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众的、民间的、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

2018-09-28 17:10张丽军
文艺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旧体诗文学史书写

○张丽军

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重要话题。从1985年开始,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等提出来“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概念,其目的是想打通现代和当代,以一种总体性的框架,以“现代性”维度来恢复五四精神,可以说具有内在合理性和逻辑性。现在看来,“20世纪中国文学史”这一概念的有效性在逐渐减弱。1988年,上海的王晓明、陈思和等提出要“重写文学史”。他们提出的“重写”,不仅是现当代文学史,而是重写整个中国文学史,即以一种审美的、历史的框架,打破意识形态的文学史法则。这在当时影响非常大。之后,我们看到唐小兵教授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再解读”。唐小兵的“再解读”侧重的是对作品的再解读,唐小兵的作品集中选了很多重要学者的文章,像刘禾、黄子平等。这些作者的文章非常新颖。他们凸显的是对一个具体作品的细致解读,用的思路是西方的各种主义文论。这在当时特别有震撼力,让我们看到很多作品还可以这样解读,即细致、幽深、曲折的解读方法。我的博士导师逄增玉先生之前就写过对孙犁作品的再解读。毫无疑问,文学史的书写是需要通过对一部部作品的解读来实现的,是对一个个作家的重新解读来达成的。这样一来就把文学史写作的思路引向进一步的个案分析,具体文本分析。直至今天这种思潮的影响还是非常巨大的。今天我们看“重写文学史”的理念,不再是集体性的、有意为之的行为,但是重写文学史的理念思路依然是影响巨大、深入人心的。重写文学史更重要的是对历史原生态的还原。现代文学史过去是不完整的,我们经常提到今天使用的文学史是半部文学史。不完整的、文学史之外的作家,他们的创作如何呈现,这是我们以往常常遮蔽或忽视的。

“重写文学史”的理念包含着对人性的重新书写,即还原完整的人性。以往的文学史的书写,有的作家笔下其人物形象的人性是不完整的,不是整体性的呈现。《创业史》这部作品,里面梁生宝对道路的选择是闪耀着光辉的,但对其情感的、人性的、欲望的东西,是压抑很深的,是遮蔽性的。样板戏里面就有很多弊病,丈夫没有妻子、没有儿女。这不利于对英雄的塑造,英雄应该是有烟火气的,生活在人间之中的。《江南》杂志曾刊发重新书写《沙家浜》的作品。作者说道:我不改写《沙家浜》的故事,但肯定有其他人改写。这是他的判断。当然他的改写可能有一些问题存在,但他提出改写是必然的事情,是发人深思的。他认为以往的文学史的人物形象是不完整的,是被遮蔽的。文学史的重写是文学的还原、作家世界的还原、人性的还原。事实上,从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来看,改写和重写故事,是文学史从未断绝的、绵延至今的艺术现象。《西厢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故事原型也在不断流变延展,不同时代进行着不同改写,呈现出每个时代的意识和价值。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都呈现出这一时代人对文学、艺术和历史丰富和独特的理解。重写文学史的理念和过程依然没有结束,依然继续下去。

从文学史的写作来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出现了很多新的变化。我们回顾更早的现当代文学史,从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开始,到我们今天使用的文学史,已经变化很大。孔范今先生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贯穿整个20世纪。苏州大学朱栋霖、丁帆、朱晓进等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从五四之前一直写到当下,都命名为“现代”。山东师范大学朱德发先生提出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将“现代”一词提到前面,也是一个新的理念。山东师范大学朱德发、魏建先生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通鉴(1900-2010)》,从晚清一直编到 21世纪前十年。还有一些更为特殊的书写文学史的方法。杨义先生将图像编入文学史。其实这也是一个传统,之前郑振铎编的文学史,里面就有大量的图画,是我们已有的图文并茂的传统。2013年陈建功、吴义勤先生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图典》,用大量的照片来说明文学史,提供更加丰富而独特的东西,将文学史中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呈现出来。通过图像,我们看到作家的衣着、样貌、神态、气质等物质性与精神性内容。这进一步将文学史视觉化、形象化。文学史不再是抽象的文字,而是提供了一种科学的、实证的事实性内容。这和以往对作品的单独阐释和写作是不一样的,不是单纯依靠想象和加工的东西,带有一种科学性的因素。

21世纪以来,一些新的文学史的理念或编写的要求出现了,或原有的呼吁声音更大了。其一就是把旧体诗词纳入文学史的框架之下。这是中国文学的传统。五四时期的鲁迅写过很多旧体诗,特别精彩,郁达夫写的很多旧体诗被认为是最好的旧体诗。毛泽东本人也写了很多旧体诗歌。有趣的是,当下的中国很多人还在用旧体诗词表达情感,今天很活跃的中华诗词学会,仍有很多有文化修养的人都在写。毫无疑问,当代旧体诗词是当代文学的一部分,但是这些究竟是不是当代文学史的一部分,都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考量与辨析。从这个意义上讲,就需要打破所谓的新文学史、纯文学史、精英文学史的审美霸权、书写霸权。旧体诗词应该进入文学史,不能因为文学题材而被人为地阻碍,无法进入文学史。从内容上来说,毛泽东的“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写的是新的内容,和新时代文化、历史进程是一致的。

刚才提到的旧体诗词该不该进入文学史的问题,我认为,仅仅从形式排斥,是说不过去的,在今天旧体诗词依然能够产生影响。有一次春天来了,我站在济南的黑虎泉边,突然感到春天的美好,但有一种情感涌动不出的尴尬,瞬间觉得这时候咏几首旧体诗歌更加合适。在这种情况下,俗字俗语就表达不出那种味道和气息,没有旧体诗词那种凝练和丰富。这时候我就感到中国当代人的情感发生的方式,是受到很大制约的。尽管,我们觉得有时候旧体诗词更能够表达我们的情感,但是由于我们的训练太少,无从表达。事实上,今天的人依然有这种需求。所以不能仅仅看文学的形式是不是过时,而是看它是不是依然跟心灵有关联,是不是有大量的人在使用。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王兆鹏老师在语言教学中,让学生写旧体诗,就写故乡、写校园,用平平仄仄写出来。学生对使用旧体诗词很感兴趣,很受欢迎。当今文学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向我们展示,旧体诗词依然是具有生命活力的,依然是心灵史、文学史的一部分。

其二,世界范围内的华语文学应该纳入当代文学史中来。2017年,哈佛大学学者王德威接受记者采访,提出从世界视野下看中国现代文学史。“‘华语语系文学’是不是能够提供一个不同的批判界面,作为我们研究中国文学的时候,一个另外的对话的对象,或者是一个思考的维度。”这也是我们应该思考的,对于今天的文学史,在新世纪语境下继续行进,不断积累,继续做着增量的文学史。所以,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与书写也应该是在增长和扩展的,和这个时代本身一样一直在扩展。

实际上,海外华语文学对大陆当代精神生活产生的影响是很大的。严歌苓是海外华文文学作家,她的作品应该是中国现当代大文学史的一部分。近期根据严歌苓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芳华》,在很大程度上深深地影响当代人的生活、生命和情感,可谓逢人无不谈《芳华》。2017年马来西亚“70后”的女作家黎紫书来山东师范大学交流。黎紫书对世界和人性的思考达到很深的程度。她说道,大陆在生活方便、科技进步方面,远远超过马来西亚。但话语一转,黎紫书说高科技的技术使人的所有行动的痕迹都在记录之中,她不希望被别人记录,不希望被别人查到生活痕迹。今天在享受科技进步的同时,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个人生活的完整性不存在了。这是这个海外华文作家想到的另一个维度——个人精神、物质的完整性,不被打扰、不被检查的完整性,这涉及一个人生活自由度的问题。这就让我们思考,海外华文文学对世界的思考是很独特的,是有很大精神启示和价值的。

如果我们说增量的文学史,第三个就是大量的个人的精神书写的文学,包括网络文学、民间化个人写作。我们看到,当今大量的网络文学对年轻人产生了深深的影响。在今天这个时代,人人都可以当作家,作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切入民众的生活。余秀华,之前默默无闻,但在今天,她的才华想埋没都很难。我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时候,余秀华在北大演讲,很多学生去听。这让我觉得很惊讶,说明余秀华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力和吸引力。还有就是很多网络文学的影响,比如《甄嬛传》,从网络文学改编成电视剧。我们看到作家的改编是有很大功力的,那种对宫廷的服饰、文化、情节编排的巧妙,超出一般意义的宫廷剧。这已经超越网络文学的范畴,成为很多大众日常的部分,仅仅把其看成宫斗剧,是将其看窄了。这样的文学同样需要进入文学史,而不是狭隘的单一性的精英文学史。

第四,增量的文学史应该包含视频的、有声的文学史。刚才提到图像进入文学史,以后的文学史可能还在改变,可能很多视频也要进入文学史。像很多纪录片一样。我们的文学史以一种纪录片的形式进行,未来都很有可能实现。就像今天看很多儿童读物,直接进行二维码的扫码,然后直接进入有声的世界。这成为一种跨文本的跨文体的教育与创作。这使我们的文学史完全可以做成一个有声的文学史,有图像、有视频的文学史,比如当提到关于先锋文学的“杭州会议”,我们通过视频马上就能播出,看到在会上谁进行了怎样的发言,用二维码的方式直接进去,马上就能看到最鲜活的文学史史料。

如果从生活出发写文学史,今天还有很多可以选择的、增加的文学史。我们坐出租车时就会发现,很多司机都在听评书。事实上,现代评书的有声文学也应该进入文学史,因为从传统评书到当代评书,依然对我们心灵产生很重要的影响。小说改编为电影,是一种跨媒体的方式,既是文学的又是影视的。以往是文学驮着电影走,很多电影是小说经典改编的,但是今天是影视改变着文学。一部小说知名度高不高,首先看是否能改编为影视作品。文学作品的视觉化、影视化,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从这一角度来说,如果从当代人精神生活来看,影视已经取代了文学,一部电视剧,数个卫视直播,马上有轰动性效应。当然我们要承认影视的局限性。从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提供营养的丰富性,耐人寻味、回味悠长来看,依然是文字、文学的艺术更悠长、更绵密、更丰富。但是从世俗的、大众的、纪实的、巨量的精神影响来看的话,依然要首推影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文学史写作的最核心问题是,什么样的作品能进入文学史?首先是要具有语言的审美性。其次,在审美之外,更重要的是和人的生活的关系,而不应该以审美为最高的霸权,应该以关系、影响和改变大众的心灵为一个至高的目的。我们会提出一个问题,即文学史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文学可以入史,什么样的不可以。文学史的写作还有很多可能,需要我们有一个开放的包容的文学史观念。回到我们的出发点,文学史应该是关乎人的心灵、与人的心灵发生精神的交集的。那些在人类的精神世界发生重要影响的作品,应该进入文学史。它和我们的生命有关系,在改变着我们,在优化着我们,也在改变着这个世界,改变着每一个个体;而不应是一个干巴巴的、审美霸权的、单调的、枯燥的文学史。

因此,对于21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我们需要建构一种民间的、大众的、活的文学史观。当代很多文学现象,对我们写文学史提出了新的挑战。比如针对作家路遥,很多人批评当代文学史对其的忽略,北京大学洪子诚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孟繁华、程光炜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等当代中国文学史,都不提或很少提及路遥。很多人就质疑,这样的文学史是不是有效的文学史,是不是存在审美的霸权?我们的文学史批评会不会因为审美霸权造成了遮蔽?是不是文学史仅仅是文学史家的,而不是中国大众的文学史?今天,我们想探讨的是应该建构一种来自民间的、大众的、活的文学史。

事实上,书写文学史的权利应该回归大众。当然我们都知道,文学史的书写都是具体的个人完成的,文学史是由经过长期的学院派训练,长期的作品的阅读积累才促成的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人来书写的。但是这些是代表民意的文学史、活生生的文学史吗?我个人认为,文学史的书写首先是展现那种活生生的灵动的、对当代民众产生影响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才应该进入文学史,这是一种接受视野下的书写方法。如果文学作品没有被读者阅读,没有产生广泛的影响,作品写得再好也是沉睡的,是不具有有效性的文学作品。如果我们从中国当代民众心灵的接受,和对民众产生巨大的影响的文学作品来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绝对是经典。因为他是被读的最多的作品,是产生广泛心灵影响的作品,是成为很多人精神资源的作品。从这一角度来看,《平凡的世界》最有资格进入文学史。可是以往的文学史为什么不书写它呢,这就是审美的霸权导致的。以往的文学史认为只有那种形式的创新、观念的创新、人物形象的创新才能进入文学史,而最忽略的一点是,文学作品是不是真正有效的发生,是不是对当代民众的生活、心灵、历史进程产生影响,以往的文学史没有对这些进行考量。所以我们要探讨一种活的、大众的、民间的文学史,正是因为民众把平凡的世界抬进了文学史的殿堂。以往很多人担心,《平凡的世界》能否经得起经典的考验,是否具有经典的魅力。是不是只是那些具有乡村经验和记忆的人、有生活同构的人,读《平凡的世界》才很兴奋,才具有精神的接受度。从今天来看,事实上已经超越了这个门槛。我们看到很多“80后”“90后”甚至新世纪的新青年,也在读《平凡的世界》。这就跨越了年代的门槛。很多当下的年轻人说《平凡的世界》成了他们高中时代的必读书励志书,这超出了我们的设想。年轻人也可以从中读到很多新的东西,说明它依然是有效的,依然对心理具有一种激励、升华和净化的功能。所以从这一角度看,文学史应该是对当代中国民众产生影响的文学史。2012年,温儒敏先生在山东大学的时候申请了一个重大课题“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他认为,文学应该走进生活,应该走进大众的心灵,要对大众的文学生活、精神生活、心灵生活进行研究。文学不再是批评家、精英的文学,而是走向了民众、走向了民间、走向了无数个生命个体。文学和国民的生活、心灵、素养、精神发生了关联。这就是文学生活调查的价值和意义。

我们从大众的、民间的、活的文学史出发的话,能看到很多新的文学史增长点和新的范式。2017年我参加一个文学评奖,遇到济南文联主席张柯。身为“60后”的他说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接受文学作品的方式是你们想象不到的,我们是听广播接受的。那时候我听广播正在播《烈火金刚》,听了之后无比兴奋,成了我一生中的记忆。”20世纪60年代的人,不像今天读书这样方便,也没有电视,那时候人的文化传播媒介很少,只有通过广播的声音。那么我们设想,这就是他和他同代人产生影响的文学的接受方式。这种文学是否进入了文学史呢,是否进入我们研究的范式呢?没有。那这是不是活生生的现实?当然是。这恰恰是我们文学史的疏漏。我们没有从人的生活经历、情感出发,仅仅在已有的文学史框架下打转转,从文字到文字,而没有将那些真正发生的东西写入文学史。

2005年我到山东大学参加全国博士生论坛。参加论坛的人除了文学还有历史专业的,跟我住在一起的是学历史的。他说他最早想考文学专业的。我们相互谈论一个话题,即当代最喜欢的十位作家是谁。我们谈得很一致,都谈到张炜、路遥、莫言、陈忠实、贾平凹、余华等。我们都在高中时候通过广播的形式接受的《平凡的世界》。那时候当我听到孙少安和田润叶的爱情故事:润叶到县城做老师,写了一封信带给少安,少安很犹豫、很痛苦。听了这个我觉得特别动人。这就是我们那一代人接受的案例,到现在这种文学接受现象也没有进入文学史研究的视域。

当代中国文学史应该是无比宽阔的。生活有多宽阔,心灵有多宽阔,文学史就应该有多宽阔。以往的文学史研究就太受制于既定的模式,21世纪中国文学史应该是增量的文学史,是打破既有审美霸权的文学史,去建构一种属于大众的、民间的、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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