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 锁

2018-11-12 21:19王彤羽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骑楼薄荷

王彤羽

离开这座滨海小城有十年了吧?虽然每逢过年都回来看望年迈的父母,可关于这座城的某部分记忆似乎已被尘封。它像被一个坚硬的金属块层层包裹,任我怎么也砸不烂,看不清,触不及。我试图回忆,可脑子里满是灰色浓雾,迷乱了我意欲寻找的小径。我摸索着艰难前行,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想看清前方是什么。越往前行,雾气越重。我头痛欲裂,蹲在浓雾里不知所措。父母哽咽的声音适时从光亮处传来:汪林,我的孩子,没事了。

关于这座城,我唯一记忆深刻的是,坐在小城特有的人力三轮车里,经过外沙半岛桥头时,老街入口处那幢矮小陈旧的骑楼。三轮车夫穿着亮橙色的衣服在前面使劲地蹬。为了让车子走得更快,他几乎是站式骑行,撅着屁股不粘座包,身体一歪一扭地左右摇摆着借力,像杂耍戏里的小猴骑车。每次经过这幢骑楼,我都会把身体向右前方极力探出,努力抻长脖子,向它张望,直到它消失在我频频回首的视线中。我不知道它代表了什么,和我有何联系。我好奇在数不胜数的建筑物里只记住了它,惦记着它,年复一年的。每次看到这幢骑楼,才恍然想起我与这座城是如此的熟悉。不过,又甚是茫然,记忆中这楼我从未走进去过,却心心念念地惦记,似乎这是我与这座城发生关系的唯一证据。而现在,搭着我的三轮车再次飞奔经过这幢楼房时,我告诉自己:我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父母年迈,在他们苦苦相劝下,我放弃大城市待遇优厚的助教工作,回到了这座滨海小城。和以往一样,我去祭拜我哥。墓碑上工工整整地刻着两个清秀的楷体字:汪塬——那是我哥的名字。我记不起我哥是怎么去世的了。父母说他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一场意外丧命。他们诉说时神情凄惶,眼光躲闪,夹杂着痛苦与悲戚。我看着墓碑上我哥的黑白相片,笑容灿烂,却和这片坟垌极不般配。我无法把我哥的笑容和父母的悲伤联系在一起,我甚至有点恼恨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的肆无忌惮。我凑近他的相片看了又看,觉得我哥的笑容里多了点什么,凶狠?冷酷?我看着父母在抹眼泪,却丝毫不觉得悲伤。我想我该跟着一起悲伤才对,可我只是麻木地瞪着那张照片出神。我无从忆起这张脸的主人在我十二岁那年所发生的事情,似乎他在我的人生里,和我没有过任何交集,似乎他一出生就躺在了这片墓垌。我是如此的心安理得,连自己都诧异并责怪自己的冷漠。我想我该揪出点陈年往事来唤醒亲情,唤起失去亲人的痛。我于是寻着蛛丝马迹,意欲走通脑子里堵塞的小径。但我的头旋即开始剧痛,我抱着头蹲在地。这时,父亲的掌心传来了阵阵熨帖的温暖,适时地把我带离这个令我心神不宁的地方。

这座城市实在是让我感觉太陌生了,到处是冰冷的钢筋水泥,风景宜人的海岸线也无法让我驻足。对我而言,那幢骑楼是唯一有温度的地方,它散发着热力,引领着我的精神与脚步。

傍晚时分,我想去徜徉在我记忆深处的那幢骑楼看看。我来到这条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街,九米宽的青砖石街连接了从东到西百余幢古罗马建筑风格的骑楼。这里的骑楼都是窄窄长长的两三层楼,中间是没有窗户的暗房,长年不见阳光,即使在白天,也是要开灯的。整幢骑楼仅有屋顶的两三眼天窗,窄小,呈圆拱形。到了夜晚,凄清的月光透过被霉斑腐蚀过的木窗柱子,晒落暗沉的家具,更显阴森。日子久了,苔藓在破朽的青砖裂缝里野气横生,像蜘蛛网一样攀爬着外墙,记载着风霜与岁月的咬痕。

有些老建筑已经翻新成新式楼房,而那幢旧楼仍像道疮疤横在新建楼房之间。斑驳的青砖旧墙,圆拱形的逼仄楼道,掉了绿漆的小木窗和对开的窄长木门,和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从外形看,这是一幢连通了几户人家的骑楼,大家共一条楼道,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一楼木门上的两个铁环已是锈迹斑斑,我握住它往门上敲击了两下,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门没上锁,我推了推,木门在长长的叹息声中打开。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穿过黑暗幽深的过道,走过凹凸不平冒着水汽的泥地,左边是一个木梯。微晃的木梯很窄,只容许一个人上下。两格木梯的中间是通透的,足足相隔有二十厘米。木梯旋转向上,踩在上面,粉尘四散,发出咯吱的刺耳响声,仿佛随时会朽掉断落的摇摇欲坠。小时候,我特怕这种木梯。夜晚时分,感觉某些神秘生物正隐藏在木梯下面,生怕走得慢了,就会被突然从两级楼板间伸出的一双手扯住。每次踏上楼板,都不由自主地迈开腿往上飞奔。那时个头小,腿拼命地往上抬时就顶撞着胸口,憋足了劲一口气冲上楼后,胸口被膝盖撞得生疼,整个人心慌气短地喘着粗气。

二楼是并排的近十个房间,均被扭成8字形的铁链锁上。我透过窗玻璃往里瞅,桌椅的式样老旧,像是许久没人住了,但又整齐干净如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屋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就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大钟摆。亮光光的指针一圈圈地走动,坚定而有力。

我看得出了神。

我对这样的布局并不陌生。小时候我住在旧城区的一所老宅里。宅子因为几处圆拱门而互通,拱门没有砌上砖,也没有装上门,几家人可以随意地相互走动。宅子像筒子一样窄长,里面的暗房一个挨着一个。地板上没有铺地砖或浇水泥,泥地里冒着水汽,爬满青苔。因长年的走动,变得异常的滑亮,结实与凹凸不平,像长满了小疙瘩。宅子里住着一个叫九姑的老太和她的孙女。九姑出身地主家庭,皮肤出奇地白净,脸上的皱纹总挤兑着古怪的神情。她喜欢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口,穿一身干净的绸子黑裳,挺直着腰身,摇一把大葵扇,也不和别人唠嗑,而是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她时不时挤眼睛扯鼻子的表情生动,仿佛她前面站着个人。童年时,我们经常玩捉迷藏的游戏,不经意闯进九姑午睡的房间,只看见矮架子竹床上,九姑猛地坐起,她没有梳发髻,头发披散在她孤耸瘦削的身板子上,像个老到皮包骨的鬼魅。只见她颤巍巍地立起来,扭着小脚向我们飘来,两下就到跟前,伸出鸡爪般的手指狠狠地揪住我耳朵,没有戴假牙的瘪嘴诅咒着什么,唾液像子弹一样向我发射。每回都是她的孙女给我解的围。她的孙女?我的心突地猛跳一下。我想不起她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她孙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这楼房里的一切是多么的似曾相识啊,我竟然可以顺利地回忆起童年的一些人和事来。脑子里堵满浓雾的小径似乎清晰了点儿,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我沿着木梯继续往顶层走去。楼房只有三层半,被两边高耸的白墙夹着,远看倒像是个被遗忘的夹缝。幽闭,宁静。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大片墨绿色的青苔在地板和墙头染布一样四处渲染。地板上的砖有许多处松动断裂,露出隔热层,里面还积了雨水,能看见黑色污垢。角落处有个堆放杂物的小阁楼,阁楼的外墙上靠着一个锈迹发黄的警报器。

我们老宅的外面也装有一个这样的警报器。听父亲说起,他小时候一听见长长的刺耳警报声划破天空,即使是蹲在茅厕里,都立马弹起,提起裤衩,铆足了劲往街上最近的防空洞跑,只怕是慢了一点,头上就会飞来枪林弹雨,被炸个血肉横飞的。九姑的院子里有一个不到两平方大的防空洞,洞口不到一米宽,里面砌上了砖。每次警报一响,她就扭着小脚率领家人往洞里不紧不慢地走去。我父亲家里穷,没有私人防空洞,只好每次都跟随大伙往公用防空洞里赶。每回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至洞口时,父亲都失望地凝望一眼天空,心里嘀咕:鸟毛都没一根,还飞机!父亲年幼的心里虽然对轰炸是恐惧的,却也好奇。他们在拉警报的“谎言”中,反复演练着狼来了的情节。小伙伴们还真希望,哪天这“狼”真他妈的来一次才带劲。到了我七八岁时,大家对“狼”已经麻木了,仿佛那是头掉毛瘸腿没牙的老狼,只要一个小孩就能赤手空拳把它撂倒在地。警报再拉响,大家就不再紧张奔跑,而是一边招呼着聊天,一边朝防空洞慢悠悠地晃去。于是,九姑家的私人防空洞就成了小伙伴们的游戏场。有一次,大家在里面玩躲猫猫的游戏,九姑的孙女紧挨着我躲在阴暗处。她身上淡淡的薄荷清香直往我的眼睛、鼻子、心眼里钻,弄得我浑身贼痒痒的。

怎么又想起九姑的孙女来了?我甩甩头,把这些水涌般的儿时记忆通通赶回了记忆的海洋里。

我从半腰高的水泥围栏上探出半截身子,想让视线跃过一些障碍物俯瞰地面。鬼使神差般,我看到了她——她坐在围栏外。那里有个窄小的假阳台,假阳台上的石柱子因年久失修,已全部朽掉,像个老太太张着空荡荡的无牙大嘴。她就坐在上面,脚悬挂在空中,一下一下调皮地晃着。她的皮肤苍白,像长年不见阳光,让我以为是透明的。头发浓黑,长及腰际,别着一个紫色的小蝴蝶结。她穿着套紫色纱裙,双腿修长饱满。可大热的天气,却穿了双及膝的紫色针织线袜。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嘿,冒失的闯入者,你在看什么呢?她突然侧过脸,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小脸紧绷严峻。

我收回视线,盯着远方的天空,深吸一口气说:我在看十年后的天空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十年太长了点儿,有时只是一夜间,一切都已是不同。她出神地看着远方,幽幽地说。

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说话怎么那么沧桑?我有点惊奇她的话中有话。

我每天都坐在这,这一条街上,每一幢房子里,每一扇窗户里演绎的故事我都知道,这些都是我的经历。

你每天都坐在这?难道你从未踏出这幢楼?我脱口而出我的诧异。

我很久没走出这幢房子了,久到我以为我一出生就在这,我的世界只有这幢房子,还有我的眼睛能看到的一切。

你为什么不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对我而言不过是更大更长的一条街,有更多的美好,也有更多的悲惨和丑恶。

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吗?

小心翼翼也没什么不好,有时候某个细小错误就会让人没有了未来。

但你看不到远方,你不想知道远方有多美吗?

我每天坐在这,这里的天空才是最美丽动人的。要不,你坐下来试试看?她收起那一脸沧桑,展露一丝捉弄的笑容。

我竟然想尝试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把脚跨在围栏上。我离脚下的她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只要轻轻往前一跳,就能到达她坐着的阳台。可我抑制不住地想,我有可能会坠落地面。我不知道将以哪种姿势落地,但我能确定的是,蛇样鲜血将从我的体内争相涌出,蜿蜒着沿骑楼流下。来自心灵深处的某种恐惧,顺着我的血液毛孔散发出来。我控制不住地冒汗、哆嗦。我一转身往里面翻滚落下,坐在天台上大口喘气。

你有恐高症?她暗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只有坐在高处,才能感受不一样的天空。不信你抬头看看,晚霞多像一汪血色海洋啊。螃蟹会飞,大鱼会飞,贝壳会飞,我们都属于天空。每次我看着这片美丽的天空,都会觉得仅仅是活着,就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她不知何时已上到天台。我很诧异她是怎么克服那一米多高的墙壁爬上来的。她正在不到三十厘米宽的水泥围栏上来回走动,微仰着头,不看脚底,仿佛那是平坦的地面。我仰视高处的她,心虚地说:嘿,别站那么高,你就不怕摔下去?她停下脚步,脑袋调皮地往旁边歪了歪,她抿起嘴角,绽放出一朵雨中丁香的笑容,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对一个初识甚至还不算相识的人表示关心?也许吧!她的某种气息神韵有点像我孩提时的玩伴——九姑的孙女。为什么又想起她来?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我几乎要忘了她的。头不合时宜地隐隐作痛,我挣扎着站起,往木梯走去。我想我该回去了,摆脱这种如梦似幻的气息。

嗨,我生日那天你可以来吗?她怯生生的声音从背后追了过来。我转过身去。她小巧的脑袋低垂,手指互绞着,一排贝齿咬了下嘴唇,吃力地说:我没有朋友,你能来吗?她的头发垂到了脸庞两侧,看起来娇小玲珑而又极其苍白,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弱。

我脱口而出:哪天?

下周五。她站在围栏上俏皮地笑着,一脸的明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

那么,你想要什么礼物?

一双翅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耸了下肩,抛给她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转身下了楼梯。走到街区转角处时,我驻足,回望向那幢骑楼。她还站在围栏上,紫色的人儿,定定地朝着我的方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紫色氢气球,明艳艳的紫,似乎连血色晚霞也被映成了瑰丽的紫红色。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只剩下那抹惊心动魄的紫。我的心像被狠狠地擂了两下,我加快脚步离开这条成了精般的百年老街。

每年此时,我都会变得异常敏感与焦虑。即使是在外的十年里,也是如此。回到小城后,那种恍惚焦躁的情绪更为明显。只要夜幕一降临,我就开始反锁门窗,满屋子寻找打火机和蜡烛,把它们全扔进楼下的垃圾筒。我找来刀具和绳子,把绳子一寸寸地割断,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一不留神,刀子从我的食指中间剖了进去,直达骨肉。鲜血把绳子染红。我目露恐惧,撒腿冲向窗户,向外焦急张望,仿佛有个庞然大物从这一跃而下,轰然失踪。寻找未果,我拉上窗帘,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父母年老悲伤的愁容阻止不了我年复一年的自残发作,似乎只有放出自己的血,才善罢甘休。记得从十二岁开始,父母就带着我四处求医,包括寻求花婆的帮助。那一次,请来的花婆眉飞色舞地哼着我听不懂的小曲,迈开小碎步,在房间里演大戏一样地到处游走。绕了几圈后,她飘至我跟前,朝空中喃喃自语地念了一串咒语。她左手使劲按住我的肩膀,伸出右手,在我头上拼命地抖动,突然往空中一抓,像抓住了一点什么。然后她开始浑身抽搐,把使劲攥紧的拳头伸到我父母的鼻子底下,缓缓地半睁开眼睛,长长舒出一口气,神秘地说:看见我掌中的黑线了吗?鬼已被捉住。我抑制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鬼长啥样,追着赶着花婆要看她手掌。花婆颠着小脚被我撵得岔了气,她一溜烟跑出我们家宅子,气急败坏地回头骂咧:斩千刀的坏崽子,抵你一辈子挨鬼迷!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健康,从不承认哪出了状况。我只是记不起发生在十二岁那年的某些事,好像之前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与我无关。记忆仿佛断了层,跳跃着避开了十二岁那一段,像一根强硬掰断的木头,中间碎屑绽裂,又无从接合。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与工作。每年的这个发作时间一过,我就又恢复得再正常不过,我没太把自己的发病当一回事,尽管父母总是如临大敌。我仍然是学校里学生们喜欢的汪林老师。我几年前毕业于一所师范大学的美术系,接着留校任教。我喜欢画画,我的画里经常是大片的紫色天空。我不明白它为何总出现在我的画里,它似乎想把我的画面撑破、毁坏。它经常跃于纸上,呼之欲出地想说明点什么。没有学生知道,他们喜爱的温文尔雅的汪林老师,在发病的时候,是怎样的跪倒在地,抱着他父母的双腿,号啕地说着一些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忏悔话。

每次发病,唯一能让我镇定下来的是画画。画里的屋檐是灰紫的,寂静耸立。一个紫衣女孩,手握紫色气球,站在一幢楼房的窗前,仰头望天。那样的孤寂无助,满眼的零乱与破碎。她仰望的天空,遍布了诡异的紫色云彩,重叠的紫,呈随意狂放的流动,紫得令人压抑窒息,仿佛藏着一只意欲撕破画布的手。我觉得心里充满了狂躁和无奈,似有万马奔腾,又找不到奔逃的原野。我唯有一遍遍地、反复地涂抹那一片艳紫。画完后,我在画布的左下角端端正正地写下:五月三十日。

临近女孩生日那天,我的狂躁症愈加严重。像是为了透视自己的病灶,我依然选择了如约而至。去的路上,我不自觉地买了两个紫色氢气球。夜幕降临,我再一次来到老街。记得小时候,整条街只有几根矮矮的水泥灯柱,灯柱顶端挂着一个锈掉的金属盖。中间是一个小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周围的飞虫都往这唯一的亮处扑,成群地争吵着。晚上到处是静悄悄的,似乎只有这灯和这群虫子是活的。一入夜,这街道,这房子,似笼罩在朦胧的雾气里,全都汗涔涔地沉睡过去。我慢慢地走着,聆听着皮鞋敲打青砖石阶发出的悠转足音,来到这幢骑楼跟前。

整幢骑楼从外面看不到一丝灯光,它完全隐身于黑夜的深蓝之中。我突然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骑楼的对面坐着一位老人,满脸满身的沟壑纵横在一副皲皱的深褐色皮囊里。记忆中他和许多年前一样,同样的老,老成一只海龟,却同样的没有更老。时光之河淌过他身上,早已停止。他日复一日地坐在老房子的门槛儿上,瞪着深邃的龟眼,越过你头顶,诡异地盯着天边,口齿不清地重复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听起来不着边际,却又似洞悉一切后的智慧与有迹可循。老街里流传着关于这位老人的一个说法: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么请搬到他的隔壁住,你会在某个深夜,如梦魇般地收听到他对你命运的精彩预见及完美阐述。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现在,他仍老坐在木槛儿上,隐藏在黑暗里,石雕般一动不动,像坐实了几个世纪。他的存在与纹丝不动正好安抚了我不安的心,我向他走去。他缓慢喑哑而又口齿不清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缝里,抖落满身的灰尘钻了出来。

你来了!

你知道我?

她在等你!

她是谁?

劫数难逃啊!

谁的劫?

劫乃心造!

劫在哪?

你的,她的!她的,你的!

我该怎么办好?

老人不再作声,仿佛回到了他数百年的沉睡中去,仿佛他从来就没开口和我说过话。我打了一个寒噤,甩甩头。甚至怀疑刚刚看到的和听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我默默唠叨着老人的谶语,毅然转身来到那幢骑楼底下。

木门虚掩,吱呀一声,像夜里的小虫一声叫唤。我推门而进。窄长潮湿的过道里没有亮灯,我跟随记忆找到了木梯,缓慢地拾级而上。整幢房子静悄悄的,只有这副粉尘四落的木梯在明目张胆地大声呻吟。二楼的其中一个房间亮着灯,我透过窗玻璃往里看,是之前看到的那个房间。对面墙上那个大钟摆,指针正执迷地一圈圈转动。掉着青漆的木门,用扭成8字形的乌黑铁链条固定在门框金属扣上。门是锁上的,里面该不会有人。可我还是轻轻地敲了两下,才把链条放下,蹑手蹑脚地闪身进去。

房间里很整洁,唯一的光源来自小书桌上的一盏金属台灯。桌面有一本笔记本,用素粉色的彩纸包了封面,画上各种花卉图案,看得出是主人花了心思的珍藏。当年我上初中时,就有许多女同学制作过这种手抄本,写日记,抄经典的语录和歌曲,画上各种精美图画和贴上明星照片。儿时的记忆让我倍感亲切,我忍不住打开第一页,上面是几个漂亮的钢笔字:B.H日记。我随手翻动发黄的页面,其中有一页夹着书签。是那种硬纸片的小书签,书签顶端挂着长长的黄色缎穗。我移开书签,几个娟秀楷体字“五月三十日”映入我眼帘,也砸在了我毫无防备的胸口上。

好奇心在我某个并不光明正大的阴暗面里,像藤萝一样地快速生长与攀爬。我带着窥视的心理,开始阅读起那些娟秀小字:今天是我的生日,都说生日愿望会成真,我希望他能来陪我度过我的十五岁生日。他真的来了,还带来了两个气球,艳晃晃的紫,紫得我都快掉出幸福的眼泪了。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于是我俩避开所有人,去了不远处的一幢骑楼里。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听说屋主全部偷渡去了香港。谢天谢地,我俩终于可以安静地待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没有任何人的打扰。他牵着我的手,带我上了阁楼。为什么要去阁楼呢?阁楼里没有灯,我害怕,我请求他带我离开。他像变了个人,他抱紧了我。他怎么能这么粗鲁?他是我的邻居大哥哥啊。他怎么能这样对我!请放开我!我害怕!不……汪林……

屋里的钟摆突然“当”的一声敲响。我猛地一回头,女孩正站在我身后。

我吓得都结巴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她扑哧笑了一下,走过来合上日记本。她站在我跟前,露出一个羞涩的表情,说:谢谢你来陪我度过十五岁生日。我愣了下,疑惑地上下打量她,她穿件紫色吊带连衣裙,腿上依然是那双紫色的针织线袜。她成熟饱满,美丽优雅,怎么看都不像是十五岁。可她的眉眼处不时流露出来的调皮与娇憨,却恰好是十五岁少女应有的天真表情。

我定了定神问:女孩都喜欢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吗?

她微微仰起脑袋,若有所思地说:我不想长大,我希望我的人生永远停留在十五岁之前,成人的世界让我害怕。说完,她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眼睛盯着空旷的前方,仿佛那里有个让她害怕的生物正向她逼来。我忍不住轻轻揽她入怀,想安抚她,把她的恐惧与不安通通撵走。我对怀里的女孩产生了莫名的保护欲望与恻隐之心。我亲了一下她冰冷的额头,她乖巧如一只兔子蜷在我怀里。

我说:这座城市所有的建筑里,我只记住了这幢楼,想不到在这里认识了你,你说人生是不是真的神秘莫测?

她幽幽地说:许多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必然的结果。

我很高兴在这里认识了你。我握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她的指尖冰凉。

也许你看到的摸到的都是虚的,假的,不存在的。她用明亮的眸子看我一眼。

我要带着你,勇敢地踏出这里,你该有新的生活。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在我怀里笑得花枝乱颤的。她抬起苍白的小脸,一脸调皮的挑衅,她说:那么,让我先看看你的勇敢。

她牵过我的手,把我带到天台,轻盈地翻身上围栏,像只黑蝴蝶一样敏捷地消失在我视线里。她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从围栏外传来:闭上眼睛,跳下来,克服心里的恐惧,你要相信自己。

夜色增加了我的安全感,脚下的黑暗看似平地,那么的宽广与踏实。我循着她的声音,闭上眼睛,轻轻往下一滑,就溜进了她怀里。她身上有股薄荷清香,似曾相识,像封锁在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儿。我激动得难以置信,紧张和兴奋向我出其不意地袭来。

我按捺不住地说:我喜欢你,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片刻后她轻轻说:我叫薄荷。没等我过多思考这个名字的含义,她便贴近我,温柔而又坚定地吻了我。她的嘴唇温润甜蜜,眼睛清澈明亮,盛满了娇羞与纯净,一扫以往的病态。怀里的人儿,分明是热情鲜活的。她是谁?她不像她!怀里的她和之前的她竟然判若两人。我摇摇头赶走乱七八糟的想法,那不是她又能是谁?管她是谁呢,这不重要。

我的视线触及她的腿。她的腿型真美啊,修长饱满的,我想把她的紫色袜子褪去,亲吻她美丽的肌肤。她尖叫着阻止了我,仿佛袜子里藏着个天大的阴谋。她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凌厉?惊恐?憎恶?绝望?她像变了个人,变得陌生、冰冷、遥不可及,不再是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孩儿,而是一个冷艳妩媚的女子。她仰起小脸咯咯地笑,把嘴凑近我的耳朵,吐气如兰:你真的想看吗?不后悔?这个瞬息万变的女子,让我捉摸不透,正迟疑着不懂该说什么时,她妖冶地把右腿在空中画了半个圈,搭在左腿上,把裙子拉高,露出雪白的大腿和穿着紫色袜子的小腿。两只葱样小手像白蝴蝶一样在紫色袜子上翻飞,袜子被她轻巧地褪下。借着月光,我看见一小片狰狞的疤痕藤萝一样缠绕攀爬在她的脚踝上,触目惊心。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脸,眼神充满了冷酷和嘲讥,似乎我表现出来的惊恐满足了她的某种期待。

她慢慢地站起来,对着黑夜,扬起一脸的冰霜与倔强,对着失去星辰的夜空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怕高吗?因为我在十五岁那年怕过——那一年,我只是轻轻地往下一跃,那次以后,我就永远不怕了,不怕伤害,不怕污辱,不怕死亡。其实死亡一点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的折磨,不是吗?说完她低头深深地剜了我一眼,便往前一迈,遽然消失在脚下无尽的黑暗窟窿里。

我一声惨叫!发疯般朝地面张望,借着昏暗街灯,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我心如鹿撞,骇然。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到底是谁?意欲如何?她说她是薄荷,薄荷又是谁?我必须揭开答案。我踩着墙头的凹处憋足了劲爬回天台,一路飞奔下楼,几乎是跌撞着冲向二楼亮灯的小屋,站在了书桌前。深呼吸,再深呼吸。我捧起那本笔记本,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它。我颤抖着手,重新翻到了有书签的那一页。娟秀的钢笔字“五月三十日”重新映入我眼帘,如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我的胸口。我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往下读:

汪塬——我的邻居大哥哥,怎么像变了个人?他给我喝了什么?嗓子冒火,全身躁热,我说不出话来,我好害怕……汪林,救我……

日记的下一页夹着两张黑白照片。照片已经发黄模糊,其中一张那清秀的面容和灿烂的笑容,和墓碑上我哥的相片一模一样。只是此刻,这笑容有说不出的狰狞与邪恶。相片的背面写着:致薄荷。另一张是个藕色唐装黑裙女孩,梳两条长小辫,眼睛弯弯的像一轮钩月,嘴角有两个小梨窝。背面写着:薄荷摄于十五岁。

薄荷?薄荷!

我像被人在后脑勺狠狠地敲了一闷棍,有个魔鬼趁机而入,用它锋利的魔爪撕开我的脑壳,狞笑着把我潜藏多年的那段记忆使劲地往外掏。我被掏得五脏俱裂痛楚万般,跪倒在地,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与畅通。埋藏记忆的小黑屋像突然被打开了一扇天窗,星月辉映。昔日的一幕,霎时历历在目。

那一年我十二岁。我哥二十岁。

薄荷家和我们家同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我哥早对窈窕可人的薄荷暗恋多时。五月三十日——薄荷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哥一大早就买了两个紫气球,说是送给薄荷的生日礼物。他那天特别兴奋,他的笑却让我感到莫名不安。当天晚上,我哥牵着薄荷的手准备离开大宅,临走时,他恶狠狠地揪着我的耳朵警告我不许告密。但我还是偷偷地跟脚去了,我讨厌他叫我小鬼的样子,我偏不要听他的。我尾随他俩来到不远处的一幢骑楼。我哥轻易地开了锁,他们闪进门后的黑影里,在里面反锁了大门。我进不去,但我不甘心被他俩撇掉。我绞尽脑汁研究这幢老掉牙的楼房,终于,我在旁边的小巷子里,发现有一条水管直通楼顶。我沿着水管慢慢地爬上去,跳进了二楼阳台。宅子真大啊,大到足以养一屋的鬼怪。我不怕,我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寻找着他俩,终于发现了阁楼里传出飘忽不定的微弱亮光——是蜡烛。

阁楼的门虚掩着。我悄悄地推开一条缝儿,用一只眼睛往里边张望。借着地板上微弱的烛光,我看到了室内骇人的一幕:我哥正用绳子绑薄荷的手脚。薄荷满脸泪痕地对着我哥下跪、磕头,额头被磕成了青紫色。她的嘴里塞着一块布,喉咙吱吱作响,就是说不出话来。我哥狞笑着抱住了薄荷,薄荷拼命而徒劳地摇头与挣扎。在拉扯中,薄荷突然发现藏在门后的我,她绝望的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她朝我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发出了无声的声嘶力竭的呐喊!我害怕极了,害怕被我哥发现,害怕眼前的一切,这超乎我作为一个小孩的应对能力。我像得了羊痫风一样全身战栗个不停,失神地从门缝里收回视线,连滚带爬逃离门口,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走向深渊。薄荷呜咽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我拼命地堵上耳朵。我同情薄荷,我想帮薄荷,但我不敢对抗我哥。我不敢走过去,不敢忤逆他,他会像对待小动物一样狠狠地揍我的。我曾经见过他用棍子活活地打死一只猫,就如捏死一个蟑螂那样心安理得。

片刻后,我竖起机警的耳朵,聆听屋里的动静。屋里已经安静下来,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我变成一只百年骑楼的蟑螂,屏息闭气爬过去,重新把眼睛贴上那条门缝,心里祈祷刚才看到的一幕只是我的幻觉。可是,我一眼看见了薄荷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头发盖住她的脸庞,她一动不动,像座毫无生气的雕像。我哥像一头死猪,横在铁架床上呼呼大睡。这当口,薄荷动了动,她从阴暗处爬了出来,脸庞苍白得像张白纸片儿,浑身颤抖如狂风中枝头的叶子。她朝着蜡烛蠕动,爬得很慢,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又似乎很坚定。她终于爬到了蜡烛前,定定地瞪视蜡烛好一会儿,猛地把她美丽修长的双腿放到了蜡烛上面。火焰点燃了捆绑她的绳索,也舔食着她鲜活的肌肤。她的脸在痛苦中扭曲变形,她拼命地咬紧牙关,脸上流露出决裂的疯狂与冷酷。但她分明在落泪,无声地饮泣。我也在暗处哭,肩膀一耸一耸地忍声抽泣,生怕吵醒那条大睡的可恶猪猡。

我把门缝推大了点儿,把脑袋挤进去,四处探视看有没有刀具这些锋利的东西,让她得以免于火舌的暴行。但已经迟了,薄荷那美丽的长腿被烧得灰黑如炭,恶臭充斥着整间屋子。

结实的船缆绳子终于和皮肉一起被烧焦断落。薄荷怔忡地抚摸着她的双腿,眼泪一串一串地滚落。她是在缅怀她美丽的双腿吗?那是一双让她骄傲的长腿,她和小伙伴们一起踢毽子和跳绳,如今……她仰起头,无声地大笑,泪雨纷飞。我除了恐惧,就是憎恨。我恨我哥,也恨我自己。我想薄荷也是恨极了我的。

我哥听到了动静,突然翻身醒来。他似乎被眼前的一切惊呆,旋即,他意识到了什么,向薄荷扑来。薄荷从地上挣扎着站起,像头受伤的小鹿,却依然那么敏捷。她迅速地后退到窗户,爬了上去。她回头看一眼我哥,再看一眼躲在角落变成一只骑楼蟑螂的我,凄然一笑,闭上眼睛往后一倒,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哥发疯似的冲向窗户,又向我冲来,冲我挥舞着铁拳,对我咆哮。接着,我看见了九姑,她穿身黑色绸缎衣裳,趴在薄荷身上号哭,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的哭声尖利悠扬,像喃喃自语,又像唱戏,绵绵不绝地回荡在黑暗沉寂的夜空中,让骑楼老街从此开始毛骨悚然。然后她颤巍着一双小脚向我冲来,张开她干瘪的嘴巴,对我声色俱厉地诅咒着什么。我只记得她没有戴假牙的瘪嘴,和四散着的恶臭唾液,像个黑洞一样向我愤然吞来。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身心紧张,疲倦,恐惧,终于晕倒在地。

我的意识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在老街落地。我努力理顺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切。薄荷回来了?薄荷在她十五岁生日的那一晚不是跳楼了吗?我注视着墙上的钟摆,那一圈一圈努力奔跑的指针,跑得那么不遗余力——可最后,时间还是要回到原点。原点,到底是开始,还是结束?我看着它怔怔出神。

时钟又当地敲响,像敲在我的后脑勺。

我一激灵回过神来,透过钟摆的玻璃,看见薄荷那张苍白幽怨的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我慢慢地回过头去,面对香气袭人的薄荷。

薄荷穿着那晚的紫色小纱裙,没穿袜子,烧伤的疤痕像浮雕一样盘旋在她曾经美丽而骄傲的腿上,惊心动魄地诡异。然而,我不觉得恐惧,只是为面前的女孩感到难过、怜悯与懊悔。我开始挪动压在自己心头的巨石,哽咽着说:薄荷,对不起!

薄荷仰起她毫无血色的小脸,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多么希望那一晚重新来过,那么,我会拼尽全力去拯救你……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我跪倒在地,抚摸着薄荷伤痕累累的双腿,哭得像个孩子。我祈求得到薄荷的原谅,诉求一切重来,祈求我能从那晚的骑楼蟑螂,变成勇敢少年。

薄荷围绕着我慢慢地走动,我闻到了奇异的薄荷清香,沁人心脾。她幽幽地说:或许,你从这跳下去,我们就两清,你不再欠我什么。

我像鸟一样站上窗户,俯视脚下无尽的黑暗老街。恐高症竟然消失了,我甚至渴望倒向那一片安乐的黑暗,连着我多年的自责与愧疚。脚往前伸的瞬间,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美丽的过往。想起曾经快乐的童年,想起孩童时期薄荷美丽的笑颜,还有她小鹿般健美修长的双腿。多年的心结一扫而空,我躺在黑暗的怀抱里,飞得轻松而惬意。

缓缓睁开双眼,我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摇椅上,感觉到神清气爽。回想昨夜,亦真亦假,亦虚亦幻,却是从所未有的通泰,铐在我心头多年的枷锁已经烟消云散。

这又是哪?我置身何处?噢,好清静雅致的一间海边林间小木屋。整面墙的白色书架,白色钢琴烤漆的办公桌椅,墙上挂着几个相框,相框里的女孩似曾相识。我起身踱出门外,看见一小块招牌嵌在门边,原来这是一间能量疗愈屋——难道,昨夜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梦游,一场戏?

太阳照耀现实的大地,透过树梢与窗棂洒落一室的清新斑驳,满屋都是呢喃涛声,温顺海风。我对着窗外满院的紫荆花树默默出神。相框里的女孩穿着白衣短裙,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旁,像薄荷一样轻盈灵巧,只是修长饱满的双腿光洁如玉。先她而到的,是薄荷的香气,充满了我的内心,让我满心欢喜。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神情温柔。我记得这种神情曾经在我吻“薄荷”的时候闪烁过,虽然是转瞬即逝,但我记忆犹新。我只想知道,昨夜她偶尔流露的“真情”到底是情不自禁,还是剧情需要。我盯着她的脸庞寻求答案。

昨夜——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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