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小传统”与通俗小说
——以《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为例

2018-10-24 02:03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8年12期
关键词:哈利·波特符码魔杖

于 敏

淮阴工学院

一、文化与文化“小传统”

讨论文学作品几乎不可能脱离讨论文化;从概念上来说,文化无疑是包含了文学的、更大的概念范畴,文学本身就是文化的产品。当然,在文学理论的发展历程中,确实有一个时期,评论家们摒弃了社会、历史、文化甚至作者,将文学看作“文本”,单纯地讨论文学语言与技巧。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对此早有评价:“像形式主义者那样思考文学,实际上就是把所有文学都看作诗歌”(Eagleton 5)。的确,当形式主义批评家们的技巧扩展至诗歌语言之外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批评时,常常显得力不从心。新批评主义者们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对他们而言,文学批评几乎就是诗歌批评,最多再加一点戏剧。李维斯(F.R.Leavis)倒是讨论了小说,不过他进行的主要是道德伦理讨论。

作为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信徒,李维斯将文学视作医治社会问题,改善盲流大众道德水平的一剂良药。在李维斯的概念中,文化指的是高雅文化,尤其以文学经典为代表,而且掌握这些高雅文明的只有少数人:“于少数人人身上决定了我们能否得益于往昔最优秀的人类经验;他们使传统中最精致、最易逝的部分保持生机。他们决定了规定着一个年代更良好的生活状态的隐性标准……决定了中心在这儿而不是那儿”(Leavis and Thompson,5)。李维斯持有典型的精英主义论调,对流行文化大加鞭笞,尤其将通俗小说贬损至一钱不值,视其为引人心烦意乱,误入歧途之物,是“消遣休闲的反面,不能恢复、强化人对于生活的热爱,反而沉溺人于软弱的逃避,拒绝面对现实,从而使人更不适应于生活”(100)。李维斯主义者大都持相同观点,对流行读物、好莱坞电影等加以指责,然而从当今的社会现实看来,李维斯所担心的竟成现实,经典文学的权威被步步削减,网络小说和影视文化大当其道。

然而文化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认为“文化”是“英语中最复杂的两三个词汇其中之一”(Williams:87),但他还是尝试给文化定下了三方面的定义:首先,文化是指“知识、精神和美学发展的总体过程”;其次,“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或属于某个民族,或某个时段,亦或某个群体”;最后,文化是“智性活动,尤其是艺术活动的作品和实践”(90)。从这个概念看来,李维斯所厌恶的流行小说和电影也都属于我们当今的文化生活,因为这些正是现代人生活方式中无可避免的部分。

或许荷兰历史学者彼得?李伯庚对欧洲文化的论述可以更好的解释有关于文化的分歧。在李伯庚看来,欧洲文化自古以来就存在着文化大传统与文化小传统的对立。欧洲的大传统,即古希腊—罗马帝国—基督文化这一脉相承的精英文化传统。从罗马式的知识分子精英阶层文化,到中世纪欧洲教廷批准下的古典文化的学习,再到资本主义欧洲时期社会上层精英文化,欧洲文化大传统就在这些文化精英群体中代代相传。组成欧洲精英阶层文化“大传统”的知识分子来自原本相互隔绝的社会阶层:“出身于富有的贵族和高官望族的上层精英分子”和“从中产阶级兴起的一种更有学术气息的知识分子”经历了复杂的、长期的融合,“中产阶级的思想规范和价值标准缓慢地进入了贵族阶级之中”,文化,尤其是科学,获得了普遍的承认,“知识”开始意味着“权力”(下册 153-154)。与之相对的,是属于欧洲平民百姓的文化“小传统”。李伯庚认为,被欧洲人普遍接受的思想,比如教会法;以及人们日常生活的共同依据,比如基督教会的年历,这些都是所谓的“小传统”,“它们形成一个框架,成为西欧、中欧人们安排生活的共同依据”(上册,207),其中包括了欧洲人(特别是乡村居民)的日常生活,如食物、住宅、婚姻关系等等。换言之,对受过教育的,以哲学、艺术、神学、科学等为思想基础,以文学为表达思想的方式的精英阶层来说,他们的生活方式是文化“大传统”的,也就是李维斯所说的欧洲文化;而欧洲广大没有受过教育的阶层(19世纪以前的农民,部分城市市民)的生活是不同的,他们的生活圈子是“老百姓”的,属于李伯庚所说的“小传统”,这个小传统发展至今,也就是目前学者们所说的大众文化。

精英文化,或者说大传统文化,对于大众文化,或者说小传统文化的态度,在阿诺德、李维斯等精英主义知识分子的著作中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不需赘言。尽管大传统希望达成对普通民众的“教化”,产生自上而下的影响,但是经由文学作品可以看出,两者间的影响,实质上是相互的。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非常清楚的体现了普通民众朝圣的镜像,是知识分子对另外一个阶层的众生相的描画;莎士比亚本人在他的年代地位并不算高尚,他的戏剧中,除了王公贵族,也刻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底层小人物,并曾因此为人诟病。经过了几个世纪却被精英知识分子奉为经典。到了现代,长篇小说的出现就更使文学中充满了“小传统”的因素。

巴赫金认为,小说是真正的杂语和多语世界,它永远同新鲜的非官方的语言、非官方的思想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小说中永远存在大量来自小传统的声音。曾近的大众阅读兴趣决定了方言文学占据了文学的主导地位,而代表过去“大传统”的希腊、罗马文学风光不再;而现在的大众阅读兴趣也见证了通俗文学的辉煌销量和巨大的读者群:从托尔金的《指环王》到罗琳的《哈利·波特》,这些许多精英主义学院派不屑一顾的作品显然更贴近文化小传统,传递出普通民众的声音,也更符合普罗大众的阅读习惯、阅读能力和阅读需求。

成功的通俗小说需要具备许多素质,其中之一就是以吸引读者兴趣的方式表现当下的文化“小传统”,尤其是小传统中最具有时代特色的部分。依照罗兰·巴特的说法,就是这些作品充满了读者可以大体辨识的“文化符码”。罗兰·巴特提到了五种符码,然而归根结底,“一切符码实在说来都是文化符码”(巴特:29)。“这些符码……将文化转变成自然,这些符码仿佛缔造了现实和‘生活’”(281)。任何一个读者要想真正获得阅读文本的自由,必须首先解码这些文化的符码,而要阐释文本的文化符码,首先要了解文化本身。有什么比当下的、身边的文化小传统更容易理解呢?

二、《哈利·波特》中的文化“小传统”

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创造了销售的神话,哈利·波特迷狂本身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作为一部奇幻的通俗文学,这部小说创造了一个与现实相对应的魔法世界,古典文学专业出身的作者罗琳通过这个魔法世界模糊了历史与现实的界限,发生在这个魔法世界中的一切既有对现实世界生活的戏仿,又糅杂了欧洲的历史和文化。以下,可以从几个方面简单举例来说明文化小传统在这部系列小说中的体现。

首先是巫术文化。罗琳小说里的魔法学校是七年制,培养一个巫师需要七年时间;而借叶舒宪教授的话说,“若要追溯巫风的根源,把握培养出罗琳这样用巫术思维来创作的那种文化传统,恐怕得一直上溯七千年才能看得透彻”(57)。这个过程涉及基督教会被罗马帝国确立为唯一信仰的整个历史。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基督教里掺进了很多旧的异教文化的成分;就文化中的许多因袭都适应了基督教的标准,而被接纳,以顺应文化一元的帝国政策。很多比基督教更古老的习俗和信仰,例如巫术—其中又有白魔法和黑魔法的区别,炼金术、星相学等等,部分掺杂进了基督教文化中,部分依然在地下发展。罗琳提到的巫术文化,主要是从凯尔特人有关于亚瑟王的神话传说中流传下来的梅林的故事发展下来的。罗琳创造的巫师界里,梅林几乎拥有上帝在基督教会里一样的地位,这个魔法界以梅林为巫师先祖,巫师们在基督教会的迫害下不得不与外界隔离开来,自成一体,发展出一个隐秘的巫师世界。但这个巫师世界不是罗琳凭空编造出来的。凯尔特人的异教的神话传说中流传了大量关于巫术的故事。李伯庚指出,事实上,直到17世纪以后许久,西欧的许多学者和一般大众,甚至对科学抱有兴趣的人都还相信有巫术和巫师,相信驱鬼、黑魔法和星相学等现代人斥之为荒诞无稽的事情(下册,114)。欧洲很多最有名望的艺术家、科学家都在传说中和巫术联系在一起,包括达芬奇,牛顿爵士等等。魔法石(或称贤者之石、智慧之石,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的重要道具)的传说更是同解开一切知识的神秘法门的科学精神相连,本身就是科学和巫术的结合。妖魔鬼怪和巫师、女巫历来就是欧洲各种故事里常见的主题。照李伯庚的说法,妖魔鬼怪反映了人们不理解又找不到办法对待的事情;而巫师则同人们合作,帮助人们对付混沌而难以驾驭的精灵世界。而对这个精灵世界的恐惧,在中世纪以及之后数百年的欧洲是十分普遍的。教会本应该帮助人们控制这种恐惧,但是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巫师传神谕和女巫念咒还是受到普通大众的欢迎。尽管教会将巫术斥为迷信,但是教会先前实质上也曾吸收这类文化,它没吸收的部分则被巫师接了过去(上册,244-245)。教会对巫师(特别是女巫)的迫害的历史在小说中也有明显的反映,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创立本身就是为了帮助巫师儿童逃避教会和普通民众的迫害,延续巫师文化的传统。这也涉及到了宗教宽容、异教徒审判的问题。

罗琳生活在苏格兰的爱丁堡,这座城市以古堡群建筑为特色,中世纪文化氛围和异教巫术的气氛本身就十分浓厚,整个城市具有深厚的凯尔特文化传统。凯尔特文化作为基督教兴起之前就存在的原始的、异教的文化,在欧洲人寻找欧洲文化根源的活动中日益被描绘为“欧洲的黎明”(李伯庚:40),这种对巫术文化的重新发现、定义和正名,或者说巫术思维的“复魅”在如今这个“上帝死了”的世界具有特别的意义,巫术文化的重新兴起或可代表一种回归原始,返璞归真的愿景。

但是巫术文化毕竟距离现代人的生活已经遥远,因此在小说中,巫术文化被罗琳同现代教育体制以及科技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课程设置、学院安排等都戏仿了英国的公学,所有课程教授的虽然都是巫术魔法知识,但是课程体系的设计中却能时时看到现代科技教育体系的特点。通过这样的设计,不仅年轻学生读者立刻可以将这个魔法学校同自己的学校经历联系起来,任何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常在阅读过程中觉得心有戚戚,会心一笑;这正是因为罗琳将现代文化小传统中的科技教育体制巧妙地融合在她的叙事当中,使她创造的魔法学校乍看远,细读近。

其次则是消费文化。消费文化伴随着现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部系列小说中也占据了一个非常核心的地位。最明显的就是,哈利波特进入魔法界是伴随着购物开始的。随着魔法学校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是一张长长的购物清单,从课本到魔杖,从全套校服到课堂用具,都需要学生去对角巷(魔法界的商业一条街)去进行一番大采购。或者可以说,在魔法界的中心—霍格沃茨学校向学生和读者打开大门之前,最先将人们带入魔法世界的是魔法界的商业街和消费行为。这种采购将在每一年的开学前重复。等到了三年级,学生只需要拿到家长的签名许可,就可以进入更高一级的消费休闲中心,唯一的魔法村庄霍格莫德。消费在整个七本小说中非常重要,无数的情节是围绕着消费行为进行的。而书中魔法界的阶层众多,有古老的纯血贵族世家,有没落的贵族家庭,有新近的暴发户和新兴的小贵族,有魔法部官员阶层,有普通的巫师阶层,也有父母是巫师和普通人结合的混血阶层,还有出生于普通人家庭的“麻种”巫师。这些不同的阶层在消费文化上又有很大的差异。巫师界唯一的大型团体运动魁地奇看似接受来自任何家庭的选手,但是事实上参加魁地奇比赛必需的飞天扫帚价格昂贵,名牌飞天扫帚的新型号堪称巫师界的奢侈品,价格几乎等同于现实世界的奢华跑车,根本不是一般阶层的巫师可以进入的运动。

小说中大量和消费相关的文化符码是同当今的消费现实和消费文化分不开的。从18世纪开始,消费文化就是欧洲文化史研究绕不开的重要内容。李伯庚特别重视物质文化,认为“欧洲文化是在它的基本物质条件基础上,在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下册,145)。从18世纪开始就在欧洲存在着道德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交锋,从道德主义的观点看,过度的消费显然一种浪费,更可能是一种堕落;但是非道德主义的思想家如伏尔泰以及经济学理论家们又从经济社会进步的角度看,则认为过度消费对经济社会进步是有贡献的(下册,148-149)。这种争论一直不曾停歇,到了二战后,西欧的一小批文化精英分子依然在警告美国的消费商品给欧洲带来抹杀灵魂的物质主义,结果造成了欧洲文化和道德上的堕落。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中消费文化的突出反映了成长中的青少年生活中消费的重要性和普遍性,消费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生活部分,即使是在魔法世界。甚至可以说,在罗琳笔下,消费文化几乎和巫术文化一样重要。最突出的表现莫过于每个巫师必备的“命定”魔杖是通过购买获得的。从公元四百多年就开始制作并贩卖魔杖的奥利凡多魔杖店在小说中是英国魔法界唯一一家制作魔杖的店铺,书中几乎所有的英国巫师和学生都是在这家店购得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工具,魔杖。魔杖选购本是个消费行为,但这个过程却充满巫术色彩,奥利凡多的名言是“不是巫师挑选魔杖,而是魔杖挑选巫师”,魔杖是不同的木材和内芯的组合,这种组合往往暗示了一个巫师的特质和命运,因此魔杖 “挑选”巫师,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只有合适的魔杖才会在购买人手中展现神迹。魔杖的购买的过程就是消费文化和巫术文化的完美结合。类似的例子在小说中还有很多,消费与巫术、巫师生活与社会联系紧密,就如同在现代社会消费同科技发展与科技社会密不可分,现代人消费生活的各种维度都被罗琳以全新的方式编码在她的作品中。

除了以上所述之外,还有饮食文化、体育文化、旅行文化、服饰文化等,而这些文化又同消费文化和巫术文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小说中形成了一张文化符码的大网,几乎将现代人生活的文化“小传统”的重要特点“一网打尽”。以饮食文化举例来说,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中(该系列小说对食品的重视是有目共睹的,甚至有好事的书迷按罗琳提到的食物做出了一本食谱)饮食文化和消费文化联系在一起,比如新生入校的霍格沃茨列车上有列车员卖零食的车子从每个包厢前经过,在这趟车上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买零食吃零食,这个消费行为里又可以看出学生的家境和消费习惯。这些零食中大部分都是有奇妙魔法效果的糖果类甜食,很受儿童的推崇。小说中提到的商业区如对角巷和霍格莫德都有专门的甜食商店,售卖各种零食糖果,有些价格非常昂贵,一般家庭出生的孩子根本负担不起,比如罗恩就买不起蜜蜂公爵糖果店的一种高级巧克力;而小说中提到出生贵族家庭的德克拉·马尔福常常收到他的母亲通过家庭猫头鹰寄来的大包高级糖果和点心,这又同巫师贵族家庭的生活习惯和消费等级分不开。食品和巫术文化也是分不开的,很多零食都是奇特的魔法零食,而且有的零食包里还装有巫师卡片,向大家介绍魔法界的重要人物。饮食文化和巫术文化结合的最佳例子莫过于霍格沃茨的大长条餐桌,大量食品凭空出现,吃完后空碟子又凭空消失(其实是家养小精灵的魔法);每到重大节日,餐桌上的食品饮料异常丰富(基本上都是孩子爱吃的高糖高油食品),餐后还有各种甜点可供选择;有外国客人时还会出现异域风情的美食。这种聚餐的形式让人联想到基督教的圣餐,但是圣餐本身就来源于异教的习俗;这个餐桌上的饮食是家养小精灵负责制作的,看起来简单的用餐过程背后是复杂的人类巫师和精灵之间战争的历史,家养小精灵的存在本身又隐射了奴隶制度。各种文化的符码交织,小说叙述的内容同现代人的世界、历史、社会与生活产生了密切的互文关系。

三、结语

在形式主义之后,巴赫金将社会、文化的维度重新带回文学批评,特别是小说批评中。长篇小说作为“各种基本言语体裁的百科全书”,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纳入其中,“同没有定型的、正在形成中的现代生活(未完结的现在)产生密切的联系”(巴赫金509)。长篇小说文本与社会文化、大众生活之间的互文性无可避免,通俗小说尤其如此。通俗小说反映的多是当下的社会文化生活,即李伯庚所说的“文化小传统”,尽管作者可以在小说中对这种传统进行不同方面的叙述、传达自己的批评态度。成功的通俗小说中反映出的正是一个时代最典型的特征与精神,传达了这个时代大众的内心最迫切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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