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大姑

2018-11-10 05:24杨玉胜
躬耕 2018年8期
关键词:二姑表嫂大姑

杨玉胜

大姑家的村子叫黑龙庙,离我家大约只有二里地,是邻村,大队还没改村委的时候,我们是一个大队。我家和大姑家只隔着一条小河,那条河叫绵羊河,河水一年四季湍湍向南流去,清可见底。河坡上杂草丛生,常有羊群在河坡上吃草。河上游一里多地,有一条上世纪70年代修的水泥桥。而我们村子和黑龙庙村之间,只有用几块楼板铺成的小桥,两个村子的人来往,为了抄近路,就走小桥。

大姑来我家,常常就从那条小桥上走。

我奶奶有四个孩子,除了我父亲,大姑还有两个妹妹,就是我二姑、小姑。二姑远嫁山西,几十年就回来了一次,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大约只有六七岁吧,那年我奶奶病重。我小姑家的村子距离我家有十五里地,我姑父在省城工作,七十年代末,小姑带着几个孩子去了省城,记忆中她只回来过两次。所以,经常回来看望我奶奶、陪伴我奶奶的,就只有大姑了。

大姑身材微胖,脸色白净,走路步态蹒跚。大姑常常来到我家,给奶奶拆洗衣服,洗头洗脚,陪奶奶聊天。若是奶奶生病了,大姑就会在家里小住几日,等奶奶病愈后,再迈着蹒跚的步履走过小桥,回到她的家里。大姑家有什么好吃的,譬如她亲戚给她带来的点心,她总是不舍得吃,拿回来给我奶奶。逢年过节,也总是给奶奶带来礼品。

我总忘不了这样一幅景象: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太阳底下,六十多岁的大姑给八十多岁的奶奶梳头,奶奶坐在椅子上,脸上洋溢着微微的笑……

或者这样的镜头:黄昏狭小的卧室里,煤油灯光线摇曳,奶奶坐在椅子上,把脚伸在洗脚盆里,盆里的水冒着热气,大姑轻轻地给奶奶搓着脚,母女俩喃喃说话……

有关大姑的印象,印在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记忆里。那时候我放学回来,总是碰到大姑在我家张罗这张罗那。大姑也总是问我学习累不累,还叮嘱我要照看好奶奶。

大姑擅长穿锅盖,穿簰子。上世纪80年代,在乡下,农村人蒸馒头、做饭,用的是麦秸秆、高粱杆做的锅盖、簰子。大姑穿锅盖、簰子的手艺精细,串出的工艺品密实,不透气。每隔三五年,进入腊月,我妈就让我把大姑叫来,把我家的锅盖、簰子统统换成新的。大姑在我家一住就是三五天。有时候,我家的簰子串穿完了,我的两个远房叔叔就把她叫去给他们穿,这样,大姑在我家一住十数八天也是常有的事。她从没嚷过累。

大姑的一生,是可怜的一生。

我大姑从40岁开始守寡。大姑有两个孩子,就是我表姐表哥。表姐在20岁时,经我二姑介绍,远嫁山西,是我二姑附近的村子。我曾经问过大姑,当年为什么要把唯一的女儿嫁那么远时,大姑叹息说:“我傻,我真的很傻,当初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后来,大姑又补充说,“可能是那边富裕,能填饱肚子吧。”那时候,我奶奶和爷爷带着我父亲、我大姑、表姐、表哥一起去了山西曲沃,投奔我二姑。我们这边饿死人,那边却风调雨顺,能吃上白馍。就是在那时候,大姑经不住二姑的劝说,把女儿嫁到了当地。不料这成了大姑一生的心病,一生的懊悔。我曾听大姑说,要搁现在,咋也不会把闺女嫁那么远。要是闺女在眼前,还能跟她说说话儿。

在大姑家,当家的是我表嫂,她很强势,表哥很软弱。大姑在家里没有一点地位。表哥、表嫂和他们的孩子,想吵她就吵她,没有丝毫避讳。大姑没有丝毫还嘴的机会。晚年的大姑,生活在抑郁之中。奶奶成了大姑唯一的依恋。我奶奶去世那年,我在外地读书,是年底,快期末考试了,家人没有把噩耗告诉我。后来听邻居说,奶奶去世的时候,大姑哭得死去活来,亲戚们都劝不住。大姑一直哭昏过去,是表哥用架子车把她拉回去的。

大姑有三个孙女,其中二孙女上学最少,似乎小学还没毕业吧。孙女们对奶奶也不好,嫌弃她这嫌弃她那,经常呵斥她。大姑年老了,干不动太多的活,就更遭儿女们的白眼。他们觉得大姑吃饭多,不会节省粮食。平时表嫂和儿女們总挑剔大姑的种种不是。大姑因为吃饭多,身体胖,二孙女给她起个外号——大肚汉。

大姑每次回来,都向我父亲和我妈抱怨她的种种委屈。大姑说,她要做一家几口人的饭,一日三餐,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在外面乘凉,她在屋里洗碗刷锅或者热猪食。可是,儿媳和孙女还不待见她。

我奶奶一周年的时候,我读初中三年级,那天是周末,我刚好在家。我给我奶上坟。那天早饭后,我按照父亲的嘱咐,和哥哥早早地来到坟上,给我奶烧纸,磕头,迎接来烧纸的亲戚们。远远地,我看见大姑从河对面挪过来,挪过小桥,踏上了麦地。麦子有脚脖深了。大姑的步履磕磕绊绊,有点老态龙钟。离坟墓还有四五十米远的时候,大姑的脚步明显加快,还没到坟前,就放声大哭。她是哭着跪倒在我奶奶坟前的。我的眼泪潸然而下。

大姑哭着说,妈妈,你睁眼看看吧,你闺女好可怜。你走了,谁心疼你女儿呢?

此时是腊月天,小北风冷飕飕地刮着。大姑的哭声撕心裂胆。我和哥哥在一旁默默陪着流泪。那时候大姑将近七十岁了。七十岁的老人,去哭已经作古的母亲,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

我和哥哥劝大姑不要哭,根本劝不住,也根本无法把她拉起来。后来,表哥也挎着礼筐拎着火纸鞭炮赶来,父亲和叔叔也从村里赶来,极力劝说。父亲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喝着风,咋办?要是哭坏了,妈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的。大姑才止住哭,我们把她搀了回去。

以后,遇到伤心的事,我大姑依然到我奶坟上哭。我奶的坟在村外,位置空旷,大姑的哭声村子里几百人都能听见。有时候我们太忙不在意,就有好心人跑来转告我们。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好好地数落了他外甥——我的表哥。软弱的表哥也很无奈。外甥比父亲小几岁。好脾气的父亲在几乎同龄的外甥面前没有丝毫的威严。父亲的批评没有效果。相反,孙女们嘟囔大姑不该在亲戚面前说她们不好。

大姑最开心的事,是说起她的妹妹——我在省城的小姑。可是,每当大姑提起她妹妹的时候,就遭到表嫂和她孙女们的取笑:“恐怕人家早把你忘了。人家不来信,也不来看你,人家看不起你这个乡下亲戚!”这成了表嫂和她的女儿们每每取笑大姑的把柄。次数多了,大姑再也不敢提她省城的亲戚了。1988年,我小姑家的大表姐回来看我妈妈,那天大姑刚好在我家。大姑说:“芬,你们有没有不穿的旧袜子,给大姨寄回来几双吧?大姨稀罕哩。”大表姐说:“姨,俺们姑娘家穿的袜子,你穿不上哩。”大姑就显出沮丧的神情。其实大姑不知道,我小姑家的姑父是工薪阶层,几个孩子都没有工作,境况并不比乡下人好。而在大姑的意识里,城市人很富裕。那年冬天,我在买衣服时,意外地想到了大姑,就给她买了一双老北京布鞋。我把鞋子捎给大姑时,跟她说:“这是我小姑给你买的,寄到了我家,我给你送来了。”大姑接过鞋子,泪花闪闪。

那双鞋子,大姑不舍得穿,邻居来串门,大姑就拿出来炫耀一番。“大城市买的,结实哩。”大姑说。看的人啧啧称赞。大姑再提起小姑,表嫂和她的女儿们也不再取笑了。

那段时间,是大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那时候大姑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大姑的二孙女也已经出嫁,婆家在七八里远一个叫牛园的村子。二孙女回娘家,照例对大姑嘟嘟囔囔,一副鄙夷的样子。表嫂也依然没个笑脸,动不动还发脾气。大姑给我说:“我想让他们给我盖间房子,盖到村外,我单独住出去。”我说:“你都这么大年纪,那会行?”我出主意说:“她们再吵你,你就去要饭,去二孙女的村子里要,看他们嫌丢人不嫌丢人。”大姑说,她决定试试。

后来,当表嫂和二孙女又一次狂吵大姑后,大姑果断地拎了一根打狗棍,拿了一只碗,背上几件换洗的衣服,讨饭去了。她去的方向就是牛园村。半晌时间,表哥全家人找不到大姑,慌了。一打听,邻居们说,她拿个碗,掂个棍,向东去了。表哥和表嫂赶紧去找。他们找到大姑时,她已经走出村子几里地,距离牛园有一半路程了。表哥表嫂好言好语地把大姑劝了回来。二孙女还低声埋怨说:“奶,要是传到我婆家面前你在要饭,我脸面往哪儿搁?”后来,她们就不再吵大姑了。

当大姑给我述说这些时,我说,你这辈子太老实,要不咋遭人作践呢。在大姑的有生之年,对大姑的帮助,也就只有這两件事了。至今想起来,依然愧疚。

我高中毕业后,我一边劳动,一边写作,后来有幸去省城做了一家杂志编辑,很多年没有回去。

听父亲说,后来大姑得了一场大病,病好后更衰老了,精神也开始恍惚。不过,大姑还能走动。她常常一个人,在黄昏时来到姑父的坟墓边转悠。表哥说,在家里找不到她,在坟墓边准能找到她。表嫂跟她开玩笑说:“你咋光来这里?是想老伴了吧?”大姑笑笑说:“你咋尽说让人脸红的话呢。”表嫂说,她脑子还清醒呢。表嫂还说,看她总是去老伴坟边的样子,离走不远了。几个月后,大姑真的去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故乡的绵羊河早已变了模样。河坡因取土被挖得坑坑洼洼,栽上了杨树。没被挖的河坡也都被周围的村民开垦起来种上了庄稼。河道早已变窄。河面上飘着凌乱的垃圾,各色各样的塑料袋。河坡上没有了绵羊。那个大姑经常走过的楼板桥也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回到故里,看着父辈们生活过的地方已非昨日,想到大姑卑微的一生,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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