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珠山

2018-11-12 17:28
广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鬼子爷爷

光 盘

关于爷爷的坟墓,我跟父亲已寻找多年。我从青年寻到中年,爷爷的坟墓一直没有下落。

事情还得从几年前的清明节说起。我陪同父亲回到桂北瓦城乡下,给爷爷扫墓。许多年前,我们青秀村还是偏远的郊区,上一年的时候已成近郊,与城市边缘紧紧相连。火车上有人在议论县里的城建,据说接下来还有更大动作,村子周边很快就要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听得入了迷。回到村里,果真如传说的,青秀村开始被十数台大大小小的推土机肢解,呈现一个大工地。爷爷三代单传,村里的远亲各奔东西,联系得很少。多年来,青秀村只是我家一个符号,爷爷坟地才是实际的存在,才是我家根系所在。对于青秀村即将消失,父亲没表示出什么遗憾。经济要发展,城市要扩容,这都可以理解,也是趋势。我们在村头站立十来分钟,怀揣不可名状的心情去往瓦山。瓦山是一座低矮小土山,我刚工作那几年回村里,上面林子很厚,近年林子没了,但杂草丰茂。随着一群群村里人走进城市,早先光秃的山岭又变回郁郁葱葱。

爷爷就埋葬在瓦山。

我跟父亲沿着记忆的方向走了二十来分钟,仍然没走到瓦山。同行的儿子表示出不耐烦。我意识到出了问题,往年我们花不到十分钟就能到达瓦山的。

“平白无故的,瓦山难道消失了?”父亲说。

我们的猜测没错,经过打听,瓦山去年8月就被夷为平地。瓦山消失不打紧,爷爷坟墓消失就成了我们最着急的头等大事。青秀村被城建征用,村里人作鸟兽散,平时联系不上,清明节也各自为阵。往时,在村里,我们扫墓后可以到村里任何一家落脚吃饭,今年连个熟人都碰不上。村人从四面八方回来,他们直接去了祖先坟地,然后分别散去。

父亲举目四望,茫然不知所措。天下着小雨,帘幕一般密集,还有浓浓的雾。清明放假,村子工地上的作业机械停在那里,有一排蓝白相间的工棚搭建于村东。工棚里只有一对老夫妇守着,了无生气。父亲不认识对方,这对老夫妇口音也不是当地的。

“你们知道瓦山吗?”父亲问。

老夫妇摇头。

“就是北边那座不高的山,上面有许多坟墓。”父亲说。父亲快八十岁了,他身体还不错,寻找爷爷坟墓花掉我们一个多小时,他并没感到有多累。

“我没见过瓦山。”老头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四边都是平地。”

“你们是什么人?”父亲问。

这对老夫妇是这个项目包工头的父母,他们的儿子回老家扫墓去了,至少三天后才能回来。我们村归池塘镇管辖,父亲说镇政府以前就在我村过去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现在,镇政府所在地也成为城市规划地盘,镇政府被“驱赶”到更远的地方办公。我们的车开了十几分钟才到达池塘镇政府新办公地。清明放假,镇政府里连个值班的都没有,只有大门前两个说话很凶的守门老头。

“找政府领导干什么?!”一个老头说。

我给他们散烟,都不接。父亲跟他们说当地话,介绍自己。两个老头没有反应。“你们知道瓦山吗?青秀村那个瓦山。”父亲耐心地问。

“知道啊,瓦山又活过来了?”一个老头说。

“我父亲葬在瓦山,但是瓦山去年八月就平掉了。我父亲去哪里了呢?”父亲问。

“自己父亲去哪里都不晓得,还好意思打听。”一个老头说。

父亲压住怒火,继续介绍我爷爷。他们听到王尚武这个名字后,态度开始好转。他们提供所掌握的信息。瓦山上的坟有的由后代迁移,有的当作无主坟处理了。“王尚武有后代啊!”父亲指着我及他的孙子说。

“对啊,他们怎么当作无主坟迁走了呢。”一个老头说。

“迁到哪去了呢?”我问。

两个老头不知道,他俩热情招呼我们坐在门卫室,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大的出去帮我们打听。镇政府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街,两旁摆满清明祭扫用品,人来车往,街道像堵塞的水管。留下来的老头接过我的烟吸着,他跟父亲聊着当地一些事。父亲心不在焉,加上离开故乡多年,对故乡人和事都比较陌生了。十几分钟后,出去打听情况的老头回来了,说:“瓦山和你们村周边所有无主坟都由公家迁到米珠山去了。”

“公家,是指镇政府吗?”我问。

老头也不清楚,只听说是公家,至于是镇政府还是县政府的公家,他们搞不明白。一个老头提出请我们吃午饭,父亲无心吃饭。一个老头说:“等吃了饭,兴许镇政府就有干部回来了,他们知道更多情况。”

门卫室窄小,在这里做饭不方便。镇上有小饭店,我提出请他们下馆子。“都去下馆子了,哪个来守大门?”一个老头说。我提出一个折中办法,让饭店炒了菜端过来。父亲留下跟两个老头聊天,我带着儿子去联系饭店。儿子在十八中读高三了,正面临着高考超负荷的压力。尽管如此,我和父亲还是要求他回来给曾祖父扫墓。儿子从两岁开始,年年跟我们回来扫墓。每到清明父亲就要给他孙子讲我爷爷的故事。

联系饭店回到镇政府门卫室,一位镇干部回来了,还是位副镇长。我和父亲跟副镇长说明来意,副镇长说:“迁坟前,我们公开登过报寻找坟主的呀。具体情况民政办的才最清楚。”副镇长还算热情,他打电话向民政办主任询问。确证那批无主坟都迁到米珠山深埋了。除了公墓,私人坟墓都不存在产权,根据国家规定,无主坟都由民政部门牵头,迁到别处深埋。

爷爷坟头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墓碑,爷爷生前就低调,他1986年去世后的许多年都没有墓碑,爷爷生前有交代,不许我父亲厚葬、刻碑纪念。上世纪90年代中期,父亲在村里人说服下,为爷爷制作了一块低矮的墓碑。时间一长,墓碑字迹开始模糊,被坟头杂草掩盖。我们每年都除草,年年除不尽。

镇里证实,爷爷的坟迁到米珠山了。

父亲带着我们去往米珠山。稠密的细雨仍然飘飞,通往米珠山是烂泥路,我的轿车时时陷进烂泥中,打滑,刮底盘,前进困难。父亲今天脾气急,他埋怨烂路,埋怨我的车档次低我的车技差。前方雾重,能见度低,我们几度失去方向。当父亲发现我们走错时,我们已经走出很远。父亲呵斥我停车,他推开门往回走。这条乡村泥路找不到调头的地方,我只能一直开,开了好长一段才勉强遇上能够调头之处。我倒了好几手,一点点移,才回过头来。父亲已不知去向,路上没遇见行人,问个路打听个消息都没办法。这个清明在早上十点,老家人喜欢在清明时刻上坟,下午基本扫墓完毕。父亲快八十岁了,他身体健康,遗传了爷爷的好身体。父亲在老家待到六十多岁,母亲去世后,他跟我去了桂林。大哥在北京,大姐在上海,我们由父亲挑选养老之地时,父亲选择了桂林。父亲在北京大哥家住过一段时间,北京太干燥,父亲过不惯;父亲到上海大姐家也住过一段时间,仍旧过不惯。桂林跟我们青秀村气候相近,生活习惯差不多,回村方便。这是他选择桂林的最大理由。父亲曾说,青秀村里的一草一木像他十根手指,他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都能到达村属任何田间地头山林。米珠山属我村,是我村最远的一座大山。小时候我跟大哥去米珠山搞过野兽,采过野菜。我去得不多,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考上大学离开青秀村,寒暑假不爱到村里远处走动,工作后,除了清明和春节,基本不回村。父亲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嫁在桂林郊区,远亲由父亲走,所以我没什么更多理由回青秀村来。离开青秀村三十多年,一些地名我开始模糊。

儿子摇下车窗,朝外呼唤爷爷。儿子的声音被浓雾吞噬。回到一个路口,在儿子的提示下,我打开手机导航。地图上有米珠山,一位女明星的声音引导我们走向目标。路还是那么泥泞,偶尔能碰上一个人,打听到了去米珠山的路。路人指引的方向,跟导航地图显示的一致。儿子得意地批评我笨,不知道使用现代科技。儿子学理科,他的志向远大,一提起我们文科生就一脸的不屑。

路是走对了,可是不见父亲身影。父亲这次没带手机,他不习惯用手机。儿子说:“弄丢了爷爷怎么办?”我没回答儿子,我最怕将父亲丢失,如果在桂林街头丢失,容易找到,因为到处有人,有警察帮助寻找。而在老家乡村,在一个浓雾包裹的下午,我没有信心找到父亲。在老家丢失父亲是件十分难堪、丢面子的事。

我的车到达米珠山下,乡村公路中止。风把正燃烧的香火味吹过来,那些在外发了大财的土财主给祖坟烧高香,很粗很高的香,据说能够燃烧一天一夜。我问儿子看到爷爷了吗?儿子跳下车,四下呼喊。从村里到米珠山距离不近,中途经过好几座小山,有许多羊肠岔道。我跟儿子沿山脚找他爷爷的身影,找我爷爷的坟墓。山脚下的田地荒废多年,站在某个特别地点,我能复原小时候许多记忆。中午在镇政府听他们说了,我村这些田地都在城建征用范围内,不出五年,这里会出现许多建筑,成为工厂街道,成为城市。儿子走得快,他一门心思寻找爷爷,我除了寻找父亲还在寻找我爷爷的坟墓。满山的新坟旧墓,要想将爷爷的坟墓找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儿子回头报喜说,爷爷找到了。我赶过去。父亲身上有泥,他摔在泥地上,他抄小道来。父亲摔在柔软的泥地上,身子没事。现在好了,米珠山找到了,父亲找到了,我们可以专心寻找爷爷的坟墓。有人扫过的墓我们不靠近,长满陈年杂草的坟我们不理会。按他们的说法,爷爷是去年八九月份被迁来的,还不到一年,算新坟。我们一个个排查,排查完一级,上第二级。爬米珠山不像上台阶,它有不规则的石头,错落的树木,似是而非的山路。我们排查到小半山腰,父亲不能再往上了,否则很危险。“米珠山太大。”父亲说。米珠山有多大?我们小时候每一次进入,都像瞎子摸象,到达的只是它的小局部。父亲感叹的意思是,我们很难排查完所有的坟墓。

回到镇政府,看门老头帮叫来民政办的一位干部。他说刚从另一个乡调过来,对去年情况不熟。熟悉情况的人正在看守所里。正是去年,那个负责迁坟事宜的民政办干部出了事,一同出事的还有县民政局的一个副局长两个干部。他们虚报迁坟数字,套取国家补偿资金,数额很大。

我们赶到看守所时,负责此案的值班干警已下班,只有武警战士守着。第二天一早,我们再来看守所,干警不让见犯案的原民政干部。我们有再大的理由也没用,干警解释说,敏感时期,任何人不得见犯罪嫌疑人。蹲班房的四个原民政干部,还犯了别的事,不只是虚报坟墓。法律的尺子正在丈量他们的罪行。

次日天气好了些,我们再上米珠山排查,寻找爷爷坟墓。中午时分,我们不能再找下去。高三的儿子有泰山一般的学习重担,他晚自习前必须赶回学校。

我爷爷不是一般的爷爷,死在他一人手上的日本鬼子就有六个,死在他们抗日联队手上的日本鬼子有二十多个。晚年的爷爷常在梦中惊醒。他梦见被他杀死的日本鬼子来报仇,梦见正与日本鬼子厮杀处于劣势,身陷险境。村里以及周边村的老人都知道爷爷组织队伍跟鬼子干过,爷爷说的少,沉默的多。他不爱说抗日的事。当人们说他是英雄时,爷爷总回过头,走开。爷爷的抗日队伍是从衡阳失守开始组建的,他挑选那些会武功身体壮不怕死的人。爷爷武功好,他在这一带有威信。他要组织抗日队伍,一呼百应。他们集中了鸟枪和大刀,人数多达一百一十五个。1944年七八月间,日本鬼子进犯桂北。但是鬼子来的那一天,躲在米珠山上看到鬼子长长的队伍,爷爷的抗日联队逃跑了一半。还没跟鬼子干仗,人就逃跑一半,这是爷爷的耻辱,新中国成立后每当别人提起抗日,爷爷脑海中首先闪出那天队伍逃跑的惨状。爷爷第二个耻辱是他的队伍由真正参加战斗的六十五人,最终剩下两个:爷爷本人和光板爷爷刘国华。两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爷爷的队伍与日本鬼子实力相差巨大,如果鬼子不急着赶往桂林,一路南跑,这一带再无力量抗击日寇,老百姓要遭毁灭性大殃。爷爷不认为自己是抗日英雄,他不会轻易跟你讲他杀日本鬼子的故事。

这些年,每当抗战胜利纪念日前后,我都能从《桂林日报》上看到许多桂林人抗日的故事,一位张姓老人徒手弄死过两个日本鬼子。他的故事几乎每年都要在报纸上出现。还有许多民间组织抗日的故事,抗战老兵的故事。出于好奇,我通过《桂林日报》的记者见到了那位抗日英雄张老。没想到他长得那么高大,这在桂林人中不多见。可以想见,他年轻的时候身壮如牛,武功一定了得。张老健谈,他在一次次给记者讲述中,已经将搏杀日寇的故事整理得宽河一般流畅。我们毫不怀疑张老徒手干掉两个日本鬼子。他那年二十一岁,练武术十六年了,是邮政局的通讯员。1944年10月初的一天,他及家人被日本鬼子抓住了。在鬼子押送他们从雁山去往集中营途中,张老寻找到机会,干掉两个鬼子。

“我爷爷杀的鬼子比你还多,一共六个。”我打断张老的话。

张老眼睛一亮,说:“快带我去见你爷爷。”

“爷爷1986年就去世了。”我说,“他有一个抗日联队,说是联队,其实只有六十多人。他们跟鬼子干了五六天,不是正面干,要是正面干,估计不到十分钟就全部被鬼子消灭。”

这位记者要采访我父亲,想报道我爷爷的抗日故事。我拒绝了,父亲表扬我说拒绝得好。前后抗战十四年,为国捐躯的无名英雄千千万,不是每一个人都留下了英名和故事。我不反对抗战亲历者目击者讲述英勇的抗战故事,以此激励全世界人民爱和平反对战争。但我们必须尊重爷爷,没征得低调过日子的爷爷的同意,我不能随便代表他讲故事。第二年的抗战胜利纪念日前夕,那位记者又联系上我,我还是没有答应。爷爷就是一个普通的带队伍杀死过二十几个日本鬼子的人,在浩如星空的抗日故事中,爷爷的故事可有可无。

抗战胜利,爷爷胆子越来越小,听到鸟铳声他都会吓住。杀日本鬼子那阵,他将生命置之度外,进入和平年代,他却非常后怕。他曾跟我父亲说过,如果日本鬼子突然杀到青秀村里,他也许会第一个逃跑。当他独自回忆抗击日寇那几天时,他能原谅一见日本鬼子就逃跑的那几十号人。他还跟我父亲说过,他特别对不住跟他一起抗击日寇而牺牲的另外几十号人,要不是他组织他们跟强大的日寇干,他们会像别的老百姓一样躲开日本鬼子,等到抗战胜利,不至于把命搭上。那几十号逃跑的人,都活到了抗战胜利,活到新中国成立。父亲不完全赞同爷爷的观点,他们有时候坐在屋外的樟树下争论。父亲说,如果没有爷爷带队伍抗击日寇,为附近村民报信,日本鬼子要杀死好多老百姓。爷爷此时就不说话了,他的内心里涌起别人觉察不到的自豪。

但是,爷爷始终认为,他的功劳是微不足道的。对于强大的日本鬼子,他和战友干掉那二十几个鬼子,上不了台面。正因为他内心强烈的否定意识,才有了他低调的态度。

爷爷的队伍有时候化整为零,专门寻找鬼子薄弱点袭击。爷爷干掉的六个鬼子中,有三个是在沱巴河岸用鸟铳打伤然后冲上去补刀砍死的。

沱巴河是条美丽的河,两岸开满玫瑰花,河水长年丰沛,鱼多而肥。后来我们查资料才知道,驻扎在我们青秀村的是小林光一的联队。小林光一臭名昭著,他手下的士兵都是豺狼虎豹。其中一个小分队特别爱吃鱼,对捕鱼有浓厚的兴趣。他们悟性高,一下子就从获得的桂北瓦城人捕鱼工具中悟到捕鱼方法。他们带着捕鱼工具来到沱巴河里,七八月天,热得大地冒青烟。他们一般三人一组出来捕鱼,一人放哨,两人下河。下河的脱得精光,衣服和枪搁在岸边野枝上。以前,这个小分队每到一地,见河就用手榴弹炸鱼,自从用了瓦城人竹编的捕鱼工具,收获多多了。爷爷他们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利用夜晚、选择好白天时段观察鬼子动静,伺机突袭。这天在分散行动后,爷爷沿沱巴上游悄然行走一公里,意外地寻找到机会。

爷爷携带着鸟铳和大刀。放哨的鬼子警戒很严,两只贼眼像灵敏的雷达。而在河里用瓦城捕鱼工具“哈趟”捕鱼的两个鬼子时而聚合时而分散,爷爷鸟铳射程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完成三次点射,鸟铳放一枪是一枪,一枪过后要花长时间充火药填细沙。日本鬼子战斗力强,火力好,能在短时间内进行有效反击。今天是打鬼子的第三天,爷爷的队友已经牺牲了二十几个。队友干不过鬼子,只能以命搏命。每偷袭一次,就有队友牺牲。爷爷藏身在丛林里,悄然向河边靠拢。这里山高林密,鸟儿不知鬼子狠,还在那里无事一般叽叽喳喳叫着。捕鱼的鬼子是高手,也可以说是因为沱巴河鱼太多。鬼子捞到许多鱼,谁捕得鱼后就提着哈趟走到岸边。大鱼小鱼在哈趟里欢跳,鬼子叽里呱啦兴奋地说话。那只大桶已装着大半桶鱼了,过不了多久,鬼子就会满载而归。放哨的鬼子跟着兴奋,捕到鱼多的时候,只要认为安全,他会跑到大桶边看鱼。这个时候,如果在射程范围内爷爷是可以放枪的,可是,一枪出去运气好也只能打伤两个鬼子,而另一个正在河里捕鱼的鬼子会立即上岸端枪。爷爷后悔刚才把队伍分得太散,怪自己太固执,哪怕是有一个人跟他一起,对付起鬼子来也顺利得多。

机会就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两个鬼子在深水区各自捞到一条金色大鲤鱼,那是在沱河里少有的大鱼,爷爷按经验判断每条不低于十五斤。两条金色大鲤鱼同时被捕获,这在沱巴河历史上一定属第一次。两个鬼子高声大喊,忘乎所以地大喊。金色大鲤鱼将哈趟压变形,努力挣扎,却无法逃出鬼子的魔掌。鬼子小跳着跑向岸边,河水越来越浅,鬼子的身子露出越来越多。后来他们下身那个小黑东西完全暴露在太阳下面了。放哨鬼子听到了“大鱼,大鱼”的兴奋叫喊,跑过来迎接提着哈趟的鬼子。两只哈趟搁在岸边草地上,金色鲤鱼还在那里挣扎,它们跳动时,带着哈趟跳动。三个鬼子头碰头碰向大鱼取乐。

爷爷认为机会来了,他当时想,只要能搞死一个鬼子,以命换命也值了。少一个鬼子,少一个恶魔。爷爷猫腰快速接近鬼子。鬼子被大鱼激发出玩性,忘记了自己是军人,放松一切警惕,周围世界从他们眼中消失。爷爷已经接近他们四五米了,从刚开始的紧张,到现在异常冷静,不过一两分钟。因为爷爷放弃了生命,一点点地有了干掉鬼子的把握。爷爷这把鸟铳火力十足,载沙能力强,是当地著名铁匠刘受强打造的。不幸的是,刘受强的铁匠铺被鬼子捣毁,人也被杀害。鬼子侵犯到我瓦城老家,首先要消灭武装力量、毁坏制造武器的各种工厂铺面。“用刘受强打造的鸟铳,打鬼子再合适不过了。”爷爷打定主意组织武装力量时,就说过这句话。

爷爷枪口对准三个鬼子的脑袋,一声闷响,火药猛推着细沙飞出去。散沙雨点一般射中鬼子的脸,鬼子失去战斗力。放哨鬼子忍着疼痛摸到身上的枪,想朝鸟铳响起的方向射击。爷爷早已从侧面接近了他。必须先解决他。爷爷冲上去,放哨鬼子的枪还没响,爷爷的大刀已砍断了他的脖子。另两个鬼子受重伤,连叫喊的能力都没有了。他们倒在地上翻滚,鲜血染红整张脸。爷爷专砍他们的脖子。作为一个习武之人,爷爷对付两个倒在地上的鬼子太容易了。爷爷不声不响地砍着,直到三个鬼子的脑袋全部搬家。

许多年后,特别是爷爷的晚年,这三个日本鬼子时常出现在爷爷梦中。他们或者以有脑袋无身子或者有身子无脑袋的形象来向爷爷报仇。开始爷爷是不怕的,爷爷代表正义,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是,后来爷爷开始害怕了。爷爷仔细回想三个鬼子的相貌,“他们也就二十来岁,跟你现在这个年龄差不多。”爷爷经常对父亲说。爷爷害怕是出于“人性”,出于对生命的怜惜。爷爷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他是从他儿子身上看到生命的昂贵。

“我该不该砍鬼子的头?”爷爷的问题在村里老人中常出现,也常出现在家里。鬼子的头不该砍,该砍谁的呢?!爷爷抛出问题的时候就猜到了人们的回答。爷爷有一个复杂矛盾的心理,任何一个非当事人都无法真正理解。

在做噩梦之前的二三十年里,爷爷再也没去过砍杀鬼子的河边。他不敢面对,也不愿回忆那个场面,而他又无法控制地时常回忆起。爷爷患有严重的强迫症,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给你讲杀鬼子的故事,他最想忘记那几天的历史。前后也就六天,却改变了他一生的性格。

跟随他一起打鬼子的战友有的最后尸体都没有找到,爷爷最不愿在梦中见到他们,他们却固执得很,甚至有时还抬着无头的鬼子来到爷爷梦里。爷爷梦中惊醒后,时常向鬼子道歉,说:“我杀的是魔鬼,不是你们。”

“你军事上怕鬼子吗?”父亲问过爷爷。

“怕,好怕。”爷爷说,“鬼子军事技术好,凶狠,到了鬼子手上没一个死得痛快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鬼子又来了,你还会杀鬼子吗?”父亲追问。

“不会,我会跟大多数老百姓一样躲藏。”爷爷说。

父亲不信,按爷爷从前的性格,他是不甘受辱的,宁可失去生命,也要捍卫人格和尊严,保卫家乡。父亲相信,假如鬼子真的再次冒犯村舍,血性的爷爷同样会组织武装力量,不惜生命保卫家园。

“你讲的也有道理,人到了那步田地,是敢于搏命的。”有时候爷爷也会赞同父亲的观点。

爷爷的战友几乎战死,大部分死得惨烈。他们占掉爷爷梦境一半,其中一大半是来向爷爷论理讨命的。他们很少以欢悦的方式出现,杀死鬼子的胜利场景也很少在梦中再现。爷爷愧对战友,躲避战友。那时候,当爷爷讲述他昨晚的梦境时,大哥大姐都上了大学,懂了许多道理。特别是后来在北京名校当上教授的大哥分析说,“你的战友并没责怪你,是你自己感到愧对战友,才有了一厢情愿的噩梦。打鬼子,都是自愿的,他们甘愿牺牲自己。”大姐跟着开腔,说:“是你的心理作用作怪。多想些你们一起杀鬼子的痛快的事情,你的噩梦就会越来越少。你亲手杀死的鬼子,你不要当他们是人,当他们是魔。”爷爷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他跟托梦来的鬼子辩论过:“我杀的不是你们是魔鬼。”可是,爷爷的强迫症无药可治,父亲和大哥大姐找不到有效的心理疏导方法。

爷爷带着抗日联队(最终才六十五个人,说联队,实在说不出口。但这又是事实。他们分别来自不同村庄的抗日武装,最后由爷爷联合在一起)杀死二十几个鬼子,有一些是机遇和偶然性,但有一些却是必然。除了一次杀死三个鬼子,还有十几个是黄伯洋他们十几个人设计毒死的。幕后总策划自然是爷爷。跟鬼子斗争到第五天,鬼子的强大,爷爷的联队已经无计可施。爷爷设法搞到民间毒药,我们瓦城老家叫断肠草,那草含剧毒物质,提炼过后能秒杀任何生命。经过提炼的无色无味的断肠草汁倒入食物中。这是爷爷他们筹集到的美味,黄伯洋带领的十几个人混进了给鬼子送饭的队伍。临行前,爷爷以酒为他们壮行,大家都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爷爷默默端起酒碗,一口干掉。黄伯洋他们无声无息将酒喝了,头也不回走出山洞。

鬼子的警惕性高,无论经过怎么样的检查,都不信任送饭的中国民众。黄伯洋带着十几个人第一次出现在小林光一的联队里。爷爷设定了第二套方案,如果鬼子不上当,就抡起扁担杀鬼子,哪怕十几个人集中打死一个,也是成功的。

日本小队长让黄伯洋他们先尝饭菜。出发之前,他们都分别服了解药天腥草,天腥草能解断肠草部分毒性,如果误食不多,时间不长,还能救命。天腥草在黄伯洋他们肚子里慢慢消化,时间越拖,解毒效果越差。黄伯洋他们不是想解毒逃命,是为了延长断肠草发作的时间,以便让鬼子相信饭菜安全。

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下,黄伯洋带领大家尝了饭菜。五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反应。小队长就命令鬼子开饭。鬼子仍然谨慎,他分批让鬼子吃饭。第一批饿虎一般的鬼子吞食饭菜立即中毒身亡。毒性也开始在黄伯洋他们身上发作,鬼子将黄伯洋他们抓捕,还没开始用刑,就全部牺牲。双方死亡大约是一比一。爷爷得到消息后,露出胜利的笑容。在那个特殊时期,爷爷愿意用三个自己人的命换鬼子一条命。

多年后,爷爷对这次送毒饭菜事件做过分析和反思。他固执地认为是他把十几个战友送到敌人的枪口之下,爷爷是罪魁祸首。鬼子急匆匆赶赴桂林与桂军展开激战后,爷爷带人去找过黄伯洋他们的尸首,却连影子都不见。

杀敌二十多个,包括为老百姓通风报信行动,有许多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用生命换来的。爷爷的人为了给百姓报信躲避鬼子,主动暴露,拖延时间,最后一一被杀害。

爷爷抗日联队杀鬼子的故事一直在老家土地上流传,后来随着老人一个个离世,特别是爷爷离世、大量人员外出务工,故事传播频率变小,声音变弱,范围变窄。80后以降的后生,大部分都不知道老家土地上曾经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抗战故事。

我们青秀村地盘上的项目(据说是建一个科技含量高的通信设备厂)包工头将民工找齐,我在父亲授意下分别给他们散烟,他们的手指粗壮,指甲里全是泥土。可是他们都没有参与去年的迁坟行动,参与迁坟的都分别离开到桂林柳州南宁做工去了。父亲叫他们不要有顾虑,丝毫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只是想明确知道我爷爷坟墓迁移的具体位置。其中一个民工带头说:“迁人家的坟不吉利,一般人不敢迁,要有能干的师傅带着。”意思是要会念经,迁坟前要举行敬香谢罪超度等仪式。对于许多人来说,迁坟之后必须离开,不能待在原地做工,这是这一行的规矩。包工头并不知道有这种讲究,他包过多年工程,还是首次遇上有人找上门索要祖宗坟。他神情紧张,似乎对我们有许多亏欠。包工头曾听说过这个项目迁了许多无主坟的事。已经被平掉的几座小山上有许多老坟,后代已经不知道那是祖坟。父亲说过,老家那带只管上四五代坟,再往前的,采取天贡,即清明的时候选准一方给祖宗十八代统一烧纸钱。

东窗事发的县镇两级民政干部,领刑去到外地监狱。镇里干部说,即使找到当事的前民政干部也没用,他们虚报坟数,并不会一一清点无主坟、仔细安排无主坟有序安葬。惯例做法,都是将迁走的坟挖深坑埋葬,不负责任的民工会挖一个大坑,尽量多安葬几个。镇上新来的民政办主任很同情我家,每次都热情接待我和父亲的到访。只要能证明我爷爷的坟是从瓦山迁走的,镇里就会打报告给上级申请补偿。但镇长持不同的观点:迁坟行动已经结束,事先公开登过报申明,政府方没有任何责任,这笔补偿款很难实现。镇长带我们参观镇里的变化,为我们描绘宏伟蓝图。县城不断扩大,不出几年,全县的经济社会水平定能达到撤县升市的水平。升为县级市,是全县数十万干部群众的共同心声。镇长恳请我们大力支持镇里县里的工作。父亲说:“我老了,什么也做不了。”我奔五,不再年轻,也不能为瓦城老家做些什么了。而且,我只是一个教中文的大学老师,文弱书生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和父亲对镇长未来的设想不感兴趣,只想尽快找到爷爷坟墓的下落。

镇长带我们去瓦城民政局,年轻的唐局长接待了我。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唐利平,王教授你们叫我小唐好了。”唐利平拿出当初有关迁坟的资料,其中有一份刊发迁坟公告的《桂林日报》,唐利平笑着说:“我们的确广而告之了坟主。”我们文学院订有《桂林日报》,但是大学老师没有办公室,除了开会,我们基本不去学院办公楼,那里只为少量行政领导和工作人员设有座位。我们没机会看到《桂林日报》。即使有时上图书馆看报纸,也没注意看公告。唐利平理解我们的心情,他说:“但我们只能这么发公告,别无他法。”他们做的没错,可是结果让人堵得慌。

唐利平亲自陪我们到米珠山寻找爷爷的下落。天气晴好,因为施工,树木和杂草上落满灰土。清明节的烂泥路硬了,更容易刮底盘,我只得小心选择路线。我们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虎山、鱼山这些以前的参照物都没有了,如果不是父亲在场,我准会迷路。车开出村不远,坐在我车上的唐利平接到副县长周小莹的电话,她马上赶来,叫我们把车停在安全的地方等着她,我们换坐她的越野车去。据介绍,周小莹分管民政工作,她之前听说了我爷爷坟墓丢失的事。

“副县长亲自出马,没必要吧?”我说,“我们又不是回来闹事的。”

“周副县长是个热心人,”唐利平说,“不过,鉴于你大学教授的身份,周副县长还是有些担心的。你说句话,分量重啊。”

周小莹年轻漂亮,特别是微笑时的确很迷人。她在瓦城长大,父亲是外地人,母亲是本地人,在瓦城以外的人眼里她是瓦城人,在我们瓦城人眼里她是外地人。她跟我父亲和我握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工作没做好,把爷爷的坟当无主坟了。真该死。”她的车也不是什么越野车,只是底盘稍高一些的SUV,不过就是高那么几厘米,行走起来顺畅多了。当初我就应该买个城市越野,我望着窗外想道。

我们一起分析爷爷坟墓的下落。从去年8月到现在快一年了,米珠山的坟茔都长满了杂草。深埋的无主坟都没垒土,填平深坑完事。经过近一年的杂草生长,比较难看出坑的痕迹。无论是副县长亲自来,还是县委书记来,都无法找到爷爷新的安身之地。爷爷老坟上那块小墓碑不知去向。想找到爷爷的坟,除非尸骨会说话,或找到墓碑并且墓碑与尸骨不分家。米珠山有多少座坟墓?没人能统计得清楚。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当初迁坟的民工出于好心,墓碑插在爷爷坟头。

“那年我应该竖一块大大的墓碑。”父亲反复说。

父亲的逻辑也不一定成立,既然是无主之坟,墓碑大小没有关系。迁坟的民工大都想省事,想尽快完成工作。再大的墓碑他们都视而不见。

太阳大,米珠山林子厚,寻找爷爷坟墓工作进展特别慢。周小莹跟我们在一起,她的丝袜和衣裤被荆棘划破。她在县城长大,但她说小时候砍过柴,在外婆老家,还放过牛,捉过泥鳅。坐下来休息时,她让我说说爷爷的情况。父亲说:“一个普通农村人,有什么情况可说的呢?”周小莹笑着说:“是人,就有可说的。”

父亲脸上布满阴云。清明节发现爷爷坟墓不见了开始,父亲就没开心过。爷爷让他弄丢了,他特别难过。近段时间,父亲做了些奇怪的梦,那三个被爷爷砍掉脑袋的日本鬼子端着枪向父亲讨要爷爷。“他们没有头,却能说话,”父亲描述梦境时说,“跑得飞快。”他们没有头,但并不能掩盖他们的凶恶。我告诉父亲,下次他们再来找你,你就反问他们,既然能找到你,为什么找不到爷爷?他们都是同一个世界的鬼。鬼子倒是反复出现在父亲梦里,可一到临了父亲就忘记反问。父亲不仅做鬼子的梦,还做爷爷战友的梦。父亲发现,他做的梦,跟爷爷以前做的梦很相似。我分析说,这不奇怪,父亲听爷爷讲得多了,怪梦植入脑海,在他特别思念爷爷的时候,爷爷的梦境被激活,成为父亲的梦。

在米珠山我们再次无功而返。返回路上,周小莹不停道歉。爷爷的坟墓没找到,她的道歉令人反胃。父亲嘟着嘴一言不发,我眼睛往车窗外看,想起小时候跟爷爷相处的时光。爷爷直接跟他的孙子们讲述打日本鬼子故事的时候少,他的英勇事迹我都是通过父亲和光板爷爷讲述得到的。光板爷爷刘国华是爷爷抗日联队里的骨干,他是邻村人,鬼子离村奔赴桂林后,抗日联队里只剩下光板爷爷和爷爷两个。光板爷爷没死的时候,他的后人与我父亲当亲戚走动。光板爷爷被日本鬼子砍断了一只胳膊,据爷爷说光板爷爷弄死过一个鬼子。光板爷爷武功很高,爷爷说比他还高,不知道爷爷是不是谦虚。抗日战争刚胜利,瓦城一带出现过内乱,光板爷爷独臂击退过五六个土匪。光板爷爷先于爷爷去世,他的坟墓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爷爷曾经带我跟大哥大姐去扫过墓。邻村与我们村一样,被征作城市用地,光板爷爷的坟一定也被迁走。印象中他的儿子孙子不争气,家庭不和睦,爷爷说光板爷爷是气死的。我暗示父亲去打听一下光板爷爷的墓,他没听进去,眼下他脑子里只有爷爷。

与周小莹唐利平分手后,父亲领我来到沱巴河边。父亲估计这里就是爷爷砍杀三个鬼子的地方。父亲年轻的时候好奇,专门寻找过爷爷的战场。这地方已被树林侵占,自从砍死几个鬼子,村里人和附近村人都忌讳这里,躲着这里。几十年来,几乎没人再踏入过。根据爷爷的讲述,我在脑中画出爷爷袭击鬼子的线路。父亲默默牵住我的手,他手冰冷如铁。父亲另一只手侧面略为展开,我猜想他在牵爷爷的“手”。父亲什么也不说,眼睛扫视前方,待第三群飞鸟过去,他才大声喊了一声:“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感觉到他全身的战栗。当晚,我通过梦境再次回到白天的现场,还原了爷爷打鬼子的场景。我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儿子高考完,我们祖孙三代又一次回到米珠山寻找爷爷的坟墓。谁都知道在做无用功,但我们必须这样做才得安心。

“你们在这里瞎找,万一曾祖父根本不在这里呢?”儿子说。

“都说迁到了这里,能有错吗?”我反问。

“规定了非得迁到这里吗?”儿子说。

我和父亲觉得也有道理,我们可以在附近的山上寻找爷爷的墓。去到不知名的山头,一座座坟墓排查。最后结果也许是一样的,但思路打开了,我们就有了更多的希望。我打电话咨询唐利平,无主坟绝对迁到了米珠山吗?唐利平表示肯定。民工不按指定地点迁,能自作主张迁到哪里呢?山山岭岭都有主,主人是不可能随便给安葬别人的。我半信半疑,凡事都有个例外和万一。唐利平提出过来陪我们寻找,父亲没答应,他又不是具体迁坟人,来了也是白来。我意见跟父亲不完全一样,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唐利平汇报给周小莹,她在外地开会,但给我们打来电话,表示出极大关心。周小莹安排人帮着寻找爷爷的坟,县民政局镇民政办全体干部职工都参与了进来,她还从分管的单位抽调力量。拉网式搜索两天,均无结果。县里领导的行为,带给我感动。理论上他们没有过错,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的补偿。父亲没有对县镇领导表示感谢,他坚持认为县里镇里有错。报纸登公告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谁家的坟墓每个月去上一次?老家上坟一年最多两次,一次春节,名曰“封岁”,一次清明。别的时间没有理由打理坟茔。爷爷坟墓被迁走数月之后才被我们发现,我们也有道理。双方都有道理,双方都没错。错的是迁坟,错的是青秀村变为城市。但是,青秀村变为城市又有错吗?这些问题老是在我的脑子里打架,都是无解的难题。

“爷爷就从没给你托梦吗?”我问父亲,“比如说告诉你他现在所在的方位。”

“没有,”父亲声音低沉地说,“也许你爷爷生气了,正埋怨我。”

“既然生气,就有不生气的时候,等爷爷气消了,他一定会托梦给你的。”

儿子到北京上大学后,打电话回来问过坟墓寻找情况。他决定明年暑假跟他堂哥一起回来寻找,还要联合上海姑妈的女儿。大哥和大姐对寻找爷爷的坟墓没那么着急,他俩综合分析我提供的信息,下结论说:永远找不着了。

爷爷坟墓丢失,父亲急火攻心,身体出现状况。寒假前,我本学期课程结束后,受父亲委托回老家继续寻找爷爷的坟墓。父亲反复强调墓碑是重要线索,因此爷爷墓碑上的文字他一字不落地说给我听。消失的村庄已有楼房林立,街道也初具规模。我站在远处眺望,寻找小时候村庄的方向。我对寻找爷爷的坟墓没有信心。我去跟包工头聊天,试图捕捉到有用信息。这里的民工们终于提供了两三个电话,也只是可能性,不能确定那就是他们的号码,或者那就是参与迁坟的人。迁坟的民工与眼前的民工不是一伙的。前者主要工作是替人迁坟。他们是一个团队,其中分成几个小团队,最小的团队至少有七个人。每个团队必须有一个略通“法事”的人。一般人对迁坟有忌讳,那种钱不敢去挣,于是催生了一种特殊的专业团队。

我按照电话打过去,对方正在柳州迁坟,我解释了半天对方才想起来。一年多来,他们已到多处大型工地迁过坟,对于我村迁坟工程,他回忆了一下说,“应该都迁到米珠山了。”当时见没见墓碑,已无印象。他给我提供另一个电话,那是这个团队的最高领导。他是新一代的师公,只负责组织和做法事,不干体力活。这个师公是我们瓦城人,他说他今年五十九岁,学业精湛得师父真传。耐心听完他一通废话后,他给我详细回忆我村迁坟的过程。说得是够仔细了,但没一个信息有用。他连瓦山这个地名和当时的方位都不记得了。但他留下了我的电话,容他慢慢向工人们打听。他花了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打听。他不停地走动,给分布在各地的小团队举行迁坟仪式做大法事,小法事由小团队里的“小师公”完成。他做得认真,不放过每一座坟墓,无论有主无主,他都仔细将程序走完,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职业道德。新学期开学,师公给我回话说,已经没办法知道把你爷爷的坟迁到米珠山哪里了。无主坟填平的坑上长满杂草,已不能分辨。师公心里愧疚,他提出哪天专门去一趟米珠山,对空为我爷爷做一场大法事,超度他的亡灵。我们在不在场都行,如果有时间我可以跟父亲在场,没时间,师公一个人去做。他也不是特意去,相隔不远的地方又有坟要迁,他顺道。师公说得实在。他出发时会约我们一下,去不去全在我们有没时间。

父亲要去的。不几天,师公约我,当天我有课,还有重要的讲座,不能参加。父亲单独去,父亲身体变化大,我很担心。大哥大姐来电话劝过,要他去北京或上海治疗,那里的医疗水平比桂林高出许多。父亲得的是心病,再高明的医生都不可能治好。唯一能治好父亲病的只有确切找到爷爷的坟墓。

师公有辆豪车,徒弟当司机。他们从南宁经过桂林时,带上我父亲。做完法事又给送回来。我没见到师公,据父亲介绍,人不错,热情,技艺高。热情是肯定的,但所谓的技艺如何评判呢?父亲也许有他的标准,我没必要追问,父亲满意就好。从老家回来,晚上父亲梦到了爷爷,但爷爷没告诉他现在在哪里“发财”。爷爷告诉我父亲,他再也不做噩梦了,因为他说服了所谓报仇的那三个鬼子。三个鬼子心服口服。我听了很高兴,因为父亲已经解决了自己心理上的一些问题。

爷爷杀死的六个鬼子中,另外三个也到爷爷梦里报过仇,只是没那么强烈。爷爷没砍断他们的脖子,场景就没那么惨。我问父亲梦到另外的鬼子了吗?父亲说,都梦到过,他们全跪在爷爷带领的抗日联队面前哭喊着认错。

“日本死去的鬼都认错了,可是当今活着的左翼分子死不认罪。”我说。

周小莹到桂林市委党校学习,休息那天,她上学校找我。事先她并没给我打招呼,在我上课的教室外面等我。这个学期是毕业季,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毕业论文堆积如山,我除了一个个指点,还要保证他们人人都能过关。现在,硕士博士的毕业论文要求特别严,像早些年那种应付的做法已经行不通。要求严对培养学生非常有好处,尽管累,我还是很乐意的。

见到教室外的周小莹我颇感意外。她的笑容还是那么迷人,充满真诚和信任。我请她到校园那家咖啡屋小坐。她来,没有特别的事,就是看看我,问候我一下。都知道,爷爷的坟还没找到,就不提坟的事。她问我当老师的情况,我问了些她官场上的事。对于官场我知之甚少,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而对高校,周小莹熟悉,她在大学待过四年嘛。我猜不出她的年龄,但看得出她过得很快乐。她说还有一周,在党校学习就要结束了。我们聊到了瓦城中学,我俩还是校友,她从广西大学哲学系毕业,当过几年政治老师,因为能写新闻报道,就借调到瓦城县政府写材料,工作出色,两年后调入机关。她后来下乡镇当专职副书记镇长镇党委书记,升为副县长。我没有研究过各级行政机关,她说的我也是半懂不懂。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对行政机关、机构设置极少关注,一门心思在教学上。说来不怕人笑话,前年,我一个在北京某部委工作的学生,当上了司长,我第一念头就将司长跟司务长联系在一起。另外,我对人大、政协里那些什么委什么委员会的设置也是一头雾水,原本我是不用管这些事的,可是这个委那个委员会里都有我的学生,他们聚会请我出席时,介绍自己工作情况,我被强迫听进去,糊里糊涂跟着鼓掌。

周小莹善解人意,她不再说她的行政机关。“你跟爷爷相处时间长吗?相处得好吗?”她问我。她说她跟奶奶相处不好,奶奶太啰嗦,管得严。直到结婚生子才理解奶奶,重新定位对奶奶的评价。

我跟爷爷谈不上相处得好或者不好,爷爷不爱管我,他爱管我大哥大姐。大哥常跟爷爷争吵,但两人关系又特别好。我跟爷爷,怎么说呢?关系若即若离吧。奶奶还在的时候,我不喜欢跟爷爷说话。但我又很敬佩爷爷,骨子里害怕爷爷。爷爷尽心教大哥武术,对我,却是敷衍了事。当然,我对武术并不感兴趣。光板爷爷那么热情教我,我都不学。在我幼小的心里,认为武术已经过气,武功再高,也斗不过枪。我喜欢枪,跟村里大孩子们学习手枪制作。我们的枪自然都是木头或者纸做的。

“我特别能理解你跟你父亲的心情,感同身受。”周小莹说。

“爷爷坟墓丢失了,我们埋怨你们,但请放心,绝不会去闹事。”我说。

“我知道你们不会闹事,要闹早闹了。你们是高级知识分子,讲道理。我心里过不去的是没有把事情办完美,心生愧疚。所以,愿意跟你全家说说话,交交心。没有人不爱自己的父亲、爷爷。”她说。

“我爷爷不是一般的爷爷。”我说,“他是抗日英雄。他亲手杀死了六个鬼子,他的抗日联队杀死过二十多个鬼子。”

“哎呀,我们怎么一直不知道呢。”

爷爷以及他的抗日联队的故事,我做过详细的记载。小时候听到的后来听到的,从父亲嘴里听到的,从爷爷嘴里听到的,从光板爷爷嘴里听到的,从村里老人周边村老人嘴里听到的,被我汇编成文章。我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史记式的,一个版本则是纪实文学式的。前者是干货,差不多一万字。后者有血有肉,情感丰富,有三四万字。我存在微云里。我调出来给周小莹看。文章太长,一时看不完,她扫我的微信,让我发到她微信上,或者发到她QQ邮箱。

“糟透了,我们竟然把一个抗日英雄的坟墓搞丢了。”周小莹红着脸说。

“只要重新埋葬了,爷爷的尸骨就不会丢。坟墓像活人一样,总会老去,总会被后辈丢弃,这也是自然规律。”我安慰她说。

周小莹保证所有无主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这个工作他们做得细,有专门人监督。再说,死者为大,极少有随意处置别人尸骨的人。除非动乱年代顾不上、荒唐年代失去人性。

我和大哥大姐想法基本一致,只要爷爷真的被重新安葬,就没必要再寻找。父亲当然不会这么想,只要他活着,就会一直找。

周小莹看过我发到她邮箱的文章后,说很感动,阅读过程中数次哽咽中断。她把我的文章转给党校同学看,获得共鸣。他们同学中有一个是《桂林日报》副总编,有约我的文章去连载的初步想法。抗日战争胜利纪念年年搞,五年十年一大搞,新鲜材料挖掘得差不多了,因此才有前面说到的张老年年上报的情况。爷爷以及他的抗日联队的故事新鲜生动,有力量。这位副总编夸我文笔好。周小莹拍了党校同学们赞扬我文章的视频,拍得还挺专业。我虽然博士毕业,但除了学术文章,文学作品写得很少,最近一次写散文已是大学本科时候了。那时纯粹是叶公好龙,为了吸引班上一个漂亮女同学的注意。后来才知道,她并不喜欢能写一手好文章的男生。她公开大声骂过龚桂兵,因为龚手拿发表他诗歌的刊物等候在她经过的路上,她身影一出现就立即高声朗读。“神经病!”她说。龚桂兵贱,追着她朗诵。她抢过他手中的刊物,当众撕毁。那天我也在场。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搞文学创作。我自知缺少创作天分,早抛弃早幸福。虽然那是个文学狂热的年代,但我已经明白,文学不是万能的,文学也不是吸引漂亮女孩的唯一手段。我转向学术,这为我后来顺利考上硕士博士奠定了基础。中文系的目的不是培养作家,当然想当作家请便,中文系不强迫。周小莹说我的文笔好时,我有些得意,立即调出来重读。自我感觉文笔真的挺好。正如别人说的,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强。文章我给太太看过,她也在我们文学院当老师,教现当代文学,跟我教唐宋文学不一样。现当代文学教授接触当代文学作品多,她还写了许多评论文章,据他们说是一个很不错的文学评论家。我不太关心太太的专业,就像她不关心我的专业。我们各干各的。太太看过我写的爷爷的故事后曾经评价说:“很感人。很解气。”但没说过我文笔好。我理解的文笔好,不只是把故事讲清楚讲精彩了,还是语言文字上有独到之处。我让太太对我的文笔做一个评价,她回答说:“一般。”我不跟太太计较,他们现当代专业的,在我们古典文学眼里,属于“没文化”。

《桂林日报》那个副总编说要发表我的稿子,但没有了下文,我侧面打听得知,眼下不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的关键节点,刊发的效果没那么好。待到纪念日时间,要好好连载。他还托人嘱咐我稿子不要给别人,就是说除了《桂林日报》《桂林晚报》之外,任何报刊都不要给,特别是不要给 《广西日报》 《人民日报》。上级报纸一旦先刊发,《桂林日报》就被动了。我无所谓,这篇近四万字的纪实作品,我原本就没想过拿出去发表。

周小莹回到瓦城后,给我来电话说,她在县志里看到了有关爷爷他们抗日的记载,但文字不多,不到二百字。我说,能够进入县志二百字,已经相当不错,当作很大事件对待了。她认为县志记载得太简短了,血肉的东西没有记下来。她已建议县志办,下次修县志需要尽可能搞详细。她很关心我那篇文章是否刊发,我给她说明原因。她认为《桂林日报》这样处理自有道理,毕竟报纸是要抓热点的。每个时期有侧重,哪怕是副刊作品也是如此。报纸副刊是大众读物,不是纯文学期刊,很讲究新闻性、时效性、热点性。她跟我说的这些,是报社那个副老总向她解释和灌输的。

不久,我的文章却意外地在《瓦城报》上连载。第一期占据第四版整版。周小莹拍给我微信图片。“反响很好,”周小莹兴奋地说,“宣传部长有指示,每期一个整版,尽快连载完。”《瓦城报》每周出三期,每期连载七千字,只需要六期,两周就解决了。“《瓦城报》拿出一个整版来连载,破了特大例。”周小莹说。

第二期却只连载半个版,《瓦城报》老总给我来电话解释说,文章太好,有广告商看中了,下半版都是特约广告呢。

他们给我快递来样报,看到报上自己的文章,我没什么激动。我每年都在全国A级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县报上发作品没理由激动。见我看《瓦城报》,太太拿过去看,看完第一期,她说:“我给你写篇评论。”我淡淡地说:“不需要,没必要。”太太不高兴了,说:“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什么人给你写评论。我可是全国知名、广西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我说:“我用心真实地记录爷爷他们的故事,原本不想给别人看,只是为了对爷爷他们默默的纪念,给自己安慰,不想出名。打日本的英雄都不想出名,我没资格要求出名。”

太太生气地丢开报纸。

“再说,我一个大学教授,能写出一篇好文章,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捡起报纸收好。我将报纸拿给父亲看,父亲没上过多少天学,但他能识不少字,特别是跟我们生活的这些年,他每天都看书,我书架上那些故事性强的历史书他看过,不认识的字他查字典,或者向我讨教。他以前向我儿子讨教,儿子爱理不理,认为他的爷爷太笨,那么简单的字都不认识。求人不如求己,父亲学会了查字典,习惯进我的书房找书看。父亲仔细读着报上文字,他花很长时间读完了一个整版,然后说:“你爷爷、光板爷爷就是这么说的,你写得很像。”

爷爷他们的故事,我早已烂熟于心,对爷爷有感情,自然写得出彩。我记得我写作这篇大文章时,思维特别活跃,内心宁静,客观冷静地通过笔端讲述故事,不做作不夸张,力求用简单准确干净的文字。《瓦城报》出刊慢,加上连载因为广告占用版面,字数每期在减少,父亲等得很着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父亲并没有要求我从电脑里调出全文,让他先睹为快。也许父亲并不知道,还可以从我的电脑或者手机里看到全文。难能可贵的是,太太也在偷看我文章的连载。看到一半时,她忍不住跟我谈起爷爷他们的抗日活动。

《瓦城报》连载完后,我收到一大笔稿费。据说,县领导特批的。《瓦城报》通常只有千字三十元稿费标准,而我这个给了千字二百元,就是说我收到了八千元稿费。连载期间,《瓦城报》看的人特别多,广告形势也特别好。

县常委会通过宣传部做的一个方案,邀请我回去做讲座,讲爷爷抗日联队的故事。宣传部长委托周小莹跟我联系。我没有马上答应,这个事来得太突然,我没任何心理准备。我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报纸都登了,你再帮爷爷隐瞒没有用。”是啊,爷爷也不是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们打鬼子的故事,是他想牺牲的战友想得太多,从人性的角度想被他砍掉脑袋的鬼子太多,而选择沉默。爷爷坟墓不见了,我可以用传播他的故事来“刷”爷爷的存在。

第二天宣传部长亲自给我打来电话,他客气中带着请求。

做报告那天,父亲和太太随我前往。路上我提醒父亲做好随时发言的准备。因为作为爷爷唯一的儿子,父亲听过爷爷太多的故事,心里有许多话要对大家说。太太说:“如果他们也要我讲几句怎么办?”我笑着说:“你想多了。”太太不服气,但是太太不怕,太太口才好,随口都能说。用她自己的话说,发言几乎不用经过脑子,精彩语句接连不断。关于太太的发言水平,文学院有人表扬过,但我从来没听完整过。文学院开会,请教授们自由发言时,太太总是第一个举手。她一张嘴,我就离开,我这人有个怪毛病,听亲人公开发言总是难为情,心生肉麻之感。

报告会下午三点开始,中午县委书记、县长、宣传部长、周小莹副县长陪同我们吃工作餐。报告正式开始前,县志办正副主任跟我们见面,听取我关于将来修县志的意见。前来听报告的观众已经挤满大礼堂。我从来没给这么多人做过报告,我的学术报告听众有限。许多人等着跟我握手,一些人对我很亲热,还有人跟我合影。人来得齐,报告会提前十五分钟开始。县委书记主持报告会,他从网上搜索到我的资料,虽然有点过时,但还是大大把我夸了一通,说我是瓦城的骄子,中国的杰出人才。我今天取得的成就跟我有个抗日英雄爷爷有直接关系。县委书记生套硬扯,我不便反驳,只能微笑摇头做谦虚状。

我没备讲稿,从桂林回瓦城的路上我边开车边打腹稿。报告会不能照搬我那篇纪实文章,得有不同的重点、层次。最重要的是要让爷爷活起来,生动起来。我讲爷爷带领联队打鬼子时,穿插爷爷生活中的故事,讲他梦见鬼子报仇。让爷爷真实化、人性化、立体化。演讲时,我突然出现一个念头,准备续写抗战胜利之后爷爷的故事,特别要丰富地表现和平年代里爷爷的生活状态和复杂的心态。我念头一闪出,想法跟着蹦出来。观众报以热烈掌声,期待我的续篇。

我一口气讲了三个小时,充分发挥自己三十年讲台经验,取得极好的效果。都说我上课生动有趣,今天下午是另一种生动。主持人让我父亲讲两句。我父亲从前排走到主席台上,接过话筒,说:“我儿子已经讲得很好了,我没什么可讲的,我给大家鞠个躬吧,感谢瓦城人民记得我父亲。”父亲这话说得很有水平,完全想不到是一个老农民所言。人说近朱者赤,跟着知识分子儿子儿媳生活,肚子里也有了墨水。

主持人没让太太说两句。我担心太太可能会生气,对于一个喜欢发言的人,得不到发言机会心里一定很难过。好多年前我到南宁开会,巧遇一位到南宁出差的大学同学。他在一座城市当局长。在宾馆我的房间,我们寒暄几句,他钻进厕所。“同志们,开会啦。今天会议主要内容有三个,第一……”声音从厕所传出来。同学在厕所里说了大约二十分钟,还没有出来的意思。我担心他突然疯了,敲他的门,他打开门生气地说:“正开会呢,你吵什么吵!”他神经没错乱,只是个会疯子,没出毛病,我放心了。过了半小时,他终于出来,抱歉说:“出差好几天,没开会,没发言,心里那个难受啊!”这个故事我给太太说过,说一次,她骂我一次。太太当年去竞争文学院副院长幸好没竞选上,按她的能力和性格,她会一步步做到校级领导,成为一个厅官,最终成为会疯子。今天没让她说两句,太太意外地不生气,她说:“幸好没让我说两句,你说得那么完满,我还能说什么呢?”太太第一次对我的演讲或者讲座表示肯定,以前她总是用鼻音来否定的。有学院同事当她面赞扬我课讲得好时,她总是说:“哼,哼,哼,就他那样的?!”

趁着热乎劲,我开始写爷爷战后的故事。爷爷每天站在我面前跟我对话,我跟父亲聊天只聊爷爷。我花了三个月时间,课余不间断地写出十二万字。虽然写的是后抗日时代,但与抗日一脉相承,处处弥漫着抗日的影子。爷爷带着抗日联队抗击日本鬼子只有短短的六天,却彰显了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影响了爷爷大半生。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时,我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从来没有写文章写到如此激动而忍不住哭泣。后续写的十二万字与前面的四万字组合在一起,正是一本长篇纪实的篇幅,我给书取名《米珠山》。

心情平复后,我带着书稿中的六万字来到漓江出版社,资深编辑沈东子接待了我。他让我留下书稿,待认真看后给我答复。不几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让我将剩下的书稿电子版传给他。他一口气看完全部书稿,决定出版。签合同时,给我百分之十二的版税。沈东子说,现在漓江社出书,基本不出自费的,要出就出付版税的书。据说,百分之十二的版税,在文学书籍中算比较高的。书很快出版发行,首印三万册,在当下文学书籍中是个不错的成绩。上市不到一个月,首印的全部卖光,紧接着加印了两万册。

抗日书千千万,但深度描写英雄抗日后复杂心理的,我是第一个。书大卖后,好多人称我作家了,我一笑了之。桂林市作家协会希望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我没有答应。我前面说过,我并没有写作天分,《米珠山》能大卖,是我运气好,有一个英勇抗日、个性特别的爷爷,我只是一个忠实的不耍花枪的记录者。无意中,我在《文艺报》和《人民日报》上看到了两篇关于《米珠山》的评论文章,都是太太写的。我装假没看见,不跟太太做交流。太太从事现当代文学批评,写认为值得写的文艺评论是她的权利。

周小莹也写了篇读后感,发在自己朋友圈里,我看到许多点赞留言,她说她的微友都跟她互动了,唯独我一动不动。她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想。将爷爷写成书,爷爷已经不完全是我的爷爷,他成了公众的一个典型。太太在评论文章中说,我的书颠覆了所有抗日英雄形象,是最真实最完美最具个性特色最能引起公众共鸣的人物形象。爷爷以梦境来反思战争,以鬼子寻仇表达内心的恐惧、不安,以愧对牺牲的战友、以不该夺取年轻鬼子性命的悔过来呼吁人性的善。爷爷害怕战争,呼唤和平,他没有平台和机会,也没有能力向世界发出声音,他只能默默地以朴素的思维思考制造梦境。太太的评论我暗自佩服,我写作的时候没往这方面想,当时只有一个理念:真实完整地呈现爷爷复杂的心理。

父亲的身体康复多了,我带着他回瓦城再次做关于爷爷的报告,以一本书的形式全方位书写爷爷,弥补了一部分丢失爷爷坟墓的损失。父亲心灵获得不小慰藉。父亲反反复复看《米珠山》,让爷爷活在眼前,好好地陪着爷爷。“你还记得龙头庙吗?”有一天父亲问我。

龙头庙在米珠山东边好几公里的地方,庙建在那座山顶上,根据山形建成一条龙的形状。因为山高路远,香火并不旺,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之前,几乎没人去烧香。爷爷去烧过多次。爷爷借我大哥的毛笔,在纸钱上画出一群日本鬼子,爷爷画技极差,如果爷爷不说那是鬼子,你也可以说那是一群鬼。爷爷辩解说,鬼子与鬼没区别。爷爷在另一张纸钱上画了三颗人头,三个无头的身子。画小而粗糙。父亲已经理解爷爷的意思,那群鬼子是他和联队共同杀死的鬼子,三颗人头则表示他单独杀死的鬼子。另外单独杀死的那三个鬼子在三张不同的纸钱上。爷爷带着纸钱来到龙头庙。父亲跟在他身后保驾护航。通往龙头庙的山路早已被淹没,庙的横梁有的塌陷,里里外外杂草丛生。到达龙头庙没少费劲。爷爷将画着鬼子的纸钱烧掉,嘴里说:“回家吧,回家吧。”龙头庙的龙头正对着东北方日本国的方向。爷爷想送走鬼子的灵魂,他嘴上说完,两手拍打身子,将附在他身上的鬼子灵魂拍打出来,送往日本。爷爷这是“病急乱投医”,一厢情愿地恭送鬼子亡灵。父亲说这一天是1985年4月7日,清明节期间。爷爷曾听师公说过,给人超度亡灵最佳之地就是龙头庙。

爷爷并没有把鬼子亡灵送走。鬼子仍然没完没了地来到爷爷的梦里,跟爷爷纠缠不清。“你不来中国杀人,我会杀死你吗?!”有一天,爷爷反抗的声音,父亲听到了。父亲推开爷爷的房门,站在他床前。爷爷已经醒了,吓出一身冷汗。父亲拿来干净衣服帮爷爷换掉,然后给他递上温水。爷爷接过碗,叫起来:“鬼子在碗里,三颗人头在游泳挣扎!”装温水的大碗即刻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你代表正义,不要怕。”父亲从厨房拿来菜刀搁在爷爷床边,“鬼子再来,你用菜刀砍他们,不管他们有几个脑袋,你全砍下来。”父亲说。爷爷却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孩,身子缩成一团。父亲将爷爷搂到怀里,轻拍爷爷背部,说:“不怕,我们不怕……”那一夜,爷爷再也睡不着,父亲陪了他一整夜。为了给爷爷壮胆,父亲两次放开爷爷,在屋子里挥舞菜刀,大骂并且驱赶鬼子。

这一年离爷爷去世不远了。接近人生暮年的岁月,爷爷时常与噩梦相伴,并且愈发强烈。白天,看着明朗的太阳,爷爷寻找对付鬼子的办法。他穷尽所有方法,一一加以尝试。鬼子就是不肯从梦里离去。有一天,他想到了砍杀三个鬼子的沱巴河岸。他提着村里传统祭祀法物走往那里。当年的草地变森林,通往河岸的山路彻底消失。爷爷有信心找到事发地,但他双脚像系着千斤石头,步子越是接近沱巴河越是迈不开。爷爷脑子里出现三颗无身子的脑袋,三具无脑袋的身子,血淋淋地在河岸上空起伏。爷爷大叫一声,转身逃跑。爷爷跑着叫着,竟然叫出了“鬼子来了,快跑啊,逃命啊”的话语。有一次给老百姓报信,他就是这么喊的:“鬼子来了,快逃命啊!”那次,爷爷领着的两个报信人死在鬼子枪口下,爷爷有幸逃脱。

爷爷接近砍杀鬼子的事发现场,却还没接近又吓得逃走,因此失去了去到现场的唯一一次机会。爷爷一边渴望去到现场抚慰鬼子灵魂,一边又恐惧地拒绝。

从抗战胜利一直到去世,爷爷不吃鲤鱼,甚至见到鱼都有一种抵触和敬畏。当年那两只特大的金色鲤鱼也许是某个神灵的化身,是它们引导配合爷爷一人干掉三个鬼子。要不是偷袭,十个抗联成员都干不掉三个鬼子。金色鲤鱼也常伴着鬼子出现在他梦中,有时候金色鲤鱼会说话,批评爷爷害怕鬼子寻仇。有几回,金色鲤鱼带来满天星一般的金色鲤鱼,鬼子见状,抱头鼠窜。有金色鲤鱼出现的梦境,都是愉悦的,鬼子变得俯首称臣,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是在那里趴着哭泣,爷爷能从鬼子哭声中听出忏悔。遗憾的是这种愉快的梦境太少。

爷爷去世时,他的孙子们一个都不在场,他最后时刻说了什么话,有什么举动,父亲一直不肯说。父亲只说:“将来我会告诉你们的。”我赶回青秀村时,爷爷的棺材已经合上,我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眼。因此,我心里总有一个活着的爷爷。

毫无疑问,爷爷已离我们远去,但他的形象活在我的书中,永不磨灭。

不只是清明,隔不了几个月,父亲就要求我带上他去寻找爷爷的坟墓。时间过去几年,寻找的难度不断加大。寻找,走的是一个过场,自己哄自己罢了。

周小莹升到别的县当县长了,唐利平下乡镇当了一届党委书记,升为县里的副县长。而有确切消息说,瓦城已成功撤县升市。城市框架进一步扩大,米珠山脚有一半都成为城区的一部分了。去往米珠山的道路变得宽阔平坦。

有一天,周小莹到学校找我。她开口就说:“我女儿是你的研究生,哈哈哈!”谁是她女儿?她不说,我想了想,那个相貌像她的李芷若大概就是。她来找我不是套近乎拉关系的,她告诉我她准备回瓦城当市委书记。这些年我对官场有了些了解,我提出疑问说:“不是说本地人不能当主官吗?”她说:“凡事都有例外,而且我父亲不是本地人,我虽然在本地生长,不算纯粹的本地人。组织上安排我回瓦城当主官,一定有他们特别的考虑。”我们在校园咖啡馆里喝咖啡,经过几年,她老了些,但如果化妆的话,或者用美颜相机拍照的话,仍然会非常年轻。她五官好,笑容好,所以总是很迷人的。

“我接到组织部门调我回瓦城任书记,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帮你解决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

“给你爷爷造一个大大的衣冠冢,墓碑写上‘抗日英雄王尚武之墓’,周边刻上他老人家的抗日雕像和头像。”

“这个,当然,好啊。”我说。

“我当副县长那阵就应该想到。”她说,“也可能不是一把手,好多事不敢去想,逐渐形成只按领导指示做的习惯。”

周小莹上任后积极推进这个项目,经过讨论升格为抗日墓园,并当作瓦城一个重点项目,地址选在米珠山,项目具体负责人为唐利平。我们学校艺术设计学院的路教授、石教授是他们的专家设计团队成员。唐利平发来设计图让我提意见。我提不出什么意见,我太太看后倒是提出了几点建议。唐利平表示接受我太太的建议。举行奠基仪式那天,我们全家被邀请到场,我太太代表家属讲了话。我第一次被迫完整地听了太太的发言。太太正如传说的那样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精彩不断。周小莹还有一个设想,当年瓦城典型的抗日战场均要保留,建成纪念馆或者纪念性场地。当年打日本,爷爷的抗联最突出,除此,还有一些零星抗战故事。市里将它们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综合的有力量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爷爷砍杀三个鬼子的场地,将是重点场馆,做成什么样子,专家和市里正在研究,一旦设想成熟,立即投入建设,争取与爷爷的抗日墓园同步建设完成。

爷爷墓园工期为三年,分为人物简介、故事概要、人物雕像(个人雕群雕)、纪念广场等。看到如此大的规模,我跟父亲心里都不踏实。爷爷是抗日英雄没错,但他能够享受这个待遇吗?项目不以我家意志为转移,进展顺利。我向周小莹表示出内心的不安,她理直气壮地说:“你爷爷已经不是你家的爷爷,是瓦城的爷爷,是人类的爷爷。如果不突出你爷爷的形象,不拿你爷爷当正面教材,就是我辈人的失职。”不能说她没有充分理由,要是他不是我的爷爷,我双手赞成。

“你呀,跟你爷爷一样,只知道低调谦虚!”她说。

抗日墓园得到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给拨了大笔专款。周末,我开车回到米珠山参观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有一回突发奇想,将研究生的课放在米珠山下。给学生讲唐朝“英雄诗”“战场诗”,突然就串了味,爷爷撞入我的课程。我跟学生们讨论我爷爷,我很高兴,我的学生都看过我写的《米珠山》。

爷爷墓园还没建好,周小莹就调离了。她回老家任主官刚好两年。组织部门的意图我弄不明白。这两年,周小莹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经济社会的发展在她手里跃上大台阶。以前,我对女官员总是表示出不屑,自从亲眼见到周小莹,我便不再那么武断。

接近三年,爷爷墓园完工,其他当年的抗日战场建设也接近尾声,出现了我没料想到的效果。沱巴河岸辟为旅游景点,爷爷杀鬼子的地点,建有纪念亭、小广场,成为沱巴河景区一个有机部分。落成典礼选在世界反法西斯纪念日这一天,两个内容结合在一起。墓园有浮雕,有塑像。爷爷的像刻得不完全像,爷爷没留下一张照片,雕塑家凭的是父亲的描述完成的。父亲跟爷爷相貌不是特别像,就是说不像有的父子如同一个模子压出来的。父亲相貌中有多半像奶奶。一向爱纠缠的父亲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无一苛刻要求。雕塑家请的也是我校艺术系马教授及其团队。揭幕仪式搞得相当隆重,自治区一位副主席都应邀参加,两级市相关领导、社会团体、机关干部、学校师生,一共来了四五百人。到外地任区委书记的周小莹也被请了回来,我们坐在第一排,她坐我左边,右边是我爸爸。瓦城市委书记主持墓园落成仪式暨世界反法西斯大会,程序简单,内容却很丰富。天空挂着温暖的太阳。有一个环节我事先不知道,就是讲述爷爷抗日故事,讲述人竟然是我太太。她将其中一个故事改编了一下,用最精练的文字讲述。太太声情并茂,故事讲得跌宕起伏,感染力极强,在纪念活动中形成一个高潮。周小莹鼓着掌赞扬我太太,嘴巴靠近我耳朵问:“你太太普通话说得真好,她是北方人吗?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没正面回答:“普通话好不好,不能完全看是否在北方长大。”仪式前后搞了一个半小时,都是干货,没有废话。

仪式结束后,与会者分批、错开到新建成的纪念广场、纪念馆参观。几个场馆相隔有一定距离,但因为与风景相连,就不觉得远了。

当晚,我又梦见了爷爷,他正跟一群脱去军装的日本鬼子喝酒,气氛融洽。奇怪的是,父亲也做了跟我同样的梦。略有不同处是,爷爷跟鬼子喝酒、猜瓦城码。不远处,堆积在一起的鬼子的枪、爷爷他们抗联的大刀鸟铳熊熊燃烧,不久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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