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恋歌与哀歌

2018-10-25 10:53彭正生
安徽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麦芒小说家庄稼

彭正生

以赛亚·伯林有一个影响颇大的看法,说人类历史上的思想家要么是狐狸型的,要么是刺猬型的。狐狸博观约取,而刺猬则专注执一。循此分类模式,苗秀侠无疑是一位典型的刺猬型小说家。从“庄稼系列”到《皖北大地》,再到现在的《扎手的麦芒》,土地始终是她聚焦性的书写对象和贯穿性的核心意象。如同倔强地行走在大地上的行吟诗人,她孜孜不倦地描摹土地的景象,叙写土地上发生的变化,在喧哗纷扰的消费主义时代,这种执着的文化选择多少是有些孤独的。

《扎手的麦芒》从一个并不悬疑的悬念落笔,哑巴保卫发现陌生人在麦地盘麦子,便将其告知顺当与美芝,引发对陌生人身份与动机的猜想。循此悬念,大南村的故事被缓缓拉开,包括顺当与美芝的过往历史、征地与修路的现实冲突。这是一个典型的苗秀侠式的小说开篇,叙事切口很小,不盲目追求虚阔,只取乡村生活的一次偶然、一个断面或一幅剪影,所描皆是微末之人,所叙亦都是“近乎无事的悲剧”。然而,她却又写得精致入微、以小见大,杯水之中窥见波澜。比如《麦子》,德才被指派看守麦场,由于饥饿难耐忍不住嚼食了集体的麦粒,却被狗旦们蓄意批斗致死。故事起于偶然,却演化成生死存亡的悲剧,也窥斑见豹地揭示出“文革”后期乡村社会的政治、文化斗争。《高粱》由芝兰与堂姐夫铲子的错乱敷衍成篇,却也折射出改革时代乡村女性内心萌生的叛逆、反抗与追求。《扎手的麦芒》也是如此,尽管起步小心翼翼,可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最终发现,它通过征收土地与保卫土地的矛盾冲突来思考现代与传统的关系。这也正是苗秀侠的文学个性与标识。不像贾平凹的乡土叙事气象阔大,泼墨彩绘长卷山水,空间域度恢宏,布局关系复杂;也不像李凤群的乡土叙事历史意识浓厚,着意追求纵深的时间感,彰显乡村世界蜕变的命运感。尽管如此,我们却不能看轻苗秀侠的叙事野心和创作抱负。如果以整体性眼光来考察“庄稼系列”、《皖北大地》等小说,可以发现它们暗含着的历史意识。从《麦子》到《高粱》,从《棉花》到《扎手的麦芒》,它们实际上折射出从“文革”后期到新世纪的乡村历史,尤其是乡村世界的文化、伦理新取向,苗秀侠的乡土叙事从而具有突出的乡村精神史写作的意义。

这种以小博大、由窄门抵达坦途的写作方式,不仅彰显出小说家的自信心,也显示了基于对土地的深沉的爱而涵养出的叙事耐心。这种深厚的土地情结还表现在苗秀侠所选择的叙事视点上。在罗伟章、李凤群或宋小词等的乡土叙事里,叙事者通常是从故乡出走的游子,由他们来讲述或转述故乡的见闻、感想。即便小说家采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但由于叙事者以一种冷漠的旁观姿态,甚至是批判的审视立场来讲故事,从而让他游离于故事之外,成为实际上的全知者,比如李凤群的《大风》。然而,苗秀侠小说中的叙事者与人物是一种平等关系,是近距离的故事参与者和介入者,以在场者的身份来叙述故事,因此增强了现场感和代入感。虽然,《扎手的麦芒》属全知叙事,但叙事者却不是冷静的旁观者,我们能感觉到这个叙事者的即在性和在场性,他就是大南村里的某人,置身在顺当、美芝和保卫之中。尽管,这种在场者的叙事形式在一定意义上限定了叙事的时空域度,无法抵达更加纵深、开阔的叙事可能,但无疑,这种叙事更类似于一种真诚的叙事,增强了叙事的可信度与感染力。

纵观五四以来的乡土文学,感情的基调无外乎在悲歌与牧歌之间滑动。从鲁迅,乡土小说派,到路遥、贾平凹,再到罗伟章、李凤群,他们的价值取向、文化立场各不相同,然而笔下的乡村却是相同的颓败或正在颓败;而从沈从文,京派作家群,到汪曾祺、王华,他们虚构的乡村却是田园风光、世外桃源。实际上,悲歌也好,牧歌也好,文学的乡土终究不过是文学家的意识形态。唱悲歌的,是批判与反思的;唱牧歌的,是幻想与理想的。不过,这种二分法仅是文学史的概貌,具体到某位小说家却也并非了然、清晰,比如,以贾平凹的《极花》为例,就既包含着小说家对乡土价值的肯定,也包含着对它的反思。苗秀侠同样也是如此,她既唱土地的恋歌与赞歌,也吟唱土地的悲歌与哀歌。

如果说《皖北大地》是高唱乡村振兴的赞歌,《扎手的麦芒》就是一曲土地的恋歌。这种乡土戀歌的情感取向,具体体现在:其一,苗秀侠对土地上的庄稼的极力赞美。在她的小说里,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愁都发生在庄稼地。苗秀侠喜用庄稼命名小说,庄稼不仅是故事的背景,更被小说家赋予象征和隐喻意义,比如《棉花》《高粱》《麦子》均是如此。更为重要的是,苗秀侠赋予土地上的庄稼以精神疗愈和创伤弥合的作用。当她小说中的人物在遭遇悲剧或陷入困境的时候,能够给予他们安慰的不是医生,而是土地和庄稼。在《扎手的麦芒》里,她写道:“最让顺当美芝欢乐的,是地里麦子成熟时麦炸芒的情景。这里一声响,那里一声响,整片麦子地,闹腾得欢实着呢,都是小麦炸芒的欢笑声。他们喜欢把手捋在麦芒上,让麦芒痒痒地扎手心。”只有当手在抚摸麦穗、感受麦芒的刺痛感时,他们的心才是安宁的。甚至,带有强烈抒情和理想色彩的小说结尾,正是“扎手的麦芒”救回了顺当与美芝,苗秀侠以绝少的浪漫主义手法表达了对土地的深切爱恋。总体来说,苗秀侠的乡土叙事客观、写实,写得克制、冷静,而一旦写到土地、庄稼的时候,又变得冲动、情不自禁。其二,苗秀侠高度赞扬了乡村世界的人性之光。如前所说,苗秀侠笔下的庄稼不仅是土地上的植物,更是土地上生长、生活的人性的象征符号,小说中庄稼的特征与人性的特征构成对位关系。比如,她以棉花喻指大杏,棉花是洁白干净的,大杏是纯洁无瑕的(《棉花》)。她用高粱象征芝兰的生命欲望,高粱葳蕤旺盛,芝兰的生命欲望勃发充盈(《高粱》)。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的庄稼中,麦子、麦地和麦芒又是苗秀侠最常用的意象,在《麦子》里用来喻指德才的自尊与刚硬,在《扎手的麦芒》里则用来喻指保卫的正义、善良。正是这些最微末的生命表现出来的人的尊严,人的正义,人的纯洁等等,闪耀着人性的辉煌之光。她让我们看到的是土地柔软中的坚硬,卑微里的高尚。

土地既温润、宽厚,却也藏污、纳垢,土地上既有欢悦与喜乐,也有哀愁与疼痛。苗秀侠一边在吟唱土地的恋歌,一边也谱写土地的哀歌。她的乡村故事,大部分是令人心酸的悲剧。她写纯洁的大杏含冤死去(《棉花》),写温糯的俊莲遭受欺侮(《红芋》),写卑微且自尊的德才投水自尽(《麦子》),写善良且高尚的保卫饱受歧视(《扎手的麦芒》)……这些金子般的人的价值被毁灭的过程中,是苗秀侠内心撕裂的疼痛。这些土地的哀歌,奏响的是小说家的哀痛与慈悲。在《皖北大地》的评论里,她在为新时代农村谱写赞歌的时候,同时也“理性地面对土地上的一切,以冷静的眼光审视并书写着现代农村中仍然存在的痼疾与新伤”。此外,在浓墨重彩地涂画乡村世界明亮、温暖之外,苗秀侠也批判性地揭开了它的另一幅面孔。在这里,羊鼻子弄权纵欲,欺辱女性。狗旦公报私仇,逼迫麦芒,羞辱德才,致其自戕。还有跑反无赖,刘强东强霸,刘学习见利忘义……而《扎手的麦芒》里的蝎子,横行乡里,欺压村民,无恶不作,甚至连宏生这样的基层干部也只能敬而远之。他唆使并恐吓顺当、美芝与政府对抗,在高速公路奠基典礼上捣乱破坏。通过这些乡村恶民、流民与愚民形象,苗秀侠触摸到乡村世界最暗淡的地带,清醒且冷静地揭示出乡村社会的复杂。

读完《扎手的麦芒》,留给我挥之不去的印象是一幅既温暖又心酸的画面:小南山下,野石榴花红艳如火,金黄的麦穗覆盖大地。大南村里,美芝褪去衣服,手舞足蹈;顺当口吐白沫,訇然倒地……此前,苗秀侠笔下的大地色彩有暗淡,也有明亮,但有一个支配性的主色调,比如“庄稼系列”偏向前者,《皖北大地》则属后者。而《扎手的麦芒》则仿佛是一种调整与尝试,它纠结着对土地的爱与哀愁,在混合的杂色里谱写情感的复调。

责任编辑 歆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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