双赢了。

下了高速,这家伙说他知道一条近路。我在他的指引下,七弯八绕地进了县城,最后他指着远处说过了天桥就下。我就给他打商量说能不能就在天桥那儿。他大概是猜到我要在天桥下撒尿,嘿嘿一笑就同意了。他补给我二十元高速路通行费。他算是个讲道理的乘客。

我和他一起下了车。他往车前走,我往车后走。我正要掏出家伙方便的时候,过来一帮子人,还有人扛着摄像机。有人拦住了胖子,指着我的车问:你刚才是不是坐的这台车。胖子说:是的。有人又问:那你认识这个人吗?胖子瞟了我一眼说不认识。然后他们继续问胖子从哪里上的车,给了多少钱。我意识到可能碰上李宝来说的某种情形了。有人冲进驾驶室拔了我的车钥匙。

我大声问:你们干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是在制止某种违法犯罪呢。

可那個亮了亮牌子的人丝毫没有怯弱,回答我说:你非法营运。

之后,拔车钥匙的人要开走我的车。我接下来做了一连串的蠢事,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我亮了证件。我试图拦住那个家伙,他开走的是我唯一值钱的财产。那家伙朝举着摄像机的人喊了一声。他们立马把我拦住,一人负责问话,一人拿个本子不停地记着什么。要不是他们最后把我带到这里,还真会让别人误以为他们是在采访我,要上电视呢。

在事情发生的这几个小时里,我的脑袋一直轰轰作响,像过火车。我满脑袋里就只有一个问题,他们凭什么说我是非法营运?我开了这么久的滴滴快车,也从来没人告诉我是非法营运,那么多需要打车的人,那么多开滴滴的司机,我又没有干李宝来、虎哥那样的勾当,我怎么就非法营运了呢?

我继续犯傻。我仗着我的光明磊落,就跟他们来到了这里。开始的时候是一个瘦猴子在我身边叫嚣,叫我好好反省,写下我的违法经过。

我说我是警察,违不违法我还不知道吗?

那只瘦猴子跳了起来,说,你要搞清楚,这里是悟县,懂吗,是悟县。究竟是我懂法还是你懂法。好,你不是警察吗?你们不是经常叫这个叫那个写情况说明吗,那你今天也给我们好好写一下。

他们倒也没把我怎么样,只是用声音轰炸我。

我说我凭什么写。

那人嘿嘿一笑,信不信,我们马上通知你们单位,叫你们单位有好看的。

这句话倒把我唬得愣了一下。我平生最恨谁要挟我了,我一脚把凳子踢出了门外。那瘦猴吓得往外跑,嘴里喊着:快来人,快来人,这家伙疯了。

后来,来了好多人。

很可悲,他们中竟然有我一个熟人。天杀的,是李铁头,就是那个送我发热腰带的兄弟。

那个没有来得及回答您的问题,现在已经有了答案。他就是我在连队干部人事会上画的那只王八。他打了食堂的师傅,我一起挨了批评,画王八我还不解恨呢。

他正从容不迫地走出某间办公室。他没能躲开我的目光,被我恶狠狠地牵了过来。他一开始还假装不认识我,在那里有模有样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这让我感到一阵发冷,恶心,想吐。他和他们其中某个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那人就走开了。李铁头变了副模样说,教官,您好汉不吃眼前亏,别和他们斗下去了。我会想办法的。

我不想和他讨论我是否非法的问题。我说,你他妈别喊我教官。

李铁头关起房门。他意识到我们之间最好是先叙叙旧,再进行其他的。我懒得理他。他就在那里自言自语。

“您复员的第二年我也复员了。我以为您教我的那身功夫能够养活我,但是我拿着退伍证连个保安的工作都找不到,他们以为练武的人除了能打架还应该长着翅膀,能满天飞。我是个勤快、认真的人,看见走路慢的人都想踢他几脚,看见说话慢的人都想扯他的舌头。可是呢,凭什么我要干那些又苦又累的差事?”

他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他对现在的这份工作很满意,像是人做的事。

说完这些,他叹了口气,给我泡了茶,上了烟。他说,那个坐你车的人是个饵。

我瞪着他,说,既然是圈套,为什么还要说我是非法的。是你们还是谁设计的圈套?

李铁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您想想,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我说,呸。

他又说,最要命的是您还偏偏亮了证件,他们最喜欢有单位的人。

我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我就问,那你们一般怎么弄。

他说,一般罚款五千到二万。我会给您想办法的,但,无论怎样都得交一点儿,他们现在都录了像,我说了也不算。

我没吭声。他把手机还给了我。

我说,那我写什么。

他说,还是按他们的意思,写个情况说明吧。

我给王小军打了电话。王小军赶过来了。他给他们上烟,赔他们笑脸,帮我说情。当他们弄清了王小军的协警身份后,就说,你一个协警操什么国家的心,知不知道他这是违法,违法你懂吗?违法就是很严重的事。

我望着王小军想冲他笑一笑,但这张脸习惯了,就是笑不出来。我说,兄弟,你回吧,谢谢你。

王小军摇着头,欲言又止。“唉”了一声,走了。走之前他劝我说,还是写吧,签个字,我找李宝来、虎哥问过了,交五千罚款,这事儿就了结了。不交钱,这事肯定会捅到单位,你想想,以后的日子还咋过啊。

我也不知道明天将是怎样。天色很晚了,李铁头叫我睡他的办公室,给我抱了一床被子,还端了一碗夜宵。

我让他出去。他不放心。我当着他的面写下了“情况说明”这几个字。他这才拍拍我的肩膀离开了。

等他的脚步声远了,我冲桌子捶了一拳,很疼。手机屏保也被震亮了,是那张《闲云野荷》的照片。

我需要说明什么?说明我一团糟的生活?说明我为什么非要坚持在像泡馍一样的小镇上抗洪?说明我怎么求医看病然后又怎么想办法还钱?说明我是怎么就遇见这么多各色各样的人?

在這间屋子里我实在想不出还可以给谁说说话。叶丽莎,哦,不,她肯定不会理解的。她只会更加瞧不起我。但我还是想把事情说个清清白白、彻彻底底,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子,我该回到过去的哪一天呢。

与您讲述到这儿,我也算回顾了我们整个相识的前前后后。我是一个奇怪的、好笑、太过愚笨的人。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一场遭遇。那个时候一切都没有征兆,一切都还算美好啊。

如果他们明天早上不放我走,我还打算让李铁头把我写给您的这些话邮寄给您,算是我们之间友谊的见证,也算是完成您交代的一篇作文吧?您也不用为我的这场没有结局的婚姻感到惋惜。也不用为我的非法行为着急,我说的这些,您可能在网上也查得到,是不是非法自会有定论。也说不定王小军明天一早就会给我送来五千块钱。当您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小河镇派出所,在那个办证窗口迎接某个办事的人呢。

此时,窗外又下起了雨。唉,我们小河镇的雨就是这个季节要来的啊。老天除了下雨仿佛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也没有人去管它该不该下或者下多大。反正,它是老天爷,下了就是下了,下多大就是多大。万物逆来顺受惯了,让它下,让它不下,让它知趣,让它无趣。万物学会了在沉默中去生、去死、去绽放美丽。这就是万物——那些卑微着的被风雨洗涤、淘净的灵魂,皆在高贵地生长啊。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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