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的风景是卑微的

2018-10-27 06:34罗维
美文 2018年17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生活

罗维文学博士,关注中西文化交流历史,曾访学美国马萨诸塞州立大学,著有《百年文学:匪类叙事研究》《湘西王陈渠珍》等。

第一次看《瓦尔登湖》的时候,在一部美国人引以为骄傲的经典文学作品中,看到那么多熟悉的中国儒家典籍中的语句被充满敬意地引用在字里行间,是件让作为中国人的我感到新鲜好奇而又骄傲的事情。

你不知道这些在中国文化语境中孕育形成的思想是如何漂洋过海并且在另一片文化土壤里生根发芽的。它们会被怎样理解、怎样运用于西方人的文学作品中呢?我们老祖宗说的话,会对西方人有启示吗?会放之四海而皆准吗?那些高鼻深目的西方人会敬肃地对待这些来自东方的思想吗?

这样的疑问是写下这篇文章的初心。

瓦尔登湖,是你吗?

新英格兰的马萨诸塞州首府波士顿的西北郊,有一个叫康科德(concord)的小镇。看上去,这个小镇和美国的其他小镇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在美国历史和文学中,它可是赫赫有名。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仗就是在这里打响(莱克星顿和康科德战役)。

这个小镇,诞生了闻名于世界文学史的四位作家,而且奇妙的是,他们都生活在同一时代:美国文学之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代表作是演讲与随笔体的《论文集》;梭罗(Henry DavidThoreau,1817-1862),代表作《瓦尔登湖》;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代表作《红字》以及路易莎·梅·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 1832-1888),代表作《小妇人》。

不过,其中最有世界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应该是《瓦尔登湖》了。直到今天,它依然是中国中学生必读书目之一。

它的第一位中文翻译者,著名的翻译家徐迟说:

“这是一本寂寞的书,一本孤独的书。一本一个人的书。”

梭罗的《瓦尔登湖》是美国文学的骄傲,一百多年前,这个哈佛大学的毕业生径直跑到无人居住的瓦尔登湖边隐士般居住了两年零两个月。他远离尘嚣,自力更生,寂寞地生活与思考,然后写下这部伟大的作品。和到了安城必然要去瞻仰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故居一样,到了波士顿,怎能不去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看看呢?

2015年的夏天,朋友驱车带我从波士顿前往康科德镇。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心仪已久的瓦尔登湖。

今天的瓦尔登湖水依然清澈,梭罗笔下与世隔绝般的幽静却已然不再。这里成了人们嬉戏游乐享受阳光的好去处。只见游人们如一个个乱纷纷的标点符号般漫不经心、密密麻麻地随意点在湖岸边白色的沙滩上。

水边兜着尿片、含着奶嘴还在踉踉跄跄学步的小小孩自己在水里岸上到处乱跑,萌得不行,妈妈懒懒的在旁边和朋友聊天:这边身材高大帅气的爸爸给两个女儿细心扎辫子,涂防晒霜。还有带着孙子在并不算热的湖水里游泳的体型健硕的老爷爷:穿着比基尼大大方方躺在湖边晒太阳的女子……总之,完全不同于我的想象,瓦尔登的画风十分亲民。

忍不住在心里像梭罗一样问出同样的话:瓦尔登湖,是你吗?

因为,如果不是有梭罗的那本书的存在,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如此热闹的普通的小镇湖畔,一百七十多年前,曾经那么幽静寂寞,远离尘嚣,作为没有被污染过的宇宙的一部分,在森林深处遗世而独立,把人世远远抛在后面。

梭罗大概也想不到,当年他批判人们忙于庸碌的生活而从不停下来欣赏湖光山色,只过油腻的充斥着商业气息的新英格兰生活而不愿回头对瓦尔登湖留心一瞥:可时间流逝,今天的瓦尔登湖已经来到人间,成了“人民”的湖,但是它也失去了孤独的本质,不再是梭罗笔下的那片神奇幽寂的风景。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人类征服和占领宇宙自然的速度与激情。

还是让我们回到一百七十年前,去感受梭罗笔下描绘的那个充满自然魅力的瓦尔登湖吧。

“神的一滴”

1845年的三月底,一個哈佛大学的毕业生,扛着借来的一柄斧头,走进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砍下箭矢般高耸入云的幼年白松,为自己建造一个小木屋,又在附近挖了—个地窖。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打造了小窝之后,他住进了这间湖畔小屋。

在他亲手建筑的木屋里,即使是距离最近的邻居,也有一英里的路程。他决定要靠双手劳动,来养活自己(事实上他对文明世界还是有所借力,尤其是在食物方面,但这无损于他的这次伟大实践)。

这个人就是梭罗,他以这样的方式暂别文明世界,在瓦尔登湖畔体验了两年零两个月的隐士生活。

“瓦尔登湖的风景是卑微的,虽然很美,却并不宏伟。”

能够理解卑微之美,是领略瓦尔登湖风景之魅的入口。瓦尔登没有海的博大,天空的旷远,高山的巍峨,它只是朴素安静地存在于宇宙的一隅,水流花开,尽生命之理。

这让我想起唐代诗人王维笔下的辛夷坞,“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唐·王维《辛夷坞》),和瓦尔登湖一样,尽管花谢花开在无人的角落,但生命的韵律与节奏却与宇宙自然同一。

这是一个明亮的深绿色的湖,半英里长。它是松树和橡树林中央的岁月悠久的老湖。

倒映着天空的湖水如此透明,鸟儿如同从水底飞过,亦如同在天空游过。赤脚踏水时,可以看到在水面下许多英尺的地方有成群的鲈鱼和银鱼,大约只有一英寸长,连前者的横向的花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会觉得这种鱼也是不愿意沾染红尘,才到这里来的”。

无论四时晨昏,春夏秋冬,瓦尔登湖都是如此美好。“湖上的明净的空气自然很稀薄,而且给乌云映得很黯淡了,湖水却充满了光明和倒影,成为一个下界的天空,更加值得珍视。”

这个新英格兰男子,在湖畔自己搭建的木头房子里,开始做一个在湖光山色之间徜徉的隐士。

“我发现我的房屋位置正是这样一个遁隐之处,它是终古常新的没有受到污染的宇宙的一部分。”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样地简单。”

每天,梭罗早早起床,向清晨的曙光顶礼,并在湖中洗澡。

他一边洗,一边赞叹着造物的神奇,赞美生机勃勃的世界,想起遥远的东方古国几千年前的君王刻在自己澡盆上的铭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洗澡成了一种心怀虔敬的古老仪式,不仅洗去身体的污垢,也是为了澡雪精神。

在晨曦还没有出现在天边之前,他静静坐在屋里。门窗大开,一只蚊虫在房子里自在飞着,微弱的吟声让他至为感动。

在温和的黄昏中,他常坐在船中弄笛,看鲈鱼在周围悠游,好似被笛声迷住,而月光洒在肋骨似的水波上,上面还凌乱地倒映着破碎的森林。

宇宙的生生不息令他如此感动,令他想起《吠陀经》中的格言: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

他热爱东方哲学,印度的、中国的,都为他思考怎样才算健康生活的理念和方式注入了活力。他将东方的佛陀、孔子、孟子的思想拿来为己所用,把它们变成塑造19世纪美国新精神的基石。

他如此挚爱真理,他说:“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

他批判新英格兰人为庸俗的商业主义和僵化教条的教会思想所困缚,更从人类的宏大角度批判人渐渐远离大自然、在物欲和权力欲中沉沦的愚不可及。

他在湖畔思考人类:为什么我们应该生活得这样匆忙,这样浪费生命呢?

“人之所需,并不是要做些事,而是要有所为或是说,需有所是。”

“如果我们不慌不忙而且聪明,我们会认识唯有伟大而优美的事物才有永久的绝对的存在。”

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既是个哲人,又是个诗人。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山水问凝神默思,颇有庄子式的道家气质。“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溪水,喝水时我看到,它那沙底是多么浅啊。它的汩汩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我愿饮得更深:在天空打鱼,天空的底层有着石子似的星星。”这些充满了哲学气息的句子隽永清新,意义如星星在夜空若明若暗。

然而魅力也正在于此。

瓦尔登湖畔的隐士

第一年的夏天,整整一个夏天,梭罗都没有读书,他聚精会神地种豆。甚至他舍不得把美好的时间牺牲在任何工作中。有时候,他只是在自己造的小木屋前发呆,在湖畔静坐,在森林里漫漫行走,或者与林中偶尔遇见的樵夫聊寂寞的天。

“我爱给我的生命留有更多的余地。有时候,在一个夏天的早晨,照常洗过澡后,我坐在阳光下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与宁静中,凝思沉思……”

他说,我在这样的季节中生长,好像玉米生长在夜间一样。这不就是诗吗?然而又是如此朴素。

八月的湖畔,生命异常茂盛地生长。在他的庭院前面,生长着草莓、黑莓,还有长生草、狗尾草、黄花紫苑、矮橡树和野樱桃树,越橘和落花生。当他坐在窗前时,有时候会听到一枝新鲜的柔软的树枝被自己的重量压倒折断的声音。鹰在林中空地盘旋,野鸽子在疾飞。一只鱼鹰在水面上啄出一个酒窝,便叼走了一尾鱼。

十月中,他到河岸草地采摘葡萄,满载而归,色泽芬芳,胜似美味。

十一月,北风开始把湖水吹凉。

最后冬天热心地来到了,积雪覆盖的森林和湖上,常常有小动物光顾,月色之下可以听到狐狸爬过积雪。赤松鼠在屋脊上奔窜。黄昏与黑夜中,兔子经常跑来。

一个人是要有多么寂寞,才会将一棵棵杂草顽强的生长写得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战争,将一只深雪中的松鼠拖玉米的过程观察得那么细致生动啊。

有时候,他静静站着,长久地,听着林问各种声音,树叶的飒颯声、猎犬的狂吠声。那是一场捕猎。有狐狸轻快地穿过林间,跳上林中的一块岩石,笔直地坐着,听着,它的背朝着端起枪的猎人,呼的一声——。奔过来,围绕着死去的狐狸,猎犬们不知所措地感到了某种神秘气氛,直到猎人过来缴获战利品,剥掉狐狸的皮。

他用如此动人的笔触描写道:行走在林间,鹧鸪鸟拍翅而去,震落了枯叶和枝丫上的雪花。雪花在阳光下飘落的时候,像金光闪闪的灰尘。

瓦尔登湖的冰是独一无二的。近看是绿的,可是从远处看,蓝蓝的很美,像一块很大的翡翠。

“为什么一桶水放久了要臭,而冻冰以后,却永远甘美呢?一般人说,这正如情感和理智之间的不同”,这样的句子实在睿智得令人崇拜,而在书中却比比皆是,和瓦尔登湖的美丽一样多姿多彩。

然后,瓦尔登湖的春天又来到了,万物生生不息。

梭罗在湖开冻的时候,于晚间听到惊人的裂响,像一声大炮。他写道:“于是冰的锁链就此全断了。”

几天之内,冰冻迅速消融。野鸭飞来。温暖的风吹散了雾和雨。微弱的银色的啁啾之声穿过了还是光秃秃的润湿的田野,小草像春火在山腰燃烧起来。积雪消融的澄澈的湖面又开始与高远的天空心心相印。

他写道:瓦尔登湖春天的来临,很像混沌初开,宇宙创始,黄金时代的再现。

梭罗深深感到了大自然的美好纯洁,他深情款款地说——阳光如此温暖,坏人也会回头。人们应该像婴孩一样纯洁地感受春天。充满希望的一年的新生活,如此柔和、新鲜,犹如一株幼树。他相信,人可以从大自然,从海岸的破舟碎片,从旷野和它的生意盎然,从雷云,从连下了三个星期的导致了水灾的雨中,从这一切中得到精神的焕发。大概没有谁,比他更能领会大自然给予人的精神方面的馈赠了。

时光流逝,季节轮回,他又期待又惆怅地想,春天以后,就到了夏天,那时,就可以漫游在岸边越长越高的丰草中了

一年的林中生活就这样被他娓娓道完了,他又这样过了第二年。在第三年的九月六日,梭罗离开了瓦尔登湖。这离他扛着斧子走进林间,过去了两年零两个月。

这是1847年,这一年里有三位中国少年远渡重洋,来到了新英格兰,来到离瓦尔登湖不算很远的孟松镇,开始他们接受西方教育的读书生活。其中就有后来被誉为“中国留学生之父”的容闳。

简单些,简单些,再简单些!

季节并没有因这个特立独行的新英格兰男人的来到与离开而有片刻停留,而群峰问的皓月依然亘古不变地照临澄净的湖面。

大美不言。大自然的沉默胜于一切语言。

然而,在人的世界从此多了一本叫作《瓦尔登湖》的书。

作者梭罗语重心长地告诉世人:让生活简单些,简单些,再简单些!

他说,生活越简单,宇宙的规律也就越显得简单,寂寞将不成其为寂寞,贫困将不成其为贫困,软弱将不成其为软弱。

他说,如果你造了空中楼阁,你的劳苦并不是白费的,楼阁应该造在空中,只是,还要把基础放到它们的下面去。其中深意值得回味,谁说人的梦想不是那空中楼阁呢?

最后他说,使我们失去视觉的那种光明,对于我们而言依然是黑暗。只有我们睁开眼睛醒过来的那一天,天才亮了。天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不过是一颗晨星。

言下之意,人们自我的真正觉醒,才是生命内在的光明所在。

而梭罗用两年多的瓦尔登湖畔隐居生活,只为证明一个真理——

只有简单而安宁的生活才可以为人们带来生命内在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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