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锦

2018-11-12 21:19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堂兄县里大嫂

洪 放

吕元这次回青桐,起因于老大做的一个梦。老大说梦见父母跟他说,他们在下面住的房子漏雨,冬天到了,很冷。老大做那梦的第二天清早,就跑到吕元的单位,有些羞惭且神秘地告诉他:一定得回去看看祖坟。父母亲也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到梦里来。吕元半信半疑,甚至有些生父母的气。要论父母在世,吕元算是孝顺的。虽然没经常在家照顾,但钱给得不少。他每月的工资,悉数交给老婆。但写稿子有稿费,出去采访有交通费,这些都是自己掌控的。他几乎都补贴给了父母看病、加强营养。在柏庄那一带,吕元应该是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村子里虽然也出了几个大学生,但像他这样从大学又念到研究生,而且从省城又进了北京,成了大报社记者的就他一人。父亲在世时,曾说这是咱们老吕家祖坟冒青烟,出了这么一个文曲星。但到底是不是文曲星,只有吕元自己知道。这些年辛辛苦苦地打拼,前十几年都是默默无闻的小记者,也就这四五年,随着内参上稿的增多,他的深度报道在业界逐渐产生影响,他也开始慢慢跨入名记者的行列了。

车多,人多,这是当下每个城市的通病。司机嘴里的烟嘴不断地旋转,吕元想着司机的牙齿与烟嘴之间的亲密交流,觉得这就像儿子小时候整天含着个奶嘴一样。不过这放在一个有络腮胡子的大男人脸上,就有些滑稽。司机抬头看着后视镜。这不是他第一次看了,吕元发现这司机太喜欢看后视镜了。吕元正想问,司机说:“后面有台车,好像一直跟着我们。不是跟你的吧?”

“有车?跟我?”吕元赶紧回头看,都是车。他说:“怎么会?谁会跟我?”他嘴上如此说,心上却有些犯嘀咕。也别说没人跟踪他,有几次出差在外采访时,还真的就有地方上的车子全程跟踪。有一回,居然引起了当地警方的高度重视,三个便衣一台车跟了他一周。他先是恐惧,然后是吃惊,再后就淡然了。让他跟吧,否则还显不出我这深度报道的深度呢。但现在,回到了省城,谁会跟他呢?不可能。绝不可能。吕元问司机:“都是车。哪台?”

司机说:“黑色的,帕萨特。车牌号是Z00032。”

吕元再回头,果然紧跟在他们之后的就是00032。黑色,帕萨特。他问:“Z是哪里的车?”司机说:“山口那边。”

山口是一个市,青桐是山口下面的一个县。这下,吕元由不得不重视了。看来这黑色的帕萨特极有可能是冲他而来。不过,既然是冲他而来,那为什么不直接给他电话,或者直接与他见面?何况自从到京城大报社后,他就很少与家乡这边发生联系。一来早些年他寂寂无名,没人找得上他;二来他这些年即使有了些名气,也是搞深度报道,换言之就是批评性报道。这在地方上是不太需要的,因此,地方上跟社里的联系,多集中在那些可以发正面报道的记者身上。当然,也有过一两次。省里或市里县里的领导找到他,要请他帮忙“灭火”。他向来不做此事,且以此为做记者的原则。他断然拒绝。第一次拒绝,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第二次,便名正言顺了。三次拒绝后,再没人找他。这次回青桐,除了弟兄三个之外,他没跟其他人说。要么,这跟在后面的黑色车子,纯属巧合;要么,就是……

吕元摇摇头,想:不会的,不会的。司机终于将假烟嘴拿出来,夹在拿方向盘的手指上,问道:“是吧?是不是惹了什么事?那得赶快找人摆平。要不要我替你找个人?我的一哥们,是道上的。能吃得住这事。当然,也得看你事大事小。”

“没事的。只不过是这车正好跟在我们后面罢了。”吕元又回头看了看那车,还在跟着。那车前排除了司机,应该还坐着一个人。吕元调过头跟司机打趣说:“你说有道上的哥们能摆平?怎么摆呢?现在打黑打得那么紧,还有人敢?”

“可不敢乱说。那可不是黑帮!只是给你帮忙。肯定得收钱,没钱,这年头你从火车站到北站都走不开。我那哥们其实是个老板,开着家企业,路子宽。先生如果真需要,我给你联系联系?”司机侧着脸,对吕元有些期望。吕元笑着道:“真的不必。那车大概也正好同路。”

司机也笑了下。司机说:“那我给你个号码,需要的话,可以联系。我看你这人不错,真怕你吃亏的。”说着,就递过来一张卡片,上面有照片、联系方式。这大概是出租车公司统一制作的。吕元收了,车子也正好到了北站口。

吕元购了票,上了到青桐的车子。他给大哥发了个短信:“我已上大巴,两小时后到家。”发完信息,车子就开动了。他也实在是有些累了。昨天晚上才从东北回到北京,一大清早就又上了火车。他闭上眼,开始睡觉。在车上睡觉,是记者的看家本领之一。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五点多。等他醒来,车快到青桐了。天已擦黑,路上车子稀松得多。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禁不住朝车后望了望。有一台大车跟着他们,没有那辆黑色的帕萨特。他这下更轻松了。

大哥开着车子来接吕元。大哥每次回青桐,都是开着车子的。这些人真的牛得很,路途再远,都能将车开回来。换了吕元,他宁愿坐车,也不开那一千多公里。大哥说:“冬至村子里回来不少人,远的,从内蒙古、新疆都赶回来了。”

吕元说:“没想到,现在咱家里人对冬至对祖宗这么重视了。”

夜色渐渐重了。从车站到柏庄现在修了村村通的水泥路。车开了四十分钟,就到了。下了车,吕元见大哥家里灯火通明。桌子前正坐着一桌子人。进了屋,二哥接了手提箱。一桌子的人都站起来,大哥介绍说:“这是村里的王书记,这是村主任,咱们堂哥。还有这几位,小元你是认得的,都是长辈。”

吕元自然认得那几个长辈,也才五年,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变化自不是很大。倒是当了村主任的堂哥,他有些模糊。堂哥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说:“我以前一直在外面做事,前年村里换届才回来的。吕记者,你可是咱们柏庄人的骄傲啊!”王书记也上前来,这人年龄不大,也就三十来岁。面色白净,吕元更是面生。堂哥说:“王书记是县上来村里挂职的第一书记。也是大学生,在县科技局工作。”

王书记摆摆手,哈哈笑着,说:“别听他们瞎摆活,我只是个基层村干部。能见到吕记者,也是光荣的事。所以,下午碰见吕总,他一说,我就来了。吕记者长途奔波,也累了。赶紧请上坐。”

吕元说:“这使不得,都是长辈,我得坐下面。”

几个长辈也站着,堂哥说:“你从北京回来,现在是客了,你得坐上首。”王书记也拉着吕元,往上首送。吕元皱着眉,说:“不行的。我肯定坐下首。我再怎么着,还是柏庄的人。”

“这话说得好!”王书记看着众人道,“既然吕记者客气,我看就别为难他了。我坐上面,吕主任坐主宾位。”吕元听着,想这才一会儿,自己就从“记者”升到“主任”了。他正要拉堂叔坐上首,王书记已先坐下了。他只好作罢,心想现在这农村里也跟城里学,兴拉座次了。他坐到王书记边上,看着堂叔坐在对面,心里老不自在。想了想,还是请堂叔过来坐在自己边上。王书记端着酒,说:“难得吕主任衣锦还乡,这是我们柏庄村的大喜事啊。吕主任,这事我明儿还得给县里作个汇报吧?吕主任是咱们柏庄出去的人才,你回来,咱们脸上有光哪!这几天吕主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提议大家先干一杯,欢迎吕主任回到柏庄。”

吕元赶紧解释道:“王书记说得太玄乎了。我这次回来,就是给父母上坟的。没有别的任何意思。请王书记千万不要再给县里汇报了,千万不要有什么安排。我也就住个两三天就走。拜托了!我在这里先喝了这杯酒,谢谢王书记了。”

王书记说:“这是吕主任低调。先不管了,咱们喝!”

酒席结束。王书记有些醉。吕元也头昏。王书记拉着吕元还想说话,吕元却推辞了,说胃里难受,得早休息。王书记有些含混不清地叮嘱堂兄主任:“好好陪着吕主任。有什么事,及时向我汇报。”又问车来没有,他得回县里。堂兄主任说车早来了。王书记拉着吕元的手,边说话边往车子边走。上了车,王书记摇下车窗,说:“吕主任,明天一早我就过来陪您。”

吕元连说:“不必。真的不必!”车子已经驶进夜色中了。

等大家都散了后,屋子里只剩了三兄弟和大嫂。吕元说,何必请村里书记和主任呢?这样影响不好。我们是私人回来上坟,不需要跟村里打交道的。大哥有些为难,支吾着说:“哪是我们请的?是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我上个星期刚回来,他们就找来了,说老小你要回来。我说我们家老小回来只是为了给父母上坟,不想惊动大家。他们也不管,这不,下午书记和堂兄主任就一直守在家里。”

吕元也不好再说大哥。现在这年头,信息都是透明的,人也就像个透明的萝卜,不管到哪,都会有人看见。

晨雾散了,日头出来。正要吃早饭时,一辆白色的丰田,在门前场子上戛然停下。王书记夹着个包,一下车就哈哈笑着,说:“吕主任,早嘛!呼吸家乡的空气,感觉跟在首都不一样吧?”

“啊,书记早!”大哥说着递了支烟。

吕元点点头。司机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拿出一大袋东西,就往屋里送。大哥问:“书记,这是?”

“从城里带了些小菜。这不,吕主任回来了,咱们生活也得跟上来。我到柏庄来,就是来搞服务的。特别是吕主任这样的柏庄名人,回来了,是柏庄的自豪。我一定得服务好,吕主任,是吧?”王书记望着吕元。吕元说:“其实真的不必。王书记,你们忙自己的事去。我有大哥二哥他们陪着就行。真的不必!”

王书记攥着手,哈着热气,点了烟,抽了一口,说:“我们不忙。现在村里的中心工作,就是搞好服务。吕主任上午再休息休息。下午我想请吕主任到村部去,听听村‘两委’的汇报。”

吕元赶紧打断,说:“千万不要这样。还汇报什么?我回到柏庄,按理说是应该给村里汇报的。”

“一定得汇报。吕主任也给咱们柏庄宣传宣传嘛!”王书记说着转向大哥,说,“吕总现在是柏庄在外的能人。老吕家出人,是老吕家的骄傲,也是柏庄的荣誉。我这个第一书记,也脸上有光哪!就这么定了,下午请吕总陪着吕主任一道,我在村部恭候。”

大哥看着吕元。吕元有些为难,大哥说:“要不,就不去村部了吧?小元只有两天假,时间紧,还有几家老亲要跑一下……”

王书记思考了下,然后说:“那……服从吕主任的安排。我就在这吧,得空就给吕主任汇报。”说着,就往屋内走。一进屋,就道:“早饭才上桌啊?正好,我也还没吃早饭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早饭桌上,王书记就开始汇报柏庄村这些年的情况,无外乎是集体经济、招商引资和扶贫等。说的话都跟吕元在其他地方听的差不多。吕元耳朵听着,心里却在想别的事。王书记最后汇报到柏庄村整体拆迁,说这是柏庄人盼了好多年的事。现在开发区扩容,终于开始拆迁了。“不过,拆迁是老大难问题。吕主任,您见多识广,应该比我们清楚。为了柏庄的拆迁,县里和镇里,包括村里,可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唉!”王书记夹了根萝卜条,嚼得脆嘣嘣地响。

吕元说:“拆迁是大事,自然得下功夫。”

大哥在一旁插了句:“现在不是停下来了吗?”

王书记侧着脸看了眼大哥,说:“哪停了?没停。只是有些特殊情况。我们是先解决回迁,再解决拆房。这也是县里为群众利益着想的举措嘛!”

吕元听王书记说话,老是“嘛”“嘛”的,就觉得有些想笑。官员不论多大,总喜欢带点官腔。柏庄拆迁,听大哥说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了。先是土地征收,然后是房屋丈量。同时还出台了一些激励措施,先行搬迁的,给予一定的奖励。二哥在吕家三兄弟中,是头脑最灵活的,鬼点子也多。奖励政策一出来,他就带头交了钥匙。他说他算了一下,仅仅这一带头交钥匙,他就能拿两万多奖励。反正平时都在内蒙古,房子空着。与其空着,不如交了钥匙领奖励。大哥却有另外的想法,他随大流,说既不做顺数第一,也不做倒数第一。倒是大嫂,有几次有些牢骚,说开发区拆迁的补偿太少了。看起来是两套房子,可值不了多少钱。何况那房子据说质量也差,而且……

王书记转了话题,问大哥今年在北京生意怎么样。大哥说:“马马虎虎吧!”

王书记说:“不能马马虎虎啊,过年的时候,村里还等着你们赞助些呢。”

大哥说:“那没问题,没问题。”

吃完饭,大家坐着喝茶。陆续就有些本家的人过来打招呼。堂兄主任也过来了,先是拉着王书记出门嘀咕了一会,进屋后就说有些重要的事,村委会要碰个头。吕元心想这敢情好,正巴望着他们走呢。他们离开后,吕元让大哥陪着他到村子里转转。大哥说:“早晨不是看了吗?”吕元说:“雾太重,看不清楚。何况也就沿着大路走了趟。”大哥说:“也好,是得好好看看了,下次回来,就没了咱柏庄了。”

弟兄两个在村子里转悠。村子里人不多,大哥说:“大部分人今天晚上到家。明天冬至。”

快到村西头时,弟兄俩被吕宏给拦住了。

吕宏是吕元的堂哥,但比吕元的大哥又小。吕宏递过烟,说:“小元现在成大记者了,有排场了。不得了啊!”

“我怎么觉得吕宏哥这是在笑话我呢?”吕元说,“我不还是从前那个满村子被追着打着的调皮鬼吕元?又没多长个什么出来。小时候,你可没少欺负我。”

吕宏上前拍了下吕元肩膀,说:“还记着呢?你就是被咱们给追着打着,弄得有出息了。可不,现在回来,村里书记主任跟着转。”

吕元马上解释道:“哪有什么书记主任跟着转?都是碰上了。”

“能这么巧?”吕宏又拍了下吕元肩膀,朝大哥笑笑,说,“小元还是那么……那么……”他还要往下说,就听见那边堂兄主任在喊:“吕主任,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吕元也莫名,他问大哥。大哥说我哪知道。吕元就朝走过来的堂兄主任道:“谁呢?我这次回来,可是没人知道的。”

“县里的。听说是你同学。”堂兄说,“回去就知道了。人家跑了好几十里路专门来看你呢。”

吕元只好往回走。吕宏在后面说:“小元,晚上我去你大哥家。”

吕元刚到大哥家门口,就看见场子上停放的车子,旁边站着个男人,个子不高,老远就招呼说:“吕元,老同学啊,回来了怎么就不说声呢?”

吕元听这声音,听不出是谁。等走近了看面孔,也想不起是谁。他有点懵。来人上前来就握住他的手,说:“哈,真是大记者、大名人!不记得我了,我是吴大雨啊!”

“吴大雨?”吕元又望了望来人,恨不得把脑子变成电脑,但就是想不起来这个吴大雨到底是何方神圣。好在吴大雨直接说了:“我是你初中同学。初二的时候我们一个班,后来初三,我到另一个班了。那时,你是班长,我是班末。”

“班末?”吕元觉得新鲜。

吴大雨说:“就是班上的末名。后来我参军了,这不,在部队里待了些年,转业到地方上了,现在在开发区拆迁办工作。”

“啊!”吕元说,“我有点印象。但真的不记得了。”

吴大雨说:“贵人多忘事!没关系,没关系。听说老同学回来了,我自然得来拜访拜访。中午我请老同学喝一杯,不会不赏脸吧?”

吕元说:“我早就不喝酒了,胃有问题。谢谢了。”

“那也好。既然吕主任不愿意去我那,那我就在大哥这陪老同学。我特地带了两瓶五粮液,怎么说也得喝一点吧?你们说,是吧!”吴大雨从车里拿出酒,提着就进了门。大家坐定,大哥泡了茶。吴大雨问了些京城里的事,都是些国家大事,吕元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话题就扯到吕元这记者的身份上,吴大雨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尤其像吕主任这样的名记者,那可是吃香的饽饽,人见人爱。”

吕元脸微微发烫,摆着手道:“我哪是名记者?记者也就是一种职业而已。”

“职业也有高下之分。”吴大雨从包里拿出烟,向吕元递过来。吕元摇摇手,吴大雨抽完了半根烟,说:“吕主任,你也得为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宣传宣传。我们工作在最基层,风一把雨一把的,辛苦不算,收入还低,更重要的是还得时时担心着各种突发事件。现在……”他向吕元凑了凑,说,“现在农村人不比从前了。稍微大点的事,都上纲上线,搞得基层工作难上加难。”

吕元这倒来了兴趣,问吴大雨:“上纲上线?怎么个上法?我倒想听听。”

吴大雨却又收了话头,说:“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些牢骚话,本来就不该在吕主任面前说的。我今天来也就是叙叙同学情。你还记得我们初中的叶校长吧?那个个子特别高、长一脸麻子的叶校长。”

“记得。”吕元说,“好像就在前年,他到北京,我们还聚过一次。”

“那就对哪!”吴大雨一拍大腿,说,“他现在可是青桐名人了。上访名人!那次到北京,估计也是去上访。”

“那他倒没说。只是我们几个在京的学生请了他一餐。”吕元问,“他怎么就成了上访名人呢?为什么事上访?”

吴大雨狡黠地笑笑,又有些不屑,说:“什么事?都是屁大的事。他喜欢呗。他也不是为自己上访,都是为别人。不仅仅带着青桐的上访户到处跑,还带外县外市的上访户跑,影响极坏。可是,地方上也没办法。他一出门,县里就紧张。”

“这叫上访钉子户。”堂兄主任眉头皱成了“川”字,说,“可不?从去年开始,他就经常到柏庄来,搞得人提心吊胆的。”他还想往下说,却被吴大雨给截了。吴大雨说:“柏庄有什么能让他上访?”他转向吕元道,“不过听说今年好多了,身体也差了,不太出去了。”

吕元也不好再问,不过,心里却动了下。

下午,吕元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一来是因为昨天晚上没睡着,二来是喝了点酒。吴大雨临走时又丢了两瓶五粮液,说让吕主任在家慢慢喝。大哥也没推辞,他送走吴大雨回头,大嫂说:“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吕元这回家一趟,用得着他们送菜送酒的吗?搞得人心里毛毛的。”大哥道:“奇怪个啥?他们乐意。他们看中的是小元,又不是我们。”大嫂说:“小元不就是个记者,能看中啥?”

大哥没再答话。大哥说要出去转转,等小元醒了,就打电话给他。

吕元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多。要不是孩子打电话给他,他还在梦里。孩子告诉他昨夜梦见爷爷了。他问梦见爷爷什么了。孩子说梦见爷爷正站在屋子前,晒太阳,捉蚂蚱。孩子小的时候,父亲曾帮着带过半年,要说十分熟悉,也谈不上。后来也只是过年的时候回来见上一面。可是,孩子说他梦见爷爷了,这让吕元心里有些触动。毕竟是血脉所系。他让孩子好好在家,听妈妈话。又说明天给爷爷上坟时,他会将这些告诉爷爷的。孩子问:“那爷爷就都知道了?”他说:“那当然。”

日头下山早,窗外已经有些朦胧。吕元起床时,大哥也回来了。

大嫂将菜端上了桌,还是稀饭,几碟咸菜。吕元看着就舒心。碗刚端上,外面场子上就有了人声。大哥放下碗,大嫂说:“不会又来人了吧?”

吕元说:“不会吧?不会的。”

大哥侧着耳朵,听了会,说:“吃吧!”

可是,外面真的来人了。这回不是别人,是吕宏。吕宏进门前还往四周看了看,看定后才进了门,说了声:“在吃饭呢?”大哥一点也不惊讶,问了句:“吃了吗?要不添点?”

吕宏说:“吃了。我晚上不吃稀饭,只吃干饭。”

大嫂说:“都学城里人了。肚子变坏了。”

吕宏说:“咱现在就得学城里人。城里人样样事都讲个章法,我们农村人也得好好地讲章法了。”

大哥放下碗,接了吕宏递过的烟,说:“别一天到晚章法来章法去的。乡里灯乡里舞,要有农村里的规矩。”

“你啊,就是规矩太多了。所以村子里老是在你头上做文章。你说,每年你上交村里的管理费,是不是比别人都多?”吕宏说,“那几个在外开工厂的,一年也交不了你那么多。大哥,我说你啊,就是太规矩了。如今这拆迁,要不是……要不是你老是拦着,我们早就……”

“别乱说了。”大哥起身关了门,回到桌子边,说,“吕宏,这事不能冲动。我们做事要讲究策略。”

“策略个屁!”吕宏站起来,对着吕元说,“你让小元评评。咱们柏庄这拆迁,你知道怎么就拆不下去了吗?”

“不是说等着安置房做好,再拆吗?”吕元是昨天晚上听王书记他们说的,当时他还觉得这办法挺好,先安置再拆迁,那可真的是为拆迁户着想了。

“安置房?”吕宏哈哈笑起来,大哥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吕宏说:“什么安置房?那是给人住的吗?”

“怎么就……”吕元有些糊涂了。

吕宏说:“那安置房是在做,而且快封顶了。看着真的好看,都是楼房,比咱从前的房子好得多。可是,那不是给人住的,那是……”

吕宏正说到关键处,门“吱呀”开了。堂兄主任半个身子探了进来。大哥看着堂兄,有些尴尬地笑笑。堂兄说:“都吃饭呢。晚上本来村里想安排,可临时有事。小元,啊,不,吕主任,都习惯不?”

吕元还在喝粥,边喝边说:“我有什么不习惯?我本来就是柏庄的人,怎么不习惯?倒是村里这样安排,真的不合适。堂兄你来了正好,替我谢了他们,真的不能再安排了。”

堂兄主任坐下道:“可不能这么说。现在,我们关起门来都是老吕家的人,咱们说话也别罩着了。小元哪,这次你回青桐,可是件大事。从县里到镇上,都重视得很。可是……怎么说呢?他们重视归重视,却不出面,担子都压在咱村里了。你没见王书记一天到晚要来陪着你,还不就是为了这?”

“重视我?”吕元放下碗,说,“我这小记者就是回乡来做个冬至,至于这么重视吗?何况我这次纯粹是私人行为,又不涉及工作。”

“那可不一样。你现在是名记者了,你写的报道都通天了。地方上当然……”堂兄主任看着吕宏,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吕元其实也知道,现在地方上对媒体的感觉,那确实是四个字“爱恨交加”。要宣传时,他们是爱着媒体的,巴不得媒体把他们写得如花似玉;但媒体一旦批评他们时,他们就会着急,四处找人灭火。可是这次吕元回乡,除了冬至给父母上坟外,再没其他的想法了。县里、镇里是不是太敏感了?想到这,他问堂兄主任:“你和王书记来陪我,都是县里安排的?”

“那倒不是。”堂兄说,“县里让我们安排好,但不要影响你。陪你,是我跟王书记私自决定的。我们可是出于真心,毕竟你也很少回来,何况又确实是咱们柏庄的大名人呢!”

堂兄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吕宏在边上却坐不住了,说:“堂哥,别说得正儿八经的。我可知道县里、镇上打的主意。”

“别乱说。”堂兄正色道。

吕宏腾地站起来,大声说:“我怎么乱说了?你不就是个村主任吗?你以为我不说,他们就不知道?”

“知道什么?”堂兄也站起来,用手指着吕宏,说,“我就知道这拆迁的事,是你在里面挑头的。你还想怎么样?想把这事捅上去,是吧?”

大哥拉着堂兄,又对吕宏道:“回去吧,别吵了。越吵越不像话了。”

吕宏临走时又对吕元说:“他们防得了你,可防不了我们!走着瞧。”

堂兄主任又抽了支烟,面色缓和些了,便对吕元说:“让吕主任笑话了。不过,村里工作就是这样,讲究不得方法。”

吕元说:“我怎么听着吕宏哥有些话没说出来?是不是拆迁上有些问题?”

“没有,没有!”堂兄主任赶紧解释,又问大哥,“大哥,你说是吧?没问题的。”

“那……也是。”大哥含糊着。

堂兄主任走后,吕元便问大哥村子里拆迁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大哥说:“这事你最好别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这次回来就是为咱父母上坟的,别的事都不要插手。青桐是老家,能不问就不问。至于拆迁,这是拆迁户与上面的事情,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反正你就是别掺和。”

“我不掺和。但我既然回来了,总得问个清楚吧?”吕元说。

大哥态度坚决,说:“这事不必再问了。到此为止。你上楼休息去吧!”

吕元还想再说,但被大嫂的目光给制止了。他知道大哥的脾气,不想说的,你再逼也枉然。他只好上楼,看了会微信,便关了灯。就在他渐渐有了些睡意时,忽然听见楼下人声大了起来。不仅仅有大哥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但这激烈之中,又显然在刻意压抑。吕元就更奇怪了,村子里的人喜欢串门,这是常事。而且按大哥的说法,今天晚上村子里会有不少人从外面赶回柏庄,好在明天冬至日上坟祭祖。也许是这些人回来后到大哥这儿来叙叙,毕竟都长年在外,一年也难得见上一次两次。可是,叙叙也不必这么激烈,更不必刻意压抑。他干脆起床穿上衣服,也没开灯,摸黑开了房门。外面的声音果然很大,楼下堂屋里灯光明亮,他出门往楼梯边走了几步,就看见桌子前围坐着十来个人,旁边的长条凳上还蹲着两个。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面,只听见有人说:“后天早晨我们分头出发。最好让一批人明天下午就过去。有车子的尽量开车子。没车子的,可以跟车。”

“每户都要去。一户都不能少。”又有人道。

“我想大家最好现在就在这上面签个字,明天都忙,也打眼,不方便。”这是吕宏的声音。

有人立即应和着:“是得签字。这不是哪一户的事情,是关系到咱们整个柏庄的大事。都得签。”

“那还有几户没来的呢?怎么办?”大哥语气中有些担忧。

吕宏说:“没来的,马上打电话问清楚,只要他们愿意,我们代他们签名。不过,电话都得录音,免得到时不认账。”

吕元想看来这事还挺严重,连电话都得录音,这一招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腿站得有些麻木,就移了下,不想碰动了脚边堆放的装修没用完的瓷砖。最上面的瓷砖滑了下来,与铺在地面上的瓷砖一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下面马上有人问:“怎么?上面有人?”

大哥说:“没啊。只有小元在房里睡觉。我上去看看。”

吕元立即退回房里,迅速地脱了衣,躺进被窝。大哥上了楼,开了灯,又进了房,看了下床,然后又出门,关了灯,下楼,对众人说:“是堆着的瓷砖掉下来了。”

吕元也重新穿了衣,悄悄地走到楼梯口。下面人声沉默了会,吕宏又说:“我倒是觉得我们这事还得搞大些。现在,不是有现成的人来帮我们吗?”

“谁?”有人问。

吕宏顿了会,才说:“小元哪。小元现在可是名记者了。他那笔头子多厉害,写的稿子能直接送到中央去的。”

“那是不得了了,要是能让小元给我们写个东西反映反映,或许县里就不敢再胡来了。”大家都附和着。

“这不行!”大哥说,“小元是回家来做冬至的。何况他也不适合来写咱们柏庄的事。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掺和进来。”

“那倒是。再怎么说,小元跟我们这些农民也不一样。他要是掺和了,跟县里、镇里都不好交代。我看,还是别打这主意了。咱们就一条心定了,后天集体去省里。”这声音刚才一直没出现,这是第一次出现。吕元听着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楼下吕宏又开口了:“既然说定了,咱们就干。现在签字。”

冬至。挑坟。烧纸。叩头。等一切结束,雾也消散尽了。站在祖坟边上,吕元看见,这西边的广大的岗地上,活动着不少人影。都是挑坟的人,都是从外面赶回来的柏庄人。他就想起昨天晚上在二楼听见的那些事情,便问大哥:“庄子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看你们总是在一块商量。”

大哥一惊,拿烟头的手抖了下。二哥也望着吕元,说:“什么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大哥睨了二哥一眼,说:“这么个小庄子,能有什么事?你看见大家商量了?”

“大哥,我昨晚都听见了。”吕元说。

大哥这下顿住了。他又点了支烟,却没说话,而是站起来,又绕着坟头转了一圈,说:“这好坟,好风水,可惜……”

吕元追了句:“你们是要去省里吧?”

大哥又一震。接着,大哥走到吕元边上,语气低缓,说:“这事,小元你听好了。不管你听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再问,更不要掺和。你回来就是给祖宗们上坟的。后天一早,你就回北京。柏庄这边的事,不是你能问的,你也不该问。”

“我怎么就不能问,不该问了?我好歹也是柏庄人。我也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吕元说,“我既然回来了,又知道了,你让我怎么能不问?”

“不准问。不要再说了。烧纸!”大哥将带来的黄表纸按坟头分成了五份,中间两棺大坟的相对多些。纸分好放在坟前,大哥开始点火。风有些大,大哥用身子遮着风,先点了几张表纸,然后再迅速地用这些点燃着的表纸去点燃其他的表纸。不一会儿,祖坟头上便跳动燃烧着黄色的火焰。这些火焰时高时低,时聚时散。大哥又用树棍在火焰周围画了个圈,说这样这些纸钱便不会随风飞了。吕元也拿着棍子,拨弄纸火。一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吕元记得从前跟着父亲来上坟时,到了烧纸这环节,也都不说话。他们是怕惊动了祖宗们收钱。如今,父亲母亲也和那些祖宗一起了,他们收到孩子们的钱后,是否还是那么憨厚快乐地笑着呢?

纸烧完后,便是放鞭炮。

鞭炮响起,上坟的氛围便一下子达到了高潮。吕元站在坟头上,渐渐地有了苍凉空茫之感。

回家正好吃早饭。大嫂特地炒了菜,三兄弟开了瓶酒。大哥说:“就我们三个,慢慢喝。”

酒喝了两杯,吕元又接起了话头,问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要到省里去。大哥这下有些不高兴了,黑着脸,将正举起来的酒杯使劲地放到桌子上,说:“小元,我再跟你重复一遍,这事你不需要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要再问,我马上就送你到车站,你回北京去。”

吕元没想到大哥反应如此强烈,他喝了口酒。大嫂在边上道:“小元哪,你大哥是为你好。你现在是公家的人,是有身份的人,不要掺和这事。这事,可大可小。掺和了不好!”

二哥给吕元加了杯酒,说:“听大哥大嫂的。装聋作哑,不就行了?”

“我可不是装聋作哑的人!”吕元又喝了杯酒,酒在喉咙里有些刺人。吕元说:“我是记者,记者是干什么的?就是要说真话。我虽然现在在北京,但我也是柏庄的人,我有权利知道这事。”

“别再说了!”大哥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喝酒!”

这一餐酒因此也有些沉闷。大嫂在边上尽量地说着话,但三兄弟都不太理会。大哥一直黑着脸,大哥黑脸的样子,还真的与父亲从前差不多。二哥喝酒快,一瓶酒一个人喝了一半。喝完酒,他抹了下嘴,说有事,就先走了。这符合二哥的性格,他是三兄弟中最精明的。二哥临走时对吕元说:“听大哥的话。大哥说得没错。你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吕元说:“这不是浑水!这……”

二哥用手势制止了他,然后转身就出了门。大哥也不发话,大嫂在后边追了句:“晚上再过来吃饭啊!”

吕元将杯子里的酒喝尽了,说要上楼休息一下。这时,正好来了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显示出是青桐的号码。他犹豫了下,还是接了。是个女人的声音,问他:“吕元吗?还记得我吗?”

骗子!这是吕元的第一感觉。骗子总是一开口就问:“还记得我吗?”然后是:“你猜猜嘛,猜嘛!”他本来想挂掉,但那边又继续道,“我是你高中同学,我听说你回来了,想去看看你,元元,好吗?”

吕元心里一紧,像一只小撬棍,一下子撬到了他心脏的最深处。那种感觉是心脏整个地提溜了上来,往上升着,却又有下坠的痛感。不是仅仅因为这是个女人的电话,而是因为她称呼他“元元”。从小到大,一直到现在,如此称呼他且被他认可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早已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了、沉淀了。可现在,却一下子像犁地一般被翻了上来。吕元觉得眼前开始幻化出无数个影子,这些影子有的是她的头发,有的是她的眼睛,有的是她的鼻子,有的是她的身材……这些影子重叠着,又迅速地分开;分开后,又迅速地重叠。吕元答道:“好,好!”

放下手机,吕元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用袖子拭了下,然后反身对大嫂说:“有个同学要过来看我。”

大嫂说:“过来吧,现在同学关系最时髦,到处都在搞同学会。前几天,还有人打电话给我让我参加同学会。都老了,还搞什么同学会?让人笑话。”

吕元说:“大嫂一点也不老。”他说的是实话,大嫂这几年跟着大哥到了北京后,确实是过得一年比一年好了。

大嫂笑笑,让吕元先去休息,等同学来了,再喊他。

吕元上了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虽然嘴上没说出女同学的名字,但他知道这个名字一直就在他的心尖上,就在他的嘴边上,随时都可以滑出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忘记这个名字,可是,这名字就如野火,春风一吹,便格外地疯狂了。他得尽力地压制,四十多岁的人了,虽然也有春天,但绝对不应该是疯狂的春天了。

下午三点,大嫂上楼来喊吕元,说你那同学来了,快下来。吕元慢吞吞地下了楼,一转楼角,就看见一个烫一头黄色头发的女人正坐在桌子边。她侧着面,脸上丰腴饱满。她正在吃瓜子,看手机。吕元愣着,大嫂已出门去了。吕元走到桌子边,没喊,只是给她的杯子里续了点水。她伸出手在杯子边上示意了下,那手指也是白而肥。吕元“哎”了声,她一抬头,先是脸色立马凝住,接着又花一般地一下子绽放。那脸成了一只荡漾着笑容与激动的大瓷盘,闪着光泽,晃荡得厉害。吕元不忍再看,甚至心里起了疑惑。她倒是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吕元以为是要握手,却不想她一下子就来了个拥抱。香水和新做的头发的气息,一下子冲到吕元面前。吕元突然有点恶心,他吞了口口水,推开她,说:“坐,喝茶。”

她重新坐下,眼睛却盯着吕元,一开口,声音特大,说:“还真没变。都二十多年了吧?那时,你在班上暗恋我的时候,还那么怕羞,现在都成大记者、大名人了。”

“哪里?还不是一样,混碗饭吃。你呢?”

“我啊,哈,也混碗饭吃。当年我不是没考取吗?后来我二叔帮忙,搞了个聘干。再后来,哈,就……混成现在这样子了。我现在在县妇联。”

“那挺好的。孩子也……”

“都上大学了。”

“那你现在轻松了。我孩子还正在准备高考。”

“你懂事早,结婚迟。”她喝了一大口水,说,“那时你追我,后来怎么就不追了呢?”

吕元心又紧了下,他没有回答,只是转了个话题问:“现在工作也不忙吧?青桐这几年发展得不错。”

“工作就这样。我现在一个人,离了。一个人过,自在。我就这性格,不适合两个人过。这你那时候看出来了吧?”她没等吕元回答,又道,“青桐发展得怎样,我们也不知道。我只管拿点工资。说到工资,让你笑话了。你是大记者、名人,县里领导都巴结你,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你一天消费吧?”

吕元被她这么一说,反倒局促起来。他低头喝了口茶,说:“都一样。都一样呢!时间真快,一晃都人到中年了。”

“人到中年?我都老年哪!哪像你……哈,哈,要知道你还这么年轻,我当时就……”她似乎有些伤感,但很快就快乐了起来。她望着吕元,嘴唇动了动,接着声音大了起来,“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回来了?”

“怎么知道的?”吕元问。

“我是心里感觉到的。”她一脸的神秘相,这倒与当年高中时代有些相似。

“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我就是想感觉,你吕大记者也不愿意让我感觉了。是宣传部那边通知我的。我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俩是同学。”

“宣传部?”

“是啊,江部长亲自打电话给我,说让我过来见见你。我说这正好啊,我也想见见。看看当年那个瘦瘦弱弱、一说话脸就红的小男生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这可不,就来了。你还真没变。只是我都老了,老了啊!”

吕元想女人的情绪就是飘忽,说变就变了,他赶紧安慰道:“没老,没老。还是当年那么好看。”

“真的?”

“真的!”

她沉默了会,低头,转动着茶杯。然后抬头说:“回青桐来就是为了上坟?”

“是啊,就是上坟!”吕元说,“从我父亲去世到现在,已经五年没回来了。今年是下了决心要回来。”

“是应该回来。毕竟青桐有你最美好的回忆啊!”她大概是感觉说得太露了,又补充道,“走得再远,家乡毕竟只有一个。是吧?”

吕元说:“是的。美不美,家乡水呢!”

她忽然就站起来,走到吕元边上。吕元身子往后仰了仰,她一笑,说:“你不是要回来跟着他们胡闹吧?”

“什么?胡闹?”吕元一下子也站了起来,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

她退回去,坐下,说:“我想你也不至于。毕竟是大报社的名记者,哪能这么没素质?他们闹归闹,有些本来就是无理的要求。不过,我也不太懂,我只是问问,问问而已。”

“他们?他们是指哪些人?”吕元紧追道,“老同学,能不能将话说得透点?”

“真的没什么。没什么!”她朝着地上吐了片茶叶,抬头时,脸通红。这通红的脸,又让吕元一下子回到了学生时代。他没再往下问了。她说:“要不要我喊一下在青桐的同学,咱们聚聚?这几年,其他同学回来,我们都是聚聚的。”

“不必了。真的,我明天下午就得走。”吕元说,“昨天吴大雨也来过。我怎么感觉你们都有些神秘兮兮的?”

她半笑不笑,脸上的皮肤有些臃肿。她说:“不是我们神秘,是大记者您太神秘了。”

吕元没办法笑,只好干坐着。大嫂回来了,大嫂说:“晚上就在这吃饭吧?难得同学见见。”

“不了,不了!”她仓促地拿起包,说,“我得走了。”刚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对吕元道,“我是真的想来看看你的。其他的,那都只是个借口。”

吕元的心一下子又提上来了,久久的,下不去。

王书记和堂哥主任像约好了似的,几乎同时过来了。王书记问吕元,这两天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吧?吕元说习惯,习惯得很。老家呢,怎么待着都习惯。其实他心里倒是真的有些不习惯,那就是这村里干部老是过来。

照例要喝酒。吕元一再推辞,还是喝了一点。堂哥主任和大哥赌起了酒,两个人喝得舌头打不过弯来,惹得大嫂在一边干着急。最后还是吕元发了话,说不能再喝了,再喝都喝大了,就没什么情分了。堂哥主任才将杯子反扣到桌上,说:“酒,我陪你喝了,老大,就别再给村里惹事了。”

大哥红着脸,说:“惹什么事?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再喝。”

王书记插话说:“都别喝了。酒再喝,更要出事。吕总啊,主任话糙理不糙,他是担心哪!村里总有些人在嚷嚷着拆迁的事,还有人说那宏大实业不是在搞生产,是在搞污染。这简直就是瞎操心嘛!那么好的回迁房,这么好的政策,哪里有?还不满足?”

堂哥主任的烟烫着了手,他一声叫唤。王书记朝他喷了口唾沫。

王书记声音更大了,说:“吕总,你不会也掺和他们了吧?我都知道,是那个姓叶的在里面捣乱。总有一天,他会被抓进去的。唯恐天下不乱,这不是好人!”

“书记不能这么说。”吕元问,“到底什么事,让书记这么发火?”

“什么事?”王书记打了个酒嗝,手画了下,说,“他们说污染。污染!吕主任,你知道吧,说那房子根本不能住人。你闻闻,这空气中有污染吗?”

“这倒是没有。”吕元从回来到现在,也没闻见什么特殊的气味。

大哥甩了一句:“书记,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两天怎么没了气味?还真要说亮堂?我不说,并不是不想说。只是小元在这,我不能说。这是村里的事,不关小元的事,也不要让小元掺和进来。等小元走了,咱们再慢慢理。”

“吕总,你这么说就不太好了。你是企业家,在村里有号召力,你得配合和支持县里村里的工作!”王书记情绪激动起来,近乎骂人了,“吕总你可不能跟那些无赖一样!他们是谁?是无赖,无赖!”

“书记,你这话不妥!”吕元说,“村民怎么成了无赖了?”

堂哥主任马上过来打圆场,说:“书记随口一说,也是被急昏了。大家酒都喝不少了,散了吧,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王书记临走时,又朝大哥道:“吕总,你多聪明,多明白!何况现在,你得为吕主任考虑考虑,千万别影响了吕主任。吕主任可是我们青桐的名人,可是大有前程的。”

“王书记你这……”大哥还想再说,被大嫂给拉开了。

堂哥主任和王书记上了车,车子开动时,王书记又下来了。他趔趄着,直接走到吕元面前,说:“吕主任,你看到了我们这些小村干部的艰难了吧?艰难哪!”

“这……书记,我……”吕元不知说什么好。

堂哥主任又下车过来拉着王书记上了车。车子开走后,大哥气还未消。吕元说:“看来你们要搞的事不小,是不是我这次回来,村里这么客气,也与这有关?”

大哥说:“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那好,我就告诉你。”大哥说着,到房里拿出一摞纸,递给吕元,说,“这都是这两年庄子里人写给各级的上访信。都没回音!这些,是在叶老校长的指导下,庄子里的人给省政府写的。明天,庄子里每家出一个人,集体去省里上访。”

“集体去省里上访?”吕元说,“这事可大可小。就没别的路可走了?”

大哥说:“这事闹了两年,企业还在天天生产,黑烟滚滚,气味难闻。我们找人检测了那气味,有毒。县上说那是招商引资的企业,整改得慢慢来。开发区更是以拖为主,这不,回迁房都做好了,企业整改的事,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叶老校长,为这事被县里通报批评,他儿子在单位上也受到了牵连。庄子里的人也到企业去过几次,好几个还被保安给打伤了。”

“那你们想?”

“将宏大集团关停。否则,庄子上就不拆迁。”

吕元翻动着材料,有情况说明,有检测报告,还有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摁满手印。红红的,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大哥却将材料一把撸了过去,说:“这事到此为止!从现在起,小元,你记着,你不知道这事,也绝不能掺和这事!”

“大哥,我是记者,怎么能……”

“就这么定了。我酒喝多了,睡觉去了。”大哥再不理会吕元,径自回房了。

吕元叹着气,大嫂劝他听大哥的话,说庄子里的人去省里,就是县上、镇上、村上知道了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但你是记者,吃公家饭,一旦掺和了,就被别人拿了把柄,对将来都不好。吕元说:“我不是掺和,我是记者,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何况这事关系到咱们老家这么多人的生存和生活呢。”

大嫂说:“你也别犟了。这事听你大哥的,没错!”

正说话间,两台车子开了过来,一群人闹哄哄地下了车。吕元心里一惊,心想不会是县上来找大哥的麻烦了吧?人群中有人喊着:“大记者,走,咱们乐去!”

吕元愣着,他不明白又是什么事情冲着他来了。下午刚来过的女同学这时上来了,说:“都是同学,能来的全部来了。咱们去唱歌!”

“这么晚了,不唱了。谢谢你们!进屋坐坐吧!”吕元道。

“不坐了。包厢都定好了,出发!”她拉着吕元就上了车,然后朝着站在门口的大嫂喊道,“大记者今晚上就交给我们了。你放心!”

车子发动后,吕元挨着她坐在后排。吕元感到她强大的体温正倔强地向他涌过来。他想挪挪身子,却挪不动。而她挨得更近了。他闻到了她的香水味,有些刺鼻。他的手极不自然地抱在胸前,但车子不断地晃荡,他的手最终沦陷进了她的肥厚的大手中。他想挣扎,却徒劳。好在车子很快就进了县城,到了“潇洒会”。她总算放了手,但临放手时,还在他的掌心里画了下。他也觉得世上的事真的不可思议。从前他那么渴望能拉住她的手,可现在……

“潇洒会”是处会所,据说是青桐最高档的消费场所。一群人拥进包厢,她一一做了介绍。吕元随着介绍一一地回想起这些人从前的面容。有的记得,有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但不管怎样,毕竟是同学,说着,唱着,又加上啤酒,情绪渐渐地就出来了。而且这种情绪越说越浓烈,越唱越激动,越喝越潇洒。吕元被她搂着跳了好几支舞。她呼出的气息,让他的脸发痒,让他的心恍惚。他只好出了包厢,站在走廊上清醒了一会。等他再进去,她给他递了片橘子,然后倒了杯啤酒,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喝酒吧?来,走一个!”

他想都没想,干了。

她又倒了一杯,说:“你不回敬我?”

他又干了。

她笑起来,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这才像当年的你。我心中的你!”她的身子又挨了过来,吕元让了让。她笑得更大声了,惹得其他人都张望着。她一挥手,说,“我要和大记者唱首歌!”

《恋曲1990》音乐响起,他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脑子里闪过无数的画面。唱着,唱着,她靠在了吕元的身上。吕元的手也环过了她的腰际。唱着,唱着,吕元竟然眼睛发湿,鼻子发酸,内心的春水发涨。

突然,音乐停了。

包厢里“哗”地亮了起来。一群穿制服的人拥进了包厢,大家先是愣着,接着有人问:“干吗?”

“例行检查。”来人中有人亮出了身份,原来是联合检查组,包括公安、文化执法、消防等。这种例行检查,对于娱乐业来说,本是常事。可是,检查组中却出现了新的成分。一个中年模样的人拿出证件自我介绍说:“青桐纪委。”

一下子,包厢里有些慌了。

问话。笔录。程序。半小时后,这些人离开。她对吕元道:“对不起!真没想到。我马上与领导联系。”

她出了包厢,十分钟后回来,对大家道:“根据反馈,主要是公职人员出入会所,这违反了有关规定。我真没想到,让大记者为难了。不过,我已经跟领导汇报了,他们很重视,正在研究,很快就会有回复。”

大家也都默然,有人提议散了吧,有人说等着结果。又过了十分钟,她又出去打了个电话,然后进来宣布:“没事了。县里很重视,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吕元说要回柏庄。大家又是一阵嚷,说都下半夜了,回去还不惊动家里人?干脆,集体住宾馆,难得同学聚会,就“重同学轻家庭”一次吧!吕元也不好阻拦,大家到了青桐宾馆,开了房间住下。她就住在吕元隔壁,吕元临睡前,她发来信息:“易部长亲自过问。他可能明天上午会给你电话。感谢元元!我很快乐,晚安!”

他写一段话,但想想,又删了,只回了两个字:“晚安!”

这一夜,准确点说是这下半夜,吕元基本没睡着。天快亮时,他刚刚眯了会儿,手机响了。是大哥。他接了,以为大哥是告诉他要去省城的事,却不想大哥一开口就问道:“听说昨晚上你们出事了?”

“什么?出事?没啊!”吕元答着。

“还没呢。大清早,王书记就电话告诉我了。”大哥有些着急,说,“都怪我昨晚酒喝多了,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去的。你看这事……怎么办呢?”

“没事的,大哥!县里已经处理过了,没事。”吕元问,“你们……不是去省城吗?”

“这事你别管。我不去了。”大哥挂了电话。吕元听得出来,大哥很生气。他就纳闷了:王书记将这消息捅给大哥,到底什么用心?他干脆起床,出门到宾馆后面的小花园里走了走。早晨空气清新,花草上露水晶莹。人工湖里,水波不兴。他沿着湖走了三圈,脑子里却还是一团麻。他想这仅仅只是个偶然事件:一个回乡的记者被同学拉进会所唱歌,结果正好碰上例行检查;然后县里经过研究,不予追究。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是,这么简单的事,王书记怎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大哥?

吕元想着想着,还是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大哥先是不接,接了,吕元问:“王书记还说了什么吗?”

“他说县里领导看你是名记者,所以……”大哥依然在气头上,问吕元在哪里,他开车过来接。吕元说在青桐宾馆。大哥说:“那你等着,我很快就到。”

吕元回到宾馆,刚开了房门,她就过来了,说听见这边房间有动静,估计是起床了,就过来看看。吕元说:“感谢了,老同学聚聚,不容易。让你费心了。我大哥马上会来接我,我就回去了。其他同学也就不打招呼了。”

“怎么?马上要走?”她有些意外,盯着吕元问。

吕元点点头,说:“大哥已经在路上了,很快会到。今天还要到一些老亲戚那里去走走。”

她喃喃道:“是啊,是啊,要走了。”

吕元笑道:“现在同学们都联系上了,以后就方便了。到北京去时,记着找我。”

她点点头,“嗯”了声。

大哥过来后,吕元跟着大哥上了车。大哥脸色铁青,车子出了县城,大哥就道:“还说是记者呢,一点敏感性也没有。”

吕元也懵了,问:“怎么扯上敏感性了?”

“这还不敏感?”

“怎么个敏感法?”

“你真是……一个名记者,出入会所,被纪委抓了现行。而且,这记者还可能牵扯到集体上访。这还不敏感?”

“这……我真的没想到。”

“你是被同学情和酒给冲昏头脑了。”大哥说,“这事,我就怕他们拿来做文章。”

“有什么文章可做?不就是同学在一起唱唱歌吗?”

“可那是会所。公职人员是禁止出入的。”

“大不了通报下。”吕元说,“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对我。”

“理由?”大哥问,“还需要理由吗?”

吕元一时语塞。车子已经到了大哥家门口。下车时,吕元问:“大哥真的不去了?其他人呢?”

“不去了。”大哥又补了句,“其他人的事,别问。”

上午九点,吕元接到了宣传部易部长的电话。

易部长声音低缓,说:“吕主任,我得向你道歉。一来是有两个项目的事,在忙;二来是因为这次你是回乡上坟,我想你也不太愿意被人打扰,所以就没去迎接你。实在抱歉了。特别是昨晚的事情,让你受惊了。我已向主要领导汇报,并且批评了有关部门。这事请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那就谢谢易部长了。”吕元说,“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回来就应该向地方宣传部门报个到。但这次完全是私事,所以……我下午就回北京了,多有打扰,请易部长谅解。”

“哪里,哪里!”易部长说,“下午就回北京?太匆忙了吧,我还想请吕主任给我们全县的领导干部做个领导干部如何应对舆情的报告呢!”

“不敢当。这回实在是没时间了。”吕元想起大哥他们说的回迁房的事,就道,“易部长,我老家柏庄这边拆迁的事,想请您重视一下,看看怎么处理?”

“吕主任这是关注基层民情民意啊,好。县里就欢迎吕主任这样关心家乡的人士多给我们的工作提建议。至于宏大集团的事情,我也知道。我们有信心有决心解决污染问题。不过得有时间。何况事实上,问题也并非老百姓讲的那么严重。”易部长大概是喝了口茶,然后说,“这事肯定会解决。县里不是不想解决问题,而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和选择合适的方案。可是柏庄的那些老百姓哪,唉,以为上访是万能的,动不动就上访,这让我们的工作很被动。这不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还会恶化矛盾、阻碍问题的解决。吕主任,你是大记者,一定比我们更清楚,是吧?哈哈,是吧?”

“我看主要还是县里的态度。”吕元说,“老百姓上访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县里只要真重视了,不就是一个招商引资的企业吗?”

“哈哈,哈!吕主任,基层有基层的苦啊。当然,我不能向你诉苦。我是要请你多宣传青桐发展成就、宣传家乡变化的。另外就是下午的报告会,吕主任真的没时间?那就太可惜了,下次我一定专门请吕主任回来,陪吕主任好好地看看青桐的亮点,感受感受青桐的活力。”易部长这是虚晃一枪,他故意岔开了吕元的问题。

吕元还想再说两句,易部长又道:“吕主任,那这次我们就不强留你了。下次一定专门请你回来,一定!”

吕元说:“谢谢,谢谢易部长。”

易部长已经挂机了。

中饭。王书记和堂兄主任又来了。刚吃完饭,外面场子上有人喊道:“酒喝得快活吧?你们这些人,以为这样就能成?老子非得告下去。省里不行,直接到中央!”

“吕宏!”大哥立即冲了出去,吕宏已经到了门口了。大哥问,“回来了?”

“看不见一个大活人,是吧?不回来还等着被抓进去?”吕宏骂骂咧咧的,一直进了屋,见着吕元,说,“大记者也在。要不要采访一个被截访的小老百姓?”

王书记立即上前来站在吕元前面,对着吕宏大声道:“吕宏,你要干什么?吕主任马上要出发回北京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回北京了?哈哈,衣锦还乡,好吃好喝,转了一圈,回北京了?”吕宏对着王书记道,“过后再说?你以为我们这事,村里还能问得了?跟你们说,等于没说。我想问问,是不是你们告诉县里的?”

“没有。”王书记言词肯定。

吕宏“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对站在门边的大哥说:“村里没告诉县里,你信吗?县里有顺风耳,听见了?还是有千里眼,看见了?”

大哥按着吕宏坐下,又给他点了支烟。

王书记拉着堂兄主任已经往外走了,到门口场子上,才回头对吕元道:“吕主任,下午就不送了。县领导那里,我会汇报的。”

吕元没回答。

吕宏倒是很快地回了句:“你们还要汇报柏庄这上访的事吧?请你们也汇报一声:如果叶校长不放出来,我们马上直接到北京去上访。”

王书记他们却已经快速地离开了。

大哥问吕宏:“叶校长怎么了?”

“听说被抓了。”吕宏说,“我们早晨分头出发,结果约定时间大家都没到。打电话一问,才知道都被截了。有人说叶校长昨天下半夜被抓了,反正现在电话打不通。”

大哥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事连累了叶校长,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办?继续上访!”吕宏态度坚决。

大哥却沉默了会,望着吕元。吕元说:“上访是条渠道,但不是唯一的渠道。还是得争取地方政府的重视与支持。”

“我们也知道。可是……”吕宏说,“不行,请小元写篇文章……”

“这不行!”大哥马上道,“小元不能掺和这事。现在叶校长被连累了,不能再连累小元。下一步怎么办,我们过后再商议。”

吕元说:“文章倒是可以写,但有没有作用就很难说。何况……”

大哥再次道:“文章不要写。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吕元说:“我怎么着也是柏庄人!”

“柏庄人多着呢,这还轮不到你来。”大哥生气道。

吕元只好不说话。吕宏也闷着头抽烟。大嫂一边收拾一边问:“这事怎么就让县里知道了呢?”

“有叛徒!”吕宏道。

“叛徒?”大嫂瞪着眼,问,“那谁是……”

“我怀疑是……”吕宏迟疑了会,望着大哥,又望望吕元,摇摇头,说,“不说了,还是不说了。说了不好,不好!”

大哥竟然也没再问。大嫂也沉默着。吕元倒是问了:“怀疑是谁?”

“其实也只是怀疑。还是不说了罢。”吕宏转头问大哥,“小元要出发了吧?”

出发时,天下起了小雨。大哥说:“我喝了酒,且有些不太舒服,就让司机送你吧!记着,柏庄这边的事,就忘了,不要再想了。我手头还有些事,等处理完了,就和你大嫂一起去北京。”

吕元说:“柏庄的事,我忘不了。不过大哥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不是乱来,是根本就不能来。”大哥再次叮嘱道。

吕元点点头,说:“放心,放心好了。”

大嫂也在边上叮嘱。吕元这一瞬间有种从前离家时的感觉。柏庄就在眼前,但却已经开始遥远了。

车子刚出了柏庄,就被堂兄主任给拦住了。堂兄主任对吕元说:“柏庄的事复杂得很,我也是无能为力。其实谁想住在那毒烟之中?那会短命的,会害了子孙后代的。可是,没办法啊!小元兄弟,你可真的不能怪我。”

吕元看堂兄主任的脸上也是一脸的无奈,便道:“哪能怪你!这是上面的事,我懂的。”

堂兄主任这才放了心。吕元上车后,渐渐有了困意。他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睡会儿,脑子里却又泛出一层层的云雾。他干脆睁了眼,看着疾驰而过的道路两边的田野、村庄、树木与河流……

手机响了。

是她的短信。短信说:

元元,重逢让人高兴,也让人忧伤。谢谢你!实在太对不起了。想来想去,我必须跟你说明一下:这次见你,都是按照县领导的要求来做的,包括昨天晚上的唱歌。例行检查说是例行,但以前真的没有过。是不是针对你,我说不准。总之,请你原谅!

吕元看完短信,没有回。刚才一片空白的大脑,此刻疯一般地长出了一片森林。这些飞舞的枝丫,在他的大脑里纵横驰骋,他渐渐就失去了方向。他甚至觉得自己正被森林裹挟着,成为一段朽枝、一截腐木。他颤抖了一下,他颤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年轻的司机都发现了。司机问:“怎么?吕主任不舒服?”

“没有,没有!”吕元说,“只是有点冷。”

“空调温度够高了。不行,我再调高点。”年轻司机说着调高了温度,又打开了音响。吕元听着收音机里嘈杂的谑笑声,皱了皱眉。这时,他的目光正好掠过后视镜——一台黑色的小车正跟在后面,他心又一颤,他让司机停会车,说他有些头晕,下去吹吹风。

司机靠边停车。吕元下了车,他看见那辆黑色的小车慢慢地往前开去,那是一辆帕萨特,车牌号是Z00032……

吕元重新上车,竟然笑了一下。他莫名地想起那个村里王书记一直讲着的成语:衣锦还乡。

哈,真的是衣锦还乡啊!

第二天下午,记者吕元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了。他接到了吕宏发来的一组图片。一共三张,第一张是朝阳中的楼房与升起的浓黑的烟雾,第二张是许多人聚集在宏大集团门前的场景,而第三张,则是满满的红手印。

吕宏还写了几句话:

叶校长脑溢血住院了。

二大爷昨晚上吊死了。

叛徒是你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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