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奇迹

2018-09-20 08:57叶莲娜·图鲁舍娃张煦
湖南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萨沙婴儿孩子

[俄罗斯]叶莲娜·图鲁舍娃 张煦

叶莲娜·图鲁舍娃,生于莫斯科,现居莫斯科。毕业于心理治疗与临床心理学研究所,高尔基文学院创作班。曾在法国和美国工作过。作品在《我们同时代人》《小說报》《莫斯科》《青春》等杂志发表。作品被翻译成中文、阿拉伯文、保加利亚语、白俄罗斯语和塞尔维亚语。曾获俄罗斯文化部奖,库兹明奖以及“金骑士” 创作大赛银奖。

“笃笃笃!能进么?”

“请进。”

“我和我丈夫一起的。”

“那就一起进来啊,他还能上哪儿去……乖乖!爸爸都这样,孩子得成什么样儿啊?!您有多高,三米?”

“两米……”腼腆的大个子走进办公室。

“多重呢?”

“一百二。”

“亲爱的,您这样一尊大衣橱,找了个拇指姑娘,您打算让她怎么生?”

“大衣橱”尴尬地笑了笑,绝望地想把身体缩小一些。

“可我们姑娘不大啊,上个月做超声才两千八百克。”女人想要把丈夫藏到哪个角落里,但医生总是拿他开玩笑,最后他干脆啥也不说,用眼神哀求别再注意他了。

“做了超声是吧,咱们接着来,是第一次生么?”

“第一次。怕得很。”

“没事儿,女人都要过这一关。怀孕也是第一次么?”

“我说了,第一次啊!”

“之前有流产,堕胎或者早产经历么?”

“没有,都是第一次!”

“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写。要是突然想起来了,再告诉我就行。”他快速地填好表格,在心里下了判决:一准儿在撒谎!你拿他们还有什么办法?明显就是年轻时候有过事儿。要是出现并发症——我们反正会开膛剖肚!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回忆起一年前的那次产后并发症。从那以后,凡是从孕妇口中说出的信息,他都持绝对的怀疑态度,这次也不例外,暗暗在心里嘀咕:撒谎,个个都在撒谎。

“伊戈里·弗拉基米尔维奇,您能出来一下么?”一个满脸绯红的胖姑娘出现在门边,目光中满是歉意。

“我有病人在。”他突然转过身去,明白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发生了。进来的是护士玛莎,她在儿童重症监护小组工作。该小组由一位新生儿专家和一名外科医生组成。既然来找他了,就说明人手不够,不然不会在门诊期间就这么闯进来:工作人员都是训练有素的,再说看病也不便宜,病人会发火的。

“等一会儿。”他朝玛莎点了一下头。“看样子‘上头来电话了,你们懂的,领导,”他对女患者说,“你们先去外面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他们一出办公室,玛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汇报:

“库兹亚京都快忙炸了,我们按计划给病人做了剖腹产,是三胞胎。有一个超声做出来不是疝气就是肿瘤,应该没有错。还送来一个急诊的:在地铁里就开始宫缩了,胎儿心跳不好,像是脐带绕颈。我已经去帮忙了,但亚历山大·斯捷潘维奇还是要请您过去。”

“乌萨切夫上哪儿去了?”

“乌萨切夫刚值完二十四小时班,回家了。盯了卡梅舍夫一晚上,他是因为溃疡住的院。”当他们赶到病房的时候,值班的小组已经忙着准备进入分娩的最后阶段了。他换好衣服,洗了手,发现为孩子心脏复苏的手术器械已经准备好了。

生产者看起来很健壮。被汗水打湿的,宛如麦穗般长长的头发闪烁着健康的光泽。她叫声很大,说明很有劲儿。虽然通常都不会这么喊。他已经习惯将这些产妇分成两类了:农村的和城市的。当然不是根据住的地儿,因为根本没时间问谁是谁,从哪儿来。在他看来,农村的一般都很结实,有肌肉,臀部浑圆,手臂粗壮。她们生产起来就像在田里收割:虽然天热,人没力气,活儿又重,但没处躲啊,只有干完活以后才能休息。这些人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力,怎么用力,什么时候要呼吸,该怎么呼吸。城市的就是两眼一抹黑。身子弱不说,还多愁善感,什么都得替她做好。麻醉剂得多上,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要死了,还互相攀比着让自家男人出钱进产房观战。不听医生的话,你让她们“吸气”,她们就用力,你让她们“用力”,她们又嚷嚷“没力气”!不过这些人事后都会千恩万谢,家里的男人给监护小组又是提罐头,又是提酒的,倒也挺令人欣慰……

这个是从“农村”来的,但看起来,小孩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母亲叫个不停。

“好了好了,别叫了。这得要个半小时才能解决。呶,准备起来吧!”

产妇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只是不住地叫喊,晃动着头部。但他读懂了同行们的眼神,这个孩子存活的几率不大。护士们已经开始拆应急手术设备的封条了。

“多久了?”

“她在我们这儿已经四个小时了,是转过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第一次宫缩是什么时候。”玛莎忙前忙后,帮他整理好白大褂,又戴上医用手套。“刚开始挺顺利的,我们都觉得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但是头一出来就卡住了,这么久也没动一下。”

“剖腹好像已经晚了……”他小声嘟囔着,“那怎么办,萨沙?再推一把?”

“已经试过了。再来一次吧,你说不定力气大些。”他看见朋友的脸上汗水在闪闪发光,大颗的汗珠从手术帽里渗出来,顺着剃刀推过的后脑勺滴在已经湿透的白大褂衣领上。“有点难搞。等孩子出来的时候,你负责他,我负责母亲。”

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孩子终于出来了。是个男孩。浑身靛蓝色,脐带绕颈三周,悄无声息的。

伊戈里迅速抱起软绵绵的小身体,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手术台跟前,护士们已经准备好了针筒和吸管。匆忙擦拭了几下已经没有呼吸的小婴儿,他就像开启快进模式那样开始了心肺复苏术。而时间才过去不到几秒钟。

周围多种声音交汇在一起。萨沙急切地问护士要什么东西,将叮当作响的产钳扔在一边,压力传感器均匀地发出声响,从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电车的铃声。这一切对伊戈里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听力只集中在一个频次上:这个小人儿的生命信号。小人儿没有声音。伊戈里按照教科书上有关分娩意外情况的指示,一次又一次有条不紊的尝试。他明白,每过一分钟都会降低生还的可能,而每拖一秒钟都可能会造成小婴儿的残疾。

他觉得,似乎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时间被抻长了。事实上,从他抢救小婴儿开始才过去没几分钟:一刻不没停地做间接心脏按压,感受指间的那排小肋骨下面是否有回应他按压的心跳。然而,那里,在肋骨下面,小小的心脏依旧沉寂。

“来吧,小伙子,来吧,我们能闯过去!”他试图通过手指传递生命的脉搏和自己的力量。“来啊,你是男子汉!”他鼓励道。

“有了!就在刚才!有心跳了!……没声音了……你怎么回事?!幻觉么?不可能!这不可能搞错的!呶,再来!你可以的。来啊,小伙子!”他的手指间传来了第二次明显的心跳。沉寂。还是沉寂。悄无声息……它来了:第三次。第四次。又一次!

“好样的!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小战士!再来,我的好孩子,别停下。你妈妈也在听,她都快高兴上天了。”

小婴儿弱弱地动了动腿,把两只小手放到胸前,慢慢地转动头部,发出了微弱的吱吱声。伊戈里将他抱起来,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拍,把小脑袋转回前面。

急救小组里的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这声音将孩子微弱的啼哭声淹没了。

“真标致!”伊戈里将他用毛巾包住,向母亲走去。“呶,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小兄弟。她就是你妈妈!”说着把小婴儿的脸转向母亲。“怎么样,我来放?”他转向萨沙。

“你就放吧,亚历山大·斯捷潘维奇。你知道的,这是上面的决定。”“心理学家认定,在新生儿刚刚降临的几分钟里,同母亲的肢体接触非常必要……”伊戈里模仿主治医生说。

“让这些心理学家见鬼去吧……”萨沙不无恶意地嘟囔道,“快点,我还没结束呢。”

“悉听遵命!”伊戈里滑稽地鞠了一躬,将小婴儿捧到母亲面前。

“拿开。”女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什么?”伊戈里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看看呀,妈妈,这可是你的小勇士!我要把他放在你身边了,准备好了么?”

“请拿开,不想看。”她稍稍提高了一点音调。

“哟,来都来了,‘不想看。亲爱的,从现在起,十八年之内就忘了你的‘想——不想吧。”伊戈里把哇哇直哭的小婴儿举高了些,“现在轮到他决定你的命运了。”

“别这样!快拿走!我不想看到他!”

伊戈里疑惑地呆住了。产后狂躁他見得多了,通常他都是迅速制止产妇的类似行为。不然怎么办:不吼她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孩子也不会比她们更好受的。但现在他感到如此激动,因为这颗小小的心脏正是在他的指间重新跳动起来的。他不想破坏自己的好心情,今天还要在产房值班到半夜呢。

“行了行了,休息吧。我们先来给你家帅小伙量体重和身长。”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走到体重秤前。

“来,我们来看看……玛莎,你记一下,三点七五千克,再来……小心点,头围是……身长五十二厘米。记下来了么?”

“嗯嗯,记下了。”

“没有外伤迹象。其他详细数据等结束之后新儿科专家那边会补充的。”

“伊戈里·弗拉基米尔维奇,怎么写——缺少档案?”

“怎么就缺少了?出生卡呢?出生证明?”在护士给小婴儿开灯时候,他抱着小东西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玛莎皱起眉头,“没有卡片,没有护照。问叫什么,也不说。”

“不说是什么意思?”伊戈里心下一沉,“你叫什么?”他转身问产妇。

“娜塔莎。”她有气无力的答道,用手遮住灯的亮光。

“你又不是上一年级,说全名——姓、父称。孩子打算叫什么,决定没有?”

“伊万诺夫。伊万。”

“好的,小家伙叫伊万。名字想好了吗?”

女人转过头,不说话了。伊戈里有点生气,萨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开始生气地责备护士:

“说了是八,您非给我写六!请您工作的时候认真一些!”

伊戈里抱着孩子走向母亲。

“理智一点吧!成千上万的女性都要生产。别人都好得很。现在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出生卡你没带在身上,有谁可以送来么?不然我们必须取他的血样做艾滋病和肝炎检测。”

“拿走吧,去做吧,随便怎么样都行!”

“既然来了,‘想怎么样就由不得我们了。从现在开始,每一个签字都要经过母亲同意,你的孩子,你得做主!”

“我没有孩子!”她突然叫起来,“没有!这不是我的!快拿走!”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连安置孩子的小桌上方那盏紫外线灯的嗡嗡声都能听见。

“你怎么了?这位妈妈,你已经生出来了!他还活着,什么都好好的!你是没听到他在哭还是怎么回事?呶,看看啊,这就是你的小勇士。”

“拿开。不想要。我不想要他,也不会带他走的。”女人不再叫喊了,声音响亮、清晰,带着一丝惧怕。

“伊戈里!”萨沙喊道。

伊戈里失神地转过身,萨沙示意他看桌子的方向,差点就要挥手了。

“没事儿,亲爱的,一切都有可能!”他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一面将哇哇叫的小婴儿重又裹好,好像是要避开母亲。“你妈妈累坏了,估计是你老不出声儿,把她吓得够呛。”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用襁褓和床单一层层裹好,“但我们都知道你什么都好好的,干得漂亮,小兄弟,呼吸得正是时候。太是时候了,这样就不会病变了。亚历山大·斯捷潘维奇的手艺真是棒棒的!”小婴儿停止了哭泣,开始专注地盯着医生的脸看。伊戈里清楚地知道,在刚出生后的第一天里,甚至是之后的一周内,婴儿都无法辨别和理解他所看到的东西。但现在他已经做好了挑战权威的准备:这个孩子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严肃认真,似乎若有所思。“你真不得了!对对,兄弟,好好想想吧,女人要过这一关不容易,试着理解理解她们吧!现在先躺一会儿,暖和一下。”他瞥了一眼母亲,她正无声地嚅动嘴唇。胸中还是憋闷得慌,在他朝萨沙走去的时候,他觉得那孩子一直在看着他。

“你怎么样?要帮忙么?”他问道,已经压低了声音,克制住了情绪。

“还行,快结束了。你觉不觉得她也是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布谷鸟?”

伊戈里不想考虑这种可能,他还沉浸在指间传来那盼望已久的心跳时所感受到的巨大欣慰中。

“不是吧,不过就是那种娇小姐。孩子总不出声儿,担心过度了,精神就有点‘那个。”

“是啊,看起来挺体面的,就是文件不齐全,好像是故意的。连信用卡都没找到。肯定是有预谋的,你盯着她点。”

“我没空盯着。楼下还有病人等我。要是不用帮忙了,我就走了。”伊戈里感到胸中越来越憋闷。

伊戈里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又瞟了母亲一眼,就是个普通的女人:染了指甲,看样子挺体面的,不像是农民工或者无家可归的人。他现在胸口闷的好像有人在上面架了一辆摩托车。“我反正无所谓。我的任务就是接生,得脑子清醒,空想有什么用!”他恼怒地想。

“伊戈里!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过来啊!”旁边有人叫他。

“哎哟,你这个库兹亚京,快坐下,跑什么”他咕哝着,“你那边怎么样?听说是三胞胎?”

“都挺好的,我去三号房看看。那里就一个助产士,我这边都缝线了,她那边头才出来。”

三號战场上驻守着玛利亚·米哈伊洛夫娜,有三十年的接生经验,她已经安排了两名护士做助手,准备亲自上场接生了。

“噢,派人来了!”她厉声说道,摘下了口罩。“人这么多,咱们就这么闲么?”

“不不,我来就是以防万一的。你们应付得了吧?要帮忙么?”

“三十年也不是白干的。喏,她像是要帮忙。去安慰下小姑娘,快吓傻了。这里我一个人能行。”

伊戈里冲脾气暴躁的助产士微微一笑。她确实应付得非常好,哪怕是在紧急状况下——要是医生一时间失控了,她也能及时安抚。他现在只想看到普普通通的、明明白白的情况,想看到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想看到正常的小孩,正常的分娩,正常的母亲。

“抓紧填表吧,怎么写,玛丽·米哈尔娜?”

“什么都别写!这是个游击队员。”

伊戈里感到血直往脑门上涌,胸口的憋闷开始从上往下翻滚,一会儿挤压脑门,一会儿挤压双腿。“又是一个。今天出了什么鬼?!接连两个不愿履职的……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他瞄了一眼产妇,她顶多十六岁,能决定生下来已经很令人惊讶了。虽然伊戈里几乎可以断定,像她这样的都是拖到最后才不得不生的。一开始不知道怀孕了,随后又不敢说,再后来做人流也来不及了。那女孩时而抽噎,时而放声大哭。

“我不行了,您等等!真的不行了!”

“亲爱的,我倒是能等,但你姑娘已经出来了,难不成再把她塞回去?”

伊戈里总是感到惊讶:玛利亚·米哈伊洛夫娜怎么能这么幽默,又这么满怀柔情的同病人讲话,按理说她早该不耐烦了。她自己生了四个,通常她的同事们,尤其是那些已经生产过的女同事,同产妇讲起话来总是既严厉又冷漠,没有精力去安抚她们。

“你在那儿杵着做什么?”她打断了伊戈里不合时宜的遐想。“帮帮别人,好歹安慰一下,不然就赶紧回你的手术室去。小姑娘是第一次生,还年轻,你这副样子人家以后再也不想来了!”助产士开玩笑地竖起手指威胁他。“亲爱的,你快点振作起来。这些男人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会瞎嚷嚷。咱们再使几把劲儿,马上就好了。你看小桌子都热了,就等你的小公主了。”

有条不紊的工作总是让伊戈里感到气定神闲。这时候他想到了孩提时代,父亲第一次给他展示蜂箱的场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由工蜂们建造起来的——规整得仿佛是拿直尺量过。玛利亚·米哈伊洛夫娜有一种运筹帷幄的能力,在她身边他总感到自己是个毛头小子,能做的仅仅是毫不怀疑地在旁观看。而现在他正想如此——变成机器的一颗螺丝钉,摆脱那些愁人的想法。他冷静地看着这个女孩:栗色的头发,脸上有雀斑,脖子上简单地绑着一个小十字架。他为她感到既惋惜,又生气:这明显还是个孩子,要是在性行为发生前考虑周全了,这种情况也不是不能避免。现在这样不仅毁了孩子的一生,她自己今后也不得安宁,每天晚上都会辗转难眠,想着孩子究竟在哪儿。

痛苦的呻吟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好样的!别停下!你真是太棒了!哦哟,是个小美人,看哪,眼睛多漂亮!”

伊戈里机械地站起身来,向出口走去。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这些姑娘们是怎么哭泣着,挣扎着签署拒绝协议的。这种情形他不想再看一遍。

“可以了吧?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我们这里全部都妥当了!”玛利亚·米哈伊洛夫娜擦拭干净发出响亮哭声的小婴儿。

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无意中瞥见助产士将婴儿放在了母亲的肚子上……母亲……她们是怎么做到的:在体内孕育了九个月,心里竟然清楚最后要送人?她们的男人也很奇怪,这是你自己的骨肉,怎么能拱手送人呢?在人的一生当中,男性的本能正是在血亲关系上展现得最为彻底:没有任何法律或者骗局能使他变成别人的孩子,血缘关系胜过一切,不论他今后走得多远,都是你给的生命……伊戈里不觉得自己笃信宗教,只有在飞机颠簸的时候才能想到上帝,但他坚信拒绝自己的孩子是不应该的,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就是不行,没有原因。

他下到付费门诊病房,想要吃点东西喝点水,也想赶紧冲个澡,把坏情绪洗掉。办公室旁边,先前那位大个子焦虑地来回走动,他的妻子坐在一旁,用报纸扇风。

“进来吧!”伊戈里低吼了一声。“不好意思,被叫走了。”他没有一点谈话的心情,要是产妇喋喋不休——她们一般都这样——就打断她。

“也就是说,超声已经做过了……躺下吧。您搬把椅子,坐到显示器跟前来。”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轮廓,显示一切正常,好在本来也没什么可焦虑的。他在机器上统计好数据,记在了卡片上,指间仍然感到微弱的跳动。

“是有什么不对么?!她还好么?最近一段时间她很少踢我!”女人惊恐的将目光从沉默的医生身上移到不知所措的丈夫身上,因为她看不到显示屏。

“她在长大,活动范围越来越小了,所以动不了。都正常,没发现任何异样。三十八周了。”

“胎位正么?不用剖腹产吧?”

“要剖腹的话,我会说的。”

“呼,感谢上帝!我真是吓得够呛!”她松了一口气,微笑着望向丈夫,后者正目瞪口呆地盯着显示屏上那个蠕动的阴影。

“你自己放轻松,孩子也会好过些。”伊戈里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他看着这对夫妻,想象着他们将会满怀柔情地抱着新生儿,“大衣橱”剪断脐带之后喜极而泣,家里人举着横幅,牵着气球在门口迎接他们,庆祝的字句写在街道上,贴在车窗里。然而,对于另外一个同样刚刚诞生的小人儿来说,与亲生母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接下来他就会被值班的护士们当成小宝贝,轮流带回家去。他的母亲多半今天就办了出院手续,从紧急出口偷偷走掉了,因为不能容忍几个小时以后同那些抱着小孩不愿放下的女人们待在一个病房里。

女病人说个不停,他为了表示礼貌,机械地点头回应,这样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她的劲头丝毫未减。

“只要宫缩一开始,你们就赶紧打车过来。一般的救护车是不会管你们要去那个产院的。”

“要是总不开始呢?”

“迟早要开始的。你的是——男孩儿?”

“女孩!”她温柔的叹了一口气。

“女孩嘛,一般慢一点。大概两周以后就快了。不过你们最好提前打电话来预约。祝顺利,我还得去趟产房。”

他关上办公室的门,朝出口方向走去。已经两年没抽烟了,现在特别想抽上一根,犒劳一下自己。

“看到没有,什么都正常,你就爱瞎操心。”大个子抱住妻子,亲吻着她的后脑勺。“不过,你确定要让这个人接生么?他让人很不愉快。”

“就这么定了吧,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太忙了……”

“至少应该记得我们是女儿吧,或者看一眼出生卡,如果真的那么忙,瞟一眼那台机器总行吧。他可是收了钱的。”

“你别生气呀。他只要不粗鲁,不在分娩的时候吼我就行了,不然我会哭的。”

“怎么可能!我会陪着你的,要是他吼你,我就吼回去。走吧,想吃冰淇淋么?”

“好啊!柠檬味的。”

伊戈里不慌不忙地走到入口处的旋转门,那里的门卫和他公用一辆“范瓦”,虽然是少见的老牌货,但总方便些。

“您是伊戈里·弗拉基米尔维奇?”旁边有人叫他。医生疲惫地转过身去,一个看上去十六岁的小伙子,长着一对招风耳,慌慌张张地从隔壁超市抓来一篮东西。

“您有事么?我现在赶时间。”

“我到处找您!就耽误您一分钟!这个!”小伙子递过篮子,“谢谢您!”

“这是什么?”伊戈里狐疑地看着篮子,又看看提着它的人:头发蓬乱,脸也没洗,衬衫全是汗渍,就跟他值班结束以后一个样。

“这是给您和您同事的。商店里只有这个。我们之后会正式去拜谢的。”

“谢什么?您是哪位?”

“为了我老婆的事!也就是小孩!女儿!”小伙子咧开嘴笑了。伊戈里再次用怀疑的眼神扫了一眼说话者,他确实戴着结婚戒指。

“我听人说,是您和助产士玛丽娜……我忘了她的父稱了……帮她接生的。这是给你们的茶叶,只来得及买这些了。我半夜陪她到医院之后,就不敢走开,想着肯定很快就生了。”

“我们这没有叫玛丽娜的,您别是白高兴一场?当然还是谢谢您,但看来我得把这个转赠给别人了,因为我今天没有接生过。”

“怎么会?”小伙子疑惑的说,“但别人跟我说的呀……我妻子叫斯维特嘉,个子小小的,脸上有雀斑,深色的头发。说她一个小时前生的!是女儿!我们还没想好名字:她太紧张了,说等生下来之后再取名字。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哦,我想起来了:米哈尔娜。玛丽娜·米哈尔娜——助产士的名字。”

伊戈里脑海中的画面逐渐完整了,但小伙子的面庞还是不能让他相信。

“玛利亚·米哈伊洛夫娜接的生……您多大了?”

“十九岁!我和她都是!”招风耳精神焕发起来,“我们从上中学就在一起了,结婚以后很快就……女儿都有了!谢谢您!”

“不用谢我,主要的工作都是助产士做的,我们就是辅助一下。你们这么决定是不是太早了?”

“不啊,我们想趁年轻,多要几个孩子!”小伙子不知何故拍了拍脑袋,好像那里藏着青春的源泉似的。“就这样吧,我先走一步。斯维特嘉说要去教堂,祈祷一切平安。她在医院都好吧?我的意思是,她和孩子都好吧?”

“嗯,据我所知,一切都正常。”

“谢谢您!再见!”小伙子把篮子塞到伊戈里手中,转身朝边门跑去。

伊戈里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跑远的背影,随后瞥了一眼篮子里的东西:蛋糕和糖果。小护士们要开心了。这个爸爸还真是好笑……胸口没有那么憋闷了,“多要几个”——伊戈里冷笑了一声,眼前浮现出小伙子衣衫不整的尊荣。好嘛,要是这样的话,一年之后我们再来看看,你是不是还这么说。

夜幕已经在产院里降临了。在这里,一天中的各个时段都有不同的工作节奏,晚上生产人更多一些。幸福而疲惫的女人们坐在轮椅被推出来,紧紧地将包裹严实的襁褓抱在胸口。病房里的各种声响在他听来融汇成了一架机器各个零部件的摩擦声,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的展开,就像在蚂蚁洞中——虽然在外人看来,场面一片混乱,人们不假思索地从这边跑到那边。

“哪个房间在生?”

“五号!”

“那为啥三号病房叫得厉害?”

“正在等着上麻醉!麻醉医师在一号产房,走不开,那边是个哮喘剖腹产的病人,副手都不敢上麻醉。”

“派瓦利亚去三号,他话多,当麻醉上正好。”

伊戈里盯着自己的“蚂蚁窝”看了几分钟,想要从坏情绪里摆脱出来,调适成工作模式。走廊的尽头站着一对奇怪的夫妇:男人和女人都穿着踩水的长筒软皮靴,披着一次性的雨衣。女人无声地哭泣着,用纸巾捂住了嘴;男人似乎在劝她什么,但看起来完全没有效果,所以只好试着去抱她。

伊戈里走近他们,很明显不是委员会成员,也不是实习生。也不像是产妇。大概是产妇亲属。在哭——说明有什么事情。但为什么放他们进这里来了?如果家人是在VIP病房里生产,那陪同亲属应该在里面——卫生保健室待着,要是出了紧急情况他们就得从病房出来。其他的产妇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痛苦:她们的预产期很接近,都在担心自己的阵痛什么时候会来。

“你们找谁?”他故意加重了严厉的语气,仿佛这两个人正是他今天情绪失控的罪魁祸首。

“我们是六号病房的。我们和你们医院的领导签过协议的。”男人说得很克制,但看样子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好像马上就会失控到尖叫或者哭泣。一旁的女人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

“家属么?那为什么不进去?”他打住了,明白自己问得不对——六号病房正是VIP房间。既然他们出来了,肯定是里面出事了。现在最好的情况是,女人彻底崩溃到大哭,最坏的情况就是——开始讲述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歇斯底里地嚷嚷,直到整个走廊人尽皆知。

“我们这里有很多产妇正在宫缩阶段,形势很紧张。我带你们去大厅吧,那里冰箱里有水,还有咖啡机,过去休息一会儿。”他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伊戈里把他们送到出口处,男人点头表示感谢。回到科室之后,伊戈里在今天的第N次试图关闭那个释放恼人情绪的通道,哪怕只在接下来的三小时内关闭也行。他迫切需要清晰的大脑和自信的双手。

工作渐渐变得顺手起来:他协助库兹亚京又接生了两个,参加了一个剖腹产手术,盯了一下儿童重症监护室的晚查房。紧张的一天在八月浓重暮色的挤压下蜷缩成了一团,在屋外这暮色已经覆盖了整个天空,渗入到每一个角落和缝隙里。只有在这里,它透过敞开的窗户钻进屋里,同医院明亮的灯光展开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

分娩的大潮暂时停息了,第二次高峰通常要到夜里三点左右。那时候生产的一般都是从晚上就开始阵痛了,但总想着可以熬过去;随后必定在半夜惊醒,发现羊膜已经破了。这些产妇很快就被送到医院,虽然她们中不少人在“救护车”或者下面的接待室里就生了。

这都是之后才要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伊戈里已经回到家中,在电视机嗡嗡声的陪伴下进入了梦乡。现在,病房正逐渐安静下来,排掉一天的污秽,恢复本来的样貌。护工们不疾不徐地晃动洗衣篮,护士们在产房里补全药品,医生们更新病历卡上的数据——他最爱的值班时光。在这个时候,他很喜欢在各个产房转一转,和那些刚刚造完人的妈妈们说说话,顺便再看看婴儿室。正是在婴儿室里,他有一种深刻的体会,好像自己也参与了这项神圣而自然的事业。如果是他当班,他更是觉得自己俨然是所有这些孩子们的第一位教父。如果真有上帝存在的话——他一定是坐在高处,俯视下面的人们,那么他伊戈里就是在这里,在人世间,在医院里的一位小上帝。就在今天,他是生育之神。

休息室里,被一堆文件包围的萨沙用塑料勺子卷起了一撮泡开的面条。

“唔,印(进)来吧,茶吆(烧)好了。”他包了一嘴面条,含糊不清的说,冲着角落里沸腾的茶炊示意了一下。

“謝谢,不愧是我们的美食家啊。卡梅舍夫有溃疡,你打算接手?”伊戈里倒了一杯热茶,在萨沙对面的沙发上躺下来。“谁送点心来了?”

“喏,拿块蛋糕,玛丽·米哈尔娜给的。我们的最爱——朗姆酒口味。”萨沙想要阻止那根滑出来的通心粉,“这些白痴,好歹也放根勺在里面啊……她就是只‘布谷。”

“什么?”伊戈里没明白,他在说谁。

“我说我们的那只‘布谷鸟,签了拒绝抚养孩子协议的瘟神。”

伊戈里恼怒地想,还不如不来。晚上工作的时候他一直刻意回避有关拒绝协议的记忆,现在他又能感受到指间传来的那种微弱心跳了。他试图回忆伦理学教授在课上所讲过的,有关女人的选择权,有关那些医生连想都想不到的生之阻碍,有关生育之恩不如养育之恩的那些理论……伊戈里望着蛋糕,想起了那位年轻的爸爸,他心中的某个地方变得柔软起来,甚至想要原谅这位女子,为她的行为寻找合理的缘由。

“或许,她没法抚养他呢,好在生下来了,没让胎死腹中。”

“谁知道了,说不定也试过,没料到他还是活着爬出来了。出生卡也没有。我说过吧,肯定是故意缺文件,让我们没法给上级写报告,狡猾着呢。”

“不过,还真不知道她都经历过什么。你也知道,脐带绕颈三周是很常见的。也许她丈夫是个变态,不想要孩子,而她爱他爱得发了疯。要不就是她得了癌症或者阿尔兹海默症,不想让孩子今后思念她。再不然她一定是被家暴了。”

“伊戈里·弗拉基米尔维奇,你是不是很久没编故事了?这些鬼话你自己相信么?”

“今天确实太糟糕了……”伊戈里很尴尬,因为萨沙当面点破了他的多愁善感。

“啊,说到怪事,库兹亚京的VIP产房里今天真是不得了!那里边的一个代孕妈妈,人家给了她一大笔钱,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所有人都在产房里杵着,拍照拍个不停。她生倒是生了,就是不想给他们孩子了!”

“什么意思?”伊戈里还没理清楚故事的线索。

“没什么意思!就是攥在怀里不放,大声嚎叫着什么,他是我的,不能给你们!库兹亚京还是头一回碰见这种事,他把这对夫妇请出去,想劝女的放弃,这两人也气得直叫唤。”

“我看到他们了。”伊戈里想象着,要是库兹亚京换成他,自己会不会插手这件事,会不会去劝说那对夫妇……“也不知道该同情谁,他们也许没有生育能力……要是他们打官司告代孕母亲,孩子能要来么?”

“我们国家哪有这种法律,你是天外来人么?!她怀胎九月,当然是她做决定。哪怕签了五百份合同呢,她说不给就是不给。不过,她还真是没法带,护士们说她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丈夫去年因为酗酒打群架已经死了。本来打算靠替人生孩子赚钱,这下泡汤了!他们现在说不定既要她赔代孕的钱,还要她赔怀孕期间花的钱,你说她到哪儿弄钱去!但是要说打官司,不存在的。”

伊戈里正慢慢消化他所听到的这些信息……他一次都还没遇到过代孕的,因此也很难想象是怎样的情形。应该马上把孩子给养父母,还是放在母亲的肚子上,又或者将其靠在母亲的胸前。是让他们母子告个别,还是直接抱走……他想象着这个女人,坐在那里,手中抱着用毯子包好的小婴儿,她怀了他九个月,现在要将他交到别人手上。这就是了——她办不到。所以抱着他哭了,总觉得可以做到,但本能战胜了一切。接下来她要怎么办?没有拿钱回家,反而带回去一个嗷嗷待哺的雏儿,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些人真有本事,跟我们领导全都讲好了,姓也改掉了,就是为了以后没人知道。什么都买好了,病房里堆满了玩具、搖篮、衣服。我不清楚,他们是走了还是在那儿等着,万一那女人又改变主意了呢……”

“你就别眼红了!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好像是小子。不管是男是女,他们都不会好受的。”

“要不然就给他们推荐一个?你的那位‘布谷鸟怎么样?”

“嗯……那你推荐啊,管用么?他们要的是自己的孩子。代孕者是他们的基因载体啊!”

“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我想说的是:既然他们这么想要个孩子,怎么不能领养呢?这些有本事的人,说不定已经跟亲戚们说了个遍,为了不露陷,她甚至有可能一直装着假肚子。事已至此,两手空空的回家能行么?可就在这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就好像是某种征兆,你明白么?而且孩子的母亲我们都见过,完全正常,没有吸毒或者疯癫的迹象,婴儿本身也很健康……”

萨沙皱起眉头:

“你想说这是奇迹么?我说,伊戈里,别在这儿工作了,去当电影编导吧,快找人教教你。”

“你这人,”伊戈里刚想发火,忽然又觉得有点莫名的难过:确实想要奇迹发生,想到喉咙都肿了。

“你还喝茶么?”

“喝一点,你倒上吧。无论如何,我得找他们谈谈,我去去就来。”

萨沙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友人的身影。

“你最好写一张假期申请,不然别人真的觉得你很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磨破边的酒瓶,两个小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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