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怀、现代意识与历史重述
——关于蔡家园的《松塆纪事》

2018-11-12 22:08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纪事乡土故乡

◆ 桫 椤

“记录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与反思”这是蔡家园在《松塆纪事》扉页上写给我的赠语。作为同代人,进入不惑之年,我与他的感受是相同的:回忆往事成为内心生活必不可少的内容。由于关涉生命的体验,尤其是有关故乡的回忆又与童年记忆相关,以此为题材的文章往往带有浓烈的个人情感,甚至不乏“以彼时好恶定当下立场”的刻舟求剑式表达。蔡家园八岁就离开家乡,“我们家搬到城里之后,我就很少回松塆了”,因此在文中他自言“我一直是一个没有家乡的人”,这反倒成了本书的一个优势:八岁时的记忆尚在懵懂,此后对松塆的了解均是“二手经验”了,为写作此书的调查更是来自他人的讲述——他得以站在不远又不近的、恰当的距离观察、倾听和回忆。不失温情但又不至于沉湎,这一切都为他理性地表达对故乡的爱和以现代性视角审视故乡乃至中国当代史提供了便利。这样一部由多个短篇组合而成的长篇散文文本,不仅勾起了我对相似的个人经历的回忆,更多的则是文字背后作者对乡土、历史和现实的担当——那份沉甸甸的知识分子责任。

一、 乡土的历史性的获得

按照作者自己的说法,《松塆纪事》在纸上建构起了一个几近消亡的故乡:“尽管现实中的故乡已经近乎消亡,但我终于在纸上重建起了一个‘松塆’。”文本中的故乡是被作者将地理上的故乡历史化和文学化而出现的,作者还这样预设阅读的功效: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在多年以后,当我的孩子有兴趣捧读这部书的时候,他可以从中寻找到他的祖父、他的父亲的故乡,也可以寻找到他自己的根脉,还可以寻找到一个消失时代的侧影

从内容上看,这部作品的主旨是钩沉并记录故乡的历史,以期为后来者提供关于从前的想象。这与近几年出现的关于故乡的非虚构书写如《出梁庄记》(梁鸿)、《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黄灯)、《崖边报告》(阎海军)、《追故乡的人》(熊培云)等均有较大的不同。我们首先需要思考的是,长江之畔一座普通村落,作为她的子民念兹在兹的故乡,其历史性是如何获得的。弄清这个问题,可以寻找到作者创作这部作品内在逻辑的充要性。

松塆的历史性首先奠基于传统乡土文化的影响。松塆为乡民提供庇佑的,不只是如疯爷所说“花山向南北延伸开去,像张开的胳膊护佑着村庄”那样简单,她传之久远的乡土文化传统为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提供了最基本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与广大江淮一带乡村相比,尽管没有太突出的特殊性,但这里有着发育完整的文化范型,可以看作整个中国传统式乡村生活的缩影。比如浓重的家族观念,在革命到来之前,许氏宗祠及其祭祀活动是松塆人生活中的大事,直到1948年还曾有过一次规模很大的祀仪,在“1966:生活如戏”一章中有详细的描写。再比如对文化的重视,乡绅许瀚儒的书房里挂着“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的对联;他与许耀辉都曾积极办学,教育乡里子弟;而作者的爷爷亦以“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来教育后辈,并在作者作文获奖之后,以一句“我们祖上是出过先生的”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与期望。谈到乡绅,曾有学者指出:“他们在乡间承担着传承文化、教化民众的责任,同时参与地方教育和地方管理,引领着一方社会的发展。他们可以说是乡村的灵魂,代表着一方的风气和文化。”因为宗祠和乡绅是传统文化的符号象征,在历次以革命的名义对社会进行改造的过程中,两者率先成为被冲击的对象,这在松塆也莫能例外,所以1951年许氏兄弟同时走向了自己的“黄昏”,而1966年的“破四旧”运动“革命”的第一站就是许氏宗祠。

尽管遭遇了种种厄运,松塆的传统仍然在延续——文化的血脉在每一代人身上流淌,传统文化从而始终具有实践意义上的影响,这是乡土获得历史性的重要原因。作者发现,传统道义在松塆的任何年代都没有泯灭过。松塆人始终对知识和文字充满敬畏,“破四旧”运动中,书籍和族谱被焚烧,孩子们因为朝火堆撒尿而被大人抽打;被“镇压”的大地主许瀚儒因对乡村教育有贡献而被载入县志。松塆人的日常伦理在“革命风暴”中也未被打破,“因为两派的‘战斗队员’大多世代聚居,七弯八拐都扯得上亲戚、朋友,即便有个别年轻人血气方刚,跃跃欲试打算动刀动棍,也被家里的老人严厉呵斥住了”。因为这个原因,政治运动在松塆更带有表演性,疯爷即讲:“地主、富农也好,反革命、右派也罢,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松塆人,彼此知根知底,该怎么交往依然如故。在松塆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中,‘阶级’并不是判断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性格好坏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才是大家最看重的。”

此外,当代史的整体性影响还为乡土的历史性注入了新的内涵。与传统乡土文化的影响相对应的,是中国革命和建设的进程让松塆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而在传统之上锻造了新的历史。松塆不是武陵人发现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我们看到,无论革命和“后革命”时期的政治风暴,还是改革开放后发展商品经济发家致富的潮流,松塆都与外界的气候声息相通。镇反运动、土改、“大跃进”时期大炼钢铁、农业生产浮夸“放卫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发展集体经济、计划生育、打工潮涌起等等,松塆没有缺席中国当代史的任何环节,各种社会运动和思潮观念都在此地谋取到了历史的合法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松塆不只是作者的故乡,是乡土文化传统的沃壤,同时也是整个中国乡村六十年历史的缩影。

作者以“纪事”为名,文中的叙事是以时间为脉络的,所记乃1949—2009年间的事,但年代并不连续,缺失的年份想必松塆并无比所记之事更大的事情发生,否则不可遗漏。时间固然是脉络,但不能被具象的时间并不天然赋予乡村以历史的内涵,它必得与人的活动结合在一起。因此,作品又始终以人为中心展开叙事,每个不同的讲述者对作者讲述的既是自己,也是全体松塆人的故事。而讲述者的陈述和作者的发掘,往往不只局限于具体和片段,会漫溯到松塆的整个生活传统和现场之中。借助于此,作者锚定了家乡在乡村传统和当代历史中的位置,随后借助个人的亲身体验,感受到了故乡的身份在当下的漂移,乡愁也由此而生。

二、 乡土文明衰败的现代审视与历史的真实性

我们再来看作者观察和记忆故乡的立场。

上述双重的符号化的缩影,为文本书写提供了个人的和公共的必要性。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作为中国文化基础的乡土传统遭遇了覆亡的危险,现实中的故乡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离乡和在乡者都面临着“无乡可归”的焦虑,松塆也没能逃脱这一厄运。在“1999:超生‘游击队’与‘混混’及其他”一章中,汉明的讲述触目惊心。作者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将故乡的颓败与个人对世界的体验进行着对比。他曾游历欧洲,亲眼看到过域外的状况:

我曾游历过法国、瑞士和德国等发达国家的一些乡村,深为后工业社会中欧洲的乡村之美所震撼。无论是在塞纳河畔,还是在阿尔卑斯山麓,无论是在莱茵河谷,还是在地中海岸,我无一例外地看到的都是富庶、美丽、清洁和安宁的山村。

无疑,域外的风情与汉明所讲述的家乡的景色相对比,作者内心的落差是巨大的。所以,作者看家乡的视角,从一开始就不是封闭的、敝帚自珍式的凭吊和遗老式的感怀,而代之以现代性的视野和理性的思索。表现在文本中,是作者通过家乡人物的命运展开的对乡土文明的现代性审视和对家乡历史叙述真实性的探求。

中国乡村的现代性启蒙是一项未竟的事业,迟至今天这个信息时代,也未敢说“五四”新文化运动预设的目标已经全面实现。革命到来之后,知识分子的启蒙责任被新的社会力量所取代,社会现代化进程与革命意识形态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不仅如此,旧知识分子和作为启蒙者的新知识分子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运动中都成为被教育的对象。在泛政治化的社会变革过程中,乡村文化传统断裂,而新的传统并未建立起来,传统乡村生活丧失了原有的秩序。如何看待这一转变?在《松塆纪事》中,作者并未将历史道德化,而是站在启蒙的立场上,客观记录家乡从传统步入“现代”的全过程。在疯爷的讲述中,许瀚儒、许耀辉凭借自身的见识和实力,试图通过乡村教育让家乡一面延续传统,同时跟上历史的步伐,但终究双双被“革命”;许氏兄弟被“镇压”后,作为传统守护者的乡绅力量消失了,梅松作为新生力量的代表,带头承担起了家乡“启蒙”的担子,这位被老辈人说起来“毁誉参半”者因此得到了更多的赞许。显然,乡绅和梅松都有比较明确的教化桑梓的理想,这是由他们自身所处的历史时代所决定的;而在“1977:开始走另一条路”中,作者清晰地看到:通过考学改变个人命运成为一代人的新追求,那是松塆人的一条新路,但却是作为乡村的松塆被抛弃的开始:“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的古老愿望转变为“离开故乡寻富贵”。在这一章的末尾,作者显然有借汉明的话来表达个人立场的用意:“那时候的松塆,更像一个大家庭”作者已然揭示出,乡村作为被抛弃的一方丧失了启蒙的观照,这就是传统文化没有实现现代转型,进而导致乡村衰败的真正原因。由此而往,在“1985:父亲的路,儿子的路”、“1989:‘改革明星’跑路了”、“1991:走到了天边的小木匠”等篇章中,松塆的颓败与家乡人外出谋生的艰难就不可避免了。

用文学的方式记录故乡的历史,是这部作品最直接的创作初衷。我们有着悠久的历史著述传统,但这一传统存在正史和野史(民间史)之分。野史不一定是虚假的,它可能是被正史遗漏或者无法进入正史而流传于民间的部分——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所谓野史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文学化了的历史,文学为那些冰冷的时间、地点、人物和时间植入温度,使其成为有机的整体。作者并不想为故乡编纂历史意义上的“村史”,他试图以文学的方式复苏和保存故乡已经消散的体温。松塆的变化客观上是与整个当代历史的进程合流的,但在内部却有着诸多细微的变化。因为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存在,日常生活现实与以意识形态主导下的革命运动口号和农村政策存在错位。在作者笔下,家乡的历史并不能与已经在教科书上被固化的历史结论画等号。《松塆纪事》正是在这个角度上展现了文学面对历史时的独特魅力:在细节中呈现真实。

“1958:‘卫星’、铁疙瘩与树”一章记录了家乡“大跃进”的场景。对于这场给后世留下惨痛教训的政治运动,松塆怎样一步步滑入荒唐的深渊?勤劳朴实的乡下人对此有着怎样的反应?又给每一个亲历者和后来者留下了怎样的记忆?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才能使“大跃进”这一印在史书上的事件落地,历史概念由此才能获得真实性支撑和丰富的内涵。但宏大叙事下的历史书写并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只有文学才是最恰当的记忆方式。在作者的叙述中,我们看到如下鲜活的历史场景:当彼时的阳光大队接到“放卫星”的任务后,淳朴的松塆人通过精耕细作取得农业丰收来实事求是地“放卫星”。尽管队长梅松是上级政策的代言人,但他始终未能领悟到运动的真谛。土地丰收给他带来的兴奋很快就被其他地方的“浮夸风”浇灭了,当负责统计的厚生被以“预备党员”、“烈士后代”进行思想教育之后,松塆才跟上了形势。而在汉明的讲述中,大炼钢铁运动不只大量浪费了劳动生产力和生产资料,更为严重的是,砍伐森林严重破坏了自然环境,生态创伤至今未能修复。普通人的记忆不仅真切地还原了历史,而且侧面记录了个人面对汹涌而至的时代潮流时无助的命运。

作者了解到的乡下人的记忆,既有为真实的历史寻找细节支撑的一面,也有通过细节质疑历史的一面。比如“1969:田间低头的‘政治’”一章中就揭示了乡村对政治运动的真实态度:“在农民的心中,会干活才是最大的‘政治’。”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明显的批判性立场,并不全盘接受已有的历史结论,而是最大限度地从民间记忆中寻找历史的真相,他的文字回答了他的设问:“我所聚焦的‘真实’现象,是否就意味着本质的真实?我努力进行的‘去弊’,是否又带来了新的遮蔽?”显然,作者质疑式的发问也是以现代性视野为基础的。

三、 文本与乡村生活的异质同构

作者在文中和作品出版之后,都曾谈到该作的文体形式问题,这是因为这部书从叙事形式上看,融合了几种文体的样式,有散文、访谈、对话,还曾引用书信、日记(书信、日记亦是讲述的方式)。这种复合性的存在,给这部书的文体分类造成了困难。不只读者,就是发表和出版时的编辑也莫衷一是。比如,作者在一篇创作谈中这样说:

最初,书稿的一部分内容在《芳草》刊发时,放在“田野调查”栏目中;另一部分内容在《大家》发表时,编辑为它专门设置了一个“非虚构”栏目。等到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时,则放在“家乡书”散文丛书中了。不少做评论的朋友非常敏锐,他们告诉我,应该把它当作小说来读,但比小说更真实因此也有人说,这部书是一个跨文体的作品。讨论一部作品的文体,有时是很有意义的,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形式问题,还关联着许多深层次的思考,譬如对生活与文学真实性的认知、处理生活素材的方式、写作伦理甚至价值观等等但是对于写作者而言,他的所思所想都熔铸在文本之中;作品一旦完成,究竟是驴是马,他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话了。

可见这部作品是有创新性特征的。作者自己也没有将其归为哪一种既定的文体,只是承认由文体引起的叙事方式是特殊的,作者在书中说:

文学的意义并不在于一定要给出某种“政治正确”的判断,她最重要的使命恰恰在于忠实地记录,哪怕只是记录下黑暗、荒唐、不公、恐惧、疼痛、忧伤、苦闷、彷徨,更何况还有阳光、希望、正义、怜悯、温情、振奋、自豪、欢欣好在“松塆”的特殊叙事方式,提供了这种可能。

其实所谓文体,本来就不是物质性的实体存在,它们不过是对以某种创作方法为主要特征的文本形态约定俗成的指称。而对于创作者来说,既定的文体便于选择表达的方式,但同时文体规则也限制了表达的自由。因此,《松塆纪事》究竟是散文还是所谓非虚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具有的特殊叙事方式。

我认为《松塆纪事》在叙事上的最大特征,是作者选取了适宜呈现乡土生活面貌和记忆真相,与乡村生活形态相契合的表达方式,文本与乡村文化形成了同构关系。在这一关系结构中,作者已经抛弃了已有的文体规约,丰富的内容和灵动的叙述自然向外传递着延绵于松塆历史传统和现实境遇之间的蓬勃张力。在叙事中,作者使用了双重视角,一重是松塆村民的视角,集中体现在对家乡历史的讲述中,包括疯爷、致远、梅松、汉明、长胜等,这既有他们以角色身份进行的直接讲述,也有作者以记述的方式进行的间接讲述。这一重视角有着浓郁的田野调查的色彩,当初也就难怪《芳草》杂志将其作为田野调查来发表。或者纵向对历史的“讲古”,或者横向对生活中家长里短的描述,都是乡村生活中最为常见的场景,是乡下人日常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和生活方式。乡村传统凭借一代一代人口口相传的讲述传承下来;作者也借助不同人物的讲述,获取了有关家乡历史最具体,也最翔实的记忆。在这一点上,作者在创作中对叙事方式的选择,是乡村生活形态在文本中的自然呈现。

另一重则是作者自己的视角。在讲述人的直接讲述之外,作者对所闻所见和采访经历进行了忠实于原貌的详细记录,偶尔还在记录的过程中加进自己的感受,以及或肯定或怀疑的理解,但大多数时候并未代替被采访者说话。如在“1976:老实人进城”中,作者即以“客观”的口吻描述了爱国从农村青年成为一名全民所有制工人的完整经历,其中重点写了“农转工”的过程,和在工作岗位上揭发经理贪污的细节,这些给他带来命运转折的事件背后,显现出的是根深蒂固的乡村传统观念面对现代生活时的不适应;之后又引用爱国当记者的儿媳在春节期间写的陪公婆卖货的日记,写出了普通人生活的艰难,也从过去给集体卖货与现在自己谋生的不同层面折射出世情的变化,借由爱国的儿子卫星之口表达对现实的无奈。

这两重视角在章节中有的独立成篇,如“1953:爱到至死不原谅自己的人”、“1957:‘好公仆’潘组长”、“1967:‘疯子’的笑与泪”、“1970:一个女知青的选择”、“1986:房子长得比树快”等;有的则是交织在一起的,如“1951:两个地主的黄昏”、“1958:‘卫星’、铁疙瘩与树”等。无论何种形式,两种视角都起到了互相映照、支持和佐证的作用,这使得作者得以对家乡的历史进行多角度、多层面的观察和记录,而历史记忆在文本中的景象也就呈现出立体的面貌。应当说,作者对家乡的深情以及乡村丰盈的历史和现实生活,是《松塆纪事》最重要的叙事支撑。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作品获得了文体意义上的成功。

在主题格调和情感上,这部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心,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作者虽以“纪事”为作品命名,但事实上通篇都是在写人,是通过故乡人来写故乡事,人始终是作者观察、重述乡村的焦点。作者选取的人物,又是那些性格鲜明,或者能体现乡村传统精神,或者能代表乡村新变者。疯爷在讲述许瀚儒被押赴刑场时,一句“我和塆里很多人在现场看热闹”将真实场景摆出来,“随着一声枪响,跪在地上的瀚儒被震得跳了起来,身体直直地向前扑倒。那顶草帽也飞了起来,落到一丈之外。他的嘴是张开的,正好啃在泥地上”许瀚儒就这样真实地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与作者年龄相仿的燕子,十六岁离开家乡在城里打拼,历经磨难,尽管生活落拓,但并不为权、钱所动,当了解到介绍给她的对象的人品之后说:“这种人再有权有钱,我瞧不上。我恨那些虚伪、变态的人。”作者的写作被划入上述“田野调查”、“非虚构”和散文哪一种文体都略有不当,但这些文体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实有其事、实有其人(尽管作者在文中记录的未必是真名),他们在身份上是历史的存在,但在性格上,又无疑是文学的存在。人是历史的创造者,书中这些人物,就是松塆历史的创造者和见证者——他们也构成乡村记忆的脉络,成为这部作品的叙事主线。

四、 附言

尽管《松塆纪事》不是小说,但在分析它对乡村的立场时,我们不妨将它放置在乡土小说的范畴内加以衡量,它们关注的对象都是乡村。贺仲明认为中国现代乡土作家对乡村世界的表现大体有三种视角,一种是俯视,一种是遥视,还有一种是切身的近观,其中“这种遥(原文为‘俯’,应为笔误——引者注)视在古典文学中有‘悯农诗’为代表,现在则有废名、沈从文的创作传统。作家们往往带着怀恋、怜悯的感情来看待乡村,将乡村作为文化和情感的某种寄托。这样的视界如同雾里看花,能够见到乡村大体的印象,也可以蕴含很真挚的感情,但乡村的具体和细部却往往难以清晰”。在这个视阈内分析《松塆纪事》,显见得作者对“遥视”的超越:乡村尽管寓寄着作者浓烈的情感,但作者对乡村的书写不是雾里看花式的模糊印象,而是通过故乡人的讲述以及自己的经历和记忆,对细部生活有切肤的体认,所呈现的乡村既有悠远的甜蜜,又有凝重的忧伤,表达情理兼备,使之成为当下乡土书写中的重要作品。

中国正面临现代化转型,那些存在了千百年、刻印着中国人童年脚印的大小村落向何处去,是一个关乎民族未来的重大问题。《松塆纪事》与大量的乡土叙事作品一道,或反思历史,或记录现实,也同时表达着对未来的见解。作者在最后一章“2009:一个葬礼与一个梦想”中对晋文说:“有个叫汤因比的历史学家说过,中国社会的理想发展状态应该是既模仿西方社会推行工业化,同时又保持乡村文明的精神”作为美好的期待,这或许是中国乡村最好的出路。愿我们的愿望成真,愿中国乡村精神亘古存立。

注释

①蔡家园:《松塆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收入“家乡书长篇散文丛书”。

②蔡家园:《松塆纪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页。下文引用该书不再一一注明。

③刘毓庆:《乡绅消失后的乡村命运》,《中华读书报》2015年12月16日。

④蔡家园:《斜目而视“我”的故乡——〈松塆纪事〉漫谈》,《长江丛刊》2017年11月上旬版。

⑤贺仲明:《乡村伦理与乡土书写——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乡土小说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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