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

2018-11-12 17:28
广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枫树院子

杨 桦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树生想去看自家责任田里的田水放够了没有,想明天把田翻耙了。初夏季节,已到了插田的时候了。桂梅坐在院子一角,正低头拣着刚从菜地里割来的韭菜,见他要出门,忙说:“等会,我也去。”桂梅麻利地把混在韭菜中的杂草、树叶拣出来,把韭菜整齐地码在竹篮里,才直起身挺了挺已微微凸起的肚子说:“走吧!”桂梅是个叫呱呱的人,一出院门,微风一吹,立马就来了精神,话匣子就打开了。她先责怪树生早上煮的饭太硬,搞得她肚子整天都不舒服。又唠叨今年的谷种怎么那么贵,化肥农药怎么又涨价了。又说:“等娃崽出生后,你就去打工,种田弄不了几个钱。将来娃崽上学,一定要送到城里的学校去,村校老师的水平太差了。树生,听见没有?”

树生只管低头往前走,偶尔嗯嗯回应几声。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村头的大榕树下。离榕树不远处有条十多米宽的小河,河水很清,因电鱼的人太多,河里鲜见鱼虾。河边长着几棵水柳树,不时有落叶漂在水面上。小河两岸是大片的水田,远远望去,像一幅线条优美形状万千的水墨画。蹚过小河,走在田埂上,桂梅忽然小跑几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树生,撒娇地说:“累了,背背我!”树生嘿嘿地笑着,弯腰弓成一匹马,桂梅就爬上了他厚实的背上。田埂不大,树生走得摇摇晃晃,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和瑰丽的晚霞在溢满水的田里摇晃着。

前面就是他们的责任田了。田边有条小水沟,水正潺潺地流进田去,田里已无裸露的泥土。树生小心地放下桂梅,走到水口旁,弯腰扒来几块泥巴,把口子塞上。突然,水沟里传来“哗哗”的声响,他小心地站在水沟里,扒开水沟边上的青草,看见一条半尺来长、头扁体黑、嘴边长着几根胡须的塘角鱼,顿时一阵狂喜。他屏住呼吸,双手拢成半圆状,悄悄向鱼儿伸去。只听见“哗啦”一声,水花溅起,树生的手像抓在冰凉湿滑的绸缎上,塘角鱼从双手缝隙间溜走了。好一番折腾,树生终于把鱼逮住了。

一回到家,树生就钻进厨房里。这几日,桂梅总说没胃口,不想吃饭,人也有些消瘦了,他心里很焦急。怀孕四个月了,桂梅与肚里的宝宝都需要营养,他打算用这条野生的塘角鱼做个她最爱吃的酸鱼汤。他把鱼儿处理好后放进铁锅里,配上酸坛里腌的已切成丝的大头竹笋,倒入山泉水煮沸。快起锅时,他又放了些在路边摘来的薄荷、蚂蚁菜和适量的盐,用小勺舀起少许汤,用舌头舔舔,不停地咂吧着嘴唇。院子里,桂梅正在撒谷子喂鸡。谷子撒完时,树生从厨房里走出来,瓮声瓮气地说:“吃饭喽!”

桂梅闻言,丢下簸箕转身往厨房走去。这时,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桂梅想,谁啊,真会选时间,在人家吃饭的时间来串门,该不是隔壁的懒汉土保闻到了鱼香,想来蹭酒喝吧?但当她与树生看清来人时,都大吃一惊。

来人三十来岁,瘦高,光头,方正的脸上泛着红光,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他右手握着一把柴刀,脚步踉跄地冲进院子。“桂梅!”他大喊,脚步虽停下但身子仍在摇晃着,目光如火般燃烧在桂梅惊愕的脸上。片刻,他发现了一旁的树生,那张脸瞬间扭曲起来,握刀的手向上一抬,指着树生狠狠地喝道:“你这野崽,算什么兄弟?竟敢抢你哥的老婆!”

树生闻言,感觉嘴里像灌了口酒精,脸一下烫得厉害。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这一刻,地上要是有条缝,他肯定就钻进去了。自与桂梅结婚后,他就一直害怕见到这位村上的好兄弟大强。毕竟桂梅曾是大强的恋人,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他懂。当初,他们同时喜欢上了桂梅,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竞争不过大强,于是,就心甘情愿当电灯泡。后来,桂梅没有答应大强的求婚,但也没明确提出分手。大强外出打工后,他也无非分之想。要怪就怪桂梅,女人要是主动起来,有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当然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现在,怎么解释得清楚呢?他本就是一个木讷的人,此时,更像是嘴里长了个疮,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大强,别乱说,谁是你老婆?”正当他茫然无措的时候,桂梅说话了,言语有些恼怒,像被羞辱了似的。

大强愣住了,双眼像把刀狠狠剜着桂梅,仿佛要从那张长满雀斑的圆脸上找出答案。僵持,时间像凝固了。好一会,他才惨然一笑,又突然脸露狰狞地向她逼来。

“你别乱来!”树生终于发出声来,顺手从地上抄起根木棍,快步冲到大强面前。他本尚存一丝内疚,但此时只有愤怒了,要是大强胆敢伤害他的老婆,他一定会把大强的脑袋敲碎。

“老三,你要干什么?”正在这时,伴随一声急促的叫声,两个中年人冲进了院子里,一个抱住了大强,一个夺下了他手中的柴刀,然后把他拽出了院门外。大强拼命挣扎着,呜呜地哭了起来。不久,呜咽声在村巷里渐行渐远。

院子里,树生与桂梅呆立着,相对无言。

大强长树生一岁,两人从小玩到大,胜似亲兄弟。小时候上山捉鸟下河抓鱼,长大了走村串寨喝酒撩妹,树生都唯大强是从。几年前,一天两人到邻村去“吃庙”(一种民间节日)。傍晚,在村前的小广场上,几个正在唱歌跳舞的妹子引来许多人驻足。两人也走不动了,视线始终落在一位短发遮耳、脸圆眼亮、肤色红润、丰乳肥臀、透着一股野性气质的妹子身上,她便是桂梅。深夜,小广场上欢乐的人群作鸟兽散,喧闹的乡村开始沉寂下来。已酒足饭饱的大强和树生走出亲戚家,在村巷里巧遇桂梅。大强大喜,推着树生拦住了桂梅的去路。“干什么?”桂梅蹙眉瞪眼,大声喝问。树生一脸窘态,忙躲到大强身后,大强则是一副皮厚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阿妹,哥口渴了,想到你家喝碗油茶。”这样的民间节日,后生看中哪个妹子,提出到她家喝油茶是常有的事。如果妹子喜欢这个后生,就会点头答应。桂梅见大强身材挺拔,脸方鼻挺,虽有些轻浮,但犹豫片刻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经过几番接触,桂梅与大强成了男女朋友。但随着交往的深入,桂梅发现,大强虽人模狗样,能说会道,心眼却小,遇事也不会转弯,更不会怜香惜玉。最让她失望的是他还好赌,常泡在村头的小商店里打牌。而大强却自我感觉良好,认定桂梅迟早是他的菜,成为他老婆是铁板钉钉的事,尾巴就开始有点翘了,霸道十足,更是烦死了她一见面就喋喋不休。桂梅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便常闹别扭,见面就吵。桂梅不理大强,大强就指使树生去做传话筒、调解员。树生一见到桂梅,总是涨红着脸,脑门冒汗,支支吾吾,就是无法表达清楚大强教他说的话。桂梅则有了倾诉对象,滔滔不绝地向他数落大强的不是。此时的树生就目视前方,不住地点头,还很配合地把愤怒体现在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久而久之,桂梅发现,这个个子不高、面目黝黑、老实寡言的树生要比大强更可爱。后来,大强想与桂梅结婚,桂梅说再等等,没有答应。其实此时,她已另有所属,而大强却浑然不知,还傻傻地不断逼婚。逼急了桂梅就说,娶我可以,先把你家的破房拆了建新的。她知道大强没这能力,每年种地和卖杉木的那点收入还不够他打牌。他兄弟三个,两个哥哥都结婚另立门户了,只有他还与父母住在低矮破旧的泥砖屋里。大强蔫了几日后,不辞而别,跑到外地打工去了。他想赚够钱建了房,桂梅就会嫁给他的。

大强走后,桂梅有时晚上无聊了,就叫树生出来说说话。树生接到电话,比曹操来得还快。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他们又见面了。在一片落叶遍地的枫树林里,两人并肩而坐,依然是桂梅不停地说,树生一脸陶醉地听。说着说着,桂梅的头就不经意间靠上了树生的肩膀。树生吓了一跳,慌乱地挪了挪身子。“怕什么,傻崽!”桂梅扭过身子,竟把高耸的胸脯往他身上挤压。树生突感浑身躁热,脑子发蒙,也不知怎么的就抱住桂梅压在了身下……半年后,他们结婚了。婚后不久,他们听说大强在外打工不走正道,干起偷盗的勾当。一次入室行窃,被公安逮个正着,判了三年。

现在,大强回来了,一回来就到他们家上演了疯狂的一幕。接下来,他还会干些什么?那晚,两人躺在床上都难以入睡。桂梅破天荒没凑在树生的耳朵边发表长篇演说。

第二天天未亮,树生就悄悄起床,他不想惊动桂梅,想让她多睡会儿。他推着刚买不久的微型农机来到那块放好田水的责任田里,发动引擎开始翻耙。这时,东边高耸的山峰上映出一片金黄的朝霞,柔和的光线洒在如镜般的水田里,折射出粉红色的光晕。沐浴在晨光中的树生,把农机的油门开得很大,飞转的铁耙哗哗地打着泥土,溅得他满身泥浆。他全然不顾,只想快点把田耙完,在桂梅起床前赶回去,准备好早餐。

桂梅在树生出门后不久就醒了,知道树生已下田去了,便赶紧起床,也想赶去帮帮忙。洗漱完走到院子里,栏里的两头大白猪看见她,立刻就把前蹄搭在栏门上,又啃又叫,地动山摇。她嘴里咧咧地骂着,转身走进厨房。刚提着一桶猪食走出厨房,就看见大强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

“又来干吗?”桂梅放下猪食,吃惊地问。大强铁青着脸,不说话,径直走到她面前,咕咚一声跪下来,抬起头说:“桂梅,与树生离了,嫁给我!”大强望着她,一双红肿的眼睛满是渴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桂梅吓坏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大声说: “发癫啦,快起来!”大强说: “不答应就不起。你喜欢的是我,树生那卵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你会喜欢他?”

这时,桂梅冷静了下来。树生虽老实巴交,模样也差些,但会疼人,又能吃苦。结婚三年,树生处处都听她的,很疼她。两人种几亩水田,养两头白猪,农闲时还打点零工,生活不富裕,但过得还不错,这就够了,很满足了。因此,必须让眼前这个男人死了心,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不会再来骚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于是她说:“我承认喜欢过你,但后来不喜欢了,喜欢树生了。脚要穿对鞋,女要嫁对郎,树生更适合我。”

“我不信。你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老实,爱听我说话。不像你,人家没说几句就不耐烦了!”

“你骗我!”大强狠狠地瞪着桂梅,拧着脖子,嘶声大叫。

昨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强回来了。他用地上一块鹅卵石敲开门上那把生锈的大锁,走进昏暗发霉毫无人气的家时,一种悲怆的情绪涌上心头。坐牢这几年,父母已相继去世了。自己虽然混蛋,但未能为父母送终,他始终很是自责。这时,他大哥来了,让他先到他家去住下再说。到了大哥家,放下简单的行李,他就要去邻村找桂梅。坐牢这几年,桂梅就是他的精神支柱。虽然他不敢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写过一封信,但他觉得桂梅是爱他的。他记得桂梅的话,决心出去之后拼命挣钱。只要把房子建了,桂梅就会嫁给他的。但他大哥告诉他,别找了,桂梅已嫁人,嫁给了树生。他大吃一惊,瞬间如坠入了冰窖里,痛不欲生。他没想到朝思暮想的恋人,竟嫁给了自己的好兄弟,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晚饭的时候,他喝了很多酒,他甚至想喝死算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后来,他跑到树生家大闹了一场。今早醒来,他对昨晚的鲁莽有些后悔,觉得桂梅不一定真心爱树生,也许还有一丝挽回的希望。

大强的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不久,院子里外就挤满了人。村里人爱看热闹,这样的好戏岂能错过?人群中,有人掩嘴窃笑,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小声议论,却没人去把大强拉起来。这时,突然有人喊:“树生回来了!”人群中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只见满身泥浆的树生攥着一把锄头冲进院子,一下就站立在大强的面前,重重地喘着粗气,黝黑憨厚的脸上缀满了汗珠,瞪着大强的双眼露出一丝凶光。

大强斜睨了树生一眼,又冲着桂梅说:“他来了,敢说真话吗?大声说你喜欢谁。”

“你死心吧,我嫁给他,当然是喜欢他!”桂梅高声说着,上前拉过树生,用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 围观的人哄地笑了,有人向桂梅竖起了大拇指。

“起来,出去!”突然,沉默的树生把手中的锄头往地上一跺,发出个锐利的声响,然后冲着大强大吼。

大强一激灵便坐到了地上,脸像僵住了无一点血色。他呆呆地坐了一会,突然站起,似笑非笑地瞥了桂梅一眼,步子有些蹒跚地走出院子,径直往村后的山坡上走去。

村后的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枫树、樟树。树林里,随处可见一簇簇的断肠草,翠绿的叶子间,开着鲜艳的黄色小花。断肠草是一种剧毒植物,村里人管它叫“苦蔓药”。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枫树下,有两只黄牛在低头吃草,一个十来岁的娃崽拿着根赶牛的小竹枝,正追逐着几只花蝴蝶玩。大强手里攥着一把断肠草,摇摇晃晃地走到这棵枫树下,像一坨烂泥瘫坐了下来。他先是捂着脸呆坐了一会,又摸出包“真龙”撕开包装,抓起一支点上狠狠地抽着。烟很快燃尽,他“噗”地把烟蒂吐到地上,猛地抓起一把断肠草塞进嘴里。

如果不是大强抱着肚子在地下打滚,“哎哟哎哟”地喊救命,那放牛的小男孩还在追赶着花蝴蝶。听到喊声,小男孩吓坏了,连忙往山坡下跑去。跑到村口,遇到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树生和桂梅。

“有人……有人喊救命。” 小男孩指着山坡上,喘着气说。两人一惊,瞬间就知道喊救命的人是谁了。树生有点发蒙,桂梅说:“你先去看看,我去叫他大哥。”树生丢下锄头就往山坡跑。跑到那棵枫树下,见大强躺在地上,发抖的身体躬成了一只虾,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看到树生,他绝望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捂着肚子哭着喊道:“树生,快……救救我,我不想死!”说完,把手指伸进嘴里拼命地抠着。

树生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树生知道,人吃断肠草寻短见,若发现及时,抢救的最好办法就是灌大粪,把他弄恶心了,便会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但山坡上哪有这臭烘烘的东西?再跑到村上去弄,估计大强就歇菜了。忽然,他看到不远处有坨牛屎……

不久,树生捂着鼻子,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枫树下,大强开始呕吐。忽然,他看见有一群人正匆匆往这里赶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的女人,是树生的老婆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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