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暖

2018-10-19 01:43马金莲
回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青山

马金莲

天黑前,于海元压完最后一堆狗粪,坐到井台上歇缓。天气越来越冷,土地已经封冻了,挖土埋粪有点吃力,只干了这点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真是老了啊,年轻那时节,唉,年轻的时节就不提了,早都过去了,还提啥。一抬头,看到北边有个烟囱正在冒烟。

吓得于海元“呼”一声站了起来。站得太猛,差点儿一个跟头栽下井台。还好装柴的大背篼就在脚边,他双手扑在背篼上,把身子撑稳,再次站了起来。他揉了揉眼,再看北边,不是眼看花了,确实是烟,是柴烟,他一辈子见惯的柴草燃烧发出的烟。

他赶紧往麦场边跑。跑了几步,猛地记起来,又折过往回跑,把立在井边的铁锨拿上了。

他跑到麦场边的豁口上往北看,这一回看得明白,是一股柴烟,正沿着一个房顶上的烟囱往上冒。这会儿烟柱已经细了,颜色也淡了,不再白花花翻着跟头乱滚,像一匹套上了笼头的马,逐步变得乖顺听话了。烟分成两股,一股温和,顺着大胡墼垒起来的烟囱口飘,另一股调皮,不走正路,从倒扣在烟囱上的一大块瓦罐破片的肚子底下斜着钻出来。两股烟告别烟囱后,在空中汇合,抱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緩缓地往高处盘旋上升。

是人烟?

于海元呆站着看了会儿,不甘心,再次揉揉眼,确定那是人烟。有人在那间屋子里生火。

有人?

这个庄子里除了他,还有别人?

换个说法,这庄里能出气的活物,除了他这个老汉,一群到处乱窜的饿狗,大量繁殖的野兔和野鸡,长两条腿儿能把火给生起来冒烟的人,还有第二个?他忽然笑了。没有。天都要黑了,这个时间点,不会有。

白天的话,偶尔冒出一个人,倒不稀诧。浪亲戚的,为了打捷径沿山路走,骑着摩托车从白蒿湾经过,一般不停留,摩托车屁股上冒着臭烟,突突突一阵叫。等于海元听到声响跑到路畔看,人已经没影儿了。

也有迷了路的,恰好看到于海元,就把腿支在地上问路。问过匆匆就走,很少陪于海元多说什么。

要说有什么常来的人,也有,是邻庄的马八十。马八十赶着一群羊,到处转悠着放,白蒿湾的田地一撂荒,草就疯长,羊来了满山撒欢,马八十爱来这里,但自从乡上的人来了几次,他就不敢来了。乡上的人说这里已经是移民迁出区了,要保护植被,再不听就要扣羊、罚款。马八十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下雨天气,估计乡上的人不会来,才敢冒险把羊赶过山头来。羊自己吃草,马八十下山来找于海元闲坐扯磨。其实每当看到山头上的羊群出现,于海元就已经在等着马八十了。他两人年龄不相上下,年轻的时节在一搭放过羊,算是老相识了。只要坐到一起,就有扯不完的磨,一说就是好半天。饿了渴了,于海元端上开水和馍馍。困了,于海元的枕头被子在炕上,马八十倒头就可以眯上一会儿。每次和马八十闲坐长谈之后,于海元心头就有一种豁然的敞亮感,有一种把心里积压的东西掏出一部分丢了一样的轻松。

要说这庄里还有什么人会出现,就是回来上坟的人。上坟的全是这个庄子里走出去的人。家搬了,人走了,能带走的全带走了,坟带不走,坟里的亡人留下来了。有亲人睡在这里,活着的人,不管走到哪里,走多远,一颗心还是牵念着这里。一年半载,到了日子上,就有人不远千百里地跑回来上坟。于海元这儿就成了唯一能扎脚的站口。来这里喝口水,缓一缓,再自己去上坟;或邀请于海元一起去上坟。这也是他最高兴的时候,见了庄里的人啊,感觉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可惜大家回来的还是少,搬去的地方太远,回来就要坐五个钟头的班车,还要步行十多里山路,真是不容易。除了十分舍不得的亲人在这里睡土,一般他们不会来了。到了忌日,在当地做个纪念,也是可以的。于海元两三个月甚至大半年才能等到一个回来上坟的人。

大队主任偶尔也会来。秋天来了一次,问他进养老院的事考虑得咋样了,想好了就快办手续。于海元像前几回一样,一口回绝了。说还没想好,他这身体还硬朗得很,能吃能睡能种地,还不到进养老院让人伺候的时侯。这话把主任又给气跑了,临走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说你个老汉,就犟牛一样死犟着吧,这空荡荡的荒庄子,你一个人,也不怕半夜里叫孤鬼给缠上。

要是主任的口气是耍笑的,于海元就不会上气;主任的脸黑得像铁板,不是耍笑,是逼他哩,于海元的气也就上来了。他脖子一梗,说伊蛋子,我连你老先人一搭在水库上搞基建时还睡过一个羊皮窝子。你大的脚巴骨磨烂了,骨头茬子都能看着,我扯下洋布汗衫一绺一绺给他缠裹,你大抱着我的胳膊把我喊老哥哩。

主任的脸红了,挤出一点笑,比哭还难看。说我真叫你个犟老汉给整得没办法了,你说人都搬光了,你一个人守着个空庄子,图个啥?你晓得你多让我为难吗?

于海元说我图个啥?我还能图个啥?叫你们把我也搬了,你们说我没儿没女,一口人不符合搬迁政策,是你们把一庄子人都搬了,就撇下我一个死老汉。现在倒来说是我的不对了?

主任的脸又黑了。说你一个人,没儿没女没后代,你进养老院最合适,你还搬个啥?进了养老院,吃喝不愁,一个月还给二十块的零花钱哩。等最后完了,公家出丧葬费,这生死都给你包了,你还不去。你说你心里头到底想啥?

于海元望一眼远处的山,再看看眼前空荡荡的庄子,说伊蛋子,你的官当大了,你有儿有女,你家全人全,万事如意。我老汉没儿女,是个老绝户,但我也不敢抱怨。这些都不说了,我也没啥心思,也不是作难你们大队干部。我早就给你说过,我觉着我还没老到进养老院的程度,我还能养活个家,你叫我再缓上几年,有一天这腰腿实在拉不动了,吃喝屎尿顾不住了,我再进去行吗?我……

他卡住了。嗓子扁了。说不出来,一口气在胸口上回旋,辣辣的,呛得心口窝疼,眼窝里两团模糊。他知道那是泪。他不想叫它落下,更不想让主任看到。重重地咳嗽几声,把泪花子给逼了回去。硬着声音说,马主任,你放心,我进养老院是十年后的事,只要我还硬朗朗地活着,我就不给你们添麻烦。鬼不会缠我,我煞气硬得很,鬼见了我绕着走哩。

主任没话说了,也没气了,老汉说的是实情,才六十六岁的人,再接着种几年地,还是可以的。乡上为了不留安全隐患,叫把这个移民村清理空,乡上有乡上的想法,但站在老汉的角度想,也有他的道理。

主任不甘心,说自来水没给这儿压,电也断了,村村通的路没你们庄的份,现在连原来的老路也塌成这个样子,断得连小车都开不进来了,你说你守个啥啊,也不怕叫野狗堵在屋里压住吃了。

他最后的口气却又没那么严肃,是在跟老汉耍笑哩。

于海元抡起手里的铁锨,一锨飞过,惊起一串麻雀,他硬朗朗说吃了是我命苦,和你们无关,我没儿没女的一个孤鬼,出了事不会有人去追究你们的麻烦,你就放心当你的官儿吧——

主任那次走后再没来过。

已经很久没人来白蒿湾找他了。

倒是有一些半大的娃娃,窜进村子来,套兔子,抓野鸡。他们一来就是一群,三三两两,吵吵嚷嚷,满山头跑,撵得兔子乱窜,惊得野鸡横飞。闹够了,一阵风一样走了。都是白天来,绝不会悄悄地来,也不会这个点了还不走。

这个点上,有一个没拆掉的黑乎乎的烟囱,忽然冒起了煙,而且看上去不是有人玩火乱烧,而是有模有样的烟火。这情况真是有些突然。

于海元决定过去看看。他把锨扛在肩头,下了门坡,沿着一条大路向北走。北边是庄子的主体部分。几辈人以来形成的居住格局,一直是依北山面南山而居。一户挨着一户的院子,从东头一直排到西边。最后分出来的新家口,北边没地方排了,只能往中间和南山下撤。

冒烟的房子在北边一个高掌子上,正是于海元家从前的老院子。

那座土院子很早就在那里,于海元在那里长大,娶了女人,两口子过了几十年,女人完了,埋进了坟院,他一个人还守着院子。本来他以为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老院子,没想到大搬迁来了,一庄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他一户,还住在北边的高掌子上,掌子下的路被山水冲断后,他搬进了南边的马义山家。别人走的时节,都把房子拆了,椽子檩子门窗,能带走的拆下来带走;拿不动的,让附近的亲戚拉走。马义山的家没拆,他光阴好,不在乎这些旧料,说先留着,万一搬过去楼上住不惯,过不下去,要是再跑回来的话,好歹有个落脚的窝。乡上不让留,说搬了就拆,留下他们会用推土机铲平的。马义山说于老哥你搬到我家住吧,我们这一搬走十有八九是不会再回来了,这房子我送你了,有个活人在里头过日子,也不能真的推平吧,你好歹有个藏头的地方。于海元就搬了。其实乡上也就是说说吓唬人哩,没见他们把笨重的推土机开进这深山沟里来。马义山的家于海元给守着。于海元自己的那个家,房和窑也都还保存着。只是随着路面越来越荒芜,他也忙,去那边的趟数就少了。一向荒废的空屋,咋会忽然冒出烟来?

上完一道坡,他再抬头看,烟越来越淡,在黑下来的浅浅暮色里,不细看,已经看不清有烟正在悄无声息地融进暮色里。按照经验,这是一顿饭临近尾声,就要做熟的时节了。对于烟火和烟火背后的意义,于海元就是闭上眼用鼻子闻,也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小时候跟在娘脚后跟上看她做饭,后来女人娶进门,天天看着女人在灶上生起柴烟。人生几十年的日子一直在烟火缭绕中过着,人活着要吃饭,吃饭离不开烟火,他对烟火熟悉,早就深到骨子里了。

大门开着。于海元把身子稍稍往门墩子后闪了闪,探头望里面。门是谁开的?他上次离开的时候明明用一把旧锁锁上了。是打兔子的野娃娃?有可能是他们。他们手欠,随便砸掉一把锁很常见。院子里黑秃秃的,去年的枯草本来很长,被那些野娃娃放火烧了,留下一院子的狼狈。厨房门也是开着的。暮色下,看上去黑洞洞的。烟就是从厨房的烟洞眼里冒出来的?这会儿完全淡了,看不见了。他瞅着暮色里的烟囱眼看。那是他年轻时砌的,由胡墼一层层垒成,像一个高高的小炮楼。为了防止刮南风时打倒烟,烟囱口上扣了一大片破瓷罐,像一个穿红色衣裳的娃娃趴在那里。经历了几十年时间,烟囱口塌了半边,脏脏地趴在屋顶上,沉默着,根本不像刚刚吐出过那么大股新鲜柴烟的样子,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他用指甲盖刮一下右眼,再刮左眼。这时一抹光亮跳入了眼帘。于海元脚一软,赶紧伸手扶住门框,锨已经握在手里。

四下静悄悄的。

厨房里亮起了灯。

一点光亮,有些昏黄,从门口和窗口同时透了出来。

一个被灯光放大的身影飘忽着横在门口。

于海元抓紧锨把儿,但他又松开了。是个女人。她一手扶住门,一手擤鼻涕,噗一声,一把鼻涕挤出来,在手心里捏了捏,好像在积攒力量,也在犹豫,舍不得甩掉似的。噗,她甩手。鼻涕甩出门来。顺手掀起身上的护裙,擦着,转身进去了。

于海元悄悄抬脚,慢慢地走,一步一步进了院子,在屋门口停住,身子往后缩,把自己藏进屋檐下的黑暗里。

是马青山的女人。

咋是她?她咋回来了?咋钻到我的家里,还生火做起饭来了?女人动手舀饭,锅盖咣当落在案板上,勺子磕着锅边,发出细碎的磕碰声。他闻到了饭香。这时候回想看到过的烟柱,于海元知道这女人做的是洋芋饭。她噗噗地吹了几口,可能在尝盐,然后一骗腿坐到炕沿上,趴在炕沿边的小炕桌上,开始吃饭。她还拌了个菜,咬得咔嚓咔嚓响,听着脆生生的。

于海元咽了一口唾沫。这一咽,嗓子里咕噜一声。吓了一跳,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噙了满满一大口酸水。他还没吃晚饭哩。他慢慢溜倒,坐在了台子上。天一黑,星星就出来了。好像星星也怕冷,缩着脖子,犹豫不决,眯着细密的眼睛,好像想出来,又想躲回去。可是出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回去了,被冻得粘住了一样,一个个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望着星星笑了。听见女人吃完一碗饭,又到锅里舀,勺子刮着锅底响。从这刮擦声上,他听出她只做了两碗饭。她又坐回土炕上吃了。他悄悄走出院子,到门口把锨握在手上,回头再瞅一眼,屋里点的是一根白蜡,可能是她自己带回来的。

到底是女人啊,比男人心细,比男人手巧,能吃几碗,就做几碗,哪像自己,一顿饭不是做多了,就是少了不够吃。少了他不要紧,狗得饿着。多了,他和狗就得顿顿吃剩饭。

他下坡,一个黑影忽然腾地蹿上来,软绵绵的身子擦着他的腿,低低地呜咽着,说不出的亲热。狗东西——他疼爱地骂一句,拿脚踢,它不躲,用嘴叼住他裤脚,扯得他差点一个跟头。

去去去——于海元抡锨。狗眼在黑暗里亮闪闪的,它欢叫着,跳着四爪,逃到前头去了,跑远,又舍不得自己先走,一边蹿跳,一边不断回头来看,在为主人引路。

黑暗里,一声嘶吼,一大团黑影窜出来,毛蛋一样满地乱滚。是狗的同伴,一二十个流浪狗。星光一点点亮起来了。这一程路,于海元闭上眼也熟稔。他一边防着路面上新塌出的坑坑窝窝,一边拄着铁锨往前走。

耳邊一个声音在喊,有些邈远,有些清晰,好像很远,又好像就在耳畔。

呜呜——呜呜——

于海元醒了。

睁开眼,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上,是风,起风了,风在叫。风从哨眼里灌进来,顺着屋顶往前窜,发出呜呜的鸣叫。

马义山家的房子盖得大,哨眼也留得大,真想不通,留这么大的哨眼做啥,难道只是为了冬天睡在炕上听风?

于海元忍不住笑了。应该找点旧衣裳把哨眼给堵上。

不过,现在黑天半夜的,肯定不敢登高爬低去堵。等明儿再堵吧。

他翻个身,睡不着了,睁大眼,视野里不黑,大团大团的灰,像很多飞禽在拍着大膀子,在眼前交织,却没有声音。他呆呆望着,心思轻飘飘的,轻得整个身体好像都变软了。正在一点一点往上浮,就在这漂浮中,他看到阳光白晃晃的,照着村庄,也照着庄里的乡亲们。乡亲们一个个满脸是笑,齐刷刷坐在阳光下扯磨,说笑声一波一波地响着。

他又惊诧,又高兴,他们不是都走了吗,啥时节又回来了呢?回来也不跟他打个照面。不管咋说,他都很高兴。

他激动得跑,要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可是啥东西横在脚下,挡得他狠狠摔了个跟头,一头扑在地上。脸一触地,一片冰凉。醒了。

眼前一片灰。难道就这么眼睁着做了个梦?狗在院子里叫,叫声风一样滚来滚去。

是大门外的野狗。

于海元听不懂它们汪啥。心里烦躁,喊,你们守着我汪啥,去掌子上看看,她一个人,风这么叫,那屋顶薄,碎了几片瓦,哨眼塌了一个眼,有片窗玻璃也叫打兔儿的野娃娃打了。风这么鬼一样嚎,她不害怕才怪呢——

狗说汪——汪汪——

还是不走。

他说去,不磨蹭了,我一个死老汉怕啥?不用管我,你个狗东西快去啊——

骂完他笑了,大门关着,四周墙高,狗出不去,外面是同伴们在招呼,它才这么着急。于海元下去开了屋门。狗欢腾腾扑上来,似乎要和他拥抱。狗东西,滚!他笑着骂,又把大门打开了。狗呼一声从腋下窜了出去,像一块干木头投进了火里,火星四溅,大门外一片汪声,集体欢迎。悠长的大汪汪声,引着一片小汪汪声,拖着尾音,划过风声,奔跑着远去了。

于海元笑了,狗东西,有它真暖心,是个日夜不离的伴儿。

再回到屋里,于海元感觉没睡意了,干脆点亮灯,坐在灯下,听风吹。还没到最冷的时节,他的炉子早就安上了,炭不多,马义山临走留下的几袋子炭送给了他,他舍不得烧,想等下雪了再用。平时烧点儿木头也能取暖,木头不续火,烧完就灭了。他懒得这会儿架火。风里有了寒意,他干脆在绒衣绒裤外头又套上旧棉袄,靠住墙听风。马义山这房子是新盖的,纯砖头的墙,屋顶高,宽阔。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他这辈子会住进马义山的新屋子,而且还是一个人住着。

当时大家还不知道几年后会搬迁,要早知道,谁都不会还在老家盖房子,白白地多一笔花费呢。记得马义山家盖房子的时候,大家没事去凑热闹,于海元也去过。大家坐在一大堆红灿灿的新砖头边,一边看工匠干活儿,一边谈古论今说一些老辈儿手里盖房挖窑的事。于海元像在所有人多的场合一样,听得多,说得少。他一个没儿汉,在那些有儿有女的人面前,是短着一口气的。只配在人伙伙里默默地坐着,听每个人的感叹。

现在的人,确实享福多了,想想老先人手里,住黄土窑窑,炕上只铺一张精席,连像样的被褥都没一套,房子更是不敢想啊。现在的人,土墙蓝瓦单坡的房子开始过时了,白墙红瓦红砖,一座房子砌起来,亮灿灿蹲在那儿,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马义山家口大,光阴好,房子盖得也大,一排两间,比三间老房子还大。房搬不走,家具全装车拉走了。于海元就把自己的家具农具搬进来,这房子还是空,到处都空荡荡的。屋顶咋这么高呢,炕咋这么大呢,尤其夜里,这种空大,就好像被放大了一样,逼近在眼前,考验着他。电早断了,他点着一盏煤油灯,在这空空的大房子里,灯火就像一根儿鬼火一样,孤零零的。

他想过,不是马家富,他穷,才出现这么大的差别。走的,不光是马家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家具用品,而是人气。那种有老有少说说笑笑的味儿散了,走了,没了,这家也就空下来了。于海元就算一整天都不歇着,院里房里出出进进地不停转悠,这院子和屋子还是冷清。他一个人,无法让这空大的院子热闹起来。

不过也真是奇怪。全庄人一走,从前他看着大家过日子的景象心里难受,现在好像不难受,也不觉得不如人了。以前满肚子的感慨,不平,也全都没有了。说实话,他以前在心里偷偷抱怨过。都是人,都活在世上,都盼一个家全人全,别人都有,为啥自己偏偏成了没儿没女的命?现在他不了。全庄都搬走了,人走了,能带走的东西也带走了。就在这拆、搬的过程里,别人都哭天抹泪的,舍不得离开这活了几辈人的地方。他静静地看着他们搬,拆房,拆大门,卖牲口,放树,粜粮食,处理柴草,和左邻右舍告别,亲戚们来相送,打坟院墙,给亡人坟头立石碑……他一直静悄悄观望着。

不知从哪天起,于海元掌子上的家忽然热闹起来。家家有人来找他,一时间他那孤清的老院子,比马义山家盖新房嚷院子还红火。找他的人,有同龄的老人,来了和他坐一会儿,拉呱一阵老事儿,从几十年上百年说起,一面感叹他一个人不走孤单得很,一面又羡慕他不走。马德岭老汉,王燕山老汉,马昌龙老汉……胡子白花花的,抹着眼睛说,你不走,你留下,好啊,给咱们守着这山,这沟,这老坟院……我们这把老骨头出去怕回不来了,还晓不得要在哪达的黄土下睡土哩!这话一点都不玄乎,搬出去半年时间,王燕山就去世了。一年零四个月,马德岭老汉也出车祸殁了。听说都埋在了当地的公墓里。

也有女人来找于海元。妇道人家最有意思了,她们使唤过的一些坛坛罐罐带不走,又舍不得丢,就抱在怀里来找于海元。说寄放在他这里,叫他给帮忙看着,不要叫闲人砸碎了,万一哪天外头活不下去,再跑回来,过日子还用得上。也有一部分女人干脆说不要了,送给于海元了。谁家都有一些旧东西,笨重又不值钱,带上是拖累,又怕路上磕碰烂了,又怕去了楼上没地方放。就这么丢了砸了吧,毕竟是使唤了多少年的东西,总是下不了手,就都抱到于海元老汉这儿来了。于海元不拒绝,谁拿来都收下,最后他家后窑里摆满了七零八碎的旧物儿。这么大的风,窑门我关了吗?于海元坐了起来。

是啊,掌子上老家后院的那幾孔窑洞门,我都关上、锁上了吗?他记着好像是锁了的。又好像忘了锁。记得不太清楚了。真是上了岁数,很多事情上都犯迷糊,忘性越来越大。他有些苦恼地摇摇头。要是忘了锁,风这么大,灌进去,刮倒了那些站的立的摆的摞的旧物儿,那可就哗啦哗啦砸碎不少。既然大家都寄放在他这儿了,他就得给大家看好。就算他们也许不会回来了,也不会再要它们了,但他觉得有责任给大家照看好。

于海元觉得这掌子上的老家,非去一趟不可了。匆匆扣上门,提上铁锨,走到场里。天色还早,头顶上灰蒙蒙一片,整个庄子隐在山的怀里,睡得正香。他摇了摇头,这个点去掌子上,让马青山女人开门,人家开了门,问你啥事?到时咋回答?三更半夜的,就只为去看一窑老古物儿?这算是个理由吗?

狗绕在脚后跟上跑,它一跑,带动一堆狗,大家哗啦啦搅起一团风。风这会儿小了,夜静得像一片深水。整片村庄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一种宽广绵厚的东西下面去。

这马青山女人,究竟是个啥意思?这念头冒上来,于海元就呆住了,是啊,这念头其实昨夜就有了,他已经在心里绕来绕去地盘旋几十个来回了。只是他有点不愿意面对。

他发现自己需要好好想一下这件事。回来上坟的人,一般都是男人,就算有女人,也是和男人结伴而来。上了坟,赶天黑就走了。实在走不了的,就会来他这里。其实自从搬出去到现在,只有马义山留宿过两夜。就住在于海元现在住的炕上,陪着于海元扯半夜磨。

这马青山的女人,回来的方式好像和旁人不太一样。她悄没声息就来了,啥时候进的村,上午还是天擦黑?是雇了小车还是步行?这些他都不知道。日子枯燥清寡,庄里就是进来一只狗一只羊,经过了几个撵兔子的人,他基本上都心里有个数。说夸大点,就是头顶上飞过去一只雁,一只鹰,他都能留心到。这女人进了庄子,住进了掌子上他的老屋,还动火做饭,留下过夜,要不是擦黑那一股烟火,他还真很难察觉这件事已经在眼皮底下发生了。

他细细想着,慢慢觉得这一切其实是合理的,她是回来给儿子上坟的,一定是。对于她来说,最舍不下的人,可不正是埋在马家老坟最边上的那座新坟?当妈的不远几百里赶回来为儿子上坟,是人之常情啊。只是,这女人,没男人陪着,她一个女人家咋上坟?于海元豁然想通了,她一定是天发黑才赶到的,回来一看天气太晚了,所以只能住下,明儿她一定会来请他去给马家老坟上坟。

想明白了,于海元长长舒一口气。接下来的事,更好理解了。她一个女人家,当然不能像马八十一样摸到他这儿来吃饭睡觉。所有的房子都拆了,她的家也早不在了。她只能住进掌子上唯一没拆的那个院子。

这么说,她只是借住一夜,明儿坟上完,就会离开。于海元转身慢慢往回走,双腿乏乏的,有些僵。他拖着它们走,一路没有回头。

凌晨,于海元把多年来每个早晨都喝的罐罐茶停了,茶喝多了,要解手,他判断那女人会在早饭后来请他去上坟。这个时间是比较合适的,上完坟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离开。如果想哭,她也有时间足够在儿子坟头好好哭上一场。

于海元把大门打开,把台子扫了,院子扫了,又扫大门外的麦场。

院子他几乎天天都扫,每天走来走去地踩踏,地面还保持着马义山一家在时的模样,瓷实,光堂。麦场就不行了,麦场太大,他平时不扫,一个人脚步有限,踏不到每一寸地面,时间长了,地皮酥了,软了,起皮了。浮土一层一层地泛起,像人脸上起了牛皮癣。草也乘机破土而出,这儿一丛那儿一撮,把好好的一片场地破坏得严重。他种的粮食,只要占用一小片麦场就碾了。多余的地方只能看着它荒弃了。

他今儿好像没事干,闲得慌,他就扫麦场,把干枯的草和浮土扫起一堆又一堆,一边扫,一边留心着对面的掌子上。刮了一夜风,现在天气完全晴了,云懒懒地褪去,露出风清洗过的天空。不蓝,白苍苍的,日头好像一夜工夫没睡好,乏塌塌趴在东山的豁线口上。这个点该是上坟的时节了,那女人,咋还不见动静呢。

就在于海元扫起第五个土堆之后,他看见对面掌子上老屋的屋顶上又冒起一股白烟。他抱着扫帚傻在原地。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是白烟,是柴烟,是人间的烟火,饱满而妖娆的一股烟,像一个丰满柔软的女人,站在了烟囱口上,轻灵,缥缈,向着高空做着凌空飞翔的姿态。于海元揉揉眼睛,一股酸涩的味道从全身往出渗,水流一样弥散到全身。他迷恋地望着那烟柱,昨儿夜黑太晚,看得不大清楚,还怀疑是做梦。眼前的烟柱是真实的,活生生的,那么亲切,表明有一个女人,正在一间屋子里用土灶台烧火做饭。一点不假,真是人间的烟火啊。

于海元走到场边,发现自己身子在颤抖,靠住矮土墙,深深吸一口气,似乎那股烟火味儿吸进胸腹里来了。有多少日子没看见过真实的人间烟火了呀。自从大家搬走,庄子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烧火做饭,他没心情跑到远处再回头看自己生起来的烟火。原来站在远处看别人生起烟火来,感觉是这样美。就像小时候放羊晚归,远远看到娘在厨房里烧火做饭一样。像后来几十年,下地回来,看到女人在烟火底下做饭一样。那时节没想过,现在蓦然回想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平淡日子里最常见的东西,是这么让人踏实,这么让人难忘。

他拿手背擦了擦,居然擦出一手背水。他慢慢坐在场边,盯着那股烟火看。烟火一会起,一会落;一会儿肥了,一会儿瘦了。这女人做的啥饭呢,他悄悄咽了下口水。一种淡淡薄薄的感觉在心头浮动,好像有一股风不断地从身体深处散发出来,好像他的身子一片一片散开,摊平,变成了无数的碎片。

裤脚被扯动,一个声音呜呜叫。是狗。这狗东西啊!他微笑。它似乎总在害怕他就这样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所以经常等他睡一小会儿,就来唤醒。狗不会喊人话,只能用狗的言语和动作。

狗——他说,叫我再缓一阵么。狗不饶,扯得更猛,叫声更响。

好梦被惊散了,他爬起来,笑,我老汉还硬邦得很,肯定完不了,你个狗东西瞎操心!

回头看,那股烟没了,完全消失了。说明饭熟了。一种微微的失落袭上心头,说不上遗憾什么,失落什么。于海元拄着铁锨,说怪事啊,那屋里的锅灶碗盆我都搬过来了,也没留一把米一碗面,她拿啥做饭呢?

狗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主人,说,汪汪。意思是它也不知道,它回答不上来。去,难道你就不能去看看?你总比我自由!狗好像听懂了,欢叫着撒腿就跑。他望着狗一路高高甩动的尾巴,笑了,狗东西,难道真能听懂我说啥?要成精了!还是你闻到了空气里的饭香?

于海元等了一天,第二天又等了一天。女人始终没来请他去上坟。他望见那烟囱里早晚各冒了一次烟。第三天,看见她担着一对桶子下沟里去了。一会儿,担着两桶水上来,一步一步爬上了那个掌子。

于海元确信,她不是回来上坟,上完了就走。她是回来住家的,住下不走,要在这里过日子了。

这天于海元决定到沟里去担一回水。自从住进这里,有水井,吃水方便了,他再也不用去沟里担水了。水井就在大门口的拐角上。一个人用水,一点都不费,他只要提两桶水就够使唤两天。

他把两个桶子挂在扁担钩上,拄上铁锨,出门往沟里走。狗不知道疯哪儿去了。不在也好,免得那狗东西前扑后蹿,扰得人心里乱。

昨儿,前儿,大前儿,一连几天,马青山女人都是这个点下沟去担水的。

他出发得早,走到沟边,望望通往沟底的路,路还在。沿着黄土崖根一溜儿都是小台阶,一个挨一个,从半崖一直排到沟底,通到沟底那眼泉跟前。当年,挖这条路时,全庄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大家热火朝天,欢欢闹闹,头顺着土崖往下挖劈,铁锨跟着再修,硬是在陡峭高悬的半崖上修出了这么一条路。那时节,全庄人吃水都靠这眼泉。这条通往水泉的唯一小路,成为每户人家天天必走的路。修路热闹,掏泉也热闹,你追我赶,耍笑着就把活儿给干了。担水时节也热闹,尤其农闲了,女人们爱利用担水的时间凑成堆儿,在泉边,在崖顶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说说笑笑,家长里短。现在想起来,那才是生活的味道呀。

自从搬进马义山的家,他没来过沟里。夜里睡不着时,几次想,该到沟里转转,看看,看泉被淤泥壅了么,沟塌了么,路断了么,到了白天,又没心去了,心里懒懒地想,算了,那么陡的路,爬上爬下,何苦哩。苦了一辈子,也看了一辈子,一个干沟沟子,难道还没看够?这么为自己辩解,就真不去了。一来二去,他还真一次都没来沟里看过。

黄土台阶还光溜溜的,草也不多,只在边沿处挤出一些短草,个别台阶塌了,还好,不影响人通行。他一步一步走着,眼睛紧巴巴的,眼眶酸得厉害。他忽然明白了,这几年,不是他懒得来看看,而是没勇气。他怕沟塌了,路断了,泉没了,怕自己没勇气面对眼前的荒凉。

他叹了口气。一共塌了三处,两个台阶下陷半边,一个台阶滑了。马青山女人留下了一个脚印,深深印在泥里。他先把桶子放到泉边,回过头修理塌陷的地方。黄土比较松软,他很快就补好残口,用脚踏平坦了,舒一口气。回到泉边,崖上传来铁钩和水桶摩擦发出的吱吱声。她来了。

他忽然有一点慌乱。低头看自己。家常穿的衣裳,鞋也是旧的。虽然旧,但还算整齐。他这辈子一直都是这打扮。不知道她变化了没有。那晚灯火下,急匆匆的,没有看清楚。应该会有吧。外出的人回来上坟,几乎没有不发生变化的。至少穿的变了,新了,比在老家时候干净整洁了。

他蹲下去看泉。泉还在。当年是顺着沟壁上渗水的一道水眼往下挖,淘净虚土稀泥,一直挖到硬泥层上,才蓄住了水,掏出了一眼泉。

眼前的泉被泥淤得只剩下碗口大的一个窝。看样子这个窝还是马青山女人用舀子刨出来的,蓄了小小的一碗水。水面虽小,容量却大,一片清亮亮的小世界里倒映出一个大世界。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下来了。于海元望着水笑了。他装作舀水,动作很慢,在等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她瘦了,也老了。都在情理当中啊。

他们在外头的那些事,他零零碎碎听到一些。上次马义山来也提到过,马义山感慨地说那女人可怜得很。搬迁之前,马青山对她还算过得去,自从他们两口子的儿子出车祸后,她还是在白蒿湾过日子,人们风风雨雨地议论说马青山在外头有了一个年轻女人,不过事情还算隐秘,谁都没戳破,马青山抽空儿两头跑,两头都照顾着。要搬迁了,听说马青山打算把那个女人也带过去,大家挤在一个家里过日子,这肯定行不通。两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又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不起摩擦才怪呢。当时于海元听到这个消息,真想劝一劝那女人。她跟上男人去,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实际上他没有劝。人家的家事,关自己啥事。如果真跑去劝,人家听进去好,万一听不进去,反过来说一句,你多管闲事,那他不是拿巴掌扇自己的脸吗?

所以他只在心里想想就过去了。他一个孤寡老汉,自己的日子都这样凄凉烂包了,哪有心思再为别人操闲心。不过,事情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生了。这女人,果然被赶出来了。马义山上回说她背了个口袋出门去了,去哪里没人知道。她男人马青山也没找,说肯定回娘家去了。估计她的离开,也正是男人所盼望的。既然在娘家,咋又回这里来了?已经住了好几天了,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不是过长久日子还能有啥?

她已经走完所有的台阶,两人只剩下十来步的距离了。于海元脑子里忽然乱起来,在想一件事,他和这女人关系不好,曾经骂过一仗。

那会儿她的儿子还在,她和那些日子幸福的女人一样,架子有點大,说话口气硬,爱占小便宜。有次为了啥呢,好像是她家羊踏了他的青苗,他骂羊,她不愿意,两个人噼里啪啦地吵了一架。她和别的女人一样,看着话不多,温吭子人,一旦吵起来,又和每个村妇一样,泼辣得很,骂出的话和大家一样粗糙,日娘掏老子的话也骂得出口。不过还好,她还是和大家不一样,她没有揭他的短。

几乎和他吵过架的所有女人,还有男人,理屈词穷的时候,会跳着脚,说你于海元是个没儿汉!就一句,像一下子打中了蛇的七寸。他有多大的理,也怂了。这句话最伤人啊。伤过他心的人,他都记着。不是为了记仇,反正就是记着,忘不了,尤其这几年,他们走的走,完的完,他夜里忍不住想起他们当时揭短的嘴脸。奇怪的是心里已经不伤心,也不胀气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仇。他早看开了。她没有骂这句话。先人亡人几辈人全骂了,只没骂这句话。事后他们臭了,见了面老早就避开。

她看到他了。他也抬头看着她。他心里慌慌的,想不起来该咋和她打这个招呼。

庄里人从前骂了,臭了,过些日子又和好了。和好之前,总得有人牵线递话,也得两个人中的一方先低头,开口问另一方。一般是,女人先问男人,小辈儿先问老人。他和这女人之间,谁先服这个软呢?他想好了,他先开口,他来问她,从前一庄人挤在一起,一种约定俗成的观念让人总觉得先开口的就是认了怂,男人哪有先向女人搭言认错的,况且他要比这女人大好几岁。问题是现在人都走了,只剩下两个人了,还在意那看法做啥?他决定自己先问。

可事到临头,眼看她就要走到跟前来了,他竟然想不起该怎么跟她打招呼。万一人家不理茬呢。一着急他站了起来。站起来,腿有点麻,麻得要栽倒,忙又蹲下去。他想起年轻时刚娶媳妇的那个夜晚,那时节不瞅对象,成亲前一对新人是很少见面的。媳妇娶进门之前,他都没看清楚媳妇长啥模样。洞房夜的灯盏下,他壮起胆子瞅媳妇的那一刻,也是这感觉。又慌又乱,心跳得要从嘴里挤出来。

你干啥啊?又不是十八岁领媳妇儿!他悄悄骂自己。好几个月没见过庄里人,他是太亲了,太激动了。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你好着吗?——女人说。

她没用任何称呼,她带头打破了沉默。

于海元一直为怎么称呼对方而伤脑子。大妹子,娃他姨,还是……庄里人很少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尤其是大人。女人是外头领进来的,领来就是某某某的媳妇了,再不久就是某某某的妈了。很少有人敢对着一个已婚妇女喊她的名字。

她往下走的过程里,他反复掂量几个称呼,似乎都不合适。就是没想到以这种啥都不用的方式,啥也不喊,白搭话,就不尴尬,也不突然了。给人感觉显得不太远,也不太近。

你咋不吭声?她问。

她的声音没变。发音明白,嗓音清亮。脸上笑笑的,大大方方看着于海元。

于海元看她,也跟上笑了。说,你也好着吗?

好着哩——她一边说,一边从肩头卸下扁担,说,四年没见了,你还是老样子啊?于海元慢慢往后退,看着她蹲在泉口,准备舀水,动作娴熟。离开四年,回到这泉边原来担水舀水的样子就回来了。

于海元忽然就轻松了。那些紧张,慌乱,全没了。女人的轻松,让他跟着打消了所有的顾虑。

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从前,庄里人一起过日子,感觉轻松,坦然,只要没臭,见了面都要笑着打招呼。

他曾经望着空了的庄子想,那些日子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种日子里的感觉,也都不见了,回不来了。再回来上坟的人,跟他见了,除了久别重逢的亲热,就是客气,好像大家之间多了一种从前根本不会有的客气。这种客气,让互相都有了尊重,但也多了一种疏远,好像距离不由得就远了。中间隔了什么,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随意和轻松了。

这种感觉让他伤心。而且,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走后的日子越多,这种感觉也越明显。他们匆匆来了,又走了。他们用一种越来越明显的态度对待他,似乎这样就能弥补什么。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他也是一种伤害。他们走了,日子又安静了。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需要在一种感慨里沉浸好久。

她是回来过日子的,她不会走了。

于海元在心里说。不用多问,仅仅是这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他确定这女人要留在庄子里了。

女人真的留下来了。

确定她留下来的事实后,于海元倒没有一开始那么惊喜和激动了。

他甚至有点鄙视自己开头的做法了。高兴个啥,轻狂个啥,回来就回来么,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虽然她的家已经拆了,虽然她现在住着我从前的家,但白蒿湾永远都是白蒿湾人的家。走出去多远,中间隔几年,只要回来,就是白蒿湾的人,这里就是家。

于海元把井盖子揭开,打了一桶水,水很清,他望着北边看了看,掌子上的大门开着,看不到那女人,再见着面了,他就告诉她,不要去沟里担水了,井里水旺得很,来担一担井水,要比爬一回沟松活得多。

第二天饭后,于海元看到她挑着桶子下坡,一路走到沟里去了,没来他这里。这女人,明明知道我这里有井,却不来,真是妇道人家,脸皮就那么薄?都在一个庄里住着,还生分啊。他提上铁锨往沟边走,想等她上岸了,就装作无意中碰上,告诉她,以后来井里担水,井盖子他没有锁,辘轳也没有往家里抱,她随时来了,随时都能打上水。

锁井盖,往家里抱辘轳,那是从前的时节。那时人多,缺水,庄里慢慢有了五六口井,尤其春忙时,开始解冻,沟底里到处稀泥横流,去沟里担一担水,吃力不说,还没水,需要蹲在泉边等。吃水紧张,有人就会到别人家井上偷水。有井的人家就把井口上了锁,也把辘轳抱回家里。

现在还有那必要吗,早没了,他苦笑着摇摇头。狗不知从哪儿跑来了,贴着他脚面冲到前头去,咻咻地在沟边上盘旋。气得他跺脚,狗东西,这不等于早早跑去告诉她,主人就在后面,在专门等她。

他不去了,转身向家里走去。他竟然跟一只狗赌上了气。

这天晚饭他像平时一样,又做多了。一顿饭多不多,下进锅里之前,他总是估量得不准确,只有等面条煮进锅里,白花花泛起一锅,他才知道多了。男人的手啊,真不适合做饭,女人完了这么多年,做饭一直是他最头疼的事。

他給自己舀两碗,剩下的刮进一个盆子,端到门口,往一个铁盆子里倒,倒了三碗的量。想想,又多倒了一些,天气冷了,几只小流浪狗身体弱,总是挨饿。他从狗群里把它们隔开,放进来让吃,吃完再赶出去。那些大狗半大狗,他是没能力全部喂养的。大大小小好几十号呢,他这点存粮哪里够喂它们,除非他自己不活了。

没见狗回来。狗东西,又到哪儿疯去了。

自从搬迁以来,随着大家相继离开,他们养过的狗该怎么处理,成了大问题。带走么,据说去了住楼房,不是养狗的地方,只有少数住院子的人家能把狗领走。想送给亲朋,但亲朋能看上的,也不多。这些狗先后成了没家没舍的流浪狗。

于海元的狗不是没妈的孩子,它的主人没有走。它就狗仗人势,乘势做了狗群的头儿,一天没事领着一群无家可归的狗满庄子跑,到这个家门口看看,到那个废墟前嗅嗅,再到空下来的窑洞里转转,巡逻,也是怀旧,同时也是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它们一天天跑成了野狗,满山头撵着抓兔子,逮野鸡,活着总是要吃的,它们在为肚子奔波不停。

每当看到狗群撵着一只兔子满世界狂奔翻滚的时候,于海元忍不住感到心酸。明年他想多种点粮食,自己吃,同时每顿饭也给这些狗多倒一点,毕竟是一条条的生命,咋能活生生看着饿死。

于海元没等到狗回来吃饭。倒是几只小流浪狗哆哆嗦嗦来了,蹭在门槛下不走。他干脆把那半盆子饭全给它们吃了。看着小狗们伸出红红的舌头软软地舔着盆子底,他笑了,狗东西,既然爱浪门子,就好好浪去,今晚饿饿,看你明儿还敢胡跑么。

夜里于海元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想心事。忽然就有了心事。哪里来的心事呢,真是说不清楚。说来就来了,来了就有些缠绵,细细的丝线一样,在心呀肝呀这些五脏六腑之间缠绕,乱乱的。他想理清楚。理不清楚。坐起来看灯。灯没什么看头。灯下只有一个人影子,是自己,还是死的,不说话,不笑,不和他扯磨。他想找个人扯磨。不管说啥,天上地下,天南海北,想到啥说啥,只要是说话,只要能解解心慌,就成。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好好地扯磨了。马八十不来,马义山也不回来,这世上还有谁愿意和他敞开了说话呢。

这个女人。他想到了她。去找她,不干別的,就说说话儿。要是开门进去不方便,他就蹲在大门口,隔着门扯磨也行,反正得找个人说上一阵。不然这话太多,会把人给憋死的。

真有被话憋死的人?他嘿嘿嘿地笑了。笑得坏坏的。墙上的影子也在笑。笑得摇摇晃晃。

第二天早晨于海元准时出门,站在麦场边看柴烟。还是那么一股,在清晨的微寒里摇曳着,柔软而深情。狗没来缠他,一溜烟向远处蹿去,于海元的目光紧紧揪住狗,看到它很快就跑上掌子,进了那个女人的家门。

狗东西。他骂,也笑,知道它连着两顿不来家里吃饭的原因了,肯定是蹭上饭了。女人的手艺比他好,做的饭也好吃,所以狗不愿意吃他留的饭了。

我连个狗都不如。脸上的笑意变得苦涩。喃喃地念叨,我要是脸皮再厚一点就好了,厚着脸皮去蹭饭,她总不好打出来吧?

午后,女人又挑着桶子出来了,照例不来这边,好像她不知道这边是有水井的。她腰肢一扭一扭,桶子在铁钩子上甩。于海元坐在井台上看,一直目送她下沟看不到了。

于海元拼命想自己的女人,女人活了四十七岁,去世的时候瘦成了一把柴。从此以后他只要想起她,总是想起两个模样。一个是刚领进门的时候,一个瘦矮的小媳妇,怕羞,含着涩涩的笑。另一个模样,是她被病熬干的样子。其实有时候他真的渴望回想一下她三十几岁的模样,她也曾胖过,胸脯和屁股都鼓鼓的,没生养,那身条儿甚至要比别家女人好。他想念那丰满的身子,那软乎乎热腾腾的感觉。奇怪的是,一次都想不起来。这让他觉得沮丧,也熬煎。这事儿是不能跟人说的,那几年还没有养狗,后来有了狗,他就对着狗说。他絮絮叨叨地说,狗有心无心地听,说完了,他觉得心里干净了,骂一句狗东西。

女人最丰满的那几年,走路腰肢也是一扭一扭的,好像腰里没有骨头,软得撑不起来。却偏偏不会塌下来,就那么扭啊扭。这正是女人之所以让人动心的地方吧。

马青山女人,有六十好几了吧,这样的年龄,其实和年轻的时节没法比了。但是她腰肢扭动的样子,好像留在他眼前,擦不去,赶不走,不断地闪现。他有很多年没有摸过女人了,简直都记不起女人的滋味了。

那女人一担水上岸了,在沟边上歇了一会儿,然后上坡,在爬掌子之前,又歇下了。他的狗像个跟屁虫,屁颠屁颠一直跟着,这会儿狗看到他了,好像邀功一样冲着他的方向汪汪叫了两声。于海元怕女人看到自己一直蹲在这里,啥都不干,只是看人。他赶紧过去搅辘轳,铁辘轳在木头桩子上发出吱嘎嘎的长鸣。

女人上完掌子,身影在大门口一闪,进去了。她再没有出来。她肯定听到他打水的声音了,辘轳有些生锈,木桩也干涩得严重,吱嘎声满庄子都能听到。偏偏她好像没听到,她应该放下水,出来看几眼呀。离得远,话是说不上的,那远远地看几眼还是能做到的。为啥就不出来了。

于海元在井台子上坐了一个下午,日头落了,他懒懒地回屋,晚饭不想吃,也就没做,老早爬进被窝睡了。这一夜于海元如愿地梦到了自己中年时节的女人,他和她在被窝里,女人的身子像蜕皮的蛇,光簌簌滑溜溜,饱满得要绽破。他高兴得简直要疯。一种酣畅淋漓的滋味袭遍全身。他笑醒了。

眼前一团漆黑,他自己的身子却烫得像火。爬起来点灯,看座钟,十二点半,听门外,没动静,狗没回来。这狗东西,真是舔沟子的货,人家几顿饭就喂熟了啊,把我老汉给忘了。

他吃了个安乃定,又躺下来,迷迷糊糊中,依稀还残留着一点刚才的梦境。他想把梦的碎片重新拼凑,他留恋这样的梦境。但是好梦不久,就跟他这辈子活着一样,只是前面不经意间高高兴兴活了一段时间,后面全是苦涩。碎片一片片碎裂,消散,残留的那点碎渣也都消失了。他舍不得它们消散,他就拼命地追赶,伸手去抓,他跑啊,追啊,越跑越远,越跑越慢,慢跑中整个人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于海元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长时间,被狗叫声吵醒了。

他养的狗,叫声他熟悉。可是它很少叫得这么凄惨。好像它要死了,好像世界到尽头了,好像就要天塌地陷了。狗东西,你慌啥啊你,就你和我的日子,清汤寡水的,有啥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狗一直在叫。

于海元浑身疼,头尤其疼,想再眯一会儿,可是这狗东西吵得人睡不着啊,他起身,下地,准备去开门。一下炕,身子出溜成一摊,好像骨头被人抽了,站不起来。

狗在打门,砰砰砰,那是举着爪子敲。敲一阵,又抠,爪子在木板上发出难听的声音。这声音,刺耳,干涩,好像要往人的肉里钻。

狗说汪汪——呜呜——狗也很着急。

狗东西,终究还是有点良心,记得回来看我啊?

他笑,摇摇晃晃站起来,拄上铁锨,一步一步挨到门口,开门,才开了半扇,狗已经顶着一头土挤进来,裹住他的脚跟,呜呜地叫,缠得他差点又软在地上。

浪够了?于海元骂,只骂一句,没力气再骂,拄着锨往回走,挨进门,把锨丢在地下,人虚虚地往枕上栽去,觉得心里又烧又难过,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难受。躺下了也难受,天旋地转的,他慢慢闭上眼。

于海元记不得自己都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病过了,简直是病来如山倒,说倒就倒下了,只是他有点不服气,感觉身子骨还可以么,这场病咋说来就来了。他静静地躺着。听见狗在院里跑,不知道它在干啥,跑来跑去的,一会儿到房门口了,一会儿又跑远了。这远远近近跑来跑去的声音,让他觉得眩晕,感觉不真实,又依稀觉得是真实的。他迷迷糊糊想,有个人在枕边就好了,给他端一碗热水。他渴得嗓子眼都干了,肚子里隐隐地饿,有啥吃的就好了。最好是炝一碗浆水,清清的,酸酸的,趁热一口气喝下去,五脏六腑肯定都舒坦了。

也就只能这么靠幻想哄着自己了。谁叫他命苦,是个没儿没女的独户呢,连女人也早早完了。女人要是还活着,至少互相是个伴儿。人活在世上啊,命真是不好说。

窗外的亮色一点点转黑,天气黑了,他想下去把门顶上,挣扎了几回,实在爬不起来,稍微一动就冒出一身虚汗,眼前头黄灿灿的碎花花乱绕。最后干脆不下去了,反正这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也不怕贼进来,再说白蒿湾现在还哪里有贼呢。就算邻庄的贼,也不会有心思惦记他一個老汉。倒是有野狗,不过有他的狗呢,这狗东西好像再没有出去,趴在门口守着呢,狗就是他的一个伴儿啊。

于海元再次从昏睡中醒来,是被一个声音唤醒的。

声音说你咋了,咋睡着不醒来哩?

你究竟咋了?

女人的声音。

半是询问,半是呼唤。自言自语的。

头这么热,烫手哩,是不是凉着了?

随着语声,一个手搭到额头上了。

手凉森森的,一股清凉顿时传来。

于海元轻轻一哆嗦。

哎呀,太烧了,这发高烧哩!

女人嚷。

一阵风一样出去了。

她走了。

于海元想,就这么撇下我走了。

到底不是亲人啊,真能狠得下心。

他觉得伤心,也气愤,要是他的女人活着,会撇下他不管么?

门口一暗,一个人进来了,从呼吸声听,是女人。她又回来了。抱了一抱柴,蹲在灶台前烧火,一边往锅里倒水。抽空儿试暖壶,暖壶里的水早冷透了。她又摸炉子,炉火也早死了。屋里冷得像冰窖。

她又跑出去了,一会儿于海元闻到了炕烟味,顺着窗户缝钻进来。他知道她在点火,烧炕。看来他病了不止一两天,一两天的话他的炕火不至于死绝,炕也冷下去了。

她一阵风一样进来,水开了,灌水,水从舀子里往暖壶里倒,发出一种声响。声音匀称,悠扬,像唱歌一样好听。

于海元嗓子里冒烟,开水多香啊,晾温了,美美地灌上一气。

一个毛巾捂在了他额头。惊得于海元眼皮直跳,不由得睁开了眼。

醒了啊?

她问。

不能继续装了。于海元只能把眼睁开,两眼发酸,视线涣散,身子酸软疼痛。

他疲惫地点头。

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我来迟了。她说。

早晓得你病了,给你找个药吃了,说不定不会这么重。

他点头,确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这病来得这么重。

狗把我引来的。

她一边麻利地拧毛巾,擦洗,一边说。狗听见提到它了,急得在门口呜呜叫。

狗比人暖心。她忽然说。

他有点呆,不知道这话该咋接,以前他觉得狗确实比人暖心,可是这真要病了,还是人比狗有用,烧火、烧水、降温,这些活儿狗做不到,人一来就什么都做到了。

不过这话他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是多么地渴望着人。

她已经晾了一舀子水,端过来,他从枕头上撑起头,咣咣咣就喝,一口气竟然把一舀子水全吞下去了。喝完,全身冒出一层汗,顿时浑身一阵松快,好像刚刚还弥散在各处骨缝间的缠绵病意,顿时就减轻了。

她从门口找来一捆子硬柴,把一个塑料袋缠在细木头上,呲溜,划着了一根火柴,引燃塑料袋,接着是木柴。烧旺了,把木柴丢进炉膛,盖上炉盖子。火在炉膛里烧,哗啦啦笑。烧一阵,她又添一把木柴,同时把一火铲头碎炭块丢进去。

火就这么拢好了,屋子里慢慢地有了暖意。

脸上有血颜色了?她盯着他端详,轻轻笑了,瞅着他,说,你没晓得,我刚进来你一张脸黄透了。颜色转过来就好了。

他被瞅得有点不好意思,心在怦怦跳。他赶紧点头,说嗯嗯,我也觉得好点了。

想吃点啥?

她麻利地洗手,真的要做饭。

于海元慢慢欠起身子,靠住墙看她做饭,给她指点,面在那个大盆里,碱面在那个玻璃瓶子里,擀杖在架板上,勺子和碗筷在那个小锅里扣着。

其实他不说,她都能找到,顺手就挖出面,撒碱,兑水,开始调面。

洋芋在那个袋子里,外头窗台上有红葱,那个红罐里有我腌的西红柿酱。

你一个大男人还会腌西红柿酱?比一般的女人都细数!

她忽然转过身来,望着他笑,两个手上都是面。

于海元发现她笑得很欢畅,是那种没有防备的,开心的笑,既带着点惊讶,也有一点微微的夸张。

于海元指着案板底下,说,那里还有一缸白菜哩。

她很快褪尽面手,把一疙瘩面扣在案板上饧着,弯腰去看菜缸,捞出一大碟子,喂一口进了嘴,吃得很脆,脸上开心地笑着,说,没看出来啊,你啥都会做,这菜腌的,比一般的女人腌得都好!

于海元苦笑,说,命苦人么,不会不成啊,人家的男人有人做熟了端上桌子吃,我不会的话就只能饿肚子了。

女人不笑了,也不吃了,好像想到了什么,神情有点黯然,转身切洋芋,炒菜,烧水。屋子里很快有了香味。

饭做熟了,女人端一碗到于海元面前,于海元打起精神瞅一眼,洋芋面叶子。洋芋切得碎,面叶子更细碎,清汤小葱花,闻着香,看着也清爽,于海元端起来就吃。一口气吃完一碗,女人已经又舀了一碗端到面前。

于海元才意识到忘了讓她吃,这是在他家里,他是主,人家是客。他不好意思地笑,说,你咋不吃?你也吃么。

女人递给他拧干的毛巾,轻轻笑,不急,等你吃好了,我再吃。

于海元擦了满头的汗,吃第二碗时,把泪水落进了碗里。这汗啊,太多了——他赶紧拿毛巾擦,给自己辩解。

多亏她没注意到,她在铲锅,倒水,很快就把碗筷都收进锅里,等他吃完,她已经准备洗涮了。

你不要洗,放下我洗,我好了就洗了,你说你给我做一顿饭我已经知足得很。于海元摸着炕头喊,想下去阻拦。

你看你,跟我争了个啥嘛!女人嚷,从他手里夺空碗,手一滑,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搭。

于海元僵住了。

他傻傻看着碗,碗是空的,洋芋面叶子他全部吃进了肚子。两大碗,他真是饿坏了。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饭了。这是女人做的饭啊,和男人的手做出的饭就是不一样。

她也愣了一下,但是抢在他前头醒过神,碗被她拿走了。接着锅台边响起洗涮声,刷啦,刷啦。

于海元有点幸福,有点惭愧,也有一点儿说不清楚的感觉,心里乱乱的,又暖烘烘的,有点着急,又知道不能急。他看着那个洗锅的背影,她其实挺好看的,腰身微微地肥胖,腿也不直,脚是外八字,微微撇着,但是这不影响她的好看。甚至,好像这些缺陷让她更有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于海元悄悄咽一口唾沫。他盼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停下来再不要走,最好她把锅能洗上几个钟头,一天,甚至永远。

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老座钟咔嚓咔嚓地走着,尽职尽责。她很快洗完了,擦净手,拍拍衣襟,把一缸子温开水端到他炕头,又给炉子里添一铲子炭,走了。

于海元趴在窗玻璃上目送,看到她出了大门后,把两扇门从外头拉上,合严,才走了。于海元溜倒,趴在枕头上抹眼泪,眼泪忽然很多,多得收不住,干脆就往枕头上淌。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舒一口气,自言自语,多好的女人啊,马青山咋就忍心把她逼出门,叫她一个人在外头流浪。

于海元倒出半袋子面,半袋子黄米,两袋子洋芋,装在一个手推车上出了门。不见狗的影子。

狗东西,他无声地笑,笑得有一点甜蜜。他甚至还哼起了歌儿。尕妹妹好模样,三天不见两天想。路不好走了,手推车跳舞一样东扭西拐,他弯着腰使劲把住,向掌子方向推。到了掌子下,坡陡,推不动了,他停下车,扛起面和米徒步走。爬上掌子,放到大门口,又转身下去扛洋芋。等于海元三趟跑下来,狗从门口跑了出来,一看他来了,开心得不行,一个劲儿蹿跳。

马青山女人却好像有一点点的欢喜,也有一点点的不开心。她迎出来,看着这个人忽然送来的粮食,似乎让她意外,也让她有一点难堪。

这咋成?她搓着手,喃喃地问。

于海元早就想好了说辞,他呵呵地笑着,说有啥不成,给你道谢的,要不是你,我肯定病死了,冻死了,也饿死了。是我一点心意。

马青山女人没拦挡,看着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搬到房门口,她却没有让他进屋坐,也没有倒水给他喝。她显得有点疏远,站在门口,想了想,似乎拿定了主意,从一个口袋里往出掏钱,数出几张,说,就当我买你的吧,正好我来的时候背的一点面吃光了。

于海元直直看女人的脸,这是她回来后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看她。她的脸显得很苍老,鬓角露出的发根白森森的。生活的不容易,把她过早地变成了一个老婆子。他忽然觉得灰心,觉得愧疚,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打自己的小九九,是不是有点不厚道,羞愧的感觉忽然就翻涌上来。他一把拨开钱,就往外冲,走得跌跌撞撞,甚至是在小跑,越过门槛的时候,差点一个跟头栽倒。

狗不甘心,撵着他汪汪地叫,似乎他在这里是生人,狗不欢迎他。

事后慢慢回想,于海元觉得女人的那几十块钱把自己的心给伤着了。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是伤到他了。他在镜子前刮胡子,看到自己鬓角也是白森森的。忽然感觉想通了什么,心里豁然地就清亮了,明白了。望着镜子叹了口气。

于海元窝在家里再没有出门,至多去门口水井上打水,然后就关上门过日子。日子是啥,就是一天一天往炉膛里添的硬柴和炭疙瘩,是做饭吃饭,是脸贴着玻璃望外头灰苍苍的天。也偶尔去一趟集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来走去。走得累,但心里高兴,踏实,感觉闻到人的气味,听到人的声音,看到人的脸面,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

没留意就把一个冬给过出去了。开春于海元去邻庄雇了四轮,来把门口一大片地耕了,种了些春麦、豆子、胡麻、洋芋,还有一些糜子。马青山女人也赶来了,也叫四轮给她把掌子下面的一大片平地耕了,她也要种粮食。

庄子空了,从前很珍贵的土地,现在没有主人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自由地选择,想种哪里种哪里,于海元抬手指着自己看中的地方让司机耕,他心里觉得自己成了大地主。司机也有点羡慕了,说,这么多地,还是平地,种这么多粮食,一年下来,你老两口胡吃胡花,都够了。

马青山女人低下了头。于海元赶紧解释,我们不是老两口,我们只是临时搭手种地哩。

司机瞅瞅于海元,又瞧瞧女人,他眼里显出不可思议,说,不是老两口啊,看着像,咋就不是哩——点一根烟开始抽,似乎这两个老人是不是老两口,是一件让他伤脑子的事。

种子埋进土里,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两个人都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好手,锄地拔草撒化肥,都难不倒他们。于海元买化肥的时节,雇了奔奔车,拉回来半车厢,两个人分了。女人看样子是拿不出钱了,说等粮食收了,首先变钱给他还。

于海元有低保,还有一份养老金,虽然钱不多,但是隔几个月就能领回来几个。于海元说化肥钱不急,反正我又不急着使唤钱。

种地时候他们说过话,说的都是和土地、庄稼有关的话。之后为化肥钱又说过一回,接下来的日子就很少见面,也很少说话了。好几回于海元心里有东西在翻腾,忍不住想去找她,人都说好女也怕三缠,只要他豁出去厚着脸皮缠,说不定就把她的心给泡软了。可走到掌子下面,他又犹豫了,抬头看看马家坟院里那么多黄土包包,再看看于家坟院里几十个土包包,他心里就沒底气了,也没心思了,怏怏地转身回家。

4月里于海元要去磨面,就到沟边上等。马青山女人下来担水,于海元不绕弯子,直接告诉她,自己要磨面了,雇个奔奔车,你要捎带吗?女人连连说太好了,她正好没啥吃了,要于海元先给她借几袋麦子,她秋后还。

于海元真去邻庄雇来奔奔车,拉上几袋麦子,出发去集上。马青山女人也跟上了。

在磨坊里装面的时候,磨坊主说把麦麸卖给他,于海元摇头,不卖,养着狗呢,麦麸拌给狗吃。磨坊主有点不相信,说这好几袋子,你家狗多大食量哩,能吃得光?再说现在的狗,嘴比人还挑剔,给你吃麦麸哩?

马青山女人就帮腔,说真吃哩,我们的狗都是饿狗。磨坊主看看这个女人,再看于海元,说,你说了我不信,既然你女人都这么说,那我信了。于海元想解释,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可忽然觉得没必要,就再没吭声。

于海元真把那几袋子麦麸拌了喂狗,肯定是不能喂所有的狗,那得多少粮食,有几只草狗开春就怀上了,肚子已经拖到地面上了,跑不利索,也抢不过牙狗,于海元就特意照顾它们,每顿饭多做点,再把麦麸拌一些,好歹叫能吃几口吃几口吧。

豆子黄得早,于海元割自己的,女人蹲在她的地里,割她的。割累了,于海元就站起来远远地望,看到女人的身子跪在地里,起起落落地动。于海元就叹一口气。

麦子熟了,于海元看着黄灿灿的一大片,有些愁,年轻的时节力气大,心气也盛,多少麦子都能割倒,现在是不行了,岁数不饶人。另外,也真是奇怪,乡亲们在的时节,几乎年年干旱,除了刚包产到户那会儿丰收过几年,后来几十年里,不是绝产,就是欠收,反正没有好好地丰收过。想不到大家走了,地没人种了,庄稼倒丰收了,各种庄稼都长得好,没一样不好的。于海元就反复感叹,思谋着,要不要请几个麦客子来割,或者雇收割机。

女人出现在地头上。

其实他们种的地,早都不是当年自己家的地,他们挑拣的是全庄最平最近的地,也不用管是谁家的,随便占一大片种上了。掌子下那条土路为界限,于海元种了靠南的,女人种了靠北的。

现在他两个站在地埂上说话,一个的脚踩着北边的地皮,一个的脚站在南边的麦子丛里。

谁能想到啊,这么多的好地,都叫我两个给种了。女人感叹,笑。看得出,她是确实高兴。满眼的丰收就在眼前,作为一个农民,谁不高兴那是假的。

于海元用眼角余光偷偷瞄,发现下了一春一夏的苦,女人没瘦,也没黑,倒比冬天刚来那会儿胖了,白了,面色透出一抹红润。

于海元的心有点跳。他赶紧转移视线,把心里的鬼压了下去。

南边的麦穗在风里点头,北边的麦穗也在风里点头。北边和南边就隔着一条已经荒废的路,它们就这样整整地相望了小半年,却一直没有靠近。

豁线口出现了一辆小车,带起一股尘土,到掌子路口停下。队长从车里钻出来,呸呸呸吐着,好像他的嘴是一个小型喷雾器,在灭眼前的尘烟。

队长把手背搭在屁股上,有点不高兴,说,老汉啊,谁叫你种地的,这地现在是公家的,你随便就种了,你这是犯法哩。

于海元看看自己的麦子,平展展的一大片,估计有二三十亩,不要说伊蛋子队长也是个农民,估计乡上的乡长书记看了这大片的好庄稼也会眼热的。

于海元没给队长笑脸,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背搭过去,说,我一个老农民么,种点地还犯法了?晓不得犯的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哪条法?不种地我咋活?你叫我活活饿死?

这话把队长给问住了。

队长目光又扫了一圈儿,嘴角有了冷笑,说你种也就少种点么,咋种了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光?你看你黄土都壅到半脖子了,还不得够么——你还吃着低保哩。

马青山女人从麦子深处出来了,赶紧回答,说这是她的一片麦子。队长似乎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人吓了一跳。看看,认识,搬走之前到他跟前闹活着要过低保。

队长看看于海元,又把目光钉在女人身上。似乎要从他们身上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于海元忽然心里就虚了,脸烧,舌头也有点结巴。他指着女人,说,马青山女人,她家情况你清楚,外头没法过,跑回来了,你晓得么,都是为了生存下去。

见队长没反应,于海元又赶紧追加,说,一个妇道人家,种这点地不容易,眼看着麦子要割,雇人割嘛,哪来的钱哩。要不你给上个低保么,她连低保都没有。

女人抬眼看于海元,眼里微微地闪出一点期待。

她户口迁走了么,是已经搬出去的人,这低保我给她咋给?伊蛋子队长不看女人,只看于海元,忽然盯住于海元,声音低沉,但是谁都听得出他的恼怒。要不把你的取了,给她?

一股热血顿时涌上了头,于海元心里骂了一句队长的妈,哪有这么逼人的。于海元想也没想,说,给就给,只要你说话算话!

队长冷笑一声,一脚踏折了几个肥硕的麦穗子,说老汉家,你不要胡骚情,连你的低保也吃不长了。我可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就种这一茬子,明年绝对不行。白蒿湾从山头到水沟,全部都要承包,村里要引进养殖企业,办一个天然绿色无公害养殖场。

于海元怔怔地目送队长离开。他看队长走远,朝他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女人没吭声,默默地转过身走了,走到地头上,蹲下去,开始割麦子,镰刀剁在脆黄脆黄的麦秆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咔嚓声。

于海元站着听了一会儿,深深吐一口气,说女人家都能割,我一个男人家怕啥,还雇啥麦客子哩。我祖辈都是下陕西给人家割麦子的麦客子。一把臭苦么,我还能下动!

刷啦刷啦——南边,扯长脖子才能一眼望到头的麦地里,于海元在挥镰。

刷啦刷啦——北边金灿灿的麦浪下,女人脸上的汗水亮闪闪的,擦过一层,又冒出一层。

这一年的麦子,于海元和马青山女人整整割了二十多天,才把这一大片黄色齐刷刷割倒,变成麦垛子蹾在地里。

挖洋芋的时节,有人进了白蒿湾,毫无征兆,呼啦啦就来了。五辆车,鱼贯而来,车肚子里开始往出蹿人。于海元在地里挖洋芋。女人也在地里挖洋芋,于海元看到车队,也看到来人了。女人也看到了。两个人停下不挖了,白蒿湾能来这么多车这么多人,是罕见的,肯定是有啥事情要发生了,而且,于海元预感到是大事。

伊蛋子队长走在最前头,明显是在引路。他们先在那片平地上看了看,有人举着黑乎乎的机器在拍照,好像要把白蒿湾的山、谷、沟都看个透,都拍在机器里带走。他们还伸手指点着,议论着,显得很有底气,好像这里是他们的庄子,他们就是村庄的主人。

为什么还有人?

一个高个子说,口气好像有点不高兴。似乎白蒿湾里住着人,还种着地,是一件很离奇的事。他说的不是本地话。

于海元拄着锄头看,他断定这一伙人里有大半不是本地人。

马上搬,马上叫他们搬,小问题,都是小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伊蛋子队长说,他在给高个子点头,腰里的骨头折了一样,说话的同时很努力地把腰弯下去。队长说的也不是本地话,他居然像外地人一样,也卷着舌头,说的是外地话。

那就要尽快。高个子说。像一个大领导在下命令。

高个子一挥手,他们呼啦啦走了。

于海元没心劲挖洋芋了,女人也看出事情不妙。他们两个走到路边,在刚才停车的地方站住,他们也学着刚才那伙人的样子,四面八方地瞭望,可是有啥看头哩,没啥看头,还是那个白蒿湾,还是那几个山包和一道深沟,还是那些塌七涝八乱糟糟的废墟,还是那些断得坑坑洼洼的路。

怕不是啥好事?女人问。看于海元,小心翼翼的,眼里满是猜测,还有担忧。

于海元深吸一口气,说怕啥哩,不怕,谁还能把你我从这白蒿湾赶走,这可是我们祖辈都扎根的地方。女人点头,有点信服。话是这么说,但他们谁都没心思再劳动了,乏乏地,各回各家。

第三天队长来了,脸是黑的,眼睛里有火。叫于海元快准备,进养老院。叫马青山的女人回去,公家把你搬到哪里了,你就回哪里去。白蒿湾的养殖场马上就要启动了,我们首先得保证把场地给人家腾出来。可是上百万的项目,这资金引进来,对咱们村咱们乡,都是大好事,我不希望因为你两个人把大事给搅了!

于海元沉默了一阵,说,不管多大的好事,和我们有啥关系,不是要把我们赶走吗?

我说老汉你啥意思?伊蛋子队长愤怒地瞪着于海元。

于海元有点怕,一想又不怕了,以同样坚硬的目光頂回去。

马青山女人来拉于海元,说忍着点,咋能跟公家对着干?

就是的。伊蛋子队长补充,我是好心,先给你们打个招呼,后面乡上来人就不客气了,派出所的人也来哩,你说我们乡里乡亲的,我咋忍心看着你们在公家面前吃亏?

伊蛋子队长态度软了,于海元这里本来强撑着的一点架子,也就散下来了。

好歹叫我们把这点粮食收了么,这都种下了。马青山女人说,她给队长陪着一个很大的笑脸。

那就赶紧收。真的不能再拖了,有些事也不是我决定的,你们得体谅。队长的口气完全缓和下来。

队长一走,两个人又钻进地里挖洋芋,于海元不说话,女人也不说话。

狗领着一群野狗,在收获后空旷下来的土地上奔跑,在荒草漫漶的山坡上山顶上山沟里流窜。狗群已经适应了没家没舍的生活,它们似乎重新找回了快乐,简单地,单纯地为找到一口食物快乐,为找不到食物奔波。

狗来缠于海元,跟他撒娇,于海元没心情骂它。它又去找马青山女人,女人也没心情看它。狗觉得没意思,就领着它的下属们,疯了一样满山赶兔子。

11月,女人来找于海元。这是她回到白蒿湾以后,第二回进这道门。

于海元有点意外,这女人,独自割倒了那二三十亩麦子,真是令他刮目相看,不愧是年轻时节下过苦的妇女,双褶子窝在麦黄6月天的毒日头下,一镰一镰地割,没听她叫苦,也没听她抱怨。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要不是她在那里鼓劲,他肯定就扛不下来了。

还好两个人都扛下来了。接着还割了胡麻、莜麦和糜子。每样粮食割倒之后,于海元去邻庄雇来一架脱粒机,就在地里进行脱粒,脱出来,草是草,粮是粮,草先放在地里,粮食雇车拉回家。于海元把麦子摞在另一间空房里,顺着墙根一直摞到了屋顶。马义山家这间屋子,他们走后一直空着,现在终于装满了。

女人没有急着把麦子往家里拉,她叫于海元来过秤,按市场价算账,她欠他的钱,就拿麦子顶账。于海元很愿意,他不喜欢钱,钱装在兜里没啥好,就是干巴巴的一张纸。粮食好,眼睛能看到,鼻子能闻到,满眼都是欢喜,鼻子里都是五谷的清香。人活在世上,啥最重要,五谷杂粮肯定排第一。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呀。

于海元有空儿就坐在屋门口看他的存粮,粮食装在尼龙袋子里,一袋子压着一袋子,压出一座山,一座粮食的山呀。他心里满满的都是踏实,喜悦,还有幸福。

他在谋划着,哪天雇奔奔车来,拉一些胡麻和麦子去卖了,变卖的钱拉一车炭,再买些零碎东西,然后就可以踏踏实实过冬了。

她来做啥?于海元有点疑惑。拿不准她忽然来有啥事。不过来了好,正好问问她拉炭不,明儿一起拉。

我想请你上个坟。她说。

他才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怪,一起种地、收割时候那种实实在在的欢喜好像不见了,她脸上灰蒙蒙的。

于海元记起来了,11月是她儿子的日子。于海元没推辞,起身去收拾,女人不进屋,在他刚才坐过的门槛上坐下去,像他一样看他的粮食摞子。

于海元在另一间屋里听见女人叹了口气。

有啥可叹气的呢。

你不打算走?女人问。

隔着一道门,女人声音薄薄的,好像初冬的风,明明不冷,但于海元从那气息里感到了凉意。

于海元咳嗽一声,高声说,你说的是离开白蒿湾的事啊。嗨,这个事么,不急!队长再没有来催,也没见乡上来人,既然没人催,我们就先留着,公家的事情,有时节也没个准数儿。说不定就是一阵风,没刮起来,也就过去了。

女人却不说话了。

她在做啥?她有心事。只是不好问究竟是啥心事。除非她自己愿意说。

我要走了。女人的声音骤然响起。

于海元手一抖。她哪里还有娘家?于海元心想。

于海元极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涌的气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总算保持住了稳定。

哪里都一样,都是家,但是,又都不是家,她说。说得很慢,好像这些字眼很珍贵,需要一个字一个字抠着往出挤。

于海元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带着艰难,也带着干涩。他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说,就不想着给你寻一个家?真正的家?

女人没吭声。

于海元顺着自己的思维往下说。人活在世上,一辈子短得很,但是也长得很,有个伴儿,总比没有强,两个人到一搭,日子才是日子的模样啊,活着,也才有个心气儿。

女人还是没吭声。

座钟在桌子上咔嚓咔嚓地响,永不疲惫。

狗跑进来了。狗看到坐在门槛上的女人,它欢喜得像见了亲娘,呜一声就扑过去了。

马青山儿子的坟比印象中要矮小一些,于海元跪在坟边的时候,脑子里想起那个青年来。高个子,白脸,刚刚长成人,见了人爱笑,也爱脸红。于海元在儿女上头欠缺,所以特别喜欢观看别人家娃娃。吊在奶头上的小月娃,穿开裆裤的半大娃娃,拖着鼻涕的毛头小子,花苞一样打开的小伙子,他都喜欢,从心眼里喜欢。马青山的儿子他也注意过,但是时间长了,具体眉眼現在记不大清楚了。然而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竟然变成了这么矮小的一个土堆儿,要不是亲眼看着那孩子走的,真是难以置信啊。

于海元把坟上完,心里想明儿拉炭一定得叫上她,如果她要磨面、榨油,就叫一并儿都带上。他能帮到的,就尽量拉扯一把,她一个妇道人家,买炭磨面榨油的,都是苦辛(方言)活。

意外的是,马青山女人摇了摇头,说她不拉炭,不磨面。

于海元有点想不通,他知道她家里没有炭,去年冬天烧了一冬硬柴,大家留下的烂木头、树梢子、老树根,随处都有,拾回去拢火,确实不错,不过炭还是得要。不过人家不要,那也不能勉强。他料定这女人就是细,舍不得花那个钱。可是为啥不磨面,不榨油呢,他知道她家里的面和油都该吃光了。

第二天于海元坐上奔奔车去跟集。这一趟办的事儿多,等他回来,天已经黑了。天色很不好,等他把面呀油呀炭呀卸完,送司机离开,天已经黑透了,迎面刮来的南风凉森森湿淋淋的,带着一股水意。

昨儿夜里狗没咋叫,这狗东西,是不是又跑掌子上给马青山女人守夜去了?

于海元想着,嘴角噙了一抹笑,狗东西,比人脸皮厚啊,尝到几口好吃的,就跟人家亲近上了,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啊——

他微笑着拉开门。门软软的,往里一陷,一片白光扑面而来。

下雪了。一场雪,悄没声地就下了。

等打开大门,狗从雪堆里跃出,向着他跑来。是雪太大,还是它调皮,反正顶了一脑袋的白花。

狗东西——他笑了,原来下雪了,你也不给我吭一声。狗抖得雪片纷纷地飞,狗说汪——雪地上已经印下一串梅花。它不停地跑,不停地跳,那花瓣儿就一朵跟着一朵展开在白雪上。

雪还在落。很大的雪片,狗很快挂了一身,毛茸茸的,成了白狗。展眼望,一片炫白扑面,扑晃得他差点失明。赶紧闭上眼,深深吸几口气,再慢慢睁开眼。满世界的雪,村庄成了白雪的世界。

狗缠在他脚上,呜呜地叫,却不走,好像要说什么。他抬脚踢,去,平时这个点不是早去那边蹭饭了吗,今儿咋啦,抹不开脸了?狗么,还脸皮这么薄?数落到最后他自己忍不住呵呵地笑。不知道狗听懂没有,反正忽然就狂躁起来,绕着脚跟跳,跳前跳后,打着滚儿,栽着跟头。于海元看看大门口,有点奇怪,问,你那些同伙哩,咋今儿没见来迎你?

狗又来缠他,嘴里呜呜叫。于海元准备扫雪,转身进门前习惯性回头望一眼远处,女人勤快,这个点应该早饭都要熟了。没看到炊烟。

已经做熟了?真勤快。

狗望着远处叫,汪汪汪,汪汪汪。又扑到他两腿间,缠住不放。狗东西,啥意思?他抱起扫帚,扫了几下,雪太厚,一扫帚过去沉甸甸的,根本扫不动,得先拿铁锨铲,找耙子推。刚拿起铁锨,锨把冰凉渗骨,于海元忽然心里一动,他不扫雪了,快快进屋,带上一顶大暖帽,提上铁锨出门。

狗汪汪叫着,冲在前头带路,狗知道主人要去哪里。走完一截平路,到通往掌子上的坡路了,于海元犹豫了一下,用锨把拄着上坡,一步一个雪窝子。感觉那些雪黏黏的,粘住脚后跟,迈步很不利索,需要力气。他忽然心里有些担心,似乎有什么很急的事情在扯着心,需要他一步不停地赶路。他就埋头赶,一直走到掌子上,才仰起头缓口气。

大门关着。门口的雪完完整整放着。狗早就跑到大门口,扬起爪子拍门,又用头撞。旧木门砰砰砰地响。门晃了几下,推不开。狗——于海元叱它。狗委屈,呜呜叫着,舍不得走。

南风往门口灌。门洞地上堆满了雪。他注意到雪地上乱乱的全是爪子印。是狗,一大早就跑这儿来了,来来回回好几趟。也就是说,它已经拍了好几回门了。平时这个点她早起来了,打开门,扫大门口,早饭熟了,狗也沾光,也能倒一碗半碗的给它吃。

今儿咋了?起迟了?睡懒觉了?

他顺手拿起大门根下的一把老扫帚,弯腰扫雪。把门道里、大门口、半坡上都扫干净,扫出一条通往掌子下的路。边扫,边忍不住想,扫开好,她担水方便。扫出了一身汗。一边擦汗,一边望着对面自己的家,笑了,没想到这辈子会专门为这个女人扫雪。还好庄里没有第三个人,要在以前,一个男人没来由地为旁家女人扫雪,肯定就会是一个大笑话,甚至滋生出谣言来,会惹出意想不到的是非来。

现在,他就是天天扫,也不怕。只是,没有天天扫的机会,雪不会天天下啊。风贴着地面吹,看不见它们藏在哪里,但是裹起雪沫子,一团一团,在雪面上滚。他胡子上挂了一圈茸茸的白。他撮嘴吹了吹,偷着笑了。哪能天天下雪呢,再说,天天抱个老扫帚给人家扫大门,万一她有看法了呢?

于海元看着风把雪吹成厚厚的堆儿,那些雪堆还没站稳,风又改主意了,换了风向,像薄薄的利刃,把雪堆一层层削,一刀一刀,那雪堆儿就一点点薄下去。

云很快变薄,终于透出一抹淡得水汽一样的阳光来。于海元看到自己居然在雪地上投下个薄薄的影子。影子鼓鼓囊囊的,像个雪人。雪人踩着雪,一步一步在门口徘徊,他举起手,想拍门,又忍住。举起来想拍,又忍住。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盘旋,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终于豁出去了,拍门,喊。

世界寂静。没人应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个湿漉漉的雪疙瘩,扔出去,轻飘飘在空气里飞,飞几步,散了,化作一团雪雾往下落。他心里忽然有点慌,这女人,今儿咋啦?

你起来了吗?他提高嗓门,喊。

风把声音裹上,快快地往前撞,撞到门板上,碎了,化成雪沫子。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积雪从树头上寂寞地滑落,这儿一朵子,那儿一朵子,发出噗噗的碎裂声。

麻雀在树杈间跳,它们一点儿都不怕人,嘲笑一样,发出吵闹声。

奇怪了,她不是个懒女人啊。

下雪了,你出来看看么,雪厚得很,能给地里好好压个底墒,明年肯定又是丰收年,我们再种它一料子庄稼——还是没人回应。

他拍门。门实在太旧了,拍了几下,松了,门轴发出长长的呻吟。门板松弛,他扒开缝子往里瞅。看到一院子雪好好地放着,没扫,连个脚印也没有。一张棉门帘挂在门上,门帘静静地垂着,好像在保守一個恒久的秘密。台阶上的雪也没动。

一定是有事了。不然她不会这个点还不起来。病了?还是出门了?不可能啊。没听她说要出门。没出门,那就是生病了。啥病会这么严重?能把一个大人放倒起不来?

他再也顾不得多想,两个手一起发力,对着门板使劲地推。门吱嘎吱嘎叫着,两个门扇同时向里洞开,开了半扇,被扯住了,一根尼龙绳子,从最上面的门关上套了一圈,把两扇门挽在一起。

他稳住气,踩着雪一步一步走,爬上台子,先在窗口站住,向里望,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屋里。狗抢先扒开门帘,爪子竖起来扒门。

不想活了?于海元呵斥。这狗东西,越养越没教养了,就是个土匪么!声音又高了些,简直在扯着嗓子吼。

同时留意看窗口,她要是听到,知道莽莽撞撞冲进来的不是人,而是狗。畜生嘛,你就算见怪,还能跟一个不懂事的畜生见怪。

门和窗都冷冰冰的,没一点声息。

难道是真的走了?到现在,他还是留着一点幻想,觉得她在,是自己判断错了。

狗有些狂躁,毛茸茸的雪身子抱住门帘打晃。门帘终于被扯断了,从钉子上滑下,像一片巨大的叶子,无声地滑落在脚下。狗知道自己闯了祸,呜呜叫着,逃走了。这回于海元没骂狗,他一把抓住门关,门从外头关上了,门穗套在门关上,生铁打的门穗,像一串结冰的麦穗,握在手心里凉森森的。他轻轻摩挲着,风在高处的树梢上摇曳,雪沫子白茫茫的。他觉得视线和心境一样乱,茫然的纷乱中,有些空。这个女人,原来不在屋里。院里不见一个脚印,那她去哪儿了?难道出门了?出门,她能去哪儿?昨儿还在,这才一夜工夫,她就离开了?去娘家?还是又找男人去了?还是别的啥地方?

想着,呆了。其实,只要下决心走,她并不是真的没地方可去,世界这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她只要一心想离开,也还是有地方可去的。

于海元解开门穗,推开了门。站在门口看。想进去,又忍住了。就算她不在,就这么进去还是不合适吧。一股不一样的感觉迎面扑来。她来一年多了,他没进过这间屋子。当初他带走了全部生活用品,只留下一个太大搬不动的案板和一口旧得生锈的锅,还有一口箍过的大缸。她来了,生火做饭,悄悄住下来了。也没见她咋去街上买过东西,那她拿啥生活?炕上铺的盖的,锅灶上用的,离不开的那些零碎用品,她都拿啥凑合呢?每天早晚,烟囱里升起的那股炊烟,她靠什么生起来的?

于海元慢慢走进了门,他走进了自己的老屋子。屋里不是他从前生活的样子,他早知道不可能是原来的样子。他走的时候屋子里几乎是空的,眼前的屋子是满的。这个满,和他从前拥有的那种满,不一样。又一样,看着不一样,感觉一样。他感到了一股踏实的气息。对,是踏实,让人从心里感到踏实。炕上只有一片席,窗户跟前铺了一块毯子,一床被子叠起来放在炕仡佬里,一个枕头压在被子上,就这么简单,清水洗过一样清寡。地下,靠里支着一张桌子。那桌子他熟悉,马员家的,走时带不上,临走马员女人来找他,说巴巴啊,那旧桌子不用了,送你剁了当硬柴烧,杏木的,当硬柴是好料儿。他就搬来了,但实在没地方放,就放进窑里了,和那些寄放的盆盆罐罐坛坛碗碗堆到了一起。那桌子缺了半条腿,现在它靠墙立着,缺的半截腿用几块砖头垫着。为了不显得难看,用一片旧布订了个围裙,把桌子腿遮在里头了。仅仅是这么一片布,四个小钉子,订得整齐,方正,显得又大方又好看,也显出了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才能把这么小的活儿也做得那么顺眼啊。

于海元站到案板前,看了一会儿,笑了,锅灶上切的擀的炒的捞的,各种家具都有,都是旧的。他看出来了,全是庄里人扔下或者寄放的旧东西。是她从窑里找出来的,一样一样配,配齐了一个人过日子需要的所有家常用具。

女人的那些粮食不见了,只有半袋子吃剩的白面,和一笼子洋芋,面袋子的口没有扎,洋芋淘洗得很干净,桶子里还有半桶水,拿一片木板盖着。

于海元看了一圈儿,转身离开了。下坡的时候,掌子下路面的断裂处,风吹开雪,裸露的黄土上,他看到了奔奔车的轮胎印,印痕很深,是负重碾压出来的。于海元就知道昨儿雇奔奔车卖粮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三辆车,扭麻花一样,一路扭着八字,弯弯曲曲地开进了白蒿湾。

于海元蹲在掌子上,目光看着远处,耳朵里飞旋着人声笑语,似乎乡亲们没走,大家热腾腾地过着日子,满庄子都是人声。

于海元看着那三辆车像蜗牛,笨笨地扭进庄,路面从中间断了,露出狰狞的大口子。几个人从车里钻出来,朝掌子上爬来。

于海元知道时间到了。他起身,走进院子,又走进屋子,屋里还是马青山女人住过的样子,这四十天,他住在这里,每天都把被子叠成她留下的模样,窗帘拉开,锅台上也摆得整整齐齐,地下扫了,烧过的柴草塞进背篼里。屋子里永远保持着干净整齐,一抹女人才能营造出来的清爽。好像这屋里从来都没有缺过女人,有一个女人刚出去了,去外面担水,抱柴,或者只是在大门口转一圈,最后还是要回来。

后面几个窑洞于海元没有再进去。他怕自己走进去,再没有力气走出来。他已经用大锁子把门全部锁上了,一个门上挂四五把。窗口也用木头挡了。只有这住过人的屋子他不锁,像马青山女人临走一样,只是把门穗轻轻挂在门关上,好像在告诉后面的来访者,主人一直都没有走远,说不定会回来。

大门口靠墙根摆了一个铁盆,一个塑料盆,一个瓦盆,一个石头羊槽。四个器具里都装满了饭,他花了几个小时才做熟的饭。他提着锅出来倒饭,一边倒,一边狗儿哟狗儿哟地喝。他说狗东西,把你的伙计们都领来吧,你们好好地吃一顿,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喂你们了。

狗没呼应他。一只都没有。

他望望全庄,静悄悄的,只有麻雀在墙头上吵架。他把袋子里剩下的几把糜子撒在院子里,麻雀呼啦啦扑下来抢食。

他们来了。于海元默默地看着。

你把人害死了——伊蛋子队长不等气喘匀,喊,早叫你进养老院,你就是不肯。这不,为你的事,乡上的白主任、民政局的王干事、养老院的钱院长,一齐来了。哦,还有派出所的林干警。

队长好像要在外人面前表功一样喋喋地嚷着,你说你个老汉,死乞白赖地不走,留在这里,害得我们上下都不得踏实。尤其上头的领导,日夜为你的安全担心。这次野狗害人事故出在了邻乡,真要在你这里,你说你对得起谁呀?

于海元看看几个远道而来的领导,他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回送他去养老院,不是养殖场的事逼的,而是出了野狗害人的事。他想问队长,那养殖场咋样了,虽然这事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还是想知道一下。还有,究竟是哪里的野狗害人了,咬伤了还是出人命了,伤了几个人?看眼前场面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就忍住了。

他有点愧疚,确实给人家添麻烦了。他指指麦场边,他的行李已经打好,一个大蛇皮袋子里头一床被褥,几件衣裳,再没有啥可带的,他这些年的家当都在这了。

队长拎起包袱试试,放下,四周看看,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对于海元最后时刻的干脆利索很满意,他最担心的就是这老汉临走又犯犟劲儿,万一要将那些桌柜板凳锅碗瓢盆等物件儿执意多带一些呢。于海元这一点倒是省事。

钱院长看到墙根下还在冒热气的器具,和里面的饭,满眼疑惑。给狗做的。于海元解释,养了这些年,我走了,它们以后咋活……

几个人瞅着那些器具,都笑,伊蛋子队长笑着给大家解释,农民嘛,领导们不要见笑。钱院长胖胖的脸上一笑全是褶子,说不稀罕,不稀罕,我还见过临走要把猫和狗都帶上的老人,那个固执呀,我们思想工作就得做好半天。

养老院是给人养老的,猫狗带去算咋回事,我就说嘛,我们这些农民,思想就是跟不上时代。伊蛋子队长哈哈笑,给钱院长帮腔。

于海元本来想问钱院长,那个要带猫狗的老人,最后猫和狗哪儿去了?伊蛋子队长的笑声让他顿时没了勇气,他不问了,黑着脸把一口痰吐在地上。

要上车了,于海元手里握着铁锨,犹豫着不知道该咋往车里放。队长急了,干啥啊老汉,你是去养老的,不是去挖地种田,也不是打贼防身,你拿个铁锨做啥?

快走快走,你这老汉太磨蹭了。钱院长喊。

于海元小跑着爬进车里,不甘心,又探出头看,那些狗,一个都不见,究竟到哪儿疯去了。

小卧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扭动,经过马义山家的门口时,忽然身后起了一阵风。是狗,带着它的一群大小伙伴,它们忽然就冒了出来,疯了一样追着车跑。路面上浮动的尘土被腾起来,形成一个个烟柱,在微凉的风里翻滚。

于海元在车里,正扭过脖子隔着玻璃看那些狗在风里奔跑的样子,他知道那是在送他。他的黑狗就冲在最前头,黑色的身影在苍黄的烟尘里起起伏伏地腾跃,像一道道闪电。

(题字、题图:韩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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