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鹤记

2018-10-27 06:34罗张琴
美文 2018年17期
关键词:鄱阳湖白鹤

罗张琴江西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获冰心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白鹭洲文学奖等,有作品入选多种散文选本。

我认识鹤很晚。去年11月见到它之前,它已经在鄱阳湖寒来暑往不知多少年了。

我知道鹤却很早,仿佛它从来就亭亭而立在我生命的源头。

我的姑婆,喜欢绣花,绣功了得,我许许多多的小衬衫、小裙子,一经她手,便开出一个又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来。普普通通的布鞋因为多了一只可爱的小虎头或一双机灵的兔耳朵,童年在奔跑中便有了无限生机。

我最喜欢的还是姑婆手绣的被套。姑婆用多彩丝线在被套正面的中心位置绣出五彩祥云,让云托举一轮饱满的红日,一只美丽的鸟,身披白羽,长长的喙衔着云,秀逸的腿踏着浪……那种灵动又端庄的美感令我深深着迷。每个夜晚,早早钻进那样的被子里睡觉是欢喜的,每个黎明,长久用目光摩挲那样的图案是欢喜的。姑婆也欢喜我的呆样,告诉我白鸟名鹤,是神仙的坐骑,也是罗家的“送子观音”。

原来,我在母亲子宫安营扎寨的时候,母亲曾连续几晚做同一个梦:发大水,什么都冲垮了,母亲在湍流中打着漩,像一片卷入风暴的叶子。父亲逆水而上去救母亲,浊浪劈头盖脸打过来,父亲很快成了另一片绝望的叶子。恐惧充塞心灵。一只仙鹤驮着一个小女孩从天而降,女孩一伸手,叶子般无助的父亲母亲像得了轻功般,飞身鹤背。鹤鸣高远。鹤将三人载至罗家大屋门前的晒谷场上后,抖抖湿漉的翅膀,隐于天地。

印象中,老屋有许多鹤的图像。形象各异的鹤,刻在大门镂空的门楣上,画在厅堂厢案的板面上,烧制在青花瓷的器壁上,悬挂在里屋墙的卷轴上。一幅叫《六合同春》的画,我仔细瞧了好久,只看到鹤、鹿和仙草,十分不懂六合又藏在哪?姑婆摸摸我的头:“老祖宗的说法,鹿为瑞兽,音通六;鹤是仙禽,音喻合;天地与东南西北称六合。鹿鹤呈祥,六合同春,万物欣欣向荣。”

好一个万物欣欣向荣。小小的心思,对鹤愈发喜欢得紧了。画上的,布上的,瓷上的,木上的,所有老屋那些鹤,没有分别,都来自遥远天界,是具有神性的古老意象。

真正意识到鹤的动物性,缘于一次艺术家个展。

去年11月初,我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看了一场名为“天人之际”的艺术家个展,作品以雕塑为主。艺术家在布展中利用声光电等现代技术,凸现雾霾等日趋严峻的环境危机,试图借助云、鹤、鹿、花等形象,游走天、人、古、今,引导观者重新思考人与其他动植物之间的关系,饱含深沉的人文价值与生命关怀。其中,“家园”系列之《栖》与《凝》,主要作品就是“鹤”与“鹿”的形象。当通体洁白的鹤展翅、欲挣脱恶劣环境而凌空的时候,这种生灵的精神性与动物性瞬间连通,我被那种张力震撼得几近失语,眼里溢满了鹤之“凝眸”里所蕴含的悲情与酸楚。

回到家,我如饥似渴翻阅起鹤的资料来。

人类历史只有几百万年的记录,而鹤竟然在地球上生存了4000万年。鹤,行必依洲渚,身体经常洗涤,相当洁净;鹤栖于陆,高脚疏节故有力,擅奔跑;鹤足有四趾,三趾前,一趾后,后趾小而不能触及地面,故鹤不能栖于树;轻前重后则善舞,鹤舞是亘古少见的美景:鹤翔于云,毛丰而肉疏;鹤鸣,高远豁亮,宛转悠扬;鹤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站而眠,宛如大师打坐运气吸天地精华;鹤嘴是武器,眼神精准,看准了,水里的鱼蚌均可一嘴制服:鹤没有天敌,鹰、鸠等都从不找鹤的麻烦……鹤与鹤之间还是有分别的。全世界现有15种鹤,我国有9种,都属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有的被列为世界濒危鸟种红色名录。它们常活动于平原水际或沼泽地带,是偏素食主义者,偶尔会吃点小鱼虾补充蛋白质能量。

在古人眼里,水中长寿者龟,陆上长寿者鹿,空中长寿者鹏,而鹤在水、陆、空逐行而不知寿。想我们人类,该是陆地上最具智慧的高级动物,却不能水、不能空且无法长寿,对通行水陆空三界的鹤很是崇拜,鹤以鸟中仙子之名活在各种神話故事里,再自然不过。

随着科学的进步,我们慢慢知道,鹤其实是不能寿千年的。一只鹤的寿命约六七十年光景,实在活不过人。更令人心痛的是,随着环境污染,湿地被破坏,加上人类猎杀,鹤类越来越少。有一度,国际鹤类基金会曾经宣布,世界上的白鹤仅剩有200多只,濒于灭绝。举世为白鹤的命运所担忧,是鄱阳湖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1983年,发现白鹤400多只,1984年,800多只。

人们将信将疑,纷纷到鄱阳湖来实地考察。当年大湖池,那一只只长着粉红色长腿的白鹤,在阳光下多像是一棵棵顶着洁白树冠的小红树。小红树密集组成一条奇特的“鹤林”,俨然中国的“第二座长城”,多少人为这罕有的“鹤林”,手舞足蹈,热泪盈眶。

鄱阳湖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位于江西省北部,上吞五水,下接长江。数千年光阴,波动日月,经历了从无到有、由小到大的沧桑巨变。它随季节而变。“洪水一片”的夏天,湖面3960平方公里,是泱泱大湖气象;冬季“枯水一线”,湖面只有500平方公里,犹如一条平平仄仄的缱绻河流。

大自然的巧妙安排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冬季的鄱阳湖,水落滩出,形成大片大片的湖滩草洲和星罗棋布的浅水湖沼。草洲花草茎叶飘香,湖沼鱼虾螺蚌丰富,良好的环境和充足的食物像巨大的磁石,吸引众多的候鸟来这里越冬。鄱阳鸟,知多少?飞时遮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湖区内有7个自然保护区,区内鸟类已达300多种,近百万只,其中国家重点保护珍禽有50多种。

如果你运气足够好,在鄱阳湖能看到除黑颈鹤和赤颈鹤外中国所有的鹤类(黑颈鹤是高原鹤类,赤颈鹤主要生活在南亚和东南亚)。当然,丹顶鹤主要在沿海几个湿地越冬,沙丘鹤通常在北美,蓑羽鹤在北方和藏西南间迁徙,它们偶尔糊里糊涂才会成为鄱阳湖的迷鸟,所以冬季鄱阳湖最常见的鹤是:灰鹤、白鹤、白头鹤和白枕鹤。

常见的四种鹤,除灰鹤外,剩下三种全是全球性极易濒危鸟种,白枕鹤数量稍多些,白头鹤全世界数量11000多只,白鹤更是不足5000只。

灰鹤是四种鹤里数量最多、个头最小的,繁殖地横贯欧亚大陆。因为一身灰衣近黑色,古人称之为“玄鹤”。司马迁在《史记·乐书》中记载:“师旷援琴时,有玄鹤二八,集乎廊门。”可见在西汉,灰鹤还是很常见的。灰鹤,头顶裸出皮肤鲜红色,眼后至颈侧有一白色纵带,脚黑色,其余体羽皆灰。

最喜欢雨中观灰鹤。雨一直下,灰鹤有一颗安静的心,它们将翅膀拢得很齐整,远远看去,身体像一株株挺拔淡雅的竹,而拢着的羽尖是缀于竹上的无数“墨点”,端端一幅浑然天成的国画:《雨打墨竹》。

“修女鹤”是白头鹤的别称。这种繁衍于西伯利亚及中国东北的鹤,体型娇小,性情温雅,胆小又机警,眼睛前面和额部密布黑色的刚毛,灰衣素裳,头颈雪白,看上去像戴白头巾露出脸颊的修女。

初学观鸟的人,很容易将白枕鹤与白头鹤混淆。其实两者长相差别还是挺大的。白枕鹤又称“红面鹤”。“红面”一词很形象,因为它脸部呈鲜红色。头顶至颈部灰白两色块夹陈,泾渭分明,其他部分接近灰蓝色,尾羽末端具有宽阔的黑色横斑。

三国吴陆玑在《毛诗陆疏广要》中这样描述白枕鹤:“苍色者,人谓之赤颊。”苍色,近乎灰蓝色;赤颊就是红脸颊。白枕鹤是非常机警的鹤类,与人类的安全距离都保持在300米以外。古人没有望远镜,却能清楚描述它的典型特征,想必那时的鹤是极多的。

有意思的是,在鄱阳湖,白头鹤与白枕鹤总喜欢混居在一起,这简直就是有意为难想好好分辨它们的人类。

最受世人瞩目的是白鹤。白鹤对浅水湿地的依恋性很强,是对栖息地要求最特化的鹤类。它有棕黄色长刀状的喙,头、颈和身体的整个轮廓有着最柔和的曲线美,通体羽毛白色,只有翅的前端是黑色,宛如飘飘白衣上镶了一圈黑边,故又称“黑袖鹤”。

了解了白鹤的特点,再去看一些国画,便也能说道一二了。很想提醒画家们,白鹤的黑羽并不是长在屁股上。事实上,静态的白鹤,羽翼收拢齐是通体洁白的,只有在飞翔时,白鹤双翅展开,才会亮出那一圈儿“黑边”。

“玄鹤”“修女鹤”“红面鹤”“黑袖鹤”,鹤的别称真是一语中的,仿佛水平一流的漫画师寥寥几笔便已画出人物的最传神处。

中国美学自先秦始即重视以物比德,长颈、竦身、顶赤、身白,白鹤最有自由气象和文士追求,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它是君子,给人高洁隐逸之感。灵台的白鸟翯翯,林逋的梅妻鹤子,苏东坡的放鹤亭,善良风雅的中国人爱鹤、咏鹤、护鹤,如敬神物。

群鹤飞起,镶着黑袖的翅膀缓缓鼓动,仿佛浮在云水之间的一串串珍珠,璀璨光华。“咯噜噜,咯噜噜”“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这叫声,铁血丹心,黑白分明,如玉铮铮,是文天祥在伶仃洋的掷笔,是颜真卿在龙兴寺的怒斥。

在鄱阳湖越冬的白鹤被称为东部种群,西部种群和中部种群由于捕猎及环境破坏基本上已经绝迹了。人们在西伯利亚东北部的苔原上找到了它们的繁殖地,那里地广人稀,人类干扰少。雄鹤在交配期,会到处起舞寻找对象,而雌鹤一旦心仪,也会含情脉脉以袅娜的舞姿去呼应。白鹤实行“单配制”,对感情忠贞不渝,一雌一雄一旦结合终身相守。配对后的白鹤在沼泽的小岛或露出水面的土丘上营巢,用干燥的枯草或芦苇堆成盘状大巢。6月到8月是白鹤的繁殖期。雌鹤产卵两枚,卵为橄榄色。经过一个月左右的孵化,雏鸟出世称早成鸟。

刚出生的小白鹤,学会飞翔要85天。在这期间,体弱的容易受伤,迟缓的觅不到食,而接下来的迁徙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可能遭遇到各种恶劣天气及意外状况,所以自然界优胜劣汰的法则在白鹤幼鸟的世界同样适用。不茁壮、不敏捷的小白鹤注定参加不了大迁徙。参加不了迁徙也就意味着熬不过寒冷的冬天,所以,尽管白鹤每次繁殖时产两枚卵,但最终最多只能养活一只幼鸟。

白鹤幼鸟与成鸟,在外表上很容易区分:所有幼鸟的体羽都是淡淡的咖啡黄色。唐朝诗人崔颢在《黄鹤楼》里写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其实世界上并没有“黄鹤”,诗人所看到的,可能正是一只年幼的白鶴。

9月初,这些分散的白鹤会聚集起来,开始准备向南迁飞。它们以家庭或小家族组成阵型,幼鹤和缺乏经验的“青少年”跟随经验丰富的成鹤。与人们长途自驾时需要加油站和服务区一样,迁飞路上的停歇点对白鹤至关重要。位于松嫩平原上的吉林莫莫格保护区是白鹤最主要的停歇站之一,白鹤们大约在10月初飞抵这里,补给休整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后再继续上路。最终经过5000公里的旅行,98%以上的白鹤会在11月中旬前后抵达鄱阳湖。抵达后的白鹤分成小群活动,主要在大湖池等浅水处觅食,在蚌湖等地集群过夜。

第一次去鄱阳湖看鹤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天地寂静。街灯,正将光亮过渡给黎明。车子依次经过云海路、观洲街、云锦路、老洲街、云飞路……云海、云锦、云飞,水上生起的美好事物,读来诗意满天。

冬季水枯。那条著名的吴城水上公路就这样沿着芦苇荡直愣愣地铺陈前方。没有风,数以万计的候鸟用她们美丽的翅膀召唤芦苇,整个湿地瞬间荡漾起金色的浪波。大片大片的浅滩草泽绵延,穷尽目力,依然望不到边,让人想起西北草原的广袤来。但西北草原的地是干的,草又枯疏,鄱阳湖湿地草原有水、有红蓼绿草和无数候鸟,充满勃勃生机,远比西北草原灵气。

阳光温柔轻盈,湿地辽阔明亮,看,鹤儿们又憩成林,长羽临风,长喙含云,长跖踏浪。三只白鹤结伴,大着胆儿向人群飞来。人群向它们招手,它们迅速离开。边飞边鸣,发出“咪——咪——”的柔和声响。升高两三百米后,回转到逆风的方向徐徐滑翔至湿地中央鸟族所在的地方。

着地很是耐人寻味:当中一只鸟先降,双腿下垂,稍向前,头颈下探,双翼扇动向前急跑两三步,然后收拢展开的翅膀,稍事观望才落地;接着,另一只抬头掀翅与之互相呜叫数声,似乎是获得“安全”的信息后再降落:体积最小的一只最后降落,地点在两只鸟中间。之后,它们仨开始低头用长喙掘泥觅食。

前为雄中为雌后为幼,这是属于白鹤的一家子。雄鸟保护雌鸟,雌鸟庇佑幼鸟,当中的脉脉温情和人类多么相似。

白鹤有个奇怪而可笑的习惯:凶猛的打架之后,它们会仰天鸣叫,每次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捕捉到它们的行踪难度不大。而能使优雅的白鹤凶猛互撕的原因,通常都是因为争食。争食时的白鹤,像有着绝世武功的侠客。杀气深藏不露,剑锋寒光闪闪。那瞬间的亮翅,那准确的一啄,颇给人“古巷秋风过后,千片木叶飘落”的画面感。

大多数时候,白鹤是不争食的。它们享受食物,吃东西的样子宛如顽皮的孩童。一嘴巴扎下去,掘起长约一寸的草茎或根茎,将茎半丢至空中,昂起头用嘴巴神气地接住,再吃它个不亦乐乎。

鄱阳县一位追踪白鹤五年之久的摄影师告诉我,近几年,鄱阳湖水位持续偏低,苦荞生长不好,导致至少1500只白鹤的食物链发生了变化。从这个冬天开始,生性谨慎的白鹤越来越多地进入收割过的稻田和藕塘觅食,吃稻穗或藕根。

说真的,水边的白鹤和田里的白鹤,完全不像同一种生物。在田里觅食的时候,它们土了吧唧灰扑扑的,实在不美。乍一看,也就鸭子堆里的一只大鳥而已。好在,为了鄱阳湖这一湖清水,人类始终孜孜不倦地努力着,生态文明已写入《宪法》,流域综合治理已上升到国家战略。来鄱阳湖越冬的候鸟越来越多,白鹤数量逐年增加便是最好的证明。要知道,候鸟从来不是湿地的“常驻居民”,会不断为自己选择环境良好、安全无忧的栖息地。

白鹤群很敏感,每次集群活动的时候,总有几只鹤,是嘹望站岗的守护者。人稍微接近或者发出一点动静,那些负责站岗的鹤竖起脖子,警觉地开始叫唤。一个摄影师如果拍的是鹤屁股的照片,多半是成功惊扰到它们了。这时候,越来越多的鹤从地里抬起头,把屁股对准危险区域,准备撤离。两只白鹤在亮翅起飞前,会平静地对望一眼,头颈向前微倾,默契一下动作。小天鹅起飞前也有这样的默契,但不同的是,肥胖的天鹅起飞前,助跑动静实在太大,大脚丫噼里啪啦溅出一身泥水,远没有白鹤的优雅。

白鹤飞行时,颈、脚伸直但位于身体水平线下方,鼓翼缓慢。降落时,两脚伸直,滑翔到地面,奔跑几步后停驻。我们的飞机起飞也需要助跑,降落也需要滑行,这些方面,鸟儿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2月下旬到3月初,气温达10摄氏度以上时,白鹤逐渐集成大群北返。它们排着一字或人字形队伍飞行。在经过的某些湿地歇脚,经过休息和补充食物后,又继续上路。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依赖何种天赋,在每年迁徙的过程中如雷达般精准无误地从繁殖地到越冬地,从越冬地再回到繁殖地。

鹤是美好的,既通灵高贵又具有文人士大夫的气质,最能代表东方文化精神。在它们身上,白色是一幅如雪的宣纸,黑色是浓得发亮的墨汁,红色是朱砂红印。当鹤在鄱阳湖翩翩起舞,中国有了水墨交融的万千诗意。愿鹤在鄱阳湖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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