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手的麦芒

2018-10-25 10:53苗秀侠
安徽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麦芒两口子蝎子

苗秀侠

一、保 卫

村里人都叫保卫哑巴,保卫心里不平。

保卫并不是生下来就哑,那会子他都两岁了,差不多就要开口说话,突然半夜起了高烧,他娘抱着他去找神婆子。神婆子拎着钉被子用的大针,手心脚心乱扎了一通,烧倒是退了,保卫却不会说话了,只会呜呜哇哇地叫。叫的啥意思,只有他娘一个人明白。他爹不喜欢,他也就不跟他爹搭腔,呜哇叫只是向着娘。村里人就叫他小哑巴。保卫长大了,就去掉那个“小”字,单叫哑巴。

保卫心想,那是你们不懂。我的话只有三个人懂,我娘,再就是顺当和美芝。

顺当和美芝是村里唯一正正经经喊保卫名字的人。每回他们一喊保卫,保卫就勾过头来笑,他听得清清楚楚的,他不聋,也不哑,顺当和美芝总是能从呜哇和比划中知道他说啥。他娘大前年死了,保卫就把平时跟他娘说的话,都挪到顺当、美芝两口子跟前说了。

这一回,保卫呜哇呜哇跑过来拽顺当,是要他们赶紧去北地,有人在他家的麦地里动手脚。

北地在小南山的南面,长着旺旺的青小麦。满地的青小麦,倚在小南山的怀里,就像乖孩子倚在娘怀里。

保卫指着他们家的麦地:“瞧见没有,两个扛家伙的人,正盘你家的麦棵子呢。”

顺当和美芝一看,可不是咋的,两个大男人正在麦垄子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的家伙长腿短胳膊的,长腿插在麦垄子上,两个大男人弓着腰,对着长腿上架着的物件,左瞄一眼,右瞅一眼。莫不又是来寻宝的?

顺当和美芝,都不是大嗓门的人,哪怕遇到火烧眉毛的事,也不会大声咋呼。不会咋呼,又想知道这两人在干啥,就急急朝麦地当中走,保卫也寸步不离地跟着。

快接近那俩人时,顺当说:“别盘倒了俺家的麦棵。”仿佛怕吓着了人家,尽量把嗓门调得小小的,眼睛一眨一眨,还带着点歉意。

“俺家的麦子正扬花呢。”美芝紧跟了一句,脸上堆出一层怯怯的笑。

尽管声音小,两个男人还是听到了。其中的一个,回头瞅一眼,不作声,继续弯腰朝前瞄着。他俩看的是北边的小南山,小南山只有四五十米高了,以前山要胖些,被人刀劈斧剁般炸石头一二十年,山便瘦下来了。山上的石头,有一大半跑到周边村民的墙根上了,跑到大工厂的院子里当景观石了。这俩人要干啥?还炸山吗?上级有命令,不准再开挖石头了,谁开挖,谁坐牢。

“你们到底想干啥?找宝就去山上找,这里没有宝,小南山才是宝,每块石头都是宝!有种你就去炸山,盘人家麦棵子算咋回事?”保卫是个大嗓门,要么不说,一说话,就洪钟般嗡嗡响,震人。

果然,这大嗓门把那俩人震住了。他们一起回了头,不但回了头,还发了声,笑出两口白牙齿。

“哇,这哪是哑巴在说话,这是开山炮啊。你要是能说话,还不把山给震倒了?”其中一个胖些的男人,好奇地看着保卫,又转脸看着顺当,“这个哑巴真厉害,比你俩加一起声音都大。”

顺当使劲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声说:“他……他不叫哑巴,他叫保卫……”

“噢,他叫保卫呀。”瘦些的男人嘴角挂了一丝嘲讽,接腔道:“他呜里哇啦说半天,谁听懂了?可有一个字是清楚的?你倒是说说,他都说了些啥?”

保卫听得清清的,气得扭头望着小南山,胸脯子一鼓一鼓。

保卫说的啥,顺当和美芝两口子当然知道,不过他们没有说给找宝的人听。对,他们心里已经把这俩人当作是来找宝的人了。小南山一度被人传说有宝石,有段时间,来的陌生人不少,白天大摇大摆地炸石头,挖石头;后来上面不叫炸山了,就晚上偷偷摸摸过来挖,也没见找到多少宝,倒把一座好山挖毁相了。现在山跟前竖了牌子,坚决不准再挖山了。“谁要挖山,牢底坐穿。”这是写在牌子上的字,用红漆写的,斗一样大,盛气凌人。是村主任的手书,上级看到过,也没说不让竖这块牌子。

两口子朝山跟前瞅了瞅。那个竖着的大牌子是看不到的,离得太远了。

两个寻宝的人,呼哧呼哧蹚着麦垄子朝前走,保卫忍不住又咋呼起来:“不是盘麦棵子是干啥?還不承认?麦棵子都盘倒好几片了……”

“保卫,别说他们。”美芝小声朝保卫说一句,又看着两个外地人:“你们是干啥来?可渴?要不,去俺家喝茶?”声音柔柔的,眼睛又睃向麦棵子。已经扬花的麦棵,像懵懵懂懂的孩子长身个儿一样地朝上蹿着,不知道疼不知道痒的,但美芝感觉到麦棵子被碰疼了。她不敢提醒外地人别碰疼了麦棵,她只是软软地笑看着外地人,客气地说着话,希望她的客气让外地人腿下留情,脚下留情。

两个外地人终于直起了腰,说:“我们是来给你们送宝的。谢谢啦,我们自己带水啦。”又东瞅西看了一会儿,就扛着家伙走出了麦子地,走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面包车,他们把东西放面包车里,轰一声,车开走了。

两口子忙不迭地把那俩人盘倒的麦棵扶直身子,心疼得一个劲儿地吸溜嘴。

“听到没,顺当?他们说来送宝。”美芝看着顺当,想听听他咋说。结果顺当还没接话,保卫又说开了:“别听他们瞎说,哪还有宝送给咱们?这些年都是来拿走咱们的宝,哪有送宝过来的。”

“保卫啊,可惜他们听不懂你的话。”美芝的眉眼笑成一堆,“要是听懂了,还不得跟你吵啊。你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叭叭叭一个劲扫射。”

保卫得意地笑了。

“怪不得老天爷不让你说话。你要是会说话,还不得当村长啊。咱村村长的口才好,可也不抵你会说。”顺当夸保卫,保卫更得意了。

三个人站地头分析了一会儿来盘麦子的人,扛着家伙头子,开着面包车,像是有来头的样儿,到底来大南村干啥呢?

二、顺当和美芝

大南村除了哑巴保卫,没有出去打工的就是顺当和美芝了。保卫不愿意装成残废去城里讨饭,但干庄稼活很有一套,他爹就由着他留在村里,自己跟着小儿子保安进城当保安了。顺当和美芝却是不能离开村子外出的。

顺当身上有个病,叫羊角风。从小到大,不知惹得他爹娘哭了多少眼泪水。顺当小时候,说犯病就犯病,走着走着,突然朝地上一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眼皮上翻,人事不省。他娘每天都要跟着他身后走,怕他在水边犯了病,掉河里淹死了。念书念到四年级,就没法再到学校去了,因为犯病的次数太多,把同学和老师吓得不轻。顺当自己也不愿意再上学,他心里懂事了,每次犯病醒过来看到一圈围观的人,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成年后,顺当犯病的次数少了。但因为身上背着这个病,他跟平常人就不大一样。在人前话少,也不凑堆跟人说话。

九零年前后兴起了打工潮,一时间,村子里成年的男人,都纷纷外出了,干什么的都有,贩兔毛的、当瓦工的、卖尼龙绳子的、去工厂当工人的,搞家庭装潢的。到后来,村里的姑娘媳妇,也纷纷外出打工了。镇上的邮递员,每次来村子里送信,都会带着一沓子汇款单,这家那家的,村里的楼房也多了起来。

顺当却不能外出,也寻不着媳妇,没人会嫁给一个羊角风病人。他这个长子成了让家里头疼的人。好在弟弟比他强,进了城,挣了钱,回家盖起了三间大瓦房,还娶上了媳妇。

顺当直到三十三岁时才说了媳妇,就是美芝。美芝一点儿也不美,小南山一带像美芝这样普通的乡村女子,一抓一大把。美芝比顺当小两三岁,是邻村的老姑娘。老姑娘嫁给老小伙,也算门当户对。

美芝家不要彩礼,就要男方一张保证书:保证不给闺女气受,保证不打她骂她,保证生气拌嘴时不把闺女朝娘家送。媒人拿着保证书直吸溜嘴,敢情这最后一条才是正理呢:怕再送回去。顺当拍着胸脯子说,送回去?结了婚就是咱家人了,他想得美!后来两口子生了儿子叫保证,就是从这里来的。

结婚时不热闹,女方家没啥陪送,顺当家雇了一顶轿子,就把人抬回来了。放了一盘炮,摆了几桌酒,就算拜堂成亲了。

村里那些留守户,稀奇这两口子的新婚之夜有啥不一样,就蹲在窗户下听房,这一听,还真听出点儿不一样来。两口子不吹灭蜡烛,就盘腿坐在灯影里说了一夜的话。

说的都是他们各自的病。

美芝的病,在当地叫作“疯子”。她这病,是十四五岁打水掉井里后才得的。小时候美芝也是个活泼伶俐的丫头,从井里捞上来,人就傻了。傻了半年,慢慢清醒过来,好像跟以前没啥两样,但不知啥时候人就疯了,突然胡言乱语,走来走去,见到人就用手一指,嘴里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说到兴奋处,还跑到田野里去,手舞足蹈,又唱又喊,扒下身上的衣裳,随走随扔。人都说是掉井里时冲撞了长虫精,缠上了。

“你犯病时是咋样的?”美芝问顺当。

“脑子一下就空了,就不听使唤了,醒过来就是躺地上给人围着瞧稀罕。”

“我也是,脑子一下就空了,就不听使唤了。”美芝讲,“我现在有点知道自己犯病前是会心慌的,心慌是因为自己被哪件事急住了,气住了。我后来就不急不气,犯病就少了。”

“我也是。我一急一气就头晕就想倒地,不急不气了,晕劲就过去了。”

“我觉得有场气要来气我了,有场急要来急我了,就跟自己念咒语:不气不急不急不气……就过去了,人就不疯了。嘻嘻。”说到这儿,美芝还笑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跟自己念咒语。顺当不气顺当不急顺当啥都不争……就不会口吐白沫朝地上倒了。”

两个并不熟悉的人,在新婚之夜,像老朋友老知己那样,说了一夜的病。说到最后,两人把各自的咒语合在一起,变成了适合两人的新咒语:“遇到啥事都不往心里去,只要不往心里去,咱的心就不受惊扰,心不受惊扰,咱就不会犯病……”直说到天亮,两人才把蜡烛吹灭。

听房的人,心里一番大感慨,一时不知怎么来总结这两个奇人的新婚感言。后来村里念过书上过大学的人评价说,那是境界。顺当和美芝,心里有了境界。

结婚时,顺当和美芝住的是砖腿老瓦房。爹娘相继去世后,他们原打算把老房子翻盖成新瓦房,又想着还是等儿子保证长大了娶媳妇时再盖楼房吧,就一直在老房子里住下来了。

两个病人成亲后,犯病的次数少之又少,少到村里的年轻人就没见过他们犯病。两人总是一起下地,一起赶集,跟人说话温温糯糯,是大南村公认的老好人。要不是和弟弟顺风家为着门前几棵泡桐树的事有了纷争,两口子一个倒在院子里吐白沫,一个扔了衣服又唱又跳,人们都忘记了这是两个有病的人。

三、泡桐树

顺当有个弟弟叫顺风,两人好些年不来往,因为六棵泡桐树。

泡桐树是顺当爹生前种在老宅门口的,长了十几年,枝繁叶茂,棵棵是好梁。顺当、美芝两口子住着老宅,也顺便把六棵泡桐树 受了下来。两个病人因为知道自己的毛病,本来就只是那么活着,但门前年年开花抽枝长个的泡桐树,却给他们心里装进去一个念想。两人心里思忖着,等儿子保证长大了,这些树就给保证盖房娶媳妇,打家具。那时候保证还小,才过三岁。两人晚饭后门口站站,看一眼泡桐,看一眼儿子,脸上就忍不住有了笑纹儿。

谁想到一天下午,弟媳妇带着娘家弟弟,一口气把门前的六棵树全杀掉了。六棵开着粉红喇叭花的泡桐树,当着顺当、美芝的面,呼通呼通倒在地上,花儿摔得稀碎。美芝忍不住上前跟弟媳妇理论了几句。顺当是大伯哥,不好插嘴,就递烟给弟媳妇的弟弟抽。弟媳妇叉着腰,说出了一段大道理:“这可是老人留下的,两家弟兄,怎么说也得一家一半。但房子你们难受了,这树,按理就得归我们家。”

她理直气壮,她娘家弟弟手持电锯,推开顺当递来的烟,吱吱吱地锯起树杈子来。那吱吱声钻进了美芝心里,一阵又一阵,赶都赶不走,美芝脑子就不听使唤了,念咒语也没用了。美芝觉得自己就像光脚站在加热的鏊子上,又热又燥,烫得受不了,就疯了,甩了外衣,又唱又跳,直朝弟媳妇身上扑。顺当见美芝这样,头一蒙,人像面口袋似的,也朝地上呼通一倒。

这年头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弟媳妇最终没把那几棵泡桐树还回来。在城里当瓦匠的弟弟顺风,也没朝家赶。顺当美芝两口子反过来检讨自己的不是,发誓今后一定守好自己的心,只要心不被惊扰,就不会犯病。

这一招还真灵,一直到保证长大,十八岁去广东电子厂打工,到如今,两口子没再跟顺风一家打交道,也再没犯过病。

四、高速路

吃过早饭,顺当和美芝心里有些慌,生怕麦子地又进了生人。喂好猪饮好羊,两口子不由自主又去了北地看麦子,看看可有人再盘他们的麦棵子。还好,地里没人,只有齐刷刷的麦棵子,一起朝着太阳笑。阳光暖暖地照着,小南山静静地立著,不被人炸石头挖石头,受伤的小南山正在自愈,山坡上的树已经绿油油一片,遮盖住了山体上的伤痕。

这片依山的坡地,总共有百余亩大,大南村有二十来户人家的责任田在这里,每家四五亩不等。就数顺当、美芝家的地多,占到八亩。他们全家三口人的地都在这里了。其实当初按人头分,他们家只有六亩地,这里两亩,别的地块四亩。知道顺当和美芝好说话,就有人拿这坡地换那四亩,一亩换一亩半。换过后,他们家全部的责任田都在这里了。两口子想想,也不算吃亏,坡地虽然不肥,土里还有小石头,杂草也多,但适合种杂粮和小麦,况且一下子多出两亩地,比啥都好。两口子就喜欢拾掇这片地,一抬眼就是小南山,看着心里喜欢,一低头,满手满怀都是花生玉米绿豆豇豆。收罢麦子种黄豆,一个秋天他们手里就没停止过忙活,一忙活,就啥烦恼都没有了。地里的杂草,薅得无影无踪,小石头也给捡得一粒不剩,都扔到小南山脚下去了。每次扔石头,美芝嘴里还念叨着:石头石头,地里不留,回到小南山,晒你的日头。

最让顺当美芝欢乐的,是地里麦子成熟时麦炸芒的情景。这里一声响,那里一声响,整片麦子地,闹腾得欢实着呢,都是小麦炸芒的欢笑声。他们喜欢把手捋在麦芒上,让麦芒痒痒地扎手心。麦芒越扎手,证明麦穗越大,麦粒越饱满,麦子越丰收。对于只会种地的他们而言,粮食丰产,就是最大的福乐。

太阳暖得有点醉人。两口子在麦地边坐下,先疼爱地把麦子地从地南头看到地北头,再从地北头看到地南头。齐刷刷的麦穗子,好像小姑娘刚刚修剪出来的刘海,摇头晃脑的,一派天真。小南山的跟前,有一片野石榴树,石榴正开着红艳艳的花朵,像给小南山搽上的胭脂。两口子说了一大会子话,说太阳照得勤,麦收可能会提前,阴历四月底差不多就能开镰了,还说秋天时又可以去摘野石榴了。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野石榴没人摘,熟透了就掉地上烂掉了,怪可惜的。顺当美芝两口子有空了就去摘,村里的老头老妈腿脚利索的,也去摘过。摘得最多的是保卫,保卫没事就去野石榴林子里转,背回成蛇皮袋的野石榴,自己吃不完,就拣个大的石榴,东家西家送一些。保卫送石榴很特别,站你家门前,抓着石榴就朝你狠狠地砸过去,吓人一大跳,其实他不是真砸,就是做做样子,看把人吓着了,他咧嘴得意地一笑,然后把石榴轻轻朝人家大门旁一放。

坐在麦地边,顺当美芝两口子,刚刚说到保卫送石榴呢,村里的大喇叭轰地响了起来,把他们吓一大跳。尽管是在北地,离村子有段距离,可是大喇叭绑在大树梢上,太响,仍然震得他们耳朵眼发痒。

是村长在开广播会。村长的嗓门被大喇叭放大了,正可着嗓子吼着:“大家听好了,好事来了,喜事来了!咱村也要通高速路了!今后出门,一迈腿就能上高速,想朝哪走朝哪走,北京、上海和广州,大城市正朝咱招手。今晚七点,今晚七点,村里召开村民大会!每家来一个当家的,一家都不能缺,一户都不能少!风雨无阻,不得有误!”

“修高速公路?跟咱村有啥关系?跟咱又有啥关系?”顺当看着美芝说。

美芝瞅了顺当一大会子,才说话:“是不是每家要派义务工啊?咱保证又不在家。”

“都啥年代了,早就没有义务工了。”顺当毕竟是爷们,头脑要清朗些,“现在是谁去干活,就给谁发钱。好工种,还有人抢着去干呢。”

“那……叫咱开啥会?”

顺当正要回答,先前见到的那两个扛家伙量地的人,又开着面包车跑过来了。这回他们盘的是别人家的麦地。两人走过他们身边时,美芝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那俩人好像也认出了他们,其中一个胖些的说:“我们是路桥公司的。你不是听见了吗?村里的大喇叭刚刚播过,有条高速公路要打这里过呗。”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一指他们家的地,不停脚地朝前走了。

两口子猛然把眼睛瞪大了。这么说,修高速路,确实跟他们家有关系了。这条路,就要轧着他们家的麦子地,轧着小南山这一片的麦子地,像黑大怪一样,把这一片的地,全部轧死轧没有了。

顺当和美芝,再朝麦子地看时,就有些心疼有些慌了。两双眼睛乱晃,想把点头晃脑的麦穗子看清楚些,都做不到了。两个人慌慌地走进麦子地里,手在麦穗子上乱抓了一气,刚刚长出的麦芒,还柔软着,像温顺的小孩嘴巴,在他们手心里啄了又啄,啄得他们的心熨帖了不少。

五、动员会

晚上的村民代表大会,叫动员会,在村委会的会议室召开。每家都去了当家人,但当家人却不能完全当家,老头老妈一大堆,对土地只有看守权、耕种权,却没有签字画押权。电灯泡很亮,亮得有些扎人眼。村长的嗓门也很亮,讲了许多大道理,村民都低着头,听了一会子,听到土地赔偿的问题时,才来了精神,七嘴八舌说开了话。

肯定会顾全大局,肯定会支持国家大建设,肯定也要有个合理的赔偿,到底赔偿多少,不是村民说了算,也不是村长说了算,是国家政策说了算。大家听得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一会儿,就有人掏手机给在城里打工的真正的当家人打电话,城里打工的当家人,也是顾全大局的,说一切都按政府规定的去做,反正土地又不是都被高速路征用了,村东村西还有几亩,还有得地种。也有不放心不识字的老爹老娘处理不好,答应马上请假回来签合同,毕竟,土地赔偿不是一件小事情。

顺当和美芝,看着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听着嗡嗡嗡的说话声,头脑晕晕的。他们不用给在广东打工的保证打电话,保证年纪还轻,还不是当家人。当家人就是他们俩。顺当和美芝,眼光在空中碰了几个来回,互相都读懂了各自眼神的意思,就是,一切按照国家规定的去做。和别家不同的是,他们家的耕地,这次全部被征用了。一寸土地都没有了。谁让他们家的地,都在小南山的坡地上呢?

没想到有人开始羡慕他们,说整个大南村,就数他们家讨巧了,一下子要赔偿那么多钱,两个不出远门的人,上哪里花掉这些钱呢?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顺当和美芝,脸上看不出一丝惊喜,反而有些讪讪的。散会后,两人摸黑朝家走时,美芝终于叹出一口长气:“咱家没地了,咱倆咋办?”

“除了赶过苗老集,咱县里都没咋去过,以后干啥呢?”顺当说。

“咱也没有手艺。”美芝叹息道。

“咱两个废料,就会种点地。” 顺当说。

“种地的人不种地,还是人吗?”美芝说。

回到家里,两人猛喝了一缸子水,给心压压惊。抹抹嘴,顺当给儿子保证打电话。儿子虽然只有二十岁,在外面跑这几年,也长见识了,说话像个大人了。保证说,没有土地种了,家里就买个生豆芽的机器,去集上卖豆芽,也能挣钱养活自己呀。说得两口子心里好受了不少。可是,放下手机,顺当和美芝,还是心里怪怪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胸口扑腾个不停。美芝觉得不对劲,连忙说:“咱别瞎想,啥都不往心里去,咱心里不能有事。先睡吧,明天咱去北地看麦子,看一天少一天啊。”

六、蝎 子

大南村的喇叭天天响着村长的洪门大嗓,村委会的墙上也贴着布告,向村民传送的只有一个消息:5月18日,高速公路将举行开工典礼。凡是土地被高速公路征用的农户,都被叫到村部开过一次又一次的会。在外打工的当家人,也陆续回来了不少,大家认真地听着,盘算着失去几亩地,能赔偿多少钱。甚至有人当场就把钱的用途说了出来。顺当和美芝,一次会也没有落下过。每回开会,镇里的领导和高速公路指挥部的人都要过来,把村部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的,轮流向村民传达国家重点工程建设的重要性,要大家以国家大局为重。虽然土地被征用了,但国家给予了赔偿,村民可以拿着这些钱去做其他的事,要大家一定不要有情绪。顺当和美芝,不知道啥叫有情绪,他们只知道从此没有土地种了。而他们两人,除了种地,还真没有其他的手艺。虽然儿子保证说可以买机器生豆芽卖,但以他们两人的性格,又哪里能当好买卖人呢?两人在听会时,眼珠子碰撞着眼珠子,碰出来的都是恐慌。

按上面的规定,每亩地给予赔偿金一万二,乍一听还真不少,顺当和美芝家,一共八亩地,他们能拿到十来万块钱的赔偿了,可是这些钱花完了怎么办?村子里一些土地没有被征用的人家,还啧着嘴巴羡慕他们,说他们可以抱着钱做好梦享清福,再不用下地干活了,哪里凉快朝哪里待。顺当和美芝,觉得村里人其实在說风凉话哩。两人也才五十出头的年纪,再不济,也还有二三十年的活头吧。这些钱,能用到他们死吗?按上级说的,叫他们拿着这些钱做点生意,他们两个有毛病的人,哪里能做成生意呢?还不如守着这笔钱,攒下来,将来给儿子盖楼房,娶媳妇。而守着这些不吃不喝不喊不叫的钱,他们心里慌啊。

今天的会,开到中午。土地被征用的人家,都一一在合同上画押签字了,就等着赔偿款到位了。村主任说,明天,修高速路的机器要进场了,叫大家有个思想准备。顺当和美芝,被会议开得有些累,头晕晕的,他们不知道要有个啥样的思想准备,心里惦念的,就是北地的麦子。

走出会场,蝎子跟在身后,紧撵几步超过他们,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口子连忙把头扭一边去了。蝎子不好惹,从小到大都是赖货,三十多了也不娶媳妇,听说在外面给人当打手,江湖上认识了一帮人。蝎子也是刚从外面回村的,他是当家人,得回来做主。蝎子家被征的地虽然不到两亩,可是他表现得比谁都激动,开会时,不时跟镇里领导和修高速路的人理论。

吃过中饭,顺当和美芝,又去小南山边的那片坡地上看麦子。麦子早已落花,麦芒长长了,有些扎手了。两口子被开会开得话少了许多。该说的话,两人背后都说完了,现在只有看着渐渐黄芒的麦子地,心里才有些安稳。小南山跟前的那片野石榴树,没心没肺地开得这一片红那一片红,把小南山都染红了。两口子也不说摘石榴的事了,摘石榴的事还很远,眼下最要紧的是地被征用了,地里的麦子,是最后一季麦子了。从今往后,他们再也没有地可种了,也不能收麦子打麦子扬场了,不能整个秋季都手脚不停地在地里拔草摘豆了。

走进麦子地里,顺着麦垄走着,两人伸出手掌心,在麦穗上抚过来抚过去,让麦芒在手掌心划拉着,划拉得心里熨帖了不少。美芝嘴里不由得唱出了声:“麦子麦子快点熟,新麦子新面过端午。”这是小时候唱的儿歌,大家盼着麦子熟了,端午节能吃上新麦面包的糖包。这一片的人都会唱,美芝不留神唱出声来了。

两口子从地南头走到地北头,又从地北头走到地南头,手心给那些排成排的麦芒扎来扎去,慢慢的,心惊的感觉就平复下去了。美芝还在麦垄里找到几棵老鸹嘴草,顺手薅掉了。

天傍黑,美芝和顺当,带着满满两手掌被麦芒刺扎后的舒爽,回到家里。吃罢晚饭,美芝给猪淘好食往猪圈里端,顺当去关院子门,刚到大门边,正要伸手呢,蝎子贴着门框先跨了进来。

“顺当,屋里说话。”进了院门的蝎子,好似进了自个的家,大踏步往堂屋里走。顺当跟在后头,他不知蝎子要干什么。

“坐。”蝎子先在条几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指着另一把椅子让顺当坐。见美芝在院里忙活,蝎子说:“嫂子也进来。”

顺当和美芝,正襟危坐,一齐看着蝎子。顺当只抽自己卷的烟,家里也没预备着盒装的香烟,他摸索着找出烟簸箩,要给蝎子卷烟抽,蝎子从兜里掏根烟自个点上说:“别瞎忙了。你俩可知道,施工队已经进场了,咱们的地马上就要被铲平了。”

顺当说:“到5月18了吗?”

对于阳历的这个日子,他们是不太清楚的。顺当和美芝,只过阴历的日子。今天是阴历的四月十二。

“傻,哪能等到那天?得先把地铲平了,让机子开进来,等到了5月18日,就鞭炮齐鸣,举行开工大典了。”蝎子狠狠地吐了一口烟雾。

“是把麦子地铲平吗?那,麦子咋办?”顺当一下子紧张起来。

“要啥鸟麦子呀。”蝎子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提高土地赔偿金。麦子能值几个钱?”

“可是,麦子还没炸芒,还没熟呢。”美芝心里憷蝎子,小声说了句。

蝎子一拍大腿,看着顺当:“哎我说,你怎么这么没脑子,你不知道咱们永远没有土地了吗?”

“这是国家的事,不都开会跟咱说了吗?该赔的钱,也白纸黑字写明了。”顺当的声音小起来。

“可是你们知道在城里一亩地值多少钱吗?说出来吓死你。到咱这儿,就这点钱了?”蝎子眼睛瞪得马铃铛大,“你不想多要点钱给你儿子保证盖楼房娶媳妇吗,顺当!”

“哪是说多要就能要到的,都是国家规定好了的。”美芝嘴里说着这话,眼前晃动的是一整地齐刷刷的麦穗子,心里疼的是这些还没炸芒的麦子就要被铲除了。

“现在上头有了新文件,叫农民的事没小事。这样跟你们说吧,凡是土地被征用的人家,明天都要到地里去,路桥公司的机子要开进来平地,我们就睡到机子前头拦机子,要他们再多赔钱。只要这样一闹,上面才能追加赔偿款。听明白了吗?”

顺当和美芝,心里咣当一声,就不出声地一齐看着蝎子。

“这样看着我能看出钱来呀?”蝎子眼皮不眨地瞪着他们,“这可不是你一家的事,这是全村的事,是高速路沿线全体老百姓的事!全体失地的老百姓,都要齐心协力,增加征地赔偿款!你家失地最多,是最有代表性的。你两口子,明天早早吃饭,搁下碗,就拿着铁锨叉子啥的,到路边去拦机子。你们不去可是犯了众怒,到时日子不好过可别怪我没同你俩说啊。这事是我牵头,不过不是为了我自个,是为了父老乡亲。话我说过了,你们想透了?我蝎子做事你们该清楚吧?話我不重二遍。走了。”

蝎子扔掉烟头,起身就走,如一股风。美芝和顺当都忘了站起身送他了,直到蝎子咚地撞击了一下大门框,顺当才惶恐地站起身。美芝扯一下顺当的胳膊:“咋办?”

蝎子的脾性这一片没有不知道的。他到少林寺学过武,仗着拳脚厉害,又加上弟兄多,横得很,二十岁的时候,东村打到西村,没人敢惹。手下有着不少“徒弟”,看谁不顺眼只要努努嘴,那些徒子徒孙们就知道怎么做了,不是药死你的猪牛,就是烧你的麦秸垛和塑料大棚,或者趁你走路不注意撂你黑砖,总之,没人敢得罪蝎子。现在农村油水不多了,大家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蝎子也外出了,不是在工地上当苦力,是去夜总会当打手,过年回村时,仍然横着走。不用说,这回修高速路,蝎子有用武之地了。

“只有听蝎子的。”顺当说:“蝎子谁能得罪得起?”

“可是政府给咱开过会,不许闹的。这一闹,真出了啥事,他蝎子还管咱?”美芝说。

“只有等明天了,见机行事吧。”顺当说着去关大门。刚把门扣扣上,“咣”的一声锣响,吓得他心里一哆嗦。锣声渐渐挨到他家大门口了,随着锣声还有人在喊:“各位父老乡亲都听好喽,明天被征用土地的人家,都要到工地上去拦机子。没被征用土地的人家,也要过去帮个人场,哪个不去,你猪死了牛死了房子着火了可别怪没人帮着救啊!老少爷们听清了,明天一早吃了饭都去,北到小南山,南到南大塘,哪个不去,你小孩上学被拐卖了电瓶车被偷了可别怪没提醒你啊……”声音从村东传到村西,又从村西传到村东,在村子里来回织绕着。这是蝎子的大徒弟毛孩在叫。不用说,是蝎子的高招,不但地被征用的要去,没有征地的也得去。

顺当惶惶地回屋说:“坏了,蝎子来真的了。”

美芝说:“那我们去拦机子吧。”

顺当说:“不去怕是不行了。”

这时,歇了半小时的毛孩又在村里叫响了,还是那面破锣,还是那几句话。整座村子除了毛孩的喊话和锣声,都静悄悄的。美芝和顺当坐得腿都木了,也不敢睡,心里惶恐得难受。顺当说:“要不,把咱保证叫回家吧。”

美芝哆嗦着嘴唇说:“叫保证回来干啥?保证要回来的话,咱一家三口都得去拦机子。毛孩这样吆喝,哪个敢不去?”

七、宏 生

一直坐到晚上九点半,顺当和美芝觉着有些凉意,正准备睡下,大门突然响起来。门敲得很轻,有节奏,先两下,后三下,再一下。顺当欲起身开门,美芝拦住说:“别,咱再听听。”大门接着响了五六次后,后窗那儿有了脚步声。“顺当哥,把大门开一下,我是宏生。”

是村主任宏生。

宏生四十多岁,高中毕业生,这一届刚选上村主任,工作很积极,对他们两个也尊重。他随着顺当进到院里,转身闩上大门,轻声说:“哥,咱到屋里说事。”

顺当把灯拉亮,宏生忙说:“拉灭吧,咱黑里也能说话。”

顺当和美芝摸黑坐在床沿上。

“蝎子明天要干什么我是知道的,他这个人不好缠,但国有国法,不用怕他,他这是乱挑唆乱煽动,你们明天可不能跟着去闹啊。大伙儿一闹,我的工作就难做了,对上面怎么交代?蝎子这是有预谋的,他以为这样闹闹就能提高土地赔偿金了?他不知道这都是国家规定好了的,由他改呀?”

顺当和美芝同时“嗯”了一声。

“上面怎么会不为咱老百姓的切身利益着想呀,所以明天省里来人,要和咱们来个面对面,就像中央电视台那个《面对面》的节目一样,咱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当面说出来。就在镇政府的大会堂里。咱村要去十几位代表参加,你家的地全被征用了,你就作为代表去吧。高速公路沿线的村子都去代表,有百十号人呢。”

虽然黑暗中互相看不见,但顺当知道,宏生的话是冲着他说的。

“是省长过来吗?”顺当小心地问。

“省长来不来不知道,但厅长市长县长肯定来,都是来给咱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你作为村民代表,可以把困难和要求当面说出来,不过要顾全大局。蝎子的事,你就不要问了,他就喜欢吓唬人,其实谁也不是被他吓大的。”宏生说得语重心长。

坐了好大会儿,宏生还问了钱赔偿到位后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养鱼。高速公路取土后会留下许多水塘,正好能养鱼。还许诺说,到时有困难可以找他解决。

宏生走时十点多了。顺当送到大门口,正准备开门,宏生拦住了他,耳朵贴在门边听了好大一会儿,才拔了门闩,闪身出去,一溜烟跑走了。

美芝和顺当再无睡意,两人小声说着眼前发生的事。

“主任也怕蝎子,黑更半夜才敢来找我们。”美芝说,“还叫我们不用管,蝎子真对我们使狠招,主任也不敢做主的。”

“他自己也怕得要死,生怕蝎子在大门口等着撂他黑砖。”顺当想起宏生出门的样子。

两口子好半天没有声音,最后同声长叹:“明天的事,咋办?”

“厅长要来接见你,还有市长,还有县长,平常你见都见不着的大人物,你不去哪行?这也是个光荣的事啊。”美芝说:“你到镇里去面对面吧。”

顺当在黑暗中摆着手说:“不行不行,蝎子知道了还得了?他还不把咱家的房瓦揭了?还不把咱的猪羊都给药死了?”

“主任的话也不能不听啊。他已选你做代表了,你不去面对面咋行?你不去他不照样给咱小鞋穿?那日子也不好过的。他不是许诺要给咱水塘让咱养鱼吗?”

“他那是指个兔子让咱撵哩。再说,新塘养鱼难活哩。”

“就算他不指兔子给咱撵,咱也不能得罪村主任,咱又不是蝎子,天不怕地不怕。”

“那咋办?蝎子见不到我去路上拦机子,还不扒我的皮?他一恼,说不定到广东把咱儿保证给害了。我听人说过,他和黑社会有联系,广东的黑社会也不少。”

“这可咋办呢?”

顺当和美芝,坐在床沿上,翻来覆去说了一夜的话,一边说话,还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蝎子躲在墙根前偷听。两人的身子也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地出着虚汗,两方面的担心,就像玉米粒装进爆米花机的加热缸里,怎么翻腾都得被火烤着,就差那最后“嘣”的一声炸开花时的爆响了。直到鸡叫,两人还无睡意,头也开始蒙蒙地疼起来。

“咱先前讲好的,遇到啥事也不往心里去,只要不往心里去,咱的心就不受惊扰。你可记得了?”觉得头蒙得不行了,美芝哑着声说。

“咋不记得?天天都背诵几遍呢。”顺当也哑着声说:“咱啥都不往心里去,只要不往心里去,咱的心就不受惊扰。”

美芝把头发拢了拢:“今天这口诀咋有点不灵呢?我心里面光扑腾。”

“我也是。”顺当说。

八、麦 芒

顺当和美芝,呆呆地睁眼到天亮,听到猪在拱猪圈门,鸡飞到墙头上,美芝先翻身下床,要去做点吃的。就算人不饿,畜生还得吃啊。见美芝要去开堂屋门,顺当也支起身子,哑哑地喊:“美芝,你看这样行不?我去镇里面对面,你去公路边拦机子,咱两头走,他们也不好找咱的茬儿了。”

“好啊好啊!”美芝振奋起来,看看天光,“我馏点儿馍,咱吃好喝好,才有劲上路。”

说是这样说,馍馏好了,稀饭盛好了,顺当还坐在院子里发呆。美芝看着饭菜,也不想动筷。门外头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两人不由得一阵阵发抖。

美芝慢腾腾站起身,抓过门后面的木叉:“蝎子不是还叫拿上农具吗?我拿个木叉好了。咱该走了,不然,被哪个堵在家里,你咋出去面对面?”

“要是蝎子发现我朝镇里走,把我拽回来咋办?”顺当的牙齿打起颤来。

美芝还算清醒,忙给顺当支招:“你先绕道去咱家的麦子地那里,蝎子以为你是去拦机子呢。等他不注意,你再抄小路,再拐到大路上,再朝镇里去面对面。”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两口子战战兢兢地同时出门。顺当生怕蝎子看见自己,脚步如飞往村口走,可是越想快,越走得磕磕绊绊,哪儿都有蝎子的吆喝,蝎子好像马上就从后面追过来,要拽住他,給他一板砖。

他激灵一下,回过头,却已经出了村子,亮堂堂的小南山,一大片黄扑扑的麦子地,半山坡红艳艳的野石榴花,一起朝他笑起来。

一排七八辆工程车,顺着大路浩浩荡荡开了过来,又从顺当身边开过去。工程车的大轮子,轰得顺当不由哆嗦成一片。

迎着工程车,村子里忽然走出一支队伍,晃动着横七竖八的农具,白晃晃的木叉,举在乱哄哄的人头顶,一起朝工程车围过去。

不知这队伍里有没有美芝,哪一只木叉是美芝举的,顺当想看得清楚一些,不由把朝镇里走的步子拉了回来,拉得离工程车越来越近了。

一阵尖锐的歌声,决堤洪水般轰炸过来,几乎把顺当掀倒。他看到美芝在大路上边跳边唱,一把脱掉身上的褂子,朝半空里一甩,正好甩到工程车支棱着的后视镜上。

“美芝——”顺当大声喊着,双脚却怎么也动弹不了,整个人像面口袋似的往地上一摔,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

“死人啦,死人啦!”喧嚣声回荡在小南山旁。工程车纹丝不动,人群如潮水,欢流不息。有人拨打了120,还有人拨打了110。光着膀子欢唱不止的美芝,跳到了顺当的身边,她像没看到躺倒的顺当,继续朝前跳着,嘴里呼呼有声,诵出天书样的唱词。没人阻拦美芝,仿佛一出戏演到了高潮,激励着群情,振奋着群心。

一个人大声吼叫着,穿过洪水般的人群,飞跑到美芝身边,脱下褂子包在美芝身上。美芝待要挣扎,却听到一阵呜里哇啦的叫喊,她突然安静了下来。

“麦芒黄啦,麦芒扎手啦!”保卫可着嗓门喊叫着,听得美芝迷迷糊糊忘记跳舞唱歌。

谁都不知保卫喊叫什么,只见他蹲下身子,对着昏迷的顺当,喊着同样的声音。

顺当没有反应。

保卫飞一样朝小南山跟前跑,跑到顺当和美芝家的麦地里,掐回一大抱黄扑扑的麦穗,再飞一样跑回来。保卫抓过顺当的手,把麦芒蓬勃的麦穗,狠狠地摁在顺当的手掌心。美芝看见黄麦穗,不由扑通一下,坐倒在顺当身边。保卫一把扯了美芝的手,和顺当的手紧紧摁在一起,那蓬扎手的麦芒,被顺当和美芝的两只手紧紧捂着,把他们的手掌心,扎得生疼生疼。

“麦芒可扎手?”保卫大声问顺当和美芝。

“麦芒扎手。”醒转过来的顺当,嘴角挂着涎水,挤出一团虚弱的笑。

“麦芒扎手。麦子熟了。”美芝把披在自己身上的保卫的衣服,严严实实扣上。顺当和美芝,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两人的手掌心里,紧握着那蓬扎手的麦芒。

他们的头顶,是碧蓝的五月天。一只叫天子,衔着鲜亮的白云彩,直向云霄冲去。

责任编辑 歆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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