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时空

方奇

1

林梓和母亲从班主任办公室走出来时，已经是太阳落山。两个人一前一后隔着远远的距离，温柔的橙色光线太像老照片里的记忆。林梓看着前方被光线照得毛茸茸的瘦小身影，咬咬唇垂了头。

“你怎么回事？”刚走出校门的女人回过头，“他们的作业是你自愿借出去抄的吗？明明是他们抢走的，你为什么不跟班主任说明白？”

林梓皱着眉头把书包带紧了紧，加快了脚步。

“为什么要像个闷葫芦一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

“谁要你操心啊！都说不用过来，你屁颠屁颠赶来干吗？”林梓终于出了声，音量比母亲之前差点掀翻办公桌的吼声还要高，再配合着脸上极度不耐烦的表情，瞬间让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林梓看到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低头又看见她因为匆忙过来，脚下连后跟都没提上去的凉鞋，心里越发烦躁起来。

然而糟心的一天并没有这么结束。吃过晚饭后林梓坐在书桌前，面对摊开的数学习题集，过了半小时却一道题都算不出来。她索性合了习题集，开始翻新入手的杂志。没想到从头翻到尾，每一页都被人画上了涂鸦，里面好几篇文章居然还被整页撕掉。林梓看着没被荼毒的最后一页，委屈得想掉眼泪。

“树洞：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小编哦！《星星画报》编辑部读者热线……”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向胆小的林梓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拨号过去，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大晚上的，应该不会有人接吧。

意外的是，漫长的“嘟嘟”声后，传来了一句：“喂？”

林梓吸了口气，用非常小的声音问道：“请问是《星星画报》吗？我……我这个电话是不是打得太晚了？”

听筒那端并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在林梓好奇地把耳朵贴近一点的时候，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的、温柔的、有着感冒一样鼻音的女声。

“哦，是的，这里是《星星画报》。你的电话永远也不晚。所以，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2

突发奇想给“树洞”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林梓和那位叫张友丽的《星星画报》编辑聊了很久，从刚开始略略羞涩到后来的畅所欲言。隔着电话线，听到声音、见不到人的交流是林梓喜欢的方式。毕竟，任谁见了真实的林梓都会不想和她交朋友。

林梓的名字虽然很有文艺气质，但她其实是个体重八十千克的胖妞。

浑身脂肪的臃肿模样，不仅掩盖了林梓还算漂亮的眉眼、还算优秀的成绩，也埋葬了林梓和班里同学和谐相处的可能性。

从小学开始，林梓就被大家背地里嘲笑。经常有调皮的男生跟她恶作剧，甚至老师也因为她胖总是把她当成班级里可有可无的学生。林梓渐渐形成了自卑内敛的性格，心里再难过也会装成无所谓的样子。这种伪装大概是她所能维护的最后的尊严了。

但林梓母亲却是完全相反的态度。

“我妈有时候真的很过分。记得以前班里一个男生扯了我的辫子，我妈就在放学后把他堵在学校里教训哭了，后来那个男生家长不依不饶非让老师处理，结果我被罚站一上午。”林梓和张友丽编辑的聊天内容有一半是在吐槽对母亲的不满。

“事实上那个男生再也不敢欺负你了吧？”

“话虽如此……可是这治标不治本，只会让我和同学相处得越来越差。就像我妈这次一定要我说出作业是别人抢走的真相，被李璐璐她们知道肯定会更加讨厌我，我在学校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

“过不了多久李璐璐就会划破脸……”听筒那端的女声忽然停住，似乎有着难以明说的原因，“你应该强大起来！”

女生短暂地疑惑，又很快释然了。不管怎么说，能有一个人愿意耗费那么多时间陪伴她、听她倾诉，甚至为了安慰她而编出这么拙劣的谎言，这些对于林梓来说都是最好的安慰。

张友丽编辑在结束通话前还表示，她欢迎林梓继续给编辑部打电话。

林梓有些受宠若惊。

几天之后，林梓一潭死水的校园生活因为快要进行全市联考有了新变化。学校决定在下午增加一堂课，这样下午放学和晚自习之间留给大家吃饭的时间缩短为不到一个小时。太过仓促的晚餐时间以及孩子们需要增强营养迎接重要考试的需求，使班级里很快掀起了一波家长送饭潮，同学们都比着谁家妈妈的手艺高，这一点让林梓很是苦恼。

“哎，友丽编，我妈做饭真的是难吃到了极点，拿到饭盒指不定受到多少嘲笑呢。”

“别这么说，你总有一天会怀念她的手艺……还有，一定不要在雨天……”

“我先挂了！我们班主任进来了，她看到我用手机一定会没收！”林梓的“树洞电话”就这么匆匆忙忙结束了。

在班主任犀利眼神中拽下耳机念英文的林梓暗暗想，刚刚张友丽编辑是准备说一定不要在雨天干吗？穿裙子？跑步？吃冰激凌？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飘起雨来。

3

星城开始进入梅雨季节。三天一大雨，两天一小雨，哪怕是好不容易的晴天，衣服也依舊潮潮的。可不管怎样，每天放学准时来送餐的家长依旧人数可观。

“又在啃面包呢？”在林梓撕扯包装袋的时候，前座女生回过头来。她面前敞开的饭盒中摆着土豆烧鸡、清炒荷兰豆以及红薯米饭，浓香袅袅。林梓看了一眼就不再把视线移向那个方向。

“家里人忙，自己随便吃点东西就好。而且正好想减减体重。”

由于嫌弃母亲做饭难吃，并且不愿意暴露自己的食量，林梓并没有把班里所有同学家长都在送晚餐的事实告诉母亲，而是选择在这两个星期的时间里自备干粮。当然，靠这样就能瘦下来多半也只是异想天开。

林梓其实尝试过很多次减肥，每一次减肥均是以失败而告终。

最后一次尝试是在去年，林梓因为吃减肥药几天不想吃饭，结果在一天放学路上晕倒被送到医院，住院的那几天，原本轻了的那么几斤又因为被母亲一天六七顿饭地补营养直接反弹了回去。出院称完体重的林梓和母亲大吵一架就彻底绝了要瘦下来的念头，一切随缘吧。

就在林梓强笑的时候，一个女生匆匆跑进教室，和平时李璐璐关系较好的几个朋友说了些什么，然后几人冲出了教室。班级里躁动起来，随着议论的声音增大，连坐在最后一排的林梓也能听见貌似是李璐璐从楼梯上滑倒滚下去，脸上流了好多血。

林梓咬了口面包准备看习题，她本来就对李璐璐没什么好感，所以李璐璐滑倒她并不关心，不过脸上流血……女生突然想起张友丽编辑那一次电话里说的，顿时一种触电般的感觉直入胸口。

所以说那时，张友丽编辑说的“划破脸”并不是在给她安慰，而是真的说出了未来发生的事？

被送到医院的李璐璐确认脸颊擦伤，额头还缝了两针。然而林梓怎么也没想到，大家会把这个意外归结到她的身上。

那天恰好放学时间下了场雨，楼梯也因此变得湿滑，而林梓作为当天值日生，其中有一项任务是打扫班级在学校里的公共卫生区，也就是负责一到四楼楼梯的卫生。大家都说如果林梓及时清理水渍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李璐璐的几个朋友逼着林梓去给李璐璐道歉，还要林梓赔钱。这么拐弯抹角牵强附会地将责任扯到林梓身上，林梓真的超级愤怒，但她依旧选择了妥协。

这样胆小懦弱的自己真的很让人失望吧。

4

因为这个月总是找理由不回家吃晚饭，还在零花钱之外又找父亲拿了一笔钱。林梓的反常行为引起了母亲的怀疑，很快她便了解了全部情况。即使林梓爸拦着，她还是要去学校找老师评理。

结果便是林梓和母亲又吵了一架。

母亲坐在沙发上，垂着头，林梓躲在卧室里，又开始了两个人惯常的冷战。

“我妈总是三天两头为一点破事往学校跑，真的被她烦透了。”林梓抱着手机叹气，“而且她现在还要开始每天都给我送饭，好讨厌，明明自己工作都那么忙干吗总要管我……”

“林梓！”

电话里突然的点名吓得林梓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你难道就没有考虑过改变自己吗？抱怨人生，抱怨母亲，但其实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啊！林梓，我拜托你变得强大起来好吗？”

本来就因为心情糟糕才打电话诉苦的林梓被狠狠教训一顿，自然也没什么好的语气：“我就是这样的我，减肥也瘦不下来，别人都不喜欢我，没办法。”

“那拜托在下雨天不要冲你妈发脾气，哪怕只是这段时间也好——”一向温柔的女声变得有些歇斯底里，越说越是能清晰地听到每个字后颤抖的尾音。

“啪！”林梓气愤地将电话挂掉。不就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吗？凭什么对她指手划脚好像自己真的是个预言家？

女生将新一期的《星星画报》推向一边，抱着头趴在桌上时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很过分。明明心里清楚什么人是真的爱她关心她，无论是友丽编辑也好，还是为她操碎心的母亲也罢；明明应该刺向敌人的矛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指向爱她的人，并且在明知道错的情况下依旧抵死不改。

可这样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她再如何过分，会为她对抗全世界的那个人也不会离开的呀。

5

星城的梅雨季节还在继续，连续几天暴雨磅礴后，在联考到来的前一天下午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雨水像帘幕一样倾落，操场已经变成了一片水塘。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林梓打开手机，屏幕上蹦出来一些消息，有微博推送、微信新闻，都在报道本市暴雨。奇怪的是，手机还显示有五十九个未接来电，点开后发现来电号码全是乱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暴雨连运营商都受到了影响。

下午的课程在暴雨声中结束，教室外挤满了来送饭的家长，两周的加课总算是到了最后一天。林梓收拾东西走出教室，却意外在走廊里看到了穿着深蓝色工作装的母亲，上面“南方电力”的字样已经被洗得褪了色。这样的装扮和旁边的其他家长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她站在那里，头发湿漉漉，手里原本应该提的保温桶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烧饼还有一个苹果。

“今天大雨让市里一些电缆出了毛病，所以我下班晚了些，饭也来不及做了……”母亲朝林梓伸手，流露出抱歉的神色。

几个女生从林梓身边经过，她们抱着有防水布遮盖的保温桶，看到林梓的晚饭，捂着嘴嬉笑走开。林梓侧过脸去，尴尬地接过母亲手里的袋子。

“这样的晚餐和之前我自己带的有什么两样？而且我明天就是联考你不知道吗？”林梓皱起了眉头，“拿走吧，我不吃。”

“那你晚自习时饿了怎么办？”

“我说了我不吃！”林梓的声音尖厉起来。

走廊里的家长们已经散去，只留下林梓母女在那里对峙。她看着母亲那湿漉漉的裤脚、湿漉漉的肩头还有湿漉漉的眼睛，那眸子里倒映的自己尖酸刻薄，比自己的胖更加让人觉得丑陋得可怕。

林梓跑回教室，她不想看到这样的母亲，也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

然而在母亲默默离开后，站在空荡荡走廊中的林梓忽然心跳加速。她记起张友丽编辑说的，不要在下雨天向母亲发脾气。她现在已经这样做了，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在离晚自习开始还有几分钟的时候，林梓的一颗心在母亲的第二次到来时落了下来。她不再担心地频繁看向窗外，而是假装不开心地接过母亲刚从餐馆里买来的热乎乎的饭菜，暗暗觉得自己又赢得了胜利。

沉默的林梓和唠叨的母亲进行了人生中最后的告别，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路上小心”，林梓不知道这将在未来成为她最大的遗憾。

穿着工作服、橡胶雨靴的母亲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尔后，她在回家途中不小心踏进没有盖上井盖的下水道，消失在了城市的暴雨中。

6

在林梓母亲的葬礼上见过林梓的人都觉得她仿佛没有多么悲伤。

她像被抽干了灵魂，面无表情地做着大人们让她做的事。

那段时间，林梓最后打通了一次《星星画报》编辑部的电话。她有很多问题很多话想跟张友丽编辑说，却全部被嗞嗞啦啦的杂音淹没，林梓只能听见那边在无数“喂喂喂”之后，有个声音冲她大声喊：“林梓！我知道时空无法倒转，遗憾无法弥补，但你还有未来，现在能帮你的只有自己！所以，请你务必坚强地、勇敢地走下去！”

坚强、勇敢，这些在以往的十五年都由母亲背负。她一次次挡在林梓面前，将别人对女儿的欺辱、嘲笑和不公用巴掌扇回去，而明明这些应该由林梓自己来做。

送走母亲的林梓一次都没有哭，她把所有的眼泪都变成了汗水，十圈、二十圈地在操场无休止地奔跑。星城潮湿的雨季过去，灿烂的秋天到来，林梓已经瘦得脱胎换骨。

以前心心念念想要減掉的肥肉，居然如此轻易就消失了，林梓自己都觉得讽刺。

曾经唯唯诺诺的胖妞，慢慢变身为高冷的优秀女生，那曾经被肥胖挤压的眉眼变得清秀，曾经被别人忽视的优点被放大。从初三到大学，林梓用了八年时间来证明她已经不需要向任何人卑微低头。

毕业后的林梓参加《星星画报》的招聘，顺利成为负责“树洞”栏目的编辑。

在每一个加班的夜晚，林梓都会泡上咖啡，一边打字一边守着电话机，她不会拒绝每一个迟到的电话。

所以这一天，她没有错过那个丁零零的声音。

手指触上听筒，握起，贴近耳边。

“请问是《星星画报》吗？我……我这个电话是不是打得太晚了？”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穿越了时空，看到十五岁的自己来到了这里，她在电话另一头，一边皱眉吐槽着母亲的不是，手里却抚摸着两人的合影。

记得一个作家说过，青春是和七个自己相遇，一个明媚，一个忧伤，一个华丽，一个冒险，一个倔强，一个柔软，还有一个正在成长。

幸好，遥远时空中，林梓遇到了第七个自己。

林梓强忍着眼泪，将听筒反复拿起放下，拿起放下，这才在泪水滑落的瞬间笑着点头，“哦，是的，这里是《星星画报》。你的电话永远也不晚。所以，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