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 落

2018-11-12 21:19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院落爷爷母亲

刘 厦

每个人都有一处精神的故乡,我的精神故乡在记忆中,是我青灰表砖的院落。

那个院落在十几年前拆了,我们盖了新房。那时候,我们向往更明亮宽敞的房子,老房子注定在一个时间节点上被丢弃。

最后一次离开它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回不来了。看着它墙上到处都是我画的小人、小花,我突然明白了,有一个我将永远留在这里。也就在那一刻,这里被尘封在了我的记忆中,躲开了时间的氧化,躲开了四季的风,躲开了生活的打扰,永远留了下来。

所谓表砖,就是里面是土坯,外面横立着一层青灰色的砖,为的是里面的坯少受雨水侵蚀。那是那个年代常见的盖法儿。那房屋是我父亲三岁时建的,父亲说,他隐约记得上梁的情景,有人在高高的房顶上逗他。那是他最早的记忆。而我,是那个房子迎接的最后一个女孩儿。

在这期间几十年里,它陆续迎接了我的三个伯母和母亲嫁进来,迎来了我的一个个堂哥堂姐的出生。也陆续送我的老姑少姑出嫁,送我的曾祖父母以及后来我的祖父母离开人世。这院落在饱经沧桑之后,我来了,它又成为一个孩子童年的记忆。

现在我才知道,一个老院落,一个到处都是岁月痕迹的背景,对于一个孩子是多么珍贵,那是一生的财富。

我在那个院落里出生,并长到了十五岁。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睡觉的屋子就是曾祖父母去世的屋,偶尔提到这些,母亲总会感到有些别扭,而我并不以为然,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遥远的别处。我并没有意识到,它所有的历史与我血脉相连,我也将成为它历史中的一部分。

那个院落是华北平原上极其普通的。五间北屋两个门口对称着,东边的两间是爷爷奶奶住,西边的三间是我们住。每间屋子也就十几平米,如果按照现在的感官认识来感知,它是那样的矮小,可那时却觉得空间是那么合适,就像天空与大地一样,是自然而正确的。

屋子虽然小,但我们家所有的活动都在这里,无论是找我们玩的,找母亲聊天的,还是亲戚、父亲的同事,都坐在这个屋子里,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听众,他们说话分几组,高一声低一声地互相打扰,很热闹。

有时候局限也是一种开阔,没有那个小空间的限制,我会少知道很多事,就像现在环境更自由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每个人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

我还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家具的位置。我们外间屋的东北角是一个高低柜,用来放碗筷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食物,而柜的上面却是我们的天地,我们的课本、练习本、课外书很多都放在上面,只有近期不看的才收起来。我弟弟的奖状也贴在这一面墙上,每年增加一张,这一片便贴满了。我每一幅正在画的素描,也都会摆在这里,远一些看看,再继续画。我的父亲也总喜欢把我的画靠在这里欣赏,如果来人看到了,他便会介绍一番,赢得许多夸赞。母亲也很喜欢装饰这里,比如春天,外面的梨花、桃花开了,而我们还不敢出去,母亲就折一两枝,插在一个玻璃瓶里,并在瓶中放上水,摆在高低柜的最高处,春天便来了。

屋子的西北角是一个画着熊猫吃竹子的半人高柜,我不知道柜里有什么,但有一些我是知道的,那就是一个黑皮箱装着的我和姐姐的许多病历,北京301医院的,北大附属医院的,很多。

正北边是非常传统的方桌,上面是母亲陪嫁送的红玻璃花瓶,花瓶的上方是一幅中堂画,画两边的对联是:涓流渐汇成沧海,顽石频添作泰山。

在时间和母亲年复一年的擦拭下,每一件家具都越发油亮,焕发出岁月的光。这光中,渗透了我们家的许多故事。它们和我们一起感受冷暖,当我们遇到困难时,它们的表情是那么肃穆、沉重,当我们有了好事时,它们的姿态是那么轻松愉悦。它们听见了我们所有的话,它们在冬天和我们一起围坐着看电视。

而我和姐姐也仿佛是这屋里的家具,我们的轮椅也有着准确的位置,靠着西边的墙。因为这里既不影响别人出入,也方便我们看到进来的人,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紧挨着暖气,是我们家冬天最温暖的地方。

我们的院子是南北长的,除了北边用水泥铺了一块晾晒谷物的月台和去西屋、大门的小路用砖铺了,其他都是赤裸的土地,爷爷整理得平整瓷实,走在上面没有声音,或许这就是那个时候安静的原因吧。整个院子都是土色和青灰色的,阳光照在这里也从不刺眼,仿佛世界是那么柔和。

院子的东边北半部分是柿子树和葡萄架,每年九月末,爷爷都会把收获的果实用秤称了,再按户头分份,四个儿子、两个闺女还有五个妹妹。爷爷称得精准,想得周到,收获的喜悦谁都不会落下。南半部分是猪圈,母亲在喂养我们的同时,也每年喂四五头猪。院子的西边是四间西屋,西屋很矮,但那个时候站在房上就觉得离天空很近,不像现在,在几十层的楼顶上也觉得天空是那么遥远。

大门在西面的中间开着,那个时候父亲就说大门扇有一百多年了,那是以前的大门。我凝望着厚厚的抽丝的木门,夕阳的红光落在了它上面,它神秘不语。

每天早晨第一个人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两扇大门,直到晚上最后一个人临睡前才插上大门,这是我们家多年不变的习惯。

大门的南边两间小西屋的门前,有两棵高大挺拔的槐树,我记事时已很粗了,应该与这房子的年龄相仿。我和姐姐弟弟,有时候也有堂姐堂弟喜欢在这玩,这里能够看到门外过道路过的人,而且因为有树荫和过道风也格外凉快,更重要的是树上会掉落许多有趣的东西,可以算命的树叶,可以吃的槐花,以及又怕又好玩的小老虎(一种蛆)。

对着门口一个小影壁的后面,也就是院子的中央,是一大片月季花,这些花年龄比我大,每一种都有它的名字。我们姐弟三个尽管非常喜欢,但从来不敢随便摘花,因为我们知道那是爷爷的爱物。爷爷总是把花间扫得很干净,每个傍晚都会剪去开败的花朵,这样花就能开得很大。这些花会开在我童年的整个夏天和秋天。不经常来的人一进院子总会惊叹:呵!这花真好看!

这个院落,不仅因为这些花,还因为爷爷总是打扫得非常干净,归置得十分整齐,而有了一种钱财之外的富贵,那个时候我经常听到,人们因这个院落而夸赞我们家的人品。

我对爷爷的记忆,是与那个院落长在一起的,他是那个院落的灵魂。正因为有爷爷,才让那里的砖瓦如此憨厚,让那里的阳光无比慈祥。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总穿一件青灰色老式褂子,那是和老房子一样的颜色。算疙瘩扣儿是那个时代老人的特征,好像从爷爷以后,再老的人也不再穿老式衣服了。他总是穿一条深卡其色的捻腰裤,那是土地一样的颜色,他总是箍一块白毛巾,像那个时代的白云一样白。

我总是看见他在院中拾掇,规置用不着的杂物,在西屋里一个上午不断地传出声响。或在某个午后,在大槐树底下,修理一件农具,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落在他的背上,炎热并不能打扰他的专心致志。或在每一个傍晚,将整个院子打扫一遍,院子很大,他却不用扫把,而用笤帚,一笤帚一笤帚的,不落掉每一个脏或不脏的地方。一些树叶渣儿和面面土在爷爷的笤帚下聚集,整个院落就亮堂多了,这也昭示着我们家的一天平稳结束了。那个时候有爷爷时刻收拾着这个家,让我以为世界是安全的。

爷爷除了种花、打扫卫生,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养鸟。每个鸟笼两只,七八个鸟笼,有鹦鹉、白眉、白玉、画眉、百灵等,虽不是什么稀有品种,但十几只鸟爷爷伺候着,每天给它们打扫粪便,把小米和鸡蛋黄一块蒸了,再搓成小疙瘩喂它们。可以说,我从小到大的背景音乐,就是这些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爷爷无数次跟我们讲鸟下蛋的故事,这些鸟如何喂养就可以下蛋,一窝下几个,能孵出几只小鸟,一只可以卖多少钱。虽然这样讲着,但他的鸟却从来没有下过一个蛋,所以后来再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就把它当成了传说。有人开玩笑说他,这么老了还财迷啊。其实爷爷不是个财迷,四个儿子他每年每人只要一百元的供给,在那个年代这个数也是非常低的,但要多给,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直到现在,我才有了一些理解,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需要盼望的,即便在人生的暮年,也需要一个眺望的空间和距离,这是人活着的必要条件。

我有记忆时,爷爷就七十岁了,不再是地里的主力,但在家中他也闲不住,只有母亲去地里或去赶集,他才会搁下手里的活,给我们做伴。

爷爷会给我们画各种飞虫,用他的话说,都是从心里出的,也就是在地里见多了,就会画了。他没有受过任何专业上的指导,但透视、比例甚至章法上的安排,都十分到位。爷爷的笔一勾,两根胡须让蟋蟀活灵活现。我们总是让爷爷画知了、螳螂、蟋蟀,拿着爷爷用铅笔画在我们练习本上的画,如获珍宝。我喜欢画画的源头正是来源于此。那几年我非常喜欢画画,几乎每画一张都要拿给爷爷看看,仿佛得到他的肯定,就算成功了。其实每次都会得到爷爷的夸赞。在那样的氛围中,我已立志成为一名画家。父亲也为我买来素描书、专用画纸、铅笔。我用心练了几年。看到我画的人都会说,我随爷爷。要不是命运剥夺了我的画笔,或许我真的可以把爷爷绘画的艺术细胞发扬光大。

不画画的时候,我们就让爷爷念嘴儿,也就是民间流传着的有故事性的歌谣。念了很多遍了,还要爷爷念,我们都背过了,还要爷爷念。

馋老婆,不奏(做)活,东家子出来西家子磨。东家子烙哩大白饼,西家子蒸哩大白馍。人家光顾着吃没顾着让她,馋里她哏喽嘎啦咽唾沫……

爷爷再念一个!

说胡话,胡话胡,荞麦地里耪两锄。一耪耪哩枣树上,落哩任子(桑葚)黑大呼……

我母亲没有听过爷爷念嘴、唱戏,因为严谨的爷爷是不会在儿媳妇面前失态的。有一次母亲赶集回来了,但爷爷有些耳聋,没有听见,我们听见了也不告诉他,就是想让母亲听一听爷爷唱戏,母亲笑着进屋来了,爷爷才赶紧停止。哎呀,不唱了。爷爷也尴尬地笑了。

爷爷虽然有十一个孙子孙女,但因为爷爷和我们在一个院中生活,我们总认为爷爷是我们家的。改善了伙食,爷爷自然不用做饭了。我们有什么好吃的,也要让爷爷尝一尝,但想让他吃一口也是困难的,他总是说,大人吃了有什么用,你们吃吧。有一次把姐姐急哭了,爷爷只好哄着她吃了一口。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爷爷那一刻幸福的微笑。

但现在想来,爷爷是孤独的。尽管儿孙满堂,但各过各的日子。奶奶去世后,爷爷一个人做饭吃。记得有一次,我去茅房回来时,看见爷爷吃着吃着饭睡着了,脑袋一栽一栽的,还流着哈喇,当时我觉得爷爷好笑极了,便慢慢地凑过去,猛地一声喊:爷爷!爷爷被我吓醒了,惊慌地看着我,笑了,笑着说,我怎么睡着了!

如今我的父母也老了,我才隐约感受到,一个人多么的无趣,吃饭才能睡着。爷爷一辈子为一大家人忙活,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是一种怎样的无法说出口的孤独。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孤独,爷爷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饭后,来我们这屋坐会儿,拎着他的马扎来,守着我们一起看电视,或者大家围坐着剥花生、聊天。

爷爷从来不和人抬杠,孩子们和他说什么事,他从来不提反对意见。村里公认爷爷是老好人,也就是逆来顺受的老百姓。爷爷从来没有说教过谁,但在他平时的话语中我经常听到,吃点亏心里平妥。这句话无疑进入了我的价值体系。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不占别人便宜是做人做事不变的基础。

爷爷从不向别人诉苦,从不给别人添麻烦,但他对别人却非常实在,总想着给孩子们多干点活,特别是我们家,因为家里有我们两个孩子离不开人,爷爷怕我们家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就大晌午扛着锄头去给我们的地锄草。对陌生人也一样,有一次晚上,几个外地铸锅的来我们家求助,爷爷就率领我的父母烧火做饭。

我十二岁那年离春节仅有十天的时候,爷爷去世了。那是他脑溢血一个月后,人们都以为爷爷的病情稳定了。那天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温暖极了,爷爷被父亲背到外间屋的圈椅上,正对着门口晒太阳。冬天我们很少出屋,但这天我们竟然出去晒太阳了,母亲把我们推到爷爷的跟前,我和姐姐喊了一声爷爷。爷爷睁了睁半睡半醒的眼,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新鲜。爷爷是在说我的帽子。眼前的这个爷爷让我感觉到了距离,他面如土色,没有精神,没有了我熟悉的慈祥面容、和蔼微笑。我竟然不知道该跟爷爷说些什么。

母亲把我们推回屋的时候,我竟然感觉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爷爷了,我的眼睛使劲向后看,直到爷爷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的小眼角。

下午三点,我们姐弟三个在看电视,突然听到爷爷屋里响起了可怕的哭声,那种声音我只听到过一次,那是奶奶去世的时候。

我知道爷爷走了。在姐姐和弟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便失声痛哭。我反复说:怎么着啊?怎么着啊?这是我从小到大最无助的时候常说的口头禅。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悲痛,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冥冥之中那股可怕的力量。那两天看到帮忙的乡亲们说笑都让我痛恨,我爷爷死了,你们还笑!

现在想来,我对爷爷并不了解,我只是他漫长岁月结尾处,一个他疼爱的孩子。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对小动物从无恻隐之心,还专门制作了工具抓黄鼠狼,抓住以后放在布口袋里摔死,然后剥皮。仿佛老鼠、狗都是他的仇人。我不知道爷爷年轻时在他父母的逼迫下,经过一个怎样的心理过程,多次打奶奶。我不知道爷爷怎样让他的习惯和威严,成为孩子们不可侵犯的领域。我所熟悉的只是一个老人经过大半辈子后,剩下的慈祥和释然。

爷爷留在了那个院子,二十一年了,他又时刻与我同行,在不同的阶段给予着我不同的提醒和引导,像一把斧头修正着我的人生道路。我已习惯了,在遇到不明白的事时,在心里给爷爷说说,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那个院落里,我记住了春夏秋冬最初的模样,而四季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和冬天。

记得夏天我们很少在屋里。上午我和姐姐就在院子东边柿子树下写作业。母亲把我们打扮得像花一样,我梳着两个紧实的辫子,辫子上系着粉色或黄色的绸。地上的影子从西边慢慢退过来,快晒到我们的时候,母亲就向后推一推我们,我们就是不愿进屋。

而午后就必须待在屋里,外面的知了叫得人有了倦意,父母总要我们去睡一会,有时候姐姐和弟弟投降了,但我却坚持不去睡,一个人画画。汗珠一颗接一颗流下来,但不觉得热,更不知道什么叫疲惫。只等着傍晚来临,那有意思的事就多了。傍晚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来,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玩一大会儿。母亲也可能推我们去当街或村外,那凉爽的风至今在我心头吹拂。吃过晚饭后,也是好玩的时光,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中乘凉,有时候还有邻居家的孩子们,有时候我们还会放一张床,躺着或坐着,讲鬼故事,看星星。这时孩子们开心,大人也好像轻松多了。母亲用蝇栓,也就是一根棍上绑一块布,像道家的拂尘,为我们驱赶蚊虫。直到弟弟睡着了,直到有一些潮湿了,我们才散去。这样夏天的夜晚,在有了空调之后,便很难再有了。

而冬天,我们的领地就局限在了屋里,因为我和姐姐天冷的时候,要咳嗽好长时间,我们一冬和初春都在屋里度过。有时候索性就不下床了,早晨穿好上衣,坐起来,一边放个枕头,把被子缝压实,两个枕头之间还可以放一块木板,当桌子,看书、写作业。或许是因为有母亲无所不在的爱,或许是因为有姐姐时刻的陪伴,更或许是因为当时内心的纯净和丰盈,那样的岁月幸福快乐极了。我通过窗口看到的雪花和邻居房顶上扫雪的人,让我记住了冬天的温暖。我通过窗口看到的烟火和飘动的风筝,成为我心中年味最浓的春节。那段岁月也告诉我,外界给予的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和外界无关。

那时候生活简单极了,完成了自己给自己留的作业就万事大吉了。那时候世界辽阔极了,我总问姐姐一些无边的问题。那时候不需要意义,时间却比任何时候都充实。

那时家里来人很多,伯父伯母、老姑少姑来得比较频繁,邻家的妇女也常纳着鞋底、打着毛衣来找母亲聊天,那时候时光缓慢,人们并不着急去做什么有用的事,所以她们一聊就是一晌。再就是来找我们的孩子。能跟我们玩得好的,都是比较安稳的孩子,坐不住的很难成为我们的朋友。

朋友来了,我们会一起看书,打扑克,下棋。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性格安稳的这个条件,她们大多数学习都很好,所以后来也都考远了。我能感觉到,按照自然的发展,在我们有了不同的世界之后,我们的友谊就该结束了,但她们刻意维持了下来,直到现在我们还连接着,仿佛有了新的关系形式。这源自她们的善良和无名的责任,我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动。但每每想到我的朋友Y,我内心总会有隐隐的疼痛。

和别的孩子玩,多少会有一些比试,和Y却不会。Y是个傻姑娘,但她和别的弱智不一样,她只是有些愚钝,愚钝地从一年级读到六年级,又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她只是有些软弱,软弱到孩子们往她身上扔坷垃,她从不还手。她只是过于善良,她想象不出别人有坏心眼,她从来不懂得防人。

自从Y跟着堂姐来我家玩,以后我和姐姐就成了Y唯一的朋友,Y说:你们不欺负我,说的时候眼圈红了。

Y比我大六岁,可她凡事听我的。那时村里有彩贴可以买,真是把我们迷坏了,我出钱差Y去买,多数都是明星照。买回来是一大张,得用剪刀按明星的轮廓剪下来,Y用大剪刀,我用小剪刀,然后贴满了我的铅笔盒、夹板甚至课本上。还要分给Y一些。或者让Y帮我和姐姐整理书包,有用的笔和舍不得用的好看的圆珠笔,练习本、课本,还有各种好玩的折纸、弹簧球、糖果,都捣出来,再一个个整理回去,其乐无穷。

有时候我们聊天,Y很喜欢谈论她的梦想,她指着我书上的一个高楼插图问:这是哪?姐姐说:这是深圳。Y用手摸着正经地说:我以后跟着姨父学裁剪,有了本事就去那里。我们一起憧憬着未来。

还有的时候,我们写作业,Y就在我们对面坐着。安静的眼睛望着我们,脸上总挂着腼腆的微笑。屋子虽然小,可我们坐在那,空间是那样的合适。没有回音,说话清晰、安静。棉门帘上方很少光线进来。这样的冬天,成为我记忆中时常出现的画面。

Y家是村里最穷的,至今如此。我问她,你吃过香蕉吗?没。面包呢?没。我为此感到难过。就趁母亲不在屋的时候,告诉Y好吃的放在哪里,让她吃。其实母亲和我们一样,也经常给她一些炒花生、粽子(她家没人包)、袜子什么的。

Y在时,如果别的孩子来找我们,Y就走了,如果不走,她们也不和她玩。我知道她们嫌弃Y,但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开始嫌弃她。当我看到别人看Y的表情,看到Y在别人面前的羞涩,都让我感到很别扭。我越来越不知道和Y有什么好玩的了。

我开始躲避Y,她慢慢地来少了,我们搬进新房子后就几乎不来了。

但我一边躲避Y一边问自己,我也像别人一样瞧不起她了吗?这让我感到自己陌生。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成长过程中膨胀的自尊心一定伤害到了Y。她说过我们是她唯一的朋友,而我们也抛弃了她。她会不会恨我?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Y来了。她还是那么瘦弱,还是那腼腆的笑容,只是眼中时不时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焦急和无助。她结婚了,生了一个男孩,倒插门的丈夫也心眼不多,所以家里依然贫穷。Y来借一百块钱,给她娘买药,钱数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便毫不犹豫地拿给了她。我为Y的命运难过,但也为她在困难的时候想到我而感到高兴,Y依然把我当朋友。我突然明白,Y是不会恨谁的。

我希望Y的生活有所起色,无论精傻,善良的弱者应该得到幸福。

和Y的友谊永远留在了我那老房子里,成为我童年抹不去的、最纯净的记忆。

这个院落中的记忆,不仅有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有苦难挣扎的日子。虽然小时候我生病是常事,但我并不知道我正在经历什么,很多痰在气管里响着,只要能呼吸,我还在念儿歌。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的一场病,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劫难。仿佛我的灵魂该睁开眼了,我的生命也到了上路的时候,以一场病的方式唤醒我新的旅程。

那是初夏,多少天阴雨连绵。我四天高烧后,开始呼吸困难,出现了生命危险。但母亲斟酌后,决定不去医院,她对二伯说:哥,你就看着下药吧(二伯是村里的医生)。有时候一个时期的想法是另一个时期无法理解的,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决定不去医院,或许她觉得二伯比医院的医生更可靠。

我的肚子使劲起伏着,每呼吸一次我都觉得再也没有力气了。母亲不停地哭,让我焦急;父亲偷偷地哭,让我恐惧;来看望我的亲戚都哭红了眼,并悄悄说些什么,让我知道我快死了。

可是我的母亲是丝毫不肯放弃的。十多天她一直守着我,白天坐着,晚上也躺不下。我不能睡,母亲这十多天也似乎没有睡过。母亲握着我的手,把她的力量传给我,她的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我,好像一眨眼我就会消失。她哭着对上帝说:让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到我身上吧,让我的孩子好起来吧。听着母亲的呻吟,听着死神的脚步,我的心中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别让我离开母亲,我要活着,我要活着!这十多天就像十个月一样漫长,我们一分钟一分钟地坚持。终于,母亲把我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我好起来了,上帝又把一个虚弱的孩子还给了她。母亲瘦了,也老了许多。可她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她又可以为我受累了。

当我重新坐了起来,我托不住我的头,父亲就在我的下巴下垫了好几本《词语手册》托着我的头。我的胳膊瘦得像竹竿一样。我的身体状况向下迈了一个台阶,但我的精神却长高了。

当我再一次来到了外间屋,我们全家那天是那么喜悦。我看见,那方桌、高低柜以及我的书包,是那么的熟悉和陌生,那墙上的阳光有无限生机,那门上的福字变旧了,院中的槐树更茂盛了。

是我,让这个院落又沧桑了一些。

这场病仿佛让我离开了我的生活,走了好远又回来了。我开始无比珍惜眼前的一切,我能畅快地呼吸,能看到阳光和天空,能尝到人间的味道,能与亲人说话,这多么幸福!

也从那个时候起,我内心深处的悲伤、美好、思索开始萌动了。

一个自然生长的生命,真正意义上踏上了属于它的生命之路。

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说出老房子的丰厚,无法说出它给予我的,无法说出我们共同的记忆。有一些不会说,有一些不想说,还有一些与我同在我却说不出来。就像铸就我灵魂的无数平凡的日子,就像母亲的血液在我体内无声地流淌。

多少年过去了,我仿佛已经过了几个轮回,看着老照片中那青灰表砖的院落,以及那院落中的我们,恍如隔世。

但那院落再遥远,也与我连着。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缓慢并不停歇地生长,长出了我内心最柔软和最坚强的部分。在那里我认识了烟火人间,那烟火让我记住了快乐的滋味,并养育了我的梦想。在那里我第一次经历生死,并懂得了珍惜,在那里我开始了写诗。在那里我获得了为人处世的标尺、方向的辨别力、生活难改的习惯。

那里的阳光依然温暖着我现在的冬天,那里的安静依然净化着我现在的吵闹,那里的蛐蛐依然会在每一个秋天叫起,那里夜晚做下的梦我依然带在身上。

如果把一个村庄当成故乡,那么还可以回去看看,让那些变和不变的,安慰思念的心,而我的故乡是那个院落,那个院落已无处可寻,我永远回不去了。在它的位置上,前半部分是我们新盖的房子,后半部分已是别人家的院子了。那青灰的砖一些送人了,一些在过道的角落已被风吹了很多年。那院子中出入的人,很多已去世,还有一些也变成了另外的人。那院子中的说话声和所有动静更是不知去向。我甚至想,按照推算的位置,在夏天的上午,再去那两棵柿子树下坐一会,从那里看看世界,看看阳光的挪动,然而那位置已是别人家的羊圈了。

现在我把家的含义定得更虚了,我说,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因为无论我身在何处,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漂泊的人。

但在孤独中能够怀念那个院落,是幸福的。那是我生命的根,无论我身在何处,根始终都在那里,我就不是一片无根的落叶,而是一棵旺盛的生命。

我说过,我是一棵草,所以我的根也庞大不了,它只在那个青灰表砖的院落汲取营养。然而,那个院落不是和华北平原的大地相连的吗,那百年的风不是日夜吹拂着它吗,我的父辈、亲人多少故事不是年复一年滋养着它吗?

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更感谢给了我童年一个青灰表砖的院落。因此,我可以相信,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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