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2018-10-25 03:24托尼朱特陶小路
书摘 2018年6期
关键词:世界国家

☉[美]托尼·朱特 著 陶小路 译

本文是作者为约瑟夫·奈《美国权力的悖论:为何这个世界唯一超级大国不可一意孤行》一书撰写的书评,最早发表在2002年8月的《纽约书评》上。

美国的霸权与冷漠

美国目前所享有的无人可敌、无可挑战的霸权地位体现在其军事机构上。2002年9月11日前,布什总统在没有提出本年度增加14%的国防开支(480亿美元)以前美国的军事实力就已经相当于一个联盟的水平。美国在全世界拥有基地、船舶、飞机和士兵。美国在军队上的开支比历史上任何国家都多:美国的国防预算很快将超过排在美国之后的9个国家年度国防预算的总和。欧盟成员国比美国拥有更多的军人,各国在国防开支上的总和大约占到美国政府2002年以前国防开支的70%,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对于美国和欧盟而言,技术和硬件给各自带来的结果则无法进行比较。美国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进行干预或发动战争,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做到这一点。

“美国”这个词对于世界许多地方来说并不是由它所拥有的导弹的有效载荷、精密引导炸弹乃至美国士兵所决定。它要更微妙,涵盖更广。简而言之,美国无处不在。美国的人口仅占世界人口的5%,其生产总值占全世界生产总值的30%,消耗全球石油生产量的30%,其温室气体排放量几乎就是全世界总排放量。我们的世界在许多方面存在区分:贫富之分,南北之分,西方与非西方之分。但是,现在越来越重要的区分是美国与其他所有国家之分。

因此,如今许多论者大谈反美主义也就不足为奇。

美国的一些作为导致了许多人的反感。美国在世界上常常不守法律,它不愿意加入国际倡议或协议,无论这些倡议或协议是关于全球变暖、生物战争还是刑事司法或妇女权利。美国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没有批准1989年《儿童权利公约》的国家,另一个国家是索马里。美国现政府“取消”了之前对《国际刑事法院罗马规约》的签署,另外宣布自己不受《维也纳条约法公约》约束(针对条约未得到批准的国家,该公约列出了这些国家需要对这些条约履行的义务)。美国对联合国及其机构的态度至少也应该用冷淡一词形容。

对于美国以外的许多人来说,美国对待国际组织和协定(其中一些还是由美国参与建立的)的这种不一致的做法违背了美国所声称的:美国的利益与国际利益一致,为实现美国的目标会寻求发展多边伙伴关系。美国在经济发展上也是如此。美国倡导全球化,称自己也是全球化的模范,即去追求不受国界、特殊利益、限制性行为、贸易保护主义或者国家干预制约的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但美国政府却为了国内政治利益对进口钢铁征收关税,扶持农业,提供事实上的政府补贴(特别是对国防工业)。

外国批评者将美国的这种自相矛盾视为虚伪。

布什政府及其支持者所信奉的单边主义的思路是这样的:“冷战”结束了,世界局势已定;我们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也知道我们要什么;外交政策关乎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需要通过行使权力来捍卫,而权力则取决于军事力量以及使用军事力量的意愿,这两者我们都有。用专栏作家查尔斯·克劳萨默的话来说就是:“新单边主义寻求增强美国的权力,并且要理直气壮地运用它来实现那些由美国确立的全球目标。”

美国这种对外来意见居高临下的漠视令其他国家的人感到不快;而美国的领导层看上去常常很目中无人且好战。

《美国权力的悖论:为何这个世界唯一超级大国不可一意孤行》一书的作者约瑟夫·奈,是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曾担任克林顿政府的高级国防和情报官员,因此他不会对美国不愿加入国际社会以寻求一个更好的世界而感到惋惜,也不会对美国的霸权感到尴尬。

在奈看来,当代国际关系类似于一个特别复杂的三维象棋游戏。一个层面是强硬的军事实力,在这个层面上美国的统治地位无可争议。第二个层面是经济实力和影响力,在这一层面上,欧盟已经在贸易、对垄断的监管以及工业标准的制定方面对美国形成挑战,在电信、环保政策等许多方面欧盟更是遥遥领先于美国。另外,除了欧盟还有其他的竞争者存在。

奈认为,第三个层面是五花八门的民间活动:货币流动、移民、跨国公司、非政府组织、国际机构、文化交流、电子媒体、互联网和恐怖主义,它们发展迅速,塑造了我们的世界。非国家行为者在这一层面的沟通和运作几乎不受政府干预的限制,在它们面前,包括美国在内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力量会很容易受阻以及失去效力。

在奈看来,目前负责制定以及描述美国政策的人很有问题,他们只在第一个层面考虑问题、处理事情,他们的视野只限于美国的军事力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那些人建议实行一种霸权的外交政策,他们这样做是基于传统上对美国实力的描述,然而他们所依赖的分析非常不充分。”奈认为美国人在“9·11”事件发生之前故意对来自美国以外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对如前参议员加里·哈特和沃伦·鲁德曼这样一些人发出的警告他们也漫不经心,一概无视。这两位前参议员于1999年就警告美国人灾难即将到来:“美国人可能会在美国本土丧命,数量可能会很大。”“9·11”事件本应是一个提醒,它提醒美国人需要一个全新的视角来看问题,但是目前美国的领导层似乎对此依然无动于衷。

如果美国想要赢得这场反恐战争,如果它想要真正展现自己在世界的领导地位,那么它需要其他国家的帮助和理解,特别是在处理有关贫穷的阿拉伯和伊斯兰国家以及其他不满自己落后状况的国家的问题上面,这再明显不过了。“失败国家”会产生大量恐怖分子,它们需要得到重建。在这方面美国难辞其咎,它对重建工作兴趣不大,而且也不再擅长这一工作。现在的美国只负责轰炸,然后把复杂、危险的重建工作留给别人。

欧盟(包括其候选国)目前在世界范围内派驻的维和部队数量是美国的十倍以上。全世界的发展援助金的55%以及全球贫困及脆弱国家获得的资助金总额的2/3均来自欧盟。从国民生产总值中所占的份额来看,美国对外援助金数额差不多只占到欧洲国家平均水平的1/3。如果把欧洲花费在国防、对外援助、收集情报和监管(这些对打击任何罪行都至关重要)上面的开支加在一起,其数额应当与美国目前的国防预算相当。尽管现在的美国政府时而把炫耀武力当外交政策分析来用,其实它完全需要依赖其伙伴和盟友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如果美国要获得外界支持且这种支持能够持续,那么它必须学会发挥奈所称的“软实力”,奈写道:

美国的领导地位不仅取决于我们的军事和经济力量,也取决于我们的文化和价值观,亦即软实力,还取决于我们是不是能制定出合适的政策,让其他国家觉得我们征求了它们的意见,考虑了它们的利益,而谈论“新美利坚帝国”会让我们误以为我们可以单打独斗。

奈所用的“软实力”其实听起来很像是常识。软实力事关影响力、典范、信誉和名声。奈在文章中写道,苏联1956年入侵匈牙利,1968年又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在这过程中苏联失去了软实力。美国社会的开放和能量增强了美国的软实力,而粗鲁且不必要的行为(比如布什生硬地断言《京都议定书》已经“死亡”)则会削弱自己的软实力。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和加拿大在世界范围内进行援助活动并参与维和行动,因此,它们在国际事务中所发挥的影响远高于其国家实力所能带给它们的影响力。这也是一种软实力。

你不需要同意奈在书中所举的每个例子,却依然可以同意他的整体论点。他所提议的毕竟只是要美国政府能够“对人类的意见给予得当的尊重”。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如果得不到其他国家的援助,那么美国将无力去捍卫自己的许多利益;审慎地选择克制与合作不会对追求国家利益造成令人懊恼的障碍,而是会增进国家利益。奈对现任美国国家安全顾问这样的人完全没有耐心,这些人目光短浅,他们认为美国应该“从国家利益出发,只有国家利益是坚实的,国际社会的利益则是虚幻的”。

美国政府一直拒绝签署《〈儿童权利公约〉关于儿童卷入武装冲突问题的任择议定书》,美国国会不批准《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前者是因为美国国防部希望保留征募少量年龄在17岁的新兵的权力,后者是因为反堕胎游说团体的存在。此类政策就如同20世纪50年代的种族隔离政策,它们败坏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名声。无论怎么去定义美国的利益,这些政策都必然会对追求这些利益造成障碍。美国哪怕能够做出认真对待世界其他国家的样子来,其影响力也能得到极大提升。

约瑟夫·奈也理所当然地认为美国及其西方盟国意见基本一致,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和目标;要弥合欧洲和美国之间出现的裂痕只需美国在发挥其外交影响力时能够更微妙,对他人的感受能更敏感。我对此则不那么肯定。

欧洲不会执行美国模式

从表面上看,北约的目标现在变得不清楚,没有了苏联的威胁,在关于欧洲是否以及如何集体组织防御的问题上美国和欧洲的意见存在分歧。

欧洲各国之前一直依赖美国核武器的保护,欧洲人不愿将公共资源用于军事开支,而且他们基本上不能充分理解“9·11”事件发生之后美国对恐怖主义的恐惧——要知道英国和西班牙国内的恐怖主义已经行凶作恶了三十多年。

虽然今天的欧洲人感觉自己“欧洲人”的身份比以前更强烈,但欧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超级大国”,不论它经济上的影响力如何。这样的“欧洲”并不能从战略角度进行思考。

但是,欧洲国家在防御上“投入不足”不只是因为它们得到了美国军事上的保证,也因为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它们选择将大量资金投入到价格高昂也很受欢迎的公众服务上。其结果是,较之50年前,实际上欧洲和美国在许多关键方面都不太一样。

美国模式对别的地方的人而言并没有显著的吸引力,美国模式是否能取得胜利也是很难确定的。欧洲人和美国人的生活完全不同。超过1/5的美国人是穷人,而这个数字在西欧大陆则大约在8%左右徘徊。美国新生儿第一年的死亡率比法国或德国高60%。美国的贫富差距远比欧洲大陆任何地方的都大(现今美国的贫富差距比20年前也要高);但是,只有不到1/3的美国人支持重大的财富再分配,而英国中有63%的人表示赞成,在欧洲大陆这个数字会更高。

甚至早在现代欧洲福利国家建立之前,大多数欧洲就业者就有了强制医疗保险(德国的就业者自1883年就有)。所有西欧人现在视由各类保障、保险、赡养组成的福利体系为理所当然,人们一直在通过选票阻止政府减少或取消这些福利。社会和职业的不安全感对美国人来说很熟悉,而这对欧盟内任何国家而言在政治上都是不能容忍的。如果没有别的理由,哪怕只是出于审慎,除美国外的西方世界也不会走美国的道路。

现代的美国经济在别处不可复制。美国需要依赖外国人的地方并非只有“反恐战争”这一件事。过去十年美国所取得的经济“奇迹”是由每天12亿美元的外资流入实现的,只有这样的现金流入才能填补美国目前达4500亿美元的对外贸易逆差。这些庞大的外来投资推动了股票价格上涨,压低了通胀和利率水平,并且保证了国内消费能力保持旺盛。

如果欧洲、亚洲或拉美国家对外贸易的逆差达到类似美国的水平,那么它们早就要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支配了。美国之所以有这样独特的地位,可以过度依赖外国投资者,这是因为自“二战”以来美元便是世界储备货币。海外信心的丧失最终将迫使美国十分痛苦地面对现实,而在此之前美国经济还能以目前的方式运行多长时间还存在很大的争议;还有一个与之相关的说法也很受争议,即认为美国20世纪90年代的繁荣是由外国现金流带来的,而非新的高科技行业。可以明确的是,虽然美国模式的诱惑力很大,它又的确是独特的,无法为别国所复制。

在关于国内公共生活的问题上,当代美国领导人认为最好的做法是在有限的政府干预下让公民自治,他们的观点很典型。他们对国际事务也持类似看法,在他们看来,世界由一系列互不相连的挑战或威胁组成,美国会根据这些挑战或威胁对美国的影响而调整应对策略。由于美国是一个全球性大国,几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引起它的关切,但是美国遇到任何问题的本能反应是去独自处理和解决问题。

美国现在的做法是:问题一得到解决,美国便可以撤出。美国强调“退出策略”,强调美国在世界之中,但又不真正属于这个世界,它会随意从乱局中全身而退,从现代美国人的国内生活中我们能看到类似的东西。美国人觉得退到自己的“封闭社区”最舒服,在这一点上美国这个国家也是如此,“9·11”事件发生之后更是这样了。

可欧洲人和其他地方的人却无法选择退出,他们现在的世界是一个由法律制度和机构环环相扣形成的网络,这个网络规范并监管他们生活的几乎每个方面。欧洲今天面对的诸多问题难以从根本上解决,而且这些问题还跨越国境,比如犯罪、移民、难民、环境危害、机构整合等问题。各国政府习惯于协同工作或者通过多边机构展开工作。在这些方面,欧洲的“全球化”更成功,而美国则是远远地落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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