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读卢绳诗文遗稿追思先生足迹

2018-10-30 08:36朱光亚ZhuGuangya
建筑师 2018年2期

朱光亚 Zhu Guangya

一、历史的螺旋——今之视昔

我是天津大学建筑系1967届的毕业生,50多年前卢绳先生给我们上建筑历史课,又带我们到沈阳做测绘实习,1965年赵县“四清”又曾有过交集。50多年前建筑史讲了些什么,记忆早已模糊,那是一个要了断过去的时代,唐宗宋祖都不在话下,何况斗栱之类的前朝遗物。但星移斗转的半个世纪之后,中国以至全人类都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却突然发现那逝去的既往竟然了断不了,历史螺旋式的前进竟然如此吊诡,先进的人们忽然都面临着渴望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窘境,就是华夏大地,“记得住乡愁”竟然成为万千国人的呼唤。传统文化在经历了革命的涤荡之后又全面登台,人们开始“敬畏历史、敬畏文化、敬畏先人”,民族文化的自觉和自信的重要性从来没有如今天这样深入人心。

我有幸投身到文化遗产研究的事业中,从而懂得传承才是这事业的目的,并且认识到所有的自觉和自信都要从自知开始。因而作为我这一辈同样走上建筑历史研究之路的人,通过追思卢绳先生以及如他那样的一代执着于传统文化研究的学人,并从中反思或许是历史的嘱托,恰巧有机会阅读母校整理的卢绳先生的部分遗稿,得以有机会走近先生,走近那我也沉浸其中的了断过去的年代。

二、程门风雪,填海能期——追思卢绳先生抗战岁月

我们上课时知道卢绳先生1957年成了“右派”,在政治正确决定一切的时代里我们这些学生从不去过问他的过往,所以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我们印象中的卢绳,一口南京话,对我们总是面带笑容,少有责备。如今我们终于多少知道一些卢绳先生那一代人在经历国家民族灾难的磨炼时的思考。从卢绳诗作的年代来看,1937年秋,19岁的卢绳随其兄长或者至少是和其兄长卢前商量后远赴巴蜀,接着进入西迁重庆的中央大学,次年转读建筑系。在那“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1]”的烽火连天的年代里,青年的卢绳对自己的未来和祖国的未来作了思考。从其诗作来看,虽然没有如同他的哥哥卢前那样以炽烈的感情写出直接送给前线将士的诗作,却也和所有热血男儿一样,存着忧国忧民和壮怀激烈的心绪,“巍峨巫峡终天堑,浩荡长江壮国魂[2]”“中原依旧胡尘满,便听黄鹂不肯言[3]”“四塞干戈急,一时涕泪潸,危栏空拍遍,何处是乡关[4]”“已卜四年摧暴敌,教从九世复深雠。伫看宇内妖氛靖,竞趁楼船下益州[5]”。卢绳的诗作还表达了支持抗战、坚信必胜,甚至也作了投笔从戎的准备:“西极流民怀故国,中原父老望王师,一成兴复由来事,三户亡秦未足奇[6]”“北望关河增涕泪,共谁击楫誓中流[7]”“倘使弯弓师后羿,定能东向射狂胡[8]”,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卢绳先生激扬文字时的拳拳赤子之心和豪情,这与我们大学时上课说话谨慎的卢老师如此不同。

然而与那些“近投党国,远赴延安”的青年不同,卢绳和一批在大后方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们虽然同样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忍耐着艰苦的生活条件,但是却结合自身的禀赋,看着另一个目标,那就是以自己的专业谋生并准备着为抗战胜利后 的祖国服务,因而“教育救国,科学兴邦”是他们的信念。正是在这段时间,聚集在昆明的西南联大的一批精英学子努力教育、发奋读书,诞生了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与我同名的可钦可敬的前辈科学家)、邓稼先等后来一大批蜚声国际的学术巨人,而位于贵州遵义,集聚着竺可桢、束星北、王家淦等学子的浙江大学,依然和国外学界频频交流,被李约瑟称为“东方剑桥”。在宜宾的李庄,中央博物院等学术机构南渡到此,守护着民族数千年留存的瑰宝,以傅斯年为首的史语所的学者则投入到甲骨文等历史课题的深入研究中,毫无悬念地向世界证明中国有文字的历史可以推到殷商,与这批学人相伴,梁思成和刘敦桢竭尽全力维持着西迁的营造学社的调查工作和“七七事变”前资料的整理工作。位于重庆沙坪坝的中央大学建筑系在这段时间前后聚集了鲍鼎、谭垣、杨廷宝、李惠伯、刘敦桢、童寯等名家,被吴良镛先生称为中央大学最为辉煌的“沙坪坝时代”。此时的卢绳选择了投身建筑并在毕业后投身营造学社的建筑遗产研究而未去做建筑师,这应是他斟酌自己禀赋与意趣后的选择,而家庭和兄长的人文浸淫,则造就了卢绳的气质和宁静致远的志向。他在自己的诗里写道:“欲以昌新学,宁惟事古稽[9]”,他在看了成都都江堰的水利工程的贡献时就感慨道:“良工作业同医相,落日祠前叩李冰[10]”,古代士人常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志向,而卢绳在中国社会急剧转型、新学昌盛的历史条件下,决心投入营造业的研究中,因而将良工比作良相和良医。他在加入营造学社时给梁思成和刘敦桢写的诗里说:“间关万里此栖迟, 志学尼山忆旧时。 李镇烟霞亲益友, 程门风雪近贤师。法循体用兼名物,道取中庸摒异奇。坚信持恒倘可必,移山填海定能期。[11]”表达了相见恨晚,要以程门立雪的精神跟随前贤投入建筑遗产的研究,自信定能有所贡献的决心。当营造学社新录取的16岁的罗哲文也初次接触建筑制图等难题从而也产生对目标的思考时,他专门给罗哲文写了一首诗:“无补时艰枉读书,硁硁道器亦何迂。岂真梓匠非君子?未必陶舆不丈夫。沟恤千年终世用, 栋宇九尺足人居。考工创物吾侪事, 肯惜衣冠做腐儒。[12]”晚年的罗哲文作为学社的传灯人,曾经追忆当时的卢绳老师教他学诗的故事。

三、乘风宗悫[13]心何壮——追思卢绳在营造学社的工作

1942年卢绳本科毕业后就到川南的营造学社工作了,这是学社最为艰难的时代,从进入学社到1944年学社解散,在约两年的时间里卢绳做的工作,现在我们能够知道的主要就有:参与戎城旧州宋代白塔和墓室的调查和测绘,主持宜宾李庄镇南5里石牛山上的旋螺殿调查与测绘,完成了旋螺殿的考察报告并在学社汇刊第七卷第一期上发表。参与成都前蜀王王建墓的发掘和调查。此外,从卢绳诗集保留的材料来看,他还受命代梁思成完成若干文字工作[14]。

图1:《旋螺殿》一文首页

“旋螺殿”一文是卢绳先生发表在建筑遗产研究专业刊物上的第一篇文章(图1),是年卢绳25岁,本科毕业后参加工作不到一年。我不由得和他比较,我的父母也因抗战流落到大西南,卢绳加入营造学社时我刚出生,1967年我25岁大学毕业,也算是班上的佼佼者,但我那时根本不可能写出他那样的文章,除了学养本身的差距,我读大学的时代厚今薄古、批判复古主义接着批封资修,从而集体性潜意识鄙薄建筑遗产是主要原因。我是到了工作十年之后并接着到刘敦桢传承下的学府读了建筑史的研究生后才具备了这种能力。卢绳的旋螺殿测绘十分不易,据罗哲文回忆,不但没钱搭脚手架,可能因为该殿在石牛山上,路不好走,连梯子也没有使用,直接用绳子拴住攀爬,为此卢绳在院子里的大树上练了好多次。卢绳说,此行有莫宗江和罗哲文二人之助,但如果他本人不爬上去看旋螺殿的藻井,卢绳就无法得出旋螺殿名称最重要的由来是网目状斗栱采用右旋的方法形成螺旋这一结论。工科的建筑学的训练和家传的人文学养,使卢绳很快就完成了测绘和调查碑刻等史料的任务,卢绳文章中说“两日遂竟全功[15]”,相信回李庄后的整理和写作以及出版肯定还要花费不少时日。

图2:卢绳绘“旋螺殿横断面图”(图中所标注“下层柱”应为“下层抬梁”之误)

该文最重要的学术成果除了搞清楚旋螺殿名称的由来之外还有三点贡献,一是通过对一通道光年间碑记中文字的解读确定该殿建于明万历二十四年,并通过寻找底层井口柱上的梁栿的题字痕迹获得印证,澄清了民间将该殿列为鲁班所造的传说。二是对旋螺殿各部分的建造时代作了分析,且指出,“上下两层抬梁之间,井口柱间又具穿梁一层……北面穿梁梢端有拼凑痕迹,想当添置之时,以井口柱固定不移,故削此穿梁之一端,使能由榫口穿出也。”(图2)这是一般无工程经验的初学者无法看出的。其三,对旋螺殿中的梁架和斗栱,与清官式做法和四川各地做法列表作了尺寸等方面的比较,指出旋螺殿结顶之法是“以抬梁支柱方法”“较之用层层爬梁叠砌而上实为精简”。因为殿建自明万历,而明代官式称谓无文献记载,故卢绳在该文中对各构件使用的名称借用清官式,这也是当时建筑界较为熟悉的称谓,但卢绳的诗里有“ 方圆明栋栿,曲直辨柎枅[16]”一句,“栋、栿”“柎、枅”四字清官式称谓中皆无而宋《营造法式》中出现,栋、栿即梁。“柎”,音“附”,法式原文是“《说文》:‘棼,复屋栋也。’《鲁灵光殿赋》: ‘狡兔跬伏于柎侧。’ 柎,斗上横木,刻兔形,致木于背也。《义训》:‘复栋谓之棼。’今俗谓之替木”。“枅”,宋《营造法式》里未对之解释只在斗和栱的释名中出现过此字。在老的辞海里的“枅”字木字旁右边是六划,解释是“枅,吉鹥切,音鸡,齐韵,基烟切,音坚,先韵,或作木肩[17],屋栌也,淮南子主术‘短者以为侏儒枅栌’按,即柱上横木所以承栋也”。这些术语初学者见之无不头大,梁思成先生曾经回忆最初收到梁启超寄来的法式并阅读时如读天书的感觉,后来到北京从身边的清式建筑调查开始再反推宋式称谓,这是他进入营造学社前后所做的事,到他和刘敦桢写作大同古建筑考察报告时可谓炉火纯青,大约用了至少4年时间。我十分惊讶卢绳先生如何在进入学社不到一年的时光里就熟悉了学社前贤通过四年研究所确定的营造做法的基本参照系——《清式则例》和宋《营造法式》,这肯定是阅读学社汇刊并直接受教于梁刘二公和刘致平等先觉者之所得。

该文的不足也有三点,一是测绘图显得较为粗糙,例如转角处的角梁等结构都被略去,考虑到因为地处抗战中的大西南,该期汇刊无法采用铜板印刷而是石印[18],因而对于当时是连梯子都没有的测绘,我们是无法苛求的;二是倘以七十年后的眼光看,卢绳先生的某些术语不尽准确,如文中的抬梁不是抬梁体系之谓而是指的“井口柱上的穿插枋上又抬着上层的柱或梁枋”,文中的“踩步梁”今日也宜称“递角梁”等;三是虽然卢绳先生注意了该殿斗栱和北方及四川若干地方的比较,提到了网目状斗栱和如意斗栱的关系,但是今天我们会将之纳入全国范围的不同文化圈来比较,会发现如果注意到西南少数民族鼓楼上同样使用着这种标准化了的厚度小而高度大的构件形成他们的网目状的结顶铺作之法,我们会给予更高的评价。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七十年前刚刚工作一年的青年学子的一篇文章,文章包含着重要的定性结论且是用绳子攀爬测量得出的,比较之下,今日的学子即使有三维扫描却也未必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大约是在旋螺殿的工作结束之后,卢绳先生受命参与由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和四川省博物馆联合进行的永陵即五代蜀王王建墓的发掘,从他的诗作来看,他滞留成都的四个月中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该研究成果后来由四川大学教授、哈佛人类学博士冯骥汉整理成《前蜀王建墓发掘报告》。相信该报告里涉及建筑的分析应该有卢绳先生的贡献,也相信卢绳先生本人在这四个月的工作中对于古迹研究的考古学方法必有甚多的心得。这促成了卢绳在1947年在中央日报副刊上发表了“漫谈建筑考古”。

1944年,学社再难为继,刘敦桢赴中央大学就职,刘致平、陈明达也离开学社另谋出路,卢绳也去了沙坪坝任刘敦桢的助教,从他后来答复张良皋先生的信件看出,此时就读中大的张良皋、黄兰谷等人受业于卢绳并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抗战那些年前方虽不断硝烟烽火,后方却不乏后庭花歌,先生诗作有“万里烽烟藏蜀国,四邻歌管似扬州”“梦共王师浮峡水,愁心直寄海东头[19]”“也识两京客,争攀百尺梯。碌碌终何似,九衢乱马蹄。[20]”之句。卢绳先生爱憎清晰但不为所羁,短短几年中,他利用往返成都和宜宾的路途间隙走访踏勘了峨眉山、乌尤寺、慈延寺、清音阁、凌云寺、龙泓寺、琴台等多处古建遗存,并发表了“建筑与地理”的文章。1946年冬抗战胜利一年后,卢绳先生随中央大学回迁南京,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山,此后几年中国政局巨变引发了教育、文化界人物重新洗牌。1946年在北京,傅斯年将抗战期间服务日寇的周作人逐出北大,1949年,傅斯年劝陈寅恪等学者赴台无果,自己飞赴“田横之岛”,而坚持留在大陆的曾经的抗战文学的中坚,卢绳先生的哥哥卢前先生不久却被逐出中央大学的教席,理由是一位领导说他在重庆竟敢在沁园春词发表后和几个文人一道乱写和词[21],1951年卢前先生病逝南京,此前的1948年,卢母去世。卢绳先生8岁丧父后跟随母亲,而由卢前先生担起养家重任,他对母亲和兄长的感情极深,其诗集里留有几首怀念母亲和兄长的诗作和哀悼兄长的挽联。但如同在巴蜀的十年一样,此时他仍然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千年惟有岷江水,犹作潮声伴读书[22]”,且并未影响他欢呼结束饥饿、贪腐和分裂,迎接解放的真挚的感情,他在怀念母亲的诗里有“金星旗照环宇晓,解放歌传举世春。移孝而今忠所事,全心全意为人民”,决心化孝为忠,以自己的学业忠诚服务于人民。1949年开国大典时他已应聘北京几所学校,移居北京,当日有诗“金星耀眼大旗红,队列缤纷过故宫。城郭不输当日壮,江山犹胜昔年雄。振喉直教风云异,错趾真成闾巷空。为语诸君同记取,新邦等是主人翁。”那一年,我家也到了北京,我才七岁,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和“你是灯塔”等歌曲,国庆那天也在街上,享受着节日的欢乐,并不知道,我未来的老师可能就在不远处。

王学仲(呼延夜帕)老师称20世纪50年代是卢绳先生事业的高峰,从留存的诗作来看,的确如此。自他先后就职北京、天津高校后至1959年,他在教学之余踏勘并部分测绘了故宫、十三陵、居庸关、大同云冈和华严寺、定兴石柱村、正定开元寺、定县料敌塔、安阳殷墟、汤阴岳庙、临潼华清池、山东泰山和岱庙、曲阜孔庙孔府、济南大明湖,1954年更访承德、游蓟县独乐寺、踏勘清东陵、访问沈阳故宫和清代的祖陵,为此后天津大学的古建筑调查和测绘留下了伏笔,这是他在而立之年后对未来发展所经营的布局,他在四川所说的“移山填海定可期”的目标此时全面铺开了。

四、卢生原是邯郸客——追思卢绳先生的教学

卢绳先生虽然也关心着周围的变化且也努力学习跟进,例如还担任过天津大学的工会主席,但他太专注于建筑历史的研究,他在途经冀南的火车上被隆隆车轮声唤醒后的诗中有“卢生原是邯郸客,炊熟黄粱梦不成[23]”的戏语,岂料一语成谶。1957年究竟他说了什么就成了“右派”,从王学仲老师的文章中知道始于一首《满江红》词,说其中有“三字狱,从今灭”而未提及其他,这六字实在是一位知识分子回思历史后对百花齐放政策的期待。王学仲老师凭记忆又对当年被打“右派”时卢绳先生受到的指责归纳为三条,一是研究清东、西陵,是复辟怀古,说他是膜拜慈禧的幽灵;二是参拜过末代皇帝溥仪,是想向清帝称臣;三是谒见过国民党大官僚于右任,思想近于反动。第一条是客观存在,整个建筑史界的学者都遭遇到此问题,但并非全部是“右派”。卢绳先生见溥仪不大可能是抗战期间,那时二人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如果是1949-1956年,那时溥仪还关在监狱里,就算为研究故宫去监狱调查也必然获得组织批准,何谈参拜,不知此条罪状从何而出。卢绳先生之兄长卢前先生因词曲才华受于右任看重并成忘年交,因而有可能在某次交往中带着小弟卢绳,从而有一面之交是可能的,这次交往应该是其兄四参国政,两度天山的1939-1948年期间,可能性较大的是在重庆期间,从行动上说都是抗日活动。至于思想,我想起我中学时一位老师什么也没说也被打成“右派”,因为他在看大字报时笑了一下,凭着后来“文化革命”的上纲上线的经验,我知道在缺少法治的时代里“何患无辞”是很容易做到的。我记得我的中学老师们打成“右派”后都连夜写检查,且都放在档案中,希望关于卢绳先生的档案今天能够解密,看看“罪”出何处,看看历史怎样才能摆脱这种轮回。

我进入天津大学已经是1962年了,虽然卢绳先生仍然讲中国建筑史,仍然用他那一支粉笔让学生们知道建筑学的经典功夫是什么,但是已经征服不了我们了,因为经过从“反右”到“大跃进”“三面红旗”“反右倾”等一系列运动,且那时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我们已经将政治正确放在了第一位置上。而他本人一如荆其敏先生所说,“反右”以后“他的学术受到了很大程度的限制,就不再像教我们时那样满腔热情,有很大的抱负了。[24]”我们学生那时的理想就是那首豪迈的建筑工人之歌的歌词:“前边永是无尽的原野,身后留下的是崭新的楼房”,我们为设计和建设社会主义大楼而生、而学、而奉献青春。我们渴望学到结合这一需求的知识,在这样一种历史时刻如果要使建筑史可学就必须从观念形态的层次、哲学的层次、理论的层次上回应建筑历史与理论和现实的建设活动有何联系这一拷问,但是建筑史界还没有作好理论探讨的准备的时候,就已经被告知,他们的历史观是错误的,他们必须重新学习,面对着史无前例的全中国的革命胜利的现实,整个中国知识界的主流完全愿意洗心革面重新审视自己和重新学习。建筑界中的梁思成等一批学者刚刚从苏联的武库中学来了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创作观,从苏联专家和苏联的实践中学习来了民族传统,当他们刚刚开始付诸实际的时候,因浪费过大而激起的反对复古主义的运动席卷建坛并成为政治运动。在政治正确的面具下,从学术上思考和探讨中国建筑发展的深层矛盾被掩盖了、忽略了,这些矛盾本来既有经济活动中的投入产出的计算,也有和政治风向相关的东西方文化、古今文化的矛盾,还包括思维方法如何调整到面对中国国情而不是面对教条的问题。1957年及其后的一系列政治运动,大大强化了敌与我的距离,夸大了的争论中的观念的排他性,不是打倒就要万岁,不仅不能沿袭旧学,就是引用马列也要犯错误,人们学会了只从当时领导人当时的指示中作是非的判断,虽然降低了犯错误的概率,却从根本上遏制了全民族的思维能力。我们可以从卢绳先生的诗里看到“反右”前后接踵而来的政治化了的运动在他身上的回响,可以看到“反右”后他如何注意检点自己、努力和建制保持一致:“建史皇皇一卷中,多谈佛刹与王宫。如今更说园林美,又见当年复古风。[25]”他重复整个建筑史界被批评时受到的指责——“建筑史宣扬封建糟粕”。其实一如1959年十大建筑期间周恩来所作的指示“古今中外皆为我用”,只要以社会主义的运用为目的,所谓封建的建筑遗产何必惧怕。当年教学症结本质上是学生希望从设计的层次上探讨如何学的问题。记得那年几大建筑院校都在参与古巴吉隆滩纪念碑设计竞赛,竞赛揭晓的成果如同一颗闯入地球上空的彗星,在我们的教育黑箱中留下了短暂的光耀。那年我们的系主任徐中教授亲自组织精英投入设计竞赛,他所完成的直指云霄的箭头式的方案以及那在我看来是精美绝伦的渲染图,竟然连个佳作奖都没拿到,中国获得佳作奖的建设部的方案也不过是更大范围的人工环境建造和典雅的纪念环境表现而已。而波兰的“东倒西歪”的纪念碑方案,竟然是头奖,沉重的棒喝之后我们终于隐隐地认识到,任何人为的华美的建造都代替不了真实场景的保存,也隐隐意识到同样是为社会主义服务但本质上属于西方美学中的求真精神与我们习惯的审美如此不同,它第一次刺激了我们的思想,震撼了并也启示了我们大学里的学术探求。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除了中国艺术对完美和大团圆的追求习惯之外,在历史学或曰国学中还有着另一种传统,就是“述而不作”,而卢绳先生的建筑史研究路径就正是这样一种代表,这一传统文化遗产竟然被看成“宣扬封建糟粕”在现实的渴望需求中被践踏。五十年后回看这段历史,本应该让我们建立自信的资源被自己打入与劳动人民对立的另册,我们对身边的“珠宝”毫无所知,而卢绳先生自己虽然初心未改,但惧于政治上的指责也没有且也不可能从建筑教育体系的层面将传播这种传统当成任务。

留下卢绳先生形象的最重要的教学活动是在沈阳测绘故宫和北陵(图3),从当时留下的照片看,同去的还有作为助教的杨道明老师。我是体操队的队员,爬高上梯对我并无困难,困难的是我们希望学习建筑设计,测绘古建筑与设计有何干系?多年后我也成了老师,记得有位学习极为优秀的学生也问我类似的问题,她说,木结构早已淘汰,学习古建筑和斗栱有生命力吗?我专门给这位同学作了书面回答。如果说当年卢绳先生用诗意的“岂真梓匠非君子? 未必陶舆不丈夫”为罗哲文解疑,那么1964年他本会在新的形势下对这一问题作出他本人的新的回应。但是,除了他本人的处境外,那时的外部环境也更加严峻了,阶级斗争的气氛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对于建筑历史而言,不是如何学习而是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a question. 而这又是卢绳先生无法解答、同样也是用任何政治话语都难以回应的。即使他解答了,作为一个政治上不正确的人的政治解答有意义吗?但卢绳先生通过请沈阳文化局长在招待我们的会议上讲话来回应了这一问题,该局长说,毛主席要我们备战,要准备打仗,对于文化局来说,就是要准备战争中故宫被毁掉后怎么办,必须要修回去,这就要有测绘图,因而你们的工作就是贯彻毛主席的备战方针。我很敬佩当年那种政治环境下有这样一位局长,又有这样一番阐释,这才使同学们能够将测绘工作推进下去。自然,同学们还希望回答古代建筑与现代建筑设计的关系问题,好像卢绳先生多少给我们讲过若干沈阳故宫和北陵的艺术成就方面的内容,或许是讲过而我们这些急功近利之徒认为隔靴搔痒,或许他就不指望靠讲解启蒙,因为对于中国文化的饱学之士,初学时的第一步本不是讲功利而是浸入其中体会,一如徐中老师当年对我们初学建筑的学生所说,学建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泡”。记得20世纪90年代时的一次学术会议之后,建筑史的后学们请清华大学前辈学者汪坦先生讲治学体会,本以为汪先生会讲在美国跟随赖特学建筑的故事,万没想到汪先生说起他小时候背书的体会,说老师不给讲解却要求背诵,对小孩子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到长大了你自会懂得背诵的重要,内容的意义会随着自己长大而不断的丰富。中国文化的浸染熏陶的道理是相通的,只是如今,急功近利已经变本加厉,建筑教育中的“泡”早已变成了“油炸蒸煮”一起上了。虽然并非全无道理,但将建筑学与生活的联系切断变成工具性知识是与中国文化传统完全相悖的。

图3:沈阳北陵测绘

记得我们的历史课代表也是南京人,她画得较慢,卢绳先生说龟兔赛跑最后跑第一的可能还是乌龟啊,惹得我们不由得笑了起来,也鼓励了大家推进工作。记得测绘结束时沈阳文化局还举行了一次戏曲招待会,以“柳琴”剧种的表演欢送我们,为测绘画上了美好的句号。卢绳先生描述当年沈阳故宫的杂咏共留下十首七绝诗,中有“主人更有殷勤约,来岁征车盼再游”之句。卢先生对来年再测沈阳也充满期待,不料1964年底开始的“四清”运动使得沈阳测绘成为天津大学“文化革命”前的测绘课的最后绝唱。随着“学雷锋”“学毛选”和“抓阶级斗争”,生活很快就换挡进入另一种节奏。

五、晴空碧海真无尽——追思赵县“四清”中的卢绳先生

1964年冬根据上级指示,天津大学响应党的号召,整个学校都投入到当时农村的“四清”工作中,建筑系的目的地是河北赵县。50多年前这桩事的细节我也早已淡忘,但卢绳先生留存的日记虽然都很简短,却仍可勾勒出大致轮廓,也使我的记忆清晰了许多。据卢绳日记,“四清”运动追溯到1964年12月16日下午6时,大家在29楼集合,乘车去东站,土建系师生再乘火车于次日晨抵石家庄,再乘汽车至赵县。在赵县集训学习十余天,他被分配到南白尚村工作组,和王福义老师一个组,但不在一个生产队。12月30日晨,卢绳先生等出东门前往该村,46岁的先生这次受照顾未步行,乘装行李的大车一道抵达,下午就参加了斗争会。他的日记记录了十余天中听报告学材料,特别是注意反封建反资本主义的问题和防止恩赐观点。而卢绳先生的诗里则表达了他的思考:“犹记街头列队过,整齐步伐并高歌。放包始觉根源固,批判促知顾虑多。贯彻斗争师马列,莫施恩赐效离轲[26]。登平不作临歧叹,南指长桥共一河[27]。”这首诗是30日晨3时睡不着觉,在枕头上写的,注明“自赵县下村,步咏呼延同志赠别之作”。我记得那时报告里说少奇同志强调阶级斗争严重,三分之二政权不在我手,小小赵县城一下子来了一万多工作队员,相信当年武工队打日本的队伍也没这么壮观,所以我们时刻注意学习和贯彻中央指示,投身“四清”的斗争中,而卢绳先生,虽然也没睡好觉,但却诗性又发,诗中的“登平不作临歧叹”中的“歧”,可能既指和好友分别的歧路之“歧”,也在深层中包含了前路多条待抉择之意,反省自己之外,潜意识中“南指长桥共一河”,仍然惦记着城南的赵州桥并用它作为此时此地的坐标。在卢绳先生日记和诗作中多次提及此桥以及小石桥,刚到赵县第一天的日记就说,“抵赵县自西关经小石桥入城,南北街北有塔南为石幢。”他的兴趣和目光一下子就又落在了“国故”上,仍然是一位不忘初心的书生。那时赵县农村十分艰苦,农民那年冬天都吃红薯叶,前期我们被要求“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轮流到各家吃饭,交粮票和钱,只有到城里集中开大会时才会改善一下,记得我一早爬起来叫喊贫下中农下地背粪,并以身作则,每天晚上工作队都要集中开会,此时我已熬不住,就打瞌睡,工作组里地方上的老同志让我抽了一口烟,感到立刻清醒了,于是借烟提神,学会了抽香烟。每天差不多12点后几个工作队员才挤在一个炕上睡觉,一天晚上下大雨,屋顶漏水把我们的被子都淋湿了,可大家睡得像死猪似的都不知道,因为太累了。我尚且如此,身背着改造任务的46岁的卢绳先生除了劳动会略轻一些之外,其他一样都少不了的,卢绳先生等老教师被有意安排到离城较近的南郊,从日记中看出,他进城的次数较我们这些远郊的学生多许多,那是土建系党总支对老年教师的有意呵护。日记里记录了不断召开的各种会议,既有工作队的会也有斗“四不清”干部的会,1月4日日记说他分工“管生产”,2月9日提及在抓查证,解放干部、孤立少数及生产工作,日记显示他就寝一般在十时半到十二时半之间,起得早,常有“夜寝不稳”的记载。然而他竟然在这充满阶级斗争的时间段里抽空走访了柏林寺、小石桥,陀罗尼经幢(图4)并三次走访大石桥(赵州桥),只是日记是流水账式的,并未详谈古迹调研详情,如同他的诗作,大部分不在日记中。终于有一天他到了我在的宋村,告诉我要去看村西的几座塔,记得是不算太冷的一天,记得我安排了卢老师的午饭,我那时大学三年级,不到23岁,对古建筑绝对属于门外汉,他住的南白尚村在城东,我住的宋村在城西南,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到我这儿的,但很高兴有机会看看卢老师究竟为何要去看那几个塔,我告诉卢老师,当地称那几个塔为“锥锥”,上小下大像锥子,有民谣称,那几个“锥锥”,“宋村送不走,大琉璃留不住”,所以就停在了宋村和大琉璃村之间的地方。我陪他走到了那几个小塔的残墙断垣的地方,看他在那里转悠,又照了相,我记不得他是否告诉过我关于塔的分析,但记得他很开心的样子。如今看到他还为此写了一首诗《宋村石佛寺》:“云遮寒日出西门,雪霁闲行过宋村。济美桥南寻佛寺,残楹断础对黄昏”,这位主管队里生产,还不断要和四不清干部等谈话还要改造自己的先生此时竟然是一幅闲云野鹤的心境,且早已从文献上或者在那塔上的碑铭中查出此处原名“石佛寺”,知道有桥名“济美”。查卢绳日记,在2月18日的日记中有此事记载,他是在春节后15日、16日两日返津看望后于17日由津门再返石门,一夜车行于18日晨抵石家庄再搭汽车到赵县,然后直接从赵县城里步行到宋村的,日记中说:“步至宋村,途遇朱光亚,看石佛寺塔,塔铭碑系元代物,石佛在南,已倒圮,头亦无,另有胁侍二,亦断其头。已至朱生宿舍吃稀饭干粮,并换鞋出村在济美桥头亦照相……”下午2时才回到南白尚村并接着参加会议。2月23日的日记中,又提及“汪景贤来邀我校人座谈。余将所写诗抄给她,另托带朱光亚胶鞋便送宋村。”汪景贤女士系何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但胶鞋一事勾起印象,那天是雪后晴天,卢绳先生大约是走乡间小路过来,所以满鞋泥泞,裤子也脏了,所以走时我将自己的胶鞋借给他穿走。看得出来,卢绳先生在五天之内往返于天津和赵县之间,其中三天是在旅途上奔波,在返回赵县后不顾疲劳和泥泞以非组织安排的形式走访了石佛寺,他心里还藏着自己的憧憬。

图4:赵县陀罗尼经幢

图5:1965年2月3日天津大学土建系师生赵州桥合影

如今,我还保留了几张当年在大石桥拍摄的集体照(图5),有一张除了我们几乎全班同学之外,还有几位老师,他们是魏挹澧、高鉁明、彭一刚、卢绳、高飞、徐中、李日春。卢绳先生几乎是在人群的最后,且位于徐中主任的背后,他面带微笑,似乎没有太多的紧张或激动,卢绳先生2月3日日记曾说:“又至大桥,我专业师生皆至,为同学及同志讲石桥栏板设计经过。”应是说的我照片上的这次。4月22日又记:“……早去大队学习讨论退赔规定,早饭后去大石桥参观。先至范村集合,再回到大石桥,参观四清展览。既毕,吃午饭,又听保管所陶冶同志谈桥史,再去南面麦地棉地。回桥后又访陶君,看廉颇墓出土文物,遂步回……”大约用了一天时间徘徊在大石桥,卢绳先生诗集里的《桂枝香》词(1965年春)应是这几天心境的折射——“(步韵王安石金陵怀古词,记赵县东郊之游): 平畴极目,正北地仲春,熙风无肃。眼底圈圈村舍,似林如簇。淙淙流水长沟外,灌畦田,飞轮高矗。嫩黄油菜,深青苗麦,几回驻足。笑游侣,征途互逐。指隐约丘陵,时断时续。我亦胸怀顿畅,俱忘荣辱。晴空碧海真无尽,猛回头,莺啭新绿。是棉田里,荷锄少女,并肩歌曲。”若用南京话或江淮官话读之,定能听到卢绳先生的心声,真是荣辱皆忘,悲欣交集。可以说,古迹考察成了他“四清”生活中抚慰心灵、升攀灵魂、投身当下、憧憬未来的不可或缺的补充。

卢绳先生日记还留下了他在贯彻前后十条、二十三条、管理干部、防止麦锈病、批判“四不清”干部以至帮助农民写对联画画的信息和短暂返校两天帮助同事办各种事情的信息,放在今天都是模范干部才做的;日记也留下了其他同志对待他的友善,还有他和呼延老师之间作为挚友的诗歌唱和。卢绳先生在赵县的日记最后记下了撤离赵县的经过,我印象中从“四清”前线撤回学校是突然的,没有举行什么特殊仪式,卢绳日记记载了撤离是1965年6月30日的事情,早晨动身撤出各村赴赵县,村里干部纷纷送行,下午回到天津。此时运动已经到了后期阶段,农村秩序渐趋正常,记得我走时我所在的宋村二队工作组的同志依依不舍,一位年轻的女干部还哭了,所有的教师和学生都在这场运动中获得磨炼,直到二三十年后改革开放取消粮票、连年丰收、城乡人民生活总体改善,我们才知道,原来不用我们下乡,不用我们背粪,不用工作队折腾,而是用另外的政策,农村的事情会办得更好的。到“文化革命”时我们才知道,在我们师生逐字学习讨论的文件后边高层有着怎样的预示着暴风雨的政策分歧和谋略较量,而这场风暴再次波及卢绳先生且完全不管他在“四清”中是何等的优秀。

六、男儿至此已豪雄——追思卢绳先生的贡献

以政治立场研判学术是非路径而不顾学术本身规律是20世纪下半叶运交华盖的中国学人遭遇的定命,“文化革命”前的1964年和1965年,刘敦桢负责组织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书稿编写八易其稿,仍备受责难,卢绳先生也参加了部分讨论并留有当年供讨论的书稿,他必定是看到了刘敦桢经受的煎熬和依旧保持“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态度,这本被称为中国建筑史的里程碑的书到了1980年代才得以出版。刘敦桢和梁思成在“文革”中先后于1968和1972年辞世,卢绳度过“文化革命”初期的劫难之后已经进入知命之年,卢绳先生没有想到,三十年后,华北之大竟然再次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这次他当年那种“豈真梓匠非君子,未必陶舆不丈夫”的豪情已经不复存在,“四清”时还保持的“输与卢生闲半日,黄粱依枕梦邯郸[28]”的憧憬也被严酷的社会现实争斗所扫荡,也因看到“四清”后期就提到的关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一新的术语定义下的斗争对象出现而再次作新的政治思考。从此时的诗作来看他如同那一代的众多学人那样,愿意思索本是政治家们要思索的问题,愿以自身的反省和自家的冤屈换取国家民族的希望,也愿意从我们不知背景的残酷的现实政治运动中获得某种启发,探讨些学术研究的积极成果,现在看到的卢绳留下的《王安石变法与宋〈营造法式〉的刊行》一文手稿便是此期间的成果。这篇应该是未刊稿,因为当时不会允许一位政治上不正确的作者公开发表一篇当时是政治正确的文章的,我推测这应该是在批儒评法的政治运动中应约参加一次关于《营造法式》等建筑史研究座谈会的发言稿,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我们自然可以将之列入“文化革命”中关于儒法斗争的讨论所引发的波澜,毕竟能像顾准那样思考历史的学者没有几人,所有的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何况是那样的政治运动,卢绳先生也难免逃脱,他在文章中也有对宋代改革派和反改革派的褒贬分明的文字,这是他需要向组织者亮明自己政治立场的自我保护话语,如果将这些政治游戏过滤掉,我们会看到他这次研究建筑史采用了新的切入点,它实际是探讨了以往研究重视不足的营造法式诞生的历史背景和刊行目的问题,是吸收了历史唯物论的观念更全面看待大木营造问题的成果,其核心部分依然保持着中国史学“述而不作”的传统,并无当时某些学者充斥口号、帽子和大棒的有论无史的文风。该文的认识已经被1990年代后关于营造法式研究的著述所接受和吸收。1973年卢绳先生在南京参加了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主持的建筑历史教材的编写,又参加了杨廷宝先生率领的古建筑考察团所作的山西之行,都是力图在当时的形势下有所作为的努力,但疾病却已降临,“志坚终必展新貌,材弱还难破旧篇[29]”是此时愿望与现实间矛盾的写照。其后,卢绳参与由张驭寰和郭湖生负责的中国建筑技术史的撰写工作,成为卢绳先生生前的最后一搏(图6)。

图6:1976年4月《中国建筑技术史》会议合影

卢绳先生在《中国建筑技术史》中所撰写的“宋东京城”约六千字,在刘敦桢八稿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中的“城市”一节的相关部分的叙述基础上作了较大的开拓和探索,他敏锐地意识到地理环境对城市的影响,同时也避开了敏感的帝王将相讨论,着重对客观历史、地理环境的分析,指出了“因地处黄河冲积层上,估计有史初期,海拔应当较低,其气候特点是大陆性强,雨量集中在夏季而变率大,上古开封附近因河湖四布,水旱灾害没有中古以后严重,森林茂盛而盐碱不甚。”对照今日我们已经知道的豫东、鲁西南一带的城市变迁史和考古中的地层分析,黄河冲击出的这片土地古今的确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值得治城市史学者高度重视。他还就汴京的历时性变化作了说明,就当时汴京城定都后引发的四面受敌问题的讨论阐释了该城的多重城防,并谈到消防、市政、绿化等问题,使内容向技术史方向靠拢了一大步。文章征引文献丰富,结论有据。其不足则是和当代相比,就技术史层面而言,那时的考古成果还不充分,卢绳先生虽然发掘文献,说明东京城的河道用过石板铺设,城墙除城门外多为土筑,但显然大量的技术史研究还需要我们和后面几代人在认识更多的考古成果后努力充实。可以说卢绳先生已经达到了当时这一问题研究的最高水平。

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特别是“文革”前一段时间史学界始终强调以论带史,强调以唯物史观掌控、引导史学研究,甚至动辄将不顺眼的史学成果扣上唯心史观的帽子,卢绳先生虽然表示愿意继续学习,但“述而不作”的史学传统在他这里看来并无变化,最多只是改为将古代成就归功于劳动人民。毛泽东语录中“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在那个阶段是每个认字的人都知道的,此即所谓针对英雄史观的奴隶史观。只是无论从真实的历史进程还是近代中国革命实践包括“文革”的历程以至当代的科学技术的发展都已经显示,英雄和奴隶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或者如同英国史学家汤因比谈到文明的兴衰时所说,“其兴,一需具有创造能力的一批少数人,不断在环境挑战面前迎战和不断创造的‘退隐与复出’的过程,并受到多数人模仿,二需自然环境不太有利也不太不利,使得挑战存在又不是不可逾越。其衰,一因少数人丧失了创造的能力,而多数人则撤回了他们的模仿行为,二因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丧失了他的社会统一性。[30]”

卢绳先生的贡献自然首先是作为天津大学建筑历史学科的奠基人的作用,作为第二代的学者,他为承德古建筑、北海、故宫御苑等的研究奠定了格局,为观音阁、清东西陵、明十三陵的研究起到了布局和探索的作用,他参与了第一代和第二代学者在学术巨著和建筑史教材编写方面的工作,在艰难的条件下坚守了建筑史教学的阵地,但受时代的巨大制约,他未能实现移山填海的志向。在第二代和之后的建筑史学者中卢绳先生的国学功底无人能及,他是华夏文化传统中的雅文化的继承者,他本人温良恭俭让,却遇上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年代,但是我们仍然看得出,卢绳先生和许多像他这样的学人的荣辱悲欢成为民族的荣辱悲欢的指示灯。他还是幸运的,虽然没有坚持到平反纠错的时刻,但他看到了国家政治上云散天开的那一天,他想写很多东西,但都未能如愿,这使得他那移山填海之志的成果大多未能实现,但是他却无意中为我们留下了另一笔遗产,这是一笔精神遗产,那是他的情操,他的率真,他坦诚地热爱生活热爱这片国土的态度和在艰难环境下不曾气馁和绝望的志向和品德,更还有这背后的传统文化的定力。他如同司马迁一样忍辱负重,保留那移山填海的大志,不同的是,他在“三字狱”事件之后,真诚地反思自己,1959年卢绳有自省诗:“瑕玷白璧最怆神,积霾当时乱性真。刻腑铭肝思旧过,洗心革面做新人。漫忧白发从颠落,今见红旗照眼春。争取东风勤擦拭,不教心镜染埃尘[31]。”将“右派”帽子看成是影响了自己名节的瑕玷,希望洗心革面,勿染埃尘,真诚地愿意跟随那承诺使国家富强的理想改造自己,即使他的人格已被深深伤害和侮辱了。他表里如一,从无两面派,在那个改造客观世界同时改造主观世界的进程中虽然努力却依然坦率承认自己根深蒂固,声明要防止复古却承认自己难以图新,对同志并无怨言。同太史令一样,卢绳先生熟悉历史,喜欢壮游,同太史令一样,他以隐忍完成事业,且在隐忍之外显一片坦荡之心,特别是保持了千千万万知识分子“反右”后所放弃的记日记的习惯,也没有如众多学者不堪侮辱而了断了自己,他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足迹。程颢诗云“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卢绳先生当得起这样的称赞。

对于李鸿章意识到的“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及其应对,大部分国人的准备是十分不充分的,如同顾准那样的学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同样对于那一代如卢绳先生这样的可亲可爱的学者,我们包括他们的亲人多是认识不充分的,顾准的儿女也是在他离世后多年才认识他们父亲的价值,我们也是在卢绳先生离世几十年后认识其价值的。如今应对一种新的全球性的挑战已经摆在了当代和下一代的面前,当代中国的建筑学及其子学科同样面临着这一挑战。后之视今如今之视昔,认识工具理性、自我封闭、脱离国情、扼杀思想等所带来的危害,认识卢绳先生那一代人在遭遇挑战时成败荣辱的教训,尤其是他们的思考和定力的生命力所在,则新挑战面前的下一代学人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任务当能希望在前。

注释

[1]由陈布雷起草的“七·七事变”后蒋介石在庐山上的讲话。

[2] 《入峡》,1937年冬作,摘自《揽胜集》。

[3] 《蓉城杂诗》,杜甫草堂,1941年作,引自《揽胜集》。

[4] 《新开市》,1941年作,引自《揽胜集》。

[5] 《献岁》,1941年春,引自《鸿爪集》。

[6] 《元日呈刘、梁二师》,1943年元旦,引自《鸿爪集》。

[7] 《游嘉州凌云寺》,1943年夏,引自《揽胜集》。

[8] 《言志》,1942年春,引自《鸿爪集》。

[9] 《溪庄辞岁》,1942年冬,引自《鸿爪集》。

[10] 《灌县都江堰与云尧同游》,1941年秋,引自《揽胜集》。

[11]见《元日呈刘、梁二师》,1943年元旦,引自《鸿爪集》。

[12]见《赠罗哲文》,1943年,引自《鸿爪集》。

[13]悫,音que,第四声(却),忠诚的意思,见《卢绳诗集》,《言志》1942年。

[14]例如代梁思成完成的挽陶孟和夫人的挽联,见《鸿爪集》,另有资料显示,他还协助梁思成编写《中国建筑史》。

[15]见《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第一期,卢绳《旋螺殿》。

[16]见《卢绳诗集》《溪庄辞岁》,1942年冬。

[17]木旁加肩,因字库无此字,只好打出两个字合成一字。

[18]见《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第一期,复刊词中的说明。

[19]见《书感》,1941年秋,引自《鸿爪集》。

[20]见《溪庄辞岁》,1942年冬,引自《鸿爪集》。

[21]见张昌华《江南才子卢冀野》,载360doc.com。

[22]见《峨游纪程》,1943年夏,引自《揽胜集》。

[23]见《关中纪行》,1950年冬,引自《揽胜集》。

[24]见《天津大学建筑学院荆其敏教授专访记》。

[25]见《教学思想大讨论,批判封资建筑》1958年冬,引自《旌斾集》。

[26]从上下文来看,卢绳先生诗里指的是警惕恩赐观点,不要如同高渐离和荆轲那样用个人英雄主义的方式,解决运动中群众和四不清干部的矛盾。

[27]指赵州桥下的横贯赵县县南的洨河。

[28]见《南白尚雪霁》,1965年春,引自《旌斾集》。

[29]见《1973年夏教材编写告竣,留赠南工建筑历史教研室诸同志》,1973年,引自《旌斾集》。

[30]见汤因比著曹未风等译《历史研究》下卷,《附录》中的索罗金的《汤因比的历史哲学》一文,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31]见《自省》,1959年,引自《鸿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