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年

2018-11-12 20:57陆一新
连云港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桥聋子

陆一新

朝霞撩散薄薄的雾,天高云淡。仰望,只见银亮亮的下弦月还悬挂在遥远的穹顶。洒落地面的露,终还没能凝成霜。伸手去触碰,却有冷芒轻轻刺着指尖。村口那座一百多岁的老桥,任由晶莹剔透的寒露沾满全身,在朝阳下闪烁返老还童的光影。

村上最有文化的项爷曾说过:乡村的露水是俏皮的、年轻的。我很以为然。想那芦荻叶上、树竹叶上、庄稼叶上的露水,曾滚落我的头发、脸颊、脖子、胸脯、后背,凉丝丝地捉迷藏;青草上、蔬菜上、落叶上的露水,曾濡湿过我的鞋袜和裤管,多半带些羞涩的温润;在屋外的门板上,被露水打湿过全身,那是炎热的夏夜,清晨起来寻觅,露水狡黠地躲到高挂的蜘蛛网上了,忽闪着晶亮亮的眼珠子与你对望,若无其事地在晨风中荡秋千,玩累了,就攀着渐渐升高的太阳光线,回家睡觉去了。

去探望项爷,就得踩着露水走过老桥。项爷就住桥堍下。鬓毛已凝成霜的我,在项爷面前恭恭敬敬,在老桥面前也不敢言老,毕竟老桥已被政府列为文物了。登上老桥,我就是个孩童。一切是那样的亲切,又是那样的悠远。桥下的小河看似静默,分明在悄悄流淌。不然,流光何以把人抛,沿河闪过那么多时过境迁的景象。

小河岸的树,高大了很多。还是那几棵比我年长的枫杨树和苦楝树,先前各自摇曳在小河两岸,召唤着,相望着,现在已经枝叶交错遮盖了整个河面,割据河面上的空气、阳光、雨露,让河面变得灰蒙蒙,恰巧掩饰河水在清澈与浑浊之间挣扎的尴尬。枫杨树的籽是一小串一小串下垂的“馄饨”,采下来玩煮点心的游戏,那时候可怜,只有在夏至和除夕,才能吃到真正的馄饨;苦楝树的籽果然苦,采下来裹在弹弓上射麻雀,后来街上的药铺花钱收购,身价就大大超越了枫杨树上的假馄饨。

目光投得远一些,就瞥见小河在那几棵树木的尽处闪了一下腰。折腰拐弯处,曾经栖息了旺盛的生命。弯弯的水洼里,是一丛芦苇。芦苇稀疏,秋风里摇曳,少见芦花飘散水上如飞雪,即便有飘散,小河水面上也流淌不出延绵的气势。倒是芦根很嫩、很甜,经常挖来解馋;苇膜薄如蝉翼,恰到好处削开芦苇管壁,就能呜咽呜咽吹响,如笛似箫。

拐弯处岸坡上凸出的小高岗,长过很多的荻草,我们叫秆稞。青壮秆稞的叶,像宝剑,狭长锋利,一不小心就刺破了皮肉。被夏日灼晒和秋风秋雨打磨,才收敛锋芒,渐渐泛黄变柔和。等枯黄的秆稞长足了灰白的荻苗,人们便棉袄一脱,齐着根把秆稞割下来,一捆捆挑回家分类利用。留存的一茬茬根须,盼到春风春雨的沐浴,又顺势茂盛起来,标准一岁一枯荣。秆稞杆子有节,褐黄的表皮很光滑,手感超好,适宜小孩把玩。短的秆稞杆子,替代竹子在胯下当马骑,也被做成钓小鱼、钓田鸡的钓棒;个子高大的秆稞杆子,可以充当粘知了的长把。秆稞怕水,躲在高岗上,把一片河滩让给荆棘榛莽。为了给嗷嗷待哺的小兔子割嫩草,总要冒着被“宝剑”割伤的风险,穿过秆稞丛下到河滩。彼时会惊喜发现,除了茂密的青草,还有野梅子、野蔷薇、野菊花呢。若秆稞正开花孕穗,顺手拔出乳白的花穗,放进嘴里咀嚼,感觉和田埂上那些小矛菌一样软绵绵、甜津津。被“宝剑”割伤皮肉也不怕,秆稞丛里多的是马兰,立马蹲下身子,掐几片马兰叶,放掌心拍烂,往伤口一敷,药到血止。

家家户户把秆稞当宝。光洁的杆子剥出来,隔篱笆,围鸡舍、鸭窝、鹅圈,搭丝瓜、黄瓜、豇豆、四季豆游藤的棚架,织秆稞帘子。黄灿灿的秆稞帘子,搁在高高的三脚马上,上面铺陈铜钱样的雪白萝卜片,或切细的碧绿雪里蕻,晒秋、晒冬都是风景。扯下的叶子、剥下的壳子和拗下的嫩枝,拥在一起,成了一个个柴团,土灶上烧火,比稻草麦秸威猛多了,柴火分配用的年月,格外金贵。秆稞荻苗一支支拔下来,和苇絮一样,扎成具有江南水乡独特风韵的笤帚;抽去了荻苗的嫩壳,剥开来用水泡泡,就着大石块夯烂,搓的绳和麻绳一样韧实,撕成的细丝叫“芒桑”,是捆粽子的佳品。有心的人家,还会留些保有青色的秆稞叶,过年时洗干净垫在蒸笼里蒸团子,氤氲草木清香。寒风呼啸,屋檐下成捆的秆稞,就被排列起来做成挡风障,人在秆棵叶哗哗的碰撞声里晒太阳,烘脚炉。脚炉多半是铜的,镂着朴素的花纹,铜锈下藏着代代相传的包浆;盖子上打了密密的小圆孔,飘出诱人的焦香,脚炉里是煨着黄豆蚕豆的;一粒粒捻出来,扔进嘴里脆生生嚼着,吐出嘎嘣脆的硬壳和话题。项爷给不少嘎嘣脆的乡村女人下过定义,统称“镗锣婆”。

荻草是草,竹子也是草。小竹园里的瘦竹笋,嫩黄的、嫩绿的,切成细丝,加进几个鸡蛋炒一炒,鲜香无比。用草绳在几棵较壮实的竹子之间来回缠绕成一个网,人躺在上面忧哉游哉,听风吻竹梢婆娑的絮语,看鸟巡竹林穿梭的身姿,寻阳光刺开竹叶忽闪忽闪的光柱和光斑,品“无竹令人俗”的含义。无竹,土篾匠们就无法照着编织槿树条篮子的方式,编那些不是很好看的竹篮;孩子们就无法挑两根细长的扛到河滩上,像竹筷一样夹拽水草,栏里的猪就少了美食;兜渔网就缺了粗细一握的杆子,小河里的鳑鮍鱼、痴虎鱼就到不了嘴里;家里就见不到节节高、长竹竿,见不到竹床、竹椅、竹席了;我呢,就不能采那些细嫩的竹叶充当茶叶,供熬夜踩缝纫机的父亲提神了。眼下,小河里的芦苇不见了,河岗上的秆稞不见了,老桥堍项爷家门前那片瘦竹林不见了。不过,项爷的三间平房还岿然屹立,项爷还在等我。

老桥上跳水“掼冬瓜”,河埠头兜渔网捕鱼,小河里摸螺蛳、抓螃蟹,小河岸摘桑葚、挖芦根,秆稞岗里捉迷藏,枫杨树上粘知了,苦楝树籽射小鸟……所有的游戏,都不及围着项爷玩精彩。项爷在我眼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据说,项家系项王避仇吴中流落江东的一脉后裔。项爷祖上是晚清秀才,项爷肚皮里有货,脑瓜里有才。项爷会磨剪刀锵菜刀,他一边磨一边顺口溜:十七推十八拽,一角铜钿拿过来。一角铜钿那时抵半个工分了。我们念书时,项爷会钢笔上雕刻,男孩的雕龙,刻“龙马精神”四字,女孩的画凤,刻“丹凤朝阳”四字。项爷善做小买卖,桥头的平房扼居村口,他就挤出半间开小卖部,嘻哈哈的口头禅是:面带三分笑,生意跑不了;柜台站几年,见人能相面。项爷会理发,村上每一个孩子的头,都被他的手推夹剪夹过毛,生疼生疼的,疼的鼻子发酸。孩子们大多不哭,哭了会影响项爷的剃头生意,哭了项爷就不给讲故事了。项爷嘴里的故事,和小河汇流的太湖水一样滔滔不绝,项爷自诩:一辈子也讲不完。好多的人与事,远的有孙悟空、薛仁贵、岳飞;不远不近的有阳羡鹅笼、铜官山义牛;近的有在河对岸黄土寺厢房里住过的苏东坡,东坡红友酒,东坡红烧肉,东坡海棠在村西南不远的老闸口,那里有东坡的好友邵民瞻,还有滆湖边养鹅墩青灯黄卷苦读成才的蒋之奇,他们聚在那棵900多岁的西府海棠树下,琴棋书画诗词酒茶,引发“满院红绡、半缕绛雪”的咏叹,而项爷能背的《滆湖养鹅墩》,正是蒋进士直抒胸臆的诗词了。我猜想,项爷脑海里最遥远的故事,当是乌江边的拔剑一刎。项爷藏着不少的老物件,蓑衣、纸捻子、煤油灯,还有一张虞姬的美人图。

太阳渐渐升高,项爷颤巍巍出现在门口晒太阳了。项爷习惯了晒太阳,天稍冷就晒太阳。老桥上覆了残雪冻了冰碴时,我曾亲眼瞧见,他心爱的丫头和我们一道放学,小心翼翼走下桥拐到家门口,嘴里嚷嚷着,冻死了,冻死了,坐在大门口的项爷赶紧伸出毛茸茸、热乎乎的大手,将冻得紫山芋一样的小手捧住,一会拽在手心里,一会塞到颈脖子里,一会夹进腋窝里,直到暖意从小手传递到小丫头的小脸上,开出红扑扑的花。项爷眼里,丫头脸上的花,和屋旁那株枇杷树上正在盛放的、黄黄白白的、香香甜甜的花相映着。妻子体弱,畏寒易咳嗽,除了陪她晒太阳,项爷还特意到浙江山里取回来枇杷树苗,种出了一树的深情。项爷觉得,早逝的妻子就是这性苦微寒的枇杷晚翠。

项爷晒太阳时,喜欢别人去叨扰,这是项爷乐意等我的原因之一。满腹的话题,不说与人听,会在肚里落寞的。走近檐下发现,项爷的平房果真是老旧了,好多的石灰已经脱落,裸露灰色的砖。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墙面大多发黄发黑,好在门窗经过了整修,木门板、木窗棂的红漆还算鲜艳。屋后一侧那段老墙居然还在。老墙是用泥土夯筑的,见不到一块砖。泥土与泥土的焊接处,裂出许多的缝隙和小洞,只有蜜蜂会在那里勤快出没。老墙的头顶却不秃,有几棵凤尾草和狗尾草交集在墙头,逼仄的空间里,已经没有闲情分尊卑了,能立足存活不易。草籽应该是喜鹊或是燕子抑或是麻雀拉的粪里的,恰逢其时当春乃发生,慢慢就蓊郁起来,让老墙焕发生命的肌理。本来美化村庄整治小河时,那堵老墙是要拆的,项爷死活不肯,他说,老墙和老桥像兄弟,老桥成了文物,老墙为何不能留下来陪陪它?老桥守望着老墙,太多年轻人踏过麻石板的桥面远走高飞了,老墙不坍塌就能与老桥惺惺相惜。我一直赞同项爷留住老墙。

透过木门,可以看到项爷那只每天煨汤的罐子端坐在矮桌上。椭圆的罐子是陶瓷的,跟随项爷的年数很长了,紫红釉彩已被烟熏火燎得灰头土脸,酷似一只刚从泥浆里挖出来的大荸荠。罐子上有三个憨厚的耳朵,耳孔穿了粗铁丝,高高地挽成提梁,熏蒸的油腻在上面缠绕出厚厚的年轮。老了,也懒了,又不肯跟丫头一道去城里享清福,煨一罐子杂烩汤,就足够下一天的酒与饭了。

项爷开始咪酒的时候,日当午了。项爷并不孤单,那条老黄狗始终在他脚边趴着,哪怕少有残羹冷炙扔给它。黄狗真是老了,瘦弱的躯体皮包骨头,如屋外树上风干的苦楝树籽。几口酒下肚,项爷眼里的老黄狗面目就朦胧了,一如老黄狗浑浊的眼看他一样的恍惚。酒有些辣,被嚼不碎的菜堵在喉咙口翻腾着,呼噜呼噜以后就咳嗽。一阵风趁机呼啦啦飘进来,在平房里四处游走,窸窸窣窣的。老黄狗失却了应有的机警,呼应着项爷的咳嗽夸张地喘气,蜷缩在那里微微颤抖。把追风的能量残存下来,它还可以从容望一望门外的苦楝树、枫杨树晃动在正午阳光下的投影,然后静听老桥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渐渐远去,最后迷迷糊糊得像主人那样慵懒进入午睡梦乡。

木窗户上蒙了不少的灰尘,过滤射进室内的斑驳日光,但不妨碍依稀看清项爷的卧室。踮起脚,就窥见了室内的蚊帐,本是白色纱布缝制的,因为光线,也因为尘埃,泛了灰黄。项爷恋着那顶沾满尘埃的帐子,帐子上面有他闻着舒坦的气息,在里面睡得肯定踏实。小时候,我家也有蚊帐,睡觉前母亲拎一把大蒲扇,探到帐子里挥来挥去,把蚊子赶出来,放平蚊帐门,用一个小巧的木夹子夹好。瘦长的木夹子像一只蜻蜓,守护着帐子的大门,人在里面很安逸的感觉。一到下雨天,躲在帐幔里听雨点在瓦片上乒乒乓乓敲击,就好奇项爷描述的、老墙上还架着茅草屋顶时的听雨。盖着茅草的老屋,下雨天屋面的雨声是别有韵味的,细细碎碎,淅淅沥沥,很柔和,很舒缓,再大的雨点,也敲击不出瓦片上跳跃时叮叮当当的硬朗;雨住以后,茅草又把吸纳的雨水吐出来,顺着屋檐的草须掷向地面,跌撞出滴答滴答的脆响,经久不息,仿佛要滴穿茅屋里的人心。

我在意和敬佩项爷,还源于父亲经常絮叨项爷的好。父亲中等身材,很清瘦。小时候,我会莫名其妙为自己的父亲不够高大威猛,可笑地滋生自惭形秽的沮丧。父亲在乡村小学代了几年课。村上一个半文化人,项爷是一个,父亲算半个。代课生疏了农艺,体单力薄的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营生很艰辛。巧的是,母亲作为家道中落的街上人,“下嫁”给父亲来到乡村,干农活更不在行。两人沦为挣工分的弱势群体,家里年年是超支户。

母亲总说,她冲着我父亲是个裁缝才嫁的。成家前一穷二白,父亲的最大优点,大抵就是脑子及得上项爷的一半好使了。农闲时,父亲求爷爷带着他,拎了几瓶二两五装的“小手榴弹”白酒,还有两斤用荷叶包的月饼,去拜会西村的缝纫师傅马老头。胖乎乎的马老头戴上老花眼,哼哼哈哈打量了老半天,宽大的嘴巴里吐出一句话:不算收徒弟,就跟着打打下手吧。父亲暗自欣喜,心慕手追缝纫的基本要领。那年冬日,马老头决定置换一台新缝纫机,父亲看准时机,求爷爷咬咬牙卖掉了圈里那头准备过年宰的猪,再添凑上平时卖兔毛积攒的钱,买下了那台打下手打熟稔了的旧缝纫机。从此,我和姐姐身上的衣裤,都是父亲趴在缝纫机上缝制出来的,清贫年月里,穿得踏实温馨。

见多识广的项爷帮我父亲找到了贴补家用之道——利用缝纫机做粗布手套。到无锡、常州城里买回废旧布料,按规定尺寸把粗布和衬布铺平,裁剪成方后走线18行,缝制成布片;再就着硬纸板做的样板,把布片裁剪出手掌模样,然后用宽不足一寸的布条沿边缝制;最后安上单独制成的大拇指,一副粗布手套就基本成型了。母亲带领我和姐姐,帮忙完成翻手套这道最后的工序。一块四方木头,中间打了一个小孔,竖进一截薄皮小铁管,就有了翻手套的座子;再削一根小手指粗细,一尺多长的竹棒。两样小工具备齐,就把粗布手套的指头,套在小铁管上,用竹棒戳进小铁管的孔里,往上提起,布手指就自然翻了个身。依次展平理直,光鲜的一面悄然呈现,卖相还可以。

从裁剪到成品,父亲一丝不苟埋头苦干一天,基本可以完成20副手套。刨去成本,一副手套大约可以挣到1角铜钿,相当于项爷磨一把剪刀。已经无从回忆,父亲到底做了多少副手套。只知道,农闲的时候,他瘦削的身躯就佝偻在缝纫机前忙碌。夏天,别说空调,就连电风扇也没有,热得汗流浃背,父亲穿一条自己缝制的宽大短裤,赤膊上阵。嶙峋的骨头毕露,隆起百折不挠的线条。寒冬,父亲的手指冻皴裂,翘起来的硬皮刺啦刺啦响,影响与粗布的和睦相处,就用橡皮膏药缠起来。灰白相间的手指,在缝纫机前舞动,仿佛风琴的键符,抑扬不屈的乐章。做手套的夜晚,40瓦的昏黄小灯泡下,每每全家总动员。更多时候,一觉醒来仍然会听到嗒啦啦、嗒啦啦父亲踩缝纫机的声响。初见天窗一点明,旋看晓色到檐楹,黎明前万籁俱寂,缝纫机的声音很悦耳,却绝无惊吵的烦躁,满屋子流淌的是希望。瘦削的父亲,一针一线勾勒人给家足的丰满。

感激项爷的点拨,父亲对项爷恭敬有加。不过父亲争当乡村环卫工,硬是没听项爷劝。新农村建设渐入佳境,小村也培植了很多城市化的元素。宽敞整洁的主干道和文体中心的广场,要有专人清扫保洁,70多岁的老父亲踊跃报名,最终如愿以偿。这让他高兴得像个老顽童。项爷和很多人都劝他,年纪一大把了,生活也富裕了,何苦呢?清癯的父亲一鸣惊人:我权当锻炼身体,做做更健康,无毛无病才是真正的福气,关键是,人老得有尊严。

父亲每天推着三轮车上岗。三轮车厢里是他上岗的全部行头,有一大一小两把竹扫帚,有钉了根木棍当把的铁皮畚箕,有铁铲子,有铁钳子,还有小铁桶;三轮车龙头上,有他特意插的一面小红旗,轻盈地迎风招展,仿若这个77岁的属龙老汉,生龙活虎般的精气神在抖擞;最显眼的,自然要数他身上披的橘黄色马甲了。

午后,项爷的平房里则出现了红马甲。那是一群小年轻,他们和项爷常回家看看的丫头一样,会不定时地来帮项爷打扫卫生,打理厨餐。今天的节目是帮项爷剃头。只听项爷笑着朗声调侃,过去我帮娃娃们剃头,一地黑头发,现在娃娃们帮我剃头,一地白头发。小年轻们说,我们现在叫义工,听说爷爷以前剃一个头收两角铜钿呢。不再听到项爷吱声,许是在享受,许是在回味。

项爷的很多绝活,因为生活条件的改善,绝迹了。唯一可以传承,可以养家糊口的剃头手艺,项爷传给了村上的聋子国良,那也许是项爷最欣慰的寄托了。因为聋子国良身上有亮点。

国良是聋子,全村人都叫他聋子国良。约定俗成叫了几十年,就有了比真姓名更名副其实的顺其自然。聋子国良其实不是先天的聋子,而是童年可悲的灾难。上小学的时候,国良是个聪明而又勤快的乖乖孩。病怏怏的父亲和刀子嘴的母亲要养活他们兄弟姊妹5个,每天拼命忙着挣工分。国良负责割草喂饱家里那些小兔子,卖兔毛的钱可以供兄弟姊妹们念书。这天,放学已经很晚。暮色乍起,国良照例背起他的小竹篮,拽上他的小镰刀,像一只孤独的羔羊,去往田地里逡巡游荡。小兔子饿了一天了,他的心里很焦急。积肥造肥“三面光”了的田埂上,却寸草难觅。情急智生的国良,忽然就瞄上了一望无垠蓝紫蓝紫的红花草。看看四下无人,他飞快地猫腰钻进田陇,迅速割了大半篮子。不料,还是被生产队长发觉,逮了个正着,要没收他的小竹篮和小镰刀。脑子里闪过嗷嗷待哺的小兔子,盯着清贫之家那可贵的竹篮、镰刀等家什件,国良情绪激昂,死也不肯松手。火冒三丈的队长突然凶神恶煞般,用力夺过国良手里的镰刀,狠狠地一镰刀柄,击打在国良的耳朵上……耳膜被震破的小国良从此就成了聋子国良。

耳聋的国良,没法再上学了;病怏怏的父亲又早早地离开了他。国良的年少时光,是在喂兔放羊做农活流的汗水和心灰意冷流的泪水里,浸泡着流逝的。看着日渐长大的儿子,刀子嘴的母亲央请项爷收国良当徒弟。项爷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从此,项爷基本封了剃刀,孩子们的头,几乎都由国良剃,大人们的头,也几乎都由国良剃。国良脑子不笨,学到的手艺还不赖,大家都照应他的生意,给予同情之余力所能及的帮助。尽管,要剃多长多短,要剃西装头还是平顶头,要剃中分式还是三七开,都需用手圈成喇叭状在他耳边费力地喊,或用手在他眼前比画来比画去。

项爷传给唯一的徒弟的剃头工具,整齐划一摆放在四方木盘里,用素白色的剃头围布兜着,散发无限的虔诚,那是聋子国良的全部希望。早先,除了在家里接待顾客,聋子国良还端着木盘上门服务,再后来就在村口漕桥河上的“八烈士桥”南堍,支起了一间小小的“国良理发店”。理发店虽小,却承载了无限的寄托,聋子国良苦心孤诣,勉力经营。他刀子嘴母亲常说,我儿子国良全靠剃头店了,还要挣钞票讨老婆的。

讨老婆真的有点难。国良个子不大,长相一般,看上去偏瘦,加上耳朵是聋的,家境又清贫,剃头店也只是小本生意,所以到了30多岁依旧单身。那一天,聋子国良终于在心底里听到了闻所未闻的喜鹊欢鸣——媒人给他领来了一位其貌不扬,看上去还有些愣头愣脑的姑娘。一见钟情娶回来的老婆,智力比正常人低了一些,甚至无法正常上班、打工,为家庭做贡献的能力很差。但聋子国良依然如获至宝,他最在意的,或许就是有了老婆就有了一只聪耳吧?男人的责任感、使命感,让他乐此不疲忙碌着。打理剃头店、地里的农活、家里的杂活以及对老婆事无巨细的照顾呵护。男子汉大丈夫的魅力,在他无微不至的举手投足间熠熠闪光。生活不富足,小家庭很和美。

聋子国良拥有“耳朵”还注定不落单。当他再一次在心底听到喜鹊欢鸣时,女儿琴琴出生了。只是有些遗憾,或许是遗传了他老婆的弱点,琴琴智障,咿咿呀呀不会正常说话,基本生活难以自理。那可是聋子国良眼里的一只可爱小耳朵呀!他没有半点嫌弃,只是加倍疼她、爱她,竭尽全力抚育她。琴琴小时候,总看到聋子国良把她扛在肩上去剃头店上工;把她安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扶稳了推着去逛街、买好吃的;平时一有空,就比划着作交流,逗着她嬉笑玩耍……他是她用耳朵听闻的父爱深深,她是他用眼睛凝视的万千宠爱。尽管家境不宽裕,尽管孩子常年用着尿不湿,聋子国良还是坚持送女儿去读书,期盼孩子接受教育,开启智慧之门。读了几年幼儿园后,在项爷的指点下,在村里和镇里的关照下,琴琴得到了去城里残疾人聋哑学校读书的机会。这可把国良乐坏了,每个星期一,他就早早带着女儿乘车进城;每个星期五,他又准时赶到城里,接了女儿乘车回家。如是坚持了两年多,由于琴琴始终没能天天向上,只好提前“毕业”回家了。

了聋子的“两只耳朵”,国良使出浑身解数释放爱,细微动作不胜枚举。他是一个家、两个女人的那一片天。那年,他穷游北京的“壮举”就再一次轰动了全村。莺飞草长的时节,国良弟弟厂里组织员工去北京游玩。好心的弟弟执意把机会难得的名额,赠予了苦命的哥哥。然而,喜讯让聋子国良纠结了几天几夜。出去游玩,他是怕花钱。支撑这么一个家庭,确实也不容许他乱花钱啊。最后,他愣是想出了一个不花钱逛北京的绝招——出发那天,聋子国良起了个大早,在土灶上升起柴火,铁锅里倒入地里收成的油菜籽榨出的菜籽油,温火熬香,他要用一大盆兑水调糊了的面粉摊饼子。做“满锅摊”饼子,聋子国良自小拿手,几锅油汪汪、亮晶晶的薄饼,很快就搞定,用洗干净的塑料袋包裹好,备齐了充足的干粮。就这样,聋子国良带着那包饼子,从江南一直吃到天安门前、长城脚下,又从首都北京一直吃回到江南。他终于去过北京了,还没有自掏腰包花费分文,简直创造了奇迹。如此的节俭,谁不叹服。赞叹最起劲的,自然是师父项爷。

聋子国良得到了师父项爷的真传,连晒太阳也成了特色。只是聋子国良晒太阳时,喜欢头戴两顶遮风帽,猛吸劣质的香烟。他的生活压力比项爷大多了,显然远不及做师父的淡定。项爷老了,对徒弟已经爱莫能助。

当我父亲骑着插有小红旗的三轮车收工,老桥下的河埠头也忙碌起来,那些上班的、打工的都回了家。有妈妈在淘米洗菜,一旁的小女孩试图够水上的铜钱草,她们屁股后面那条小花狗,四肢抓地,尾巴摇晃,冲着河岸上如盖绿荫里的小鸟吠着;小鸟们习惯了幽美环境里叽叽喳喳问斜阳,根本没理会;似乎是对岸河坎上饮水的小白猫,无辜受到了惊吓,小心翼翼四处张望。用杉木桩围起来的河坎,岸坡上种了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夕阳下的浓艳欲滴,替代了榛莽飘摇的素淡。记忆里的古拙乡村,成了时髦的公园。大多的村人融入了这份时髦。河边不见了粪缸,不见了猪舍;谁家临河的后门口,十几只鸡也养在用板车改建的流动鸡舍里,不让它们四处晃荡。所有的景致,变得立体,变得多元,变得矛盾。

很快就翻过了一天的日历,早已翻过了立冬,江南的乡村还眷恋在煦暖的秋意里,张扬着沉甸甸的秋色。万物钻进时序的夹层耍赖,莫非虚妄时光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怪不得项爷还活在一如既往的从容里,我父亲还活在文绉绉的坚韧里,聋子国良还处在艰辛中。我身临村口的老桥,再次抚摸小河的流程,太多鲜活生动的相伴,丰富了念想。给小河回忆,给小河想象,给不了小河翅膀。小河只是静静默默地流淌,梦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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