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力”和“生之欲求”的跃动
——论滕固的艺术观及当代意义

2018-11-08 06:13郑丹青
艺术评论 2018年9期
关键词:美育生命艺术

郑丹青

[内容提要] 滕固认为文艺的根本是人类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跃动。艺术的创造是文化建设的基础,文化与艺术不能分离。外来的营养与刺激可以促进文艺的发展,艺术的发展遵循的是“循环的进化论法则”。滕固还赋予艺术教育以强国、改造国民性、文化建构的重任,主张通过艺术教育来力挽狂澜。艺术教育,不能局限于“技”的传授,学养的夯实至关重要。

滕固认为,文艺的根本是人类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跃动。换言之,人类这种与生俱来,生生不息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跃动”,推动了文艺的发展,是文艺的源泉。

滕固从艺术的“主智说”和“主情说”讨论了艺术的本质。前者以克罗齐为代表,把“直观当作艺术活动的本领”。“直观的创造,庶乎是艺术的生命”。这种直观,不是从抽象的观念入手,而是面对活生生的人生诸相。后者“主情说”,是当时普通艺术批评家所持的观点。此说的核心是:“感情或情绪为艺术活动的中心”;“没有情味,便不成其为艺术”;“艺术创造的中心,便是情绪,不外乎特殊的情调与特殊的创造”。滕固认为这两种说法各有偏颇,并未代表艺术活动的全体。他将两者糅合起来,把艺术活动看成是“直观与情绪的总和,以内经验为基本的”。所谓“内经验”,即“艺术家经验了的直观的与情绪的经验”。“艺术家本自己的内经验,统一人生的诸相而创造之,这是艺术的本领。也可以说创造是艺术的生命;艺术就是创造,创造就是艺术”。需要提及的是,滕固探讨艺术的本质时,秉持“质”与“形”不相分离的原则。戴东原把《易经》“生生”一词解读为“至动而有条理”,滕固受此启发,认为“艺术的实质就是至动,艺术的形式就是条理”。二者紧密结合,不能分离。滕固还强调艺术的形式不是可有可无,是“相”(phase),是实质的载体。实质要通过它显现出来,不能够把两者截然分开。

滕固将艺术实质概括为“生之力”和“生之欲”的跃动。这种“生之力”和“生之欲”主要被理解为一种潜在的、对于理性下层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是艺术的本源。这种“跃动”,我们不能简单把它理解为一种西洋式的“运动”,而应更多地偏向中国式的“生动”,如“气韵生动”。这种生命的跃动,又是一种“律动”,即一种类似于音乐状态的节奏之动,具有韵律之美。事实上,滕固糅合了西方文化中向外扩张的生命冲动,和中国文化特有的圆融、和谐,“化刚为柔”的绵绵之力的“律动”,这是一种向内或向纵深处的拓展。这种生命力的“跃动”,不仅表现为对外部世界的征服,而且表现为对内在意蕴的昭示,表现为艺术所造就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的境界。因此,艺术是一种高度的生命、力、热情的跃动,同时也有内在的韵律、秩序、条理。其背后有一个生命哲学的基础。不过这基础,既不是全东方式的,亦不是全西方式的,而是两者的交汇互渗。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借鉴和对西方后现代哲学、特别是柏格森思想的整理融合,滕固做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回答。这些思想观点都是中国传统艺术思想与西方现代思想碰撞的结晶。它们体现的是“五四”前后那一代学人,利用西方现代艺术思想来重新阐释中国传统艺术观念。滕固的独特之处在于:既不是完全否定传统、全盘西化,也不是抱残守缺,而是在肯定和保留中国传统经典艺术观念的基础上,运用异域的思想赋予其新的内涵。这和王国维阐释“意境”的方法极其相似。在这不可逆转的全球化时代,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仍有可资参考的地方。

“文化是时代精神的表现;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民众生活,其中学术、宗教、艺术,以至制度、风俗、道德,综合了复杂的民众生活,而构成时代的文化。所以原始时代也有一种‘无文化的文化’;有史以来,升降不定。到了现代,所谓一种最善良、最进步的思想与民主,总结起来,便成现代的文化。”在滕固看来,文化的根柢是艺术活动,在文化的诸要素中,艺术占的比例最大。要研究文化,先要研究一般的艺术活动。“文化与艺术也不能分离;文化除去艺术,全没有价值的了。”

滕固把文化建设看成是社会改造的根本任务。“诸君都是未来的艺术家及艺术教育家,责任所在,我们都不容辞。诗人Yeats所谓:艺术——自牧师肩上落下来的包裹,来搁在我们的肩上了。”“新旧思想之争斗,在争斗之苦之剧烈的时期,正是我们所希求的今日文艺之诞生时代。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们努力于做今日的人,不得不求今日的文艺。”作为深受唯美主义思想浸染的滕固,视艺术为社会改造的中坚力量,自有其考量。滕固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列强殖民、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救亡”与“启蒙”是那一时代的现实要求,自觉地把艺术与社会改革关联在一起,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艺术的实践方式来看,滕固强调艺术的独立性,将艺术学独立成一门文化科学,将艺术作为纯粹的学问来研究,践行“为艺术而艺术”;另一面又将艺术作为改造社会和自我的方式来实践。由此看来,滕固集两者于一身,既是艺术理论家,又是社会改革家。

出于文化重建的需要,希冀通过文艺来改造社会,虽有夸大艺术的功用之嫌,但滕固确实洞察到艺术改造“国民性”和社会的化育功能。宣传固然重要,对受众而言它毕竟是一种“灌输”,而非一种自律的行为。因为它忽视了“内化”这一环节,也很难转化为人们自己的信念,一种发自自己内心的召唤,仅是一种被动的接受,因此在行动中很难坚持到底、持之以恒。用梁启超的话来讲,艺术具有“熏、浸、刺、提”潜移默化的功效,是润物细无声。依滕固对梁任公的熟悉程度,滕固这种视艺术为改造社会的中坚力量的思想,还是有迹可寻的。

滕固大声疾呼,要以继承我国古代文化为标榜,创造新的文化。滕固的文化救国论,其直接理论根源是威尔士的文化救济论。威尔士在“一战”后到世界各地考察,看到战争带来的惨烈之状。为了预防文化的灭绝,保证永久和平、开启新生命之路他写了一系列文章,集结成《文化救济论》(The Salvaging of Civilization)一书。威尔士此书的核心包括三个主要方面:其一是倡导成立“世界国”;其二是把《圣经》加以补充说明,使之成为人们的行为规范;其三是让世界一切市民都接受普通的教育。

如何科学地看待文艺的发展?如何看待艺术史?滕固认为“社会组织的进化观来适用于文艺的进化观”,他所持的是“进化论”的艺术发展观。他主张,文艺思想的潮流是时代进程的其特征是遵循“循环的进化论法则”。当然,他不是机械套用生物进化模式,也不像同时代某些学者那样,以“萌芽、成立、发展、变化、衰微”的过程来描述中国美术从远古到近代的不同时期,到元明清就衰微了,而是注意到了文化艺术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他指出,“历史上一盛一衰的循环律,是不尽然的”,“然而文化进展的路程,正像流水一般,急湍回流,有迟有速。凡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急进,而后此一时期,便稍迟缓”。“一旦圆熟了后,又有新的素养之要求;没有新的素养,便陷于沉滞的状态”。据此,滕固把中国古代美术分为四个时代:三代以下,历秦至汉为生长时代;魏晋南北朝为混交时代;隋唐五代两宋为昌盛时代;元明清为沉滞时代。他还特别强调,“沉滞时代”“决不是退化时代”。不言元明清美术是衰退,表明滕固敏锐地觉察到艺术本身具有自律性。艺术渴望创新,这是其本性使然。当新的元素融入,走向成熟之时,也是新的范式确立之日,同时也意味着又走出了沉滞开始新生。这种循环不是一种简单的循环往复,而是继承中的创新,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遵循的是“循环的进化论法则”。“混交”是一个典型的生物进化术语,滕固把它用于文化方面。他说:“历史上最光荣的时代,就是混交时代,何以故?其间外来文化侵入,与其国特殊的民族精神,互相做微妙的结合,而调和之后,生出异样的光辉……有了外来的营养与刺激,文化生命的成长,毫不迟滞地向上了。在优生学上,甲国人与乙国人结婚,所生的混血儿女,最为优秀,怕是一例的吧!”这里,还可以窥见到柏格森“创造的进化”的身影。滕固的可贵之处在于,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进化论”和“循环论”,肯定的是一种创造中的进化,不是圆圈式的简单重复,循环与创造进化并不互相排斥。外来的营养与刺激可以促进文艺的发展。“某一风格的发生、滋长、完成以至开拓出另一风格,自有横在它下面的根源的动力来决定。”文化生态的变异是其变因。他超越了生物循环论,体认到文艺发展有其自身规律,将自律性的发展脉络贯穿于整个美术史。其美术史的写作,主次分明,跨越政治与朝代的界限,大胆熔裁,以艺术作品为本位,着重画面的形式分析,将画家的个性特征活生生地呈现出来,揭示了风格发展的规律。滕固的艺术史观,是中西思想融合的产物。一方面他具有坚实的国学功底,丰富的中国画创作经验;另一方面他对西方哲学、美学、文学与艺术史有着广泛的兴趣和开阔的视野,系统接受过艺术史的专门训练。

近代以降,在中西思想的激烈碰撞之下,我国文化先驱们深刻认识到美育的重要性。如王国维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谈到:“美育者一面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一面又为德育与智育之手段,此又教育者不可不留意也。”“三者并行而得渐达真善美之理想,又加之以身体之训练,斯得为完全之人物,而教育之能事毕矣。”王国维一方面主张德智美三者不可偏废,美育是德育和智育的手段,另一方面希冀三者并行,加上身体训练,这样教育的目的就完全达到了。1919年底,那时正是新文化运动蓬勃开展之际,蔡元培发表《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一文,尖锐地指出,不重视美育的新文化运动,恐怕会产生三种流弊。他开出的药方是,在实施科学教育的同时,尤要普及美术教育,只有这样才能培养真正文化进步的国民,才能弥合中国社会人心间的感情的破裂。滕固结合自身的求学经历,承续了前辈的美育思想。具体说来,滕固的艺术教育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 提倡德智体美并重。他指出:“惑于德智体三育之说,斤斤焉惟三育是重,摈美育而不究,以是各地美育之成绩,寂焉无闻。抑知美育之在欧美各国,有列于德智体之上者,有并重而不相异视者,故艺术教育之潮流,为现代文化之一大重镇,非无因也。”2. 赋予艺术教育以强国、改造国民性、文化建构的重任。滕固目睹国家凋敝,战乱丛生,主张通过艺术教育来力挽狂澜,“尝念吾苏近年兵戈扰攘,士德日下,欲以艺学善导,图挽狂澜,则孤陋寡闻有是志而力未逮也”。同时,他主张通过艺术点燃生命之火,激发“生之力”与“生之欲求”,改造国民性,建构文化。“人类从艺术而始,经验到真的人生;从艺术而始完成人类的生活。”“现代人的生活,被政治军阀社会、家庭压制,充满了不安与烦闷,而中心生命的发现,同时在吾人理想与欲望之间;这种中心生命,便是文化的建设。──文化主义的建设──发出新生命的微光,来补救不安与烦闷事业上最需要的──艺术教育与民众艺术的建设。”在他看来,只有艺术才能真正经验到人生,才能使人生圆满。造成现代人的不安与烦闷,其缘由是“中心生命”没有被发现。要想发现这个“中心生命”,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进行文化建设,而其中的关键是艺术教育。他相信艺术的作用优于宗教,宗教是以仪式来强迫人生的信仰,而艺术更多的是润物无声,潜移默化来安慰人生、安顿灵魂,且效果要比宗教好。“新生命的希望,愉快的欲求,在民众艺术的创造,就是艺术教育,也是根本的设施,使人生固有的爱美的观念、创造的本能,自小培养保护,增进将来文化的程度;免去干燥无味的生活,永远在文化的道上来往。”3. 积极倡导、规划、参与艺术教育实践。除了理论上的倡导之外,滕固还身体力行,尽其所能积极参与艺术教育实践。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向政府进言献策,建议江苏省教育厅设置艺术课指导员。1925年8月,滕固参与组织筹备全国美术展览会,与王济远、俞寄凡等起草《中华教育改进社筹办中华民国第一界美术展览会章程》。1926年2月至3月,与王济远等赴日本考察艺术教育,回国后撰文《江苏省艺术设施刍议》。1938年滕固就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兼教务主任,其办学宗旨为“以平实深厚之素养为基础,以崇高伟大之体范为途辙,以期达于新时代之创造”“切戒浮华、新奇、偏颇、畸形”。4. 强调“美术与文学是二而一的关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与画两者相生相依,结合紧密,没有相当的文学素养,不配称画家,只配得称“画匠”,这是源于他多年研究中国美术史的心得。然而时至今日,仍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长年来,在美术教育一直偏重于艺术的基础造型之类的训练,而忽视了学养的提升和对艺术观念的转化。”这相隔八十多年时空的感慨,令人深思。

总而言之,滕固把艺术看成是人类的“生之力”和“生的欲求”的跃动。“动”是艺术的一个要素,不仅是一种生命的跃动,更是一种创造。这里既关乎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不仅要有极大的热忱投入生活,感悟生命的真谛,还要把这种冲动,融入到艺术作品中,再通过艺术作品的熏陶来化育人。滕固正是通过对艺术的本质的领悟,建构了其循环进化、螺旋上升的艺术史观,亦较为全面地阐发艺术与文化的关系,同时还倾尽全力投入艺术教育与实践,给中国现代艺术教育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

注释:

[1]章启群.百年中国美学史略[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78.

[2][3][4][5][6][7][10][11][12][13][15][25][26][27]滕固编.滕固论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55,18,18,19,44,45,17,18,22,58,57,20,18,21.

[8]][9][14][18][23][24]滕固著,沈宁编.滕固艺术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66;62-63;383-396,77-78,412,410.

[16][17][19]滕固.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 滕固美术史论著三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8;28;41.

[20][21]俞玉滋,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 1840-1949[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11;12.

[22]蔡元培.蔡元培美学文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83.

[28][29]转引自陈世强编著.滕固《唐宋绘画史》自校本及其研究[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207;161.

[30]了庐编著.了庐画论[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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