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荒腔走板

2018-11-13 06:22
钟山 2018年6期
关键词:京胡

徐 风

一天原野上的风刮得很大。深秋转换初冬的季节,裸露的田塍显得深沉而苍凉,寒气在慢慢集聚,夕阳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发力,变成一个模糊的发育不良的鸭蛋黄,渐渐沉到了地平线下。唯有村庄上空的炊烟是温暖的,就连它的悄悄弥漫,也显得安逸迷人。伴随着人气和鸡飞狗跳的声响,以及鸟儿归巢前的聒噪,一个平常的黄昏,就这样不打半点折扣地走向夜晚的深处。

如果不是一支文艺演出队的到来,这个乡村之夜,便将是一如既往的寂寞而萧索。江南大地的版图上,有无数这样的村落,黑夜的降临就像一个休止符,消解了白日乡场上的喧闹声响,就连一片树叶掉在地上的声音也非常清晰。而村前的河浜里,突然一阵鼓乐齐鸣,一条扯着红旗的木船由远而近、翩然而至,鼓乐手们站在船头船尾,每一个人都挂着笑脸,演奏的动作都是潇洒而熟练的,让人感觉到,他们很专业,不像是一副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此时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围拢到河边上看热闹了,他们发现,村里的几个锣鼓手早就守候在岸边,在木船靠岸的河埠,他们也开始吹吹打打,既接应着木船上的鼓乐,也颇具迎接贵宾的仪仗队风范。

木船刚靠岸,乡亲们便蜂拥上去,帮着演出队搬运道具和帷幕,这样的一份默契用不着有人指挥。轮不上搬东西的,也在一旁瞅个新鲜。这个场面会持续很久,因为队长还要宣布,20位演出队人员,将分到15户人家去吃晚饭。名单是早就定好了的,但队长每宣布一个,场面上还是会引起一番波动。叫到名字的,欢欢喜喜地把客人领走了,没有轮到的人家,脸面上有明显的失落。但无论如何,一个让乡亲们难得欢欣开怀的良宵,正在拉开它简朴而热切的帷幕。

这是半个世纪前江南乡村的一个场景。如果让这位96岁的长者周锡芝来回忆,他会执拗地提示,当年六田圩村的文艺演出队所到之处受到的欢迎程度,完全超过了以上文字的表述。当时他是六田圩村的书记,在他的记忆里,演出队上岸的时候,岸上不但有锣鼓欢迎,村上人鼓掌声音还是蛮响的,显然这让队员们非常受用。那时没有饭店,队员们都是被分到各家去吃饭,显然预先已有安排,但现场还是有争抢的。比如张家会问李家,你家什么菜?李家会豪气十足:炖鸡蛋,萝卜丝烧鱼。当时乡村的饭桌上,能有这两道农家菜是很牛了。然后,张家突然冒出一句:我家还杀了一只鸡呢。李家不吭声了。杀一只鸡,在当时是一件太隆重的事了,就是过年,也未必能每家杀一只鸡吃啊。说着,客人就被张家领走了。想想,这演出队的规格也有点偏高了。

周锡芝老人还说出一个别人未必知道的细节。当时演出队有个带着吃奶小孩的年轻女子,叫玉儿,她是演出队的主角,她上场演出的时候,孩子就只能交给一个有奶水的母亲。然后在演出的现场,会有两三个以上的奶娘围着这个孩子,轮流抱他,给他喂奶,这些奶娘都是村上哺乳期的大嫂,是奶娃志愿者,也都是爱看戏的铁杆戏迷。

夜幕降临了,演出开始了,是在村头的打谷场,一个土台子上。场上早挤满了人,土台子附近的树上,也有人趴着。今晚先上场的剧目是锡剧《双推磨》。报幕员一说出口,台下就沸腾了,也不是什么新戏,说的也就是一个寡妇和一个单身汉的那点事。但大家就是爱看。说这个戏当时风靡江南并不夸张。大家都喜欢戏里的女一号,寡妇苏小娥,她是温柔的,又那样无助。人长得好,偏偏没有了男人。台下的男人们看了,哪里只是恻隐之心啊,心早就飞到台上去了。这个苏小娥靠磨豆腐为生,孤苦伶仃是肯定的。一天傍晚,她到河边挑水,没提防,水桶给一个匆匆忙忙的过路人撞翻了,此人名叫何宜度,是地主张某家的长工,人很忠厚老实,他辛苦劳作一年,张某竟把他的工钱给赖掉了。回家路上,他想着老娘正饿着肚子,年关又到,一个钱都没有,急得心慌意乱,不小心便把苏小娥的水桶给撞翻了。这一撞,戏来了,苏小娥知道了他的急难,很同情他,就把他请到自己家里去,还拿出50个小钱给他过年。作为一个寡妇,她做到这样,在当时社会,非常不容易。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一般男人哪敢造次。何宜度不一样,他一个老光棍,反正就那样了。这个男人看起来木讷,其实一点也不傻,力气都出在最要紧的地方。而且呢,台下那些看戏的妇女,还就是喜欢何宜度这样的男人。勤劳之外,脾气又好。你看他帮她干活,挑水、推磨、灌浆、烧火……事情做起来不急不忙,多好啊。换了今天的人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其实他就是赖着不想走,套瓷。但当时的观众只愿意相信他是真正的憨厚。苏小娥一个人平常要忙到二更天的活,在何宜度的帮助下,不到半夜便全部做完了。可是,豆腐磨完,何宜度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便提出要走。说他是欲擒故纵倒也未必,毕竟夜深人静,男女在一起怕不太方便。但此时苏小娥已经被他吸引,哪里舍得他走。于是请他喝了一碗豆浆,又借给他一件棉衣穿上。这是一件重要的道具。寡妇家里哪来男人的棉衣呢,分明是她那死鬼男人的。她已经把对方当成自己人了。于是对何宜度说了一句真心话:“你我都是苦根生,应该互相来帮助!”这个“帮助”就是一起过日子了。何宜度只干了半夜义工,就得了一个大便宜。这是今天人们的评估,但在当时,人们却认为,这是天作之合,两个好人应该这样走到一起。何宜度家里太穷,最后他答应把老娘接来,跟苏小娥一起生活。今天的人看到这里,又会说何宜度太簈丝了,连个房子都没有。但在当时,人们不看重这些。男人背着老娘到女方过日子,反而是一种反封建的时尚。这一对有了真诚爱情的青年男女,终于冲破了旧礼教的束缚,幸福地结合在一起。

这一出戏,当时人们的解读跟我们今天是不一样的。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了,却把他们包装得那么可怜兮兮。关键在于,它歌颂了妇女解放,也保护了自由的爱情。之前戏台上的寡妇,从来都是哭哭啼啼,哪有苏小娥这样光彩照人。戏里的每一句台词,都接通着地气,台上在唱,台下都跟着哼哼,唱词通俗易懂,大家都会背。如果演员不小心唱错了,台下就会有人不客气地站起来大声纠正。然后是动作、造型,夸张的程度,嗓音与眼神,都是有讲究的,这出戏,县里的剧团到村里来演过,那便是一份经典的参照,在乡下人眼里,那就是顶级的,方言称这叫“煞顶”。因为乡亲们不太可能看到县以上剧团的演出。所以每一句唱腔,每一个动作,当然是以县剧团为准。所以,真要是哪天来个草台班子,把观众的心情唱别扭了,台下一定不会买账的。即便是最宽容的乡亲,也会吝啬他们的掌声。凭良心讲,这天晚上的演出队的水平,在乡亲们看来是够得上专业的。那个苏小娥一出场,很多男人的哈喇子下来了,眼睛瞪得有铜钱大。女人们也说不出一句挑剔的话。那天有幸把她接到家里吃饭的人家,当然是村里的队长金生了,这是女一号的待遇,也是一份当队长的特权。据金生队长媳妇发布的消息说,她得过县里的演出金奖,而且,她不化妆的时候,比化妆还好看,有点像电影明星王丹凤,双眼皮有韭菜边那么宽。虽然她有个吃奶的孩子,但真的就跟一个“大小娘”一样,这里的方言习惯把黄花闺女说成是“大小娘”。

这天夜里的节目,《双推磨》是主打,但那只是一个小戏,后面还有锣鼓说唱《王老二进城》、三句半《巧媳妇与笨阿婆》。都是小节目,说的都是村里家外的新人新事,虽然鸡零狗碎,但蛮好看,一点不比那些大戏差。也有悲苦的段子,女人死老倌,老来丧独子;寒天吃凉水,黑夜走残桥。台上在唱,台下在哭。这叫什么?借人头哭自身。活在这世上,哪个人没有半桶苦水?这样的时候哭,一点也不显得矫情。开开心心地哭过之后,人就特别舒坦。

也有出差错的时候,比如,王老二唱着唱着,嘴上的胡子掉下来了;然后,笨阿婆的围裙穿反了。等等。但这些都没关系,观众们还是一致夸赞,这些节目真好,演出队的人像城里来的,不比县剧团差啊,个个有礼貌,拉胡琴佬、笃板鼓佬、吹喇叭敲锣鼓佬,都蛮有水平。这是一支什么样的演出队呢?虽然,村上人早就知道,今晚这副班子,是三十里水路以外的六田圩来的,但他们现在有了新的评估,这是一副完全可以挑战县剧团的班子。该死,为什么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村子,拉不出一支像样的演出队呢。六田圩在哪里?不就是那个在 湖边的大村子吗?然后我们把时间切换到白天。于是我们发现这个演出队的全部成员都在田里干活。也就是说,他们无一例外是这里地地道道的农民。按照彼时的行政级别,六田圩只是江南水乡徐舍地区的一个生产大队,这个地方四周都是水域,几十里荷田芦苇水草,连风也是绿的。村庄是浮在水面上的岛屿,进出都是行船。这里的人都好个嗓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河水格外清甜的缘故。民歌之类,这里有点多的;但光唱民歌,肯定不过瘾。锡剧是这里的地方戏,老祖宗名叫周奎大,早先锡剧叫“唱滩簧”,是站在长凳上唱的,百余年前,周奎大带着徒弟一路卖唱,居然把滩簧戏一直唱到大上海的小弄堂里,开始是摆地摊卖唱,后来就壮着胆子,到三马路的“天外天”茶楼里占了一张台面,甚至一度在“大世界”这样的娱乐中心轧台型。不过好景不长,“大世界”老板黄楚九去世,由大佬黄金荣接手。一些小戏种被踢出门去,锡剧也未能幸免。也不光是周奎大们在唱,锡剧内部的流派和山头很多,都在拼命抢地盘。周奎大们感觉,锡剧还是要回到老家去发展,常州无锡一带,喜欢锡剧的人非常多,为什么要在上海为了一口饭跟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呢。

于是锡剧回家了。虽然它没有昆曲、越剧那样的名气,但也有类似水磨腔一样的曲调,其间奥妙与花头蛮多,软糯中有刚烈,欢愉里有悲伤,也是蛮迷人的。一个地方,有方言,就会有以方言展开的戏曲,这不但是人们生活里的彩头,也是人生情感倾诉的道口。通常的模式总是小姐落难,公子讨饭;好人受苦,仙人下凡。如果公子最后没有考上状元,和小姐的姻缘没有成全,奸臣没有伏法,观众是不肯散去的。做剧的人们必须给他们一个交待。尤其是在吃不太饱、穿不太暖的年月,人们在精神上更加经受不起挫折,哪怕是虚拟的团圆,也是抚慰心头的一帖良药。锡剧就这样世世代代传唱下来,成为一个地域男女老少必不可少的一道精神饭菜。

六田圩村上有个周家祠堂,是空空荡荡的旧房子。每到夜晚的时候,周家祠堂的汽油灯就亮起来了。村上的青年男女,饭碗一扔就往这里赶,他们把排练节目叫做“练剧”,把演出叫“做剧”,看戏当然就叫“看剧”。若要问这里的人做剧的历史,他们会毫不含糊地说,祖祖辈辈都喜欢做剧的,一直做到了今天。不做剧,空闲的时候怎么过,还不憋死啊。

实际上,晚上里的“做剧”和日后的“看剧”,是这里的人白天拼死干活的一份念想。也就是说,在最累的时候,想到还能有做剧和看剧的生活,这心里就有了一份疏放和轻松。或者说,只有做剧与看剧的时候,才是他们最开心的生活。为了能够好好做剧与看剧,他们不在乎白天拼死地流汗出力。即使是白天把力气都干完了,晚上只要周家祠堂的汽油灯一亮起来,他们的精气神就来了。

说这是一个地方的风气,也是因为背后有巨大的民间支撑。广袤的原野上,潜伏着人们的精神诉求。如果我们愿意来做一项田野调查,以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某个冬夜的八点钟为例,看看一个村子里的各色人等在做些什么,我们就会知道,这么一个纷繁的人间,在明月高悬的夜晚,竟如草木一般的寂然无声。

第一类,七八十岁以上的长者,在这寒冷的冬天,晚上约摸八点的时候,乡村的老人已经上床睡觉了。为什么这么早?因为江南的冬天,屋子里没有取暖设备,被窝里是最御寒的;没有夜生活的晚间,念想之类也会寡淡。早先乡村的晚上还有麻将和一种叫“游湖”的纸牌游戏,但没有输赢的麻将和游湖是没劲的。有输赢就变成了赌博,政府是特别禁止的。这样的夜晚当然也可以聊天,当地人叫“嚼死胡”,熬到很晚。但是,老人们的晚饭,也就一碗稀粥加半根萝卜干,你不让他们早点睡,坚持到夜里七八点,已经撒两次尿了,肚子里比较空泛。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那是长期喝稀粥的人群口头流传的健身诀,为什么只走百步?因为肚子没有油水。多走路腿就发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之前,乡村连电灯也没有。老人们早睡,也是为了节省灯油。

老人们总是企盼夏日的早早到来。因为,只有在炎热的夏季,在每家门口的晒场上,在用竹床或门板支起的乘凉世界里,老人们才有可能成为被儿孙们环绕的主角。火炭一般的夜晚,屋里根本不能睡觉,所有的人都在晒场上沐浴黑夜里微风的流光。此时在老人的缓慢的讲述里,乡间流传的善恶故事,忠孝礼义的各种传说,小镇茶馆听来的《三国》、《岳飞》等段子,甚至根据民谣传说改编的各式口头版本,都在萤火虫飞舞的夜幕里渐次打开。每个人屏气凝神而又兴味盎然,只觉得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驱散了夏日的漫长。那种讲述,带来了乡村世界的平衡和安宁,也有善恶有报的价值观的潜移默化,而长辈的尊严和海量识见,足以在他们的讲述中让小辈们心悦诚服而五体投地。故事结束时,讲述的老人总是能得到一碗山芋汤的待遇,这是小辈们烧给他吃的,没有糖,但加了一点自酿的桂花蜜,还是蛮香的。

第二类,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冬晚七八点钟的时候,男人在整理农具,镰刀和锄头是需要磨的,种子是需要筛选的,什么地块种什么庄稼,都在男人心头盘绕着。还有些小农具,需要修理,什么裂了口子的簸箕、漏了水的粪桶,等等。如果还有空余时间,他会搓些草绳,缠成一个绳球,家里田头会有用处。然后他会出门,习惯地做一个仰望星空的姿势。地道的庄稼人都懂得一点天象,哪块云里是风,哪块云里有雨,他心里有数的。明天是个什么天气,对地里的庄稼是有利还是不利。然后他还要去猪圈、羊圈、鸡窝看看,这是一次真正的巡视,他手里连一杆手电筒也不拿,但即便是闭着眼睛,支起耳朵,鼻头嗅嗅,他也能分辨出,哪只羊在嚼草,哪头猪在贪睡。有时他会跟畜生们聊聊天,但更多的是训话,无非是多吃多睡多长肉。反正冬夜的男人很忙,但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找的,这些琐碎的事情里,或许有他的乐趣。说这是他常年不变的娱乐生活也真难为了他。但如果村里有剧看,他肯定会把这些扔下,哪怕是邻村在做剧,就是跑个五里八里,他也会去。这个时辰,他家里女人还在围着锅台转。刷碗,烧猪食,喂猪喂羊喂鸡,如果暂时没有破旧的衣服需要缝补,那她也要在灯下纳鞋底,男人和孩子都比较费鞋,她一双手天天夜里纳鞋底,也跟不上他们费鞋的程度与速度。她有乐趣吗?天知道,她在灯下干活时也会哼哼,什么《小白菜》,什么《珍珠塔》,还有《王贵和李香香》,都是年轻时唱过的。这表明,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会做剧的,但生过几个孩子,她就不做剧了。倒不是因为她的腰身变粗了,脸上长皱纹了,而是心情不一样了,太忙太累,都是托词。上了年纪的乡村妇女,如果还扎在大姑娘小伙子堆里,家里的男人会答应吗?别人的眼光也会不一样。她只有等待机会,如果村里的打谷场上难得来做一场剧,她肯定会带着孩子去看,即便一场老电影,哪怕是放映过几十次以上的《地道战》,她也会非常兴奋地期待。但这样的日子太少,她的主要舞台,还是以锅台为半径的,有时候她的歌只能唱给鸡鸭猪羊们听,它们的叫唤就是褒奖她的掌声。

第三类,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假如以六田圩为例,夜晚七八点钟的时候,周家祠堂的门窗都在发颤,空气里有强烈的荷尔蒙气息,如果划根火柴,空气都能燃烧。锣鼓正以喧天的方式,替代他们释放青春的激情,琴声悠扬、轻歌曼舞,与窗外的月色很搭。无论上边发不发文艺汇演通知,他们都会抓住春秋两季以及年前的空隙,到这里来练剧。演出队的构成,多半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城里来的下放知青,当然本村的姑娘小伙是主打,还有外村嫁过来的新媳妇,本来就是文艺骨干。一嫁过来就进了演出队,等于让六田圩捡到一个宝贝。这些人构成了文艺演出队的骨架,而年轻人的倾情投入,还因为他们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漫漫的长夜,你让他们去哪里谈情说爱?当然,广袤的原野会向他们提供一切可能,而情感的孕育,还需要演出队这样特定的环境。

无论练剧、做剧,所有人都是义务,生产队从来不计工分,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补贴。但这些从来不是问题,没有一个人在练剧做剧的时候,会提出他需要经济报酬。那时候的人,说到钱就会脸红。而且,有一度,六田圩演出队的名额居然非常金贵。想进演出队的人太多,因为演出队经常可以应邀到外地去演出,这是六田圩村唯一一个与外界接触、显示自我的一个机会。去别的村里演出时,受到的尊敬和待遇,很让人羡慕,就像电影里的八路军进村一样。特别是有一次,演出队应邀到溧阳县的沈家村演出,接待很隆重,公社书记都出面了,演出结束后,对方还请每个队员吃了一大碗肉笃面。那是什么待遇啊,肉笃面,就是用切得雪薄的肉丝,放在面条里,加上雪里蕻,用文火笃,再浇上麻油和酱油。有的人生下来还没有吃过。一张嘴,鲜了半夜,回来一直讲,眉毛都鲜脱一半了,急煞人。

但是,一条演出船外出,上去20人就已经超载了,再说,人太多了,对方村里也不好接待。所以名额紧张。打进演出队,就成了当地青壮年的一项标配。有人发现,在演出队里待久了,出门办个事也比较容易,知名度高了,谁都高看一眼。女人们还发现,在演出队做剧,可以延续青春,人不太容易老。如果嗓子好,身材没有变形,又有知名度,就可以在演出队一直待下去。但是对于一般人,淘汰率是很残酷的。有决定权的人不是生产队长,而是演出队的 “四大金刚”,他们分别占领了导演、文场、道具、后勤的位置。一个主角的确定,没有哪个人可以独立拍板,就是一个配角,也是要四大金刚坐下来商定的。而且,一个主角某一天身体不适,或者有急事来不了,谁也不惊慌,因为谁都可以顶上去,等待机会的人太多,然后顶替的人在台上大放光彩,大家觉得他比原来的那个还好,事实上原来的那个就被淘汰了。被淘汰的人不肯走,宁愿搬道具,甚至摇船,点汽灯,说不定哪一天他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江南乡村流行演出“样板戏”,那是八个现代京剧的总称。锡剧自然站到一边去了,大家学京剧的热情非常高,其中最有名的《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你到乡村里去走走,谁都会哼哼。不过,六田圩村当时演的是歌剧《白毛女》。唱惯了锡剧的人,居然唱歌剧,而且唱得相当不赖。那时的六田圩很红,到处都来请。每一个村子都要演样板戏,已经成为政治任务。且说这一年公社发了文件,要求每一个生产大队要演出样板戏,演不了大戏的,也要演折子戏,并且还将举行汇演评奖。于是附近的村子都在动起来了,时不时来六田圩取经,也有把六田圩的人请到自己村里做导演的。 湖边有个李家村,工分值很低,那一年最穷了,一个劳动日只值7分钱。但是,李家村却要演一台全本的 《智取威虎山》。他们郑重地到六田圩来拜师,这里的人好心劝导,就演个折子戏吧,比如《打虎上山》。演全本戏,代价太大。一句话把李家村的人弄得不高兴。什么叫代价太大?是啊,我们村是穷出名了,但是我们人穷志不短哪。就是大家砸锅卖铁,这台戏也要演。于是六田圩真的派出了一个“导演”,名叫周方大,此人有文化,不但唱功好,还会翻跟斗。因为《智取威虎山》有很多武打戏,你连跟斗都不会翻,怎么教别人?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周家祠堂照例还在练剧,周方大来了,他刚从李家村回来,说起那里排练的情况,连声说,罢了罢了,我们六田圩,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大家说,不至于吧。接下来方大说了一番话,说得大家真的坐不住了。

原来这李家村的人,都有点“一根筋”。也不知道他们是跟谁憋气,竟然举全村之力在练一部大剧。演男一号杨子荣的,是个退伍兵,据说在部队干过特务连,他一口气可以翻10个跟斗,而且不喘大气。然后,演反派一号座山雕的演员,竟然有六十多岁了,此人退休前是金坛县剧团的炊事员,别看他是个做饭的,做剧倒是蛮灵,原来他老早就是演员,犯了“生活错误”才去做饭的。居然他也有硬功夫,那种360度翻旋起来的“燕子撇水”,他一口气会来好几个。完了,咱们六田圩哪有这样的人才。再说道具,他们把村里最粗的一棵老榉树砍倒,做了几十支木头枪,把各家的蚊帐收起来,改做成奔袭威虎山小分队战士穿的斗篷。他们没有钱买化妆的胭脂,就把篱笆边的凤仙花采集来捣碎,熬出一种搽在脸上鲜亮鲜亮的胭脂来。演反派那些角色,没有油彩化妆,就用锅底灰抹在脸上;“解放军”和“土匪”的军装,都是村里妇女连夜织的土布做成,她们把南瓜汁和几种草头放在一起熬,熬出来的颜色,就是军装的颜色。他们的琴师特别厉害,就是那个夜校的瘸腿先生,他有一把京胡,是从苏州亲戚家借来的,声音特别好听,又响亮,小喇叭一样。总之为了做剧,李家村豁出去了。

练剧和做剧的故事在原野上流传了很多年,连同那些不着调的荒腔走板和青春不老的故事。周锡芝老人的回忆里,那年冬天的公社汇演,李家村演的《智取威虎山》和六田圩演的《白毛女》并列了第一名。李家村当然举村狂欢,自家酿的米酒喝了大半夜。但六田圩的人却有些失落,说是并列第一,李家村还是排在他们前面。这个“并列”的做法,其实是给六田圩一个面子。论做剧的实力,李家村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李家村的那股全村爆发的激情,男女老少拧成一股绳的劲道,那一种不服输的精气神,却超越了他们。那一年,由于自然灾害,六田圩每个劳动日的工分值也只有2毛5分。但比起李家村,已经很厉害了,你想想,在李家村的田里干三天,只值在六田圩干一天,还不把人气死啊?但是,只挣7分钱一个劳动日的李家村人,在乡村的舞台上却找回他们自己失落的尊严,这其中的奥秘,只有老天爷知道。

从六田圩向南行走四十里,就进了苏浙皖三省交界的一个繁华山镇,名叫张渚。因为富足,人心也良善,岳飞当年在此屯兵十年,兵壮民安,有口皆碑。通往浙江和安徽的山路,也被古时的人称为茶马古道。这里看戏的风气更盛,戏班子也多,南来北往的客商口味庞杂,京剧、越剧、昆曲、黄梅戏,都有自己落脚的处所。能在山镇上长久居住,要么有手艺,或者有生意的买卖,唱戏和看戏的人,囊中是不羞涩的。他们称自己是票友,上了年纪的资深票友,会被别人尊称为先生,也叫名票。做票友,光有兴趣还不行,还需要实力。山镇上有个艺林剧社,很多年红红火火,并不是喜欢唱戏的人就可以加入的。剧社的人,都见过世面,所谓世面,就是舍得花钱到上海去看戏,去拜名师。比如有位堵某人,家里在张渚街上开了好几家店铺。祖辈几代,都是票友。他儿子堵小开,从少年起,就好这一口。他唱叶盛兰的小生,颇有几分乱真。每年要有好几次,他背着铺盖,去上海看叶盛兰的戏。为什么背着铺盖?据他说,是叶盛兰的戏票难买,都是要半夜排队的,冬天的夜里很冷,他把铺盖往售票处的门外摊开,人卷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睡一觉,这样一点也不伤元气。还有一个缘由他不肯对别人说,看完戏,他还是用这个铺盖,到火车北站的某个角落里缩一夜。他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这样吝啬?其实到他这一代,家里已经不那么有钱了,囊中的一些碎银,还要派更大的用场。他的愿望,是跟叶盛兰同台演个角色,过一把戏瘾,他最喜欢叶老板的《群英会》,当然要在天蟾舞台或者黄金大戏院这样的地方,叶老板演周瑜,他不敢演盗书的蒋干,那戏份太重,但演个鲁肃,戏份不多,又体面,又能跟叶盛兰搭戏。他愿意的。人活一世,能做成一件自己最开心的事,也就值了。

但是,这种机会并不容易,必须要耐心等待。先是花钱疏通天蟾舞台的经理,然后跟叶老板身边的人接触,让叶老板先看看他的台风扮相,包括唱功,能不能凑合鲁肃这样的角色。如果觉得还行,戏份也不会给他很多,但同台是一定的。即便是鲁肃这样的的角色,对方要价也并不低,一般的行情,他上台跟叶老板搭一段戏,要出三担白米的价格。其时民国年间,一担白米5块银元,他过一把戏瘾,也就几分钟,就要花去15块银元。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把银洋交出去就能得到,你得等;要等到跟叶老板搭戏的演员生病,或者有急事,总之是不方便上台,你才有机会上。这要等多长时间啊,不知道。你想过戏瘾,就得付出代价。堵小开年轻的时候,常常在上海一待很多天,回来的时候,人们看到他的铺盖脏兮兮的,有点龌龊;感觉他不像是在大上海看戏,倒像是在“下只角”的某条弄堂里讨饭。但是,堵小开不慌不忙拿出一张他和叶盛兰搭戏的剧照,王开照相馆洗印的,真真切切是他,太牛逼了。堵小开说,叶盛兰身上那副行头,价值8万大洋,众人听得眼晕。所以堵小开在山镇剧社的地位一直雷打不动。只要说起跟叶盛兰搭戏的事,他轻声细语,不慌不忙,说那天先是跟叶老板在上海飞达西餐厅喝午茶,上的点心是戚风瑞士卷、抹茶相思饼,芒果摩芬,最后一道意大利薄饼,极脆且香。大家听得馋涎欲滴。然后堵小开话锋一转,说,你们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想见叶老板吗?那个队伍排过去,不说一里地,也有三百步。然后说到叶老板的风度,说他面如冠玉,唇如涂朱,一袭笔挺的法国西装,完全是个翩翩佳公子。

堵小开这个人,待自己有些吝啬,五分钱一块的麻糕,脂油萝卜丝的,他说不好吃,三分钱的麻糕里,只有些切碎的细葱,他说很香,实际上还是省那两分钱。待别人,那是很大方的,大凡剧社排什么戏,只要吱一声,该出钱就出钱,该出力就出力。可能是入戏太深,自己走不出戏里那些让他崇拜的角色,平时说话,冷不丁冒出一句戏文,也有人说他酸文假醋的,做人和做戏有些混搭。

这里经常有外地的戏班子来演戏,京戏、越剧、滩簧戏,黄梅戏,有意无意之间就在这里打开了擂台,都有被迷倒的票友捧场。无论哪个戏班子,到了山镇上,都要来拜一拜堵小开的码头,给他送票。他有时会请名头大的戏班主角吃饭,然后买上几十张票,分送给剧社的同仁,这就是够哥儿们的捧场了。

堵小开们除了演戏,让自己过戏瘾,还做一些慈善方面的事。比如,剧社到某个地方去演出,舞台下就有乞丐跟着,有的根本就是冲着堵小开来的,脂油渣一样破烂的黑棉袄上,扎一根稻草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谁让堵小开心太软呢,银子就是这样撒的。有一年,张渚山里山洪爆发,淹死很多人,有的人家屋顶都没了。艺林剧社一连义演三天,给灾民捐款,堵小开演《群英会》里的周瑜,毕竟是跟叶老板搭过戏的人,演小生的各种功夫,比如扇子、袍带、纱帽、翎子、靠把,他一样样都蛮上格式的。追捧他的人多,让他下不来台,日场加夜场,演得大口吐血。

解放后,艺林剧社上演的都是比较革命的剧目,比如《一件棉袄》,就是讲的民兵抓特务的故事,还有《夺印》,是讲的乡村阶级斗争。堵小开人长得比较清瘦,演工农兵不太像,特务和地主反革命的角色,没有人肯演。他就说,我来吧。他最出名的角色,是《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好多人说,比人民画报上刁德一的剧照还神。走在街上,他嘴里叼着根白烟嘴,再接一支烟,像衔着一根小白棍。屁股后头跟着一群小孩,喊他:刁德一!刁德一!他并不恼,走出一段路,突然转身,从口袋里甩出一把糖果,小孩们趴到地上疯抢,他呵呵一笑,迈着方步,稳稳笃笃而去。

因为有堵小开们,有艺林剧社,山镇的人们看戏的胃口,一直被吊得很高。三天两头有戏看的日子,想来是滋润的。一般的草台班子,不太敢到山镇来罗唣。都知道有一个跟叶盛兰搭过戏的堵小开,还有一个很厉害的艺林剧社呢。一直到堵小开们唱不动戏了,艺林剧社也还没有解散的意思。接上来的角色们,居然还算争气。有个小裴,在山镇上开饭店,为了让食客高兴,大家吃饭的时候,他就开唱,也不用话筒,嗓子是真正好。有一次堵小开去吃饭,他唱了一曲京剧《春秋亭》。堵小开扔下筷子叫好。然后,把他拉到一边说,小裴,你还是要拜师,至少要到省里,拜一个程派的名师。小裴很听话,真的去省京剧院,拜了第三代程派青衣、京剧名家钟荣为师。回来后,天天到山镇背后的高墩岗上去吊嗓子。后来小裴在山镇上唱得很红,他的饭店生意好煞,每天要翻台,很多人来吃饭,宁愿排队等,说这里的饭菜价廉物美倒是其次,关键是一边吃饭,一边可以欣赏到小裴那程派青衣的正宗唱腔。有人说,听梅兰芳的戏,等于吃鸦片;听程砚秋的戏,却好比打吗啡。小裴学程派,因为有名师指点,颇得真传。其腔调高出则如天外游云,低唱则似花下鸣泉。一米八的大高个儿,单听声音,绝对不像是个庞然大物,而是个美妙妇人,端的是简淡蕴藉、洒脱雅致。

因为有堵小开们倡导的风气在,小裴开饭店挣的钱,大半花在剧社和慈善方面。钱这个东西,小裴有个理念,挣100元,全部给自己用,那是死钱。如果把100元拆开,40元用来做饭店经营的本钱,20元做慈善,25元给自己花销,还有15元投给剧社,那100元就会有300元的效益,饭店生意没有办法不好。后来剧社发展成戏曲协会,大家公推小裴当会长。他甫一上任,就要排演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原来,离山镇不远的祝陵村,传说就是祝英台的娘家,至今还保留着她的读书台和衣冠冢。所以,听说要排演这出戏,小裴真心舍得花钱,颇有堵小开风范,光是一个演祝英台的女主角,他就给她做了8身戏服,光是一顶凤冠,就上千元。山镇上的裁缝他看不上,都是到苏州戏曲服装厂定制的。剧组在他的饭店排练,吃饭当然由他包了,本来楼下的大厅可以放十几桌酒席,他硬是要隔出一个排练厅出来,等于每天少收入几千元,他蛮开心的,桌子少了,饭店生意反而更好了,他就赚一个口碑,但没想到,口碑这东西一转身又变成了钱。他说,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钱才是钱。光是排一出《梁山伯祝英台》,就花了80多万元。他蛮开心。

最见不得的事,就是乞丐在他的饭店里讨饭。早些年,乞丐一出现,他就把他们叫到楼上,先让他们吃饱饭,然后给盘缠,让他们走人。可是,有的孤儿没地方去,吃饱了饭更不肯走了。最多的那几年,他一共收留和帮助了13个孤儿。有一年冬天快到了,孩子们脚上的鞋子还是破的,有的还打赤脚。于是有一天,山镇上出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由小裴领着,到了鞋子店门口,小裴说,你们自己进去选吧。孩子们一边选鞋,一边哭,都叫小裴爸爸。小裴说,看戏看多了,就觉得戏台上演的,都是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我自己也是苦出身,帮别人,不就是帮自己吗?

小裴过戏瘾,离不开一个叫小毕的琴师。这个小毕倒不是他雇的,而是一条街上彼此投缘的弟兄。小毕9岁练琴,在县城文艺学校练的童子功。后来都称那地方叫 “小京班”。小毕的一把京胡很厉害,看上去像老古董,其实是他自己做的。琴把子乌黑发亮,是紫檀木削出来的,琴筒上的蛇皮,是小裴饭店里提供的,张渚山里有一种大蛇叫“乌风梢”,肉质鲜美,清而不腻。或清炖,或红煨,或椒盐,或油炸,总之是小裴店里的金牌菜,生意特别火爆。剥下来的蛇皮,就归了小毕做京胡。有人说,小毕是开琴行的吗,那么多蛇皮,该做多少把京胡啊。此话倒是不假,掰着指头算算,过去十几年,小毕一共做了1000多把京胡。有这么多的人学京胡吗?倒也不是。就因为小毕的京胡做得好,完全是工艺品,不会拉琴的人,请一把回去,挂在墙上,既辟邪,也蛮有文化味道。当地人有个讲究,大凡乔迁新居,或者布置洞房,都得求件东西辟邪。京胡上有龙有马,蛇称小龙,蛇皮就是龙鳞;弓弦是马尾,而且京胡拉起来高亢宏亮,一如清气满乾坤、铿锵且遒劲。按堵小开的说法,京胡拉的是中国气派,是中国人的精气神。人们呢,也就取个意思,让自个心里乐呵一下。然后,附近剧院开张,开台戏也必得京剧,热闹,煞气重,可以镇住妖魔。大凡艺林社的京戏,必是小毕操琴,那一把京胡啊,拉得荡气回肠,余音绕梁。琴师不能抢戏,讲究衬、托、垫、带,与演唱者配合得严丝合缝。小毕的京胡重在伴情,注重内在情质,其工尺弓法一出音,即能触动演唱者的情感。其快弓密集,如狂风骤雨;其慢弓舒缓,似闲庭信步。就是不懂戏的人,听他拉琴,也能让一颗浮躁的心静下来,有一种安神的感觉。

后来,当地人把小毕的京胡称为“龙马精神”,谁家有个什么喜事,都要请一把京胡来撑个台面。不过小毕后来对小裴店里提供的蛇皮不太满意了,因为张渚山里比较潮湿,乌风梢的皮质显得偏软一点,音质就缺少厚度。他打听到长沙的乌风梢最好,皮质坚韧,做出来的琴,音质浑厚。小毕一拔腿就去了长沙,他在深山里打听,终于找到了好用的蛇皮。然后,又听说做琴弓的竹子,数福建的粽叶竹最好,遂又跑到福建长汀,买了6000根粽叶竹。后来听说湖南邵阳的箭杆竹做琴弓也不错,又一口气扑向邵阳。殊不知小裴戏瘾来了,没他操琴怎么行,电话一打,人去了内蒙,干吗?琴弓上的弦,是马鬃做的,此刻他正在内蒙古大草原上选马尾巴呢。急煞人。

山镇上谁都知道,小裴唱戏离不开小毕。只要小毕的京胡一拉起来,他就像被打了鸡血,立马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一对宝贝,走到哪里,都是上宾。反正作为山镇名人是绰绰有余了。不过,对小毕的操琴功夫,艺林剧社的老先生们也有看法:毕竟是自学,没有名师指点,光靠小京班学来的那几把刷子,要见更大的世面,肯定是不够的。堵小开去世的前一年,给小毕介绍了一个老师,是溧阳县京剧团的夏云老师,江湖上都知道的一位老琴师,年纪并不很大,但资历很深。一把京胡到了他的手里,那叫风声鹤唳,荡扫千军。有一次,夏云老师从溧阳坐长途汽车来山镇看小毕,车到半路,也就是西渚白塔那个山旮旯里,突然抛锚,走不动了。夏云老师那天带了一台笨重的磁带录音机,50多斤重的铁盒子。那时也没有电话,当时倒有一班返回溧阳的车,但是,想来想去,夏云老师决定徒步跋涉去张渚。他长得比较瘦削,一件旧白衬衫,等于撑着一个衣服架子。从白塔到张渚山镇还有几十里地,要翻两座山,你想想,那么一个瘦弱的人,扛着那么重的铁箱子,又不能有半点磕碰,不等于要他的命吗?小毕后来回忆说,夏云老师的肩膀上,都是血印子,那件旧白衬衫,都是一道道的血痕。干吗夏云老师要扛那么重的一个老式录音机呢,那是为了让小毕能听到最正宗的京剧名曲。接到夏云老师的那一幕实在太感人了。他头上都是汗,擦破皮的两个肩膀已经扛不了那个铁箱子了,就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把箱子紧紧地捧在胸前。小毕于是懂得,做戏也好,操琴也罢,为人是第一位的。这是夏云老师给他上的第一课。

后来小毕的京胡名气很大,那是夏云老师把真本事都教给他了。尤其是一种类似穿云裂帛的“炸音”,就凭着两根弦,里外扫荡,发出一种磅礴的排山倒海的气势。有几年,他给京剧名家宋长荣操琴,在江湖上走动,一个个城市漂来漂去,名气是有了,钱也不缺。但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活,让他感觉颇为不爽。梨园是个名利场,有些角儿他看不惯,估计别人也看不惯他;时间长了彼此都不自在。加上小裴隔三差五催他回去,他无心恋战,遂向宋长荣老师告辞,回到了他的山镇。这个时候,小裴的饭店因为一些七七八八的原因也关门了,他跑到张渚山里,承包了几百亩山地,搞起了多种经营。有票友戏称他是“清风寨主”。一走进寨子里,几百只爬坡土鸡四处飞散,“寨主”在干嘛?当然是唱戏。日子要过,戏更要唱的。唱给谁听,鸡鸭鹅两千之众,都在凝神屏息。清晨起来,小裴站在山坡上吊嗓子,小毕呢,操把京胡,坐在溪水之畔练琴。两人一掰手指,合作唱戏也有20年了,只要在一起,总是蛮开心。人生就是这么风风雨雨,但是有戏唱,有琴拉,命就还算不坏。后来小毕在山镇上开了一家琴房,好多人带自己小孩来拜师父。小毕不肯多收,小孩有没有出息,他抓起小手看一眼就知道。他的琴房很牛,上课的时候,除了学生,所有人必须离开。第一课,不讲琴,讲夏云老师扛着50多斤重的录音机,翻过两座山岭来山镇看他的故事。小毕说,琴就是人,是人的精神,京胡就是拉的中国精神。他的学生,参加香港国际器乐大赛,没留神就得了特别金奖,他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了不起。甚至说,还没在家里拉得好,还是小家子气。他做的京胡,名气愈来愈大;北京上海的琴师也赶来订制,总是没货,得等。一把上好的京胡,得做小半年。其实小毕已经是老毕了,他做京胡,越做越慢,仿佛要把时光留住,让你感觉,他做的京胡,压根儿就是一把老琴,就像一个世纪老人,嗓子是沙哑的,但是一旦高亢起来,会把你的心气往上提,看高天上的流云,赏西山上慢慢下沉的落日,彩霞还在燃烧。让你心里有一种激动过后的舒坦。紫砂艺人做壶,底款都是自己的名字,小毕的京胡不刻名字,但打开琴匣,那琴上全是他的气息,有点清雅,有点孤高;那种手感,那种腔调,会把你带到一种高古的境界里去。

对台戏。在民间语境里,这是个“拉仇恨”的词。但最早,它竟是江南民间的一种极开心的娱乐。说的是一个与张渚山镇遥遥相望的古老水码头鹅州镇,这里看戏的风气可一点也不比山镇差。旧时的鹅州,因为紧靠运河,金黄的稻谷,雪白的蚕茧,碧绿的蔬菜,大船小船装着,穿梭一般在河面上。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往这里赶。河街两岸,店铺挨着商家,空气里都是银元哗啦哗啦和算盘滴滴答答的声音。“小无锡”的美誉,让鹅州的每一寸青石街皮冒出油来。每年的清明过后,目连戏登场,要一连演上几天。目连是当地孝道文化里的一个孝子角色,传说他下地狱救母,给母亲送的白米饭,总是被看门的小鬼吃掉。于是用山上的一种灌木枝叶的汁水,将白米染成乌米,小鬼一见白米饭变成黑乎乎的,以为发霉变质,遂予放过;如此,母亲便有了饭吃。于是清香的乌米饭,就成了民间的孝子饭。山上染乌米饭的寻常灌木,也有了身价,乌米饭引发的乡愁,给文人墨客的书写提供了经久不衰的可能。所谓的目连戏,也就是在乌米饭飘香的季节,拿目连说事,让大家痛痛快快过几天戏瘾。旧时演戏,都是街上有钱的戏迷出钱,张渚山镇有堵小开们撑台面,到了鹅州,也有刘姓老板等一圈票友,轮流做东,把无锡常州一带有些名气的戏班子请来。对台戏,当然是大家最爱看的,比如,开牛肉铺兼营饭庄的刘老板从无锡请了一副戏班来演 《玉堂春》,开杂货店的郭老板便从常州也请了一副戏班子,演的必须也是《玉堂春》。两个戏台子搭在一起,同时揭幕开锣。看戏的观众,爱看谁就看谁。对于同时演出的两个戏班子来说,这哪里是演戏,分明是十足的煎熬。台下的观众,太容易分心,手心手背,各人自爱。谁演得不好,观众就把脸别到另一边去了,这边厢掌声连天,那边厢冷冷清清。名声传出去,戏班子还怎么在江湖上混?所以演员们都是战战兢兢的,拼了老命,也要把戏唱好。唱对台戏的晚上,戏班子的人会组织自己的亲友团,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安插在观众里帮着吆喝,胸脯都拍得赤紫。起先观众们不买账,演得差劲的班子,戏台上会有水果皮、甘蔗头之类的东西光顾。戏还没有演到一半,台上的演员,因为卖力,也因为紧张,大冷的天,戏袍子都被汗水浸湿了。台下的观众就有些不过意,面子总要给的,不就是多拍拍手吗,人家出来走江湖,这口饭吃得也不容易。也有演得旗鼓相当的班子,就像拔河,你拉过去,我又拉回来。做观众也真难,两边的戏都蛮好,一边是花旦漂亮,一边是小生英俊,真难分伯仲。一个脖子转来转去看,真酸哪。看到伤心处,两边戏台上的小姐都在落难,心软的观众,眼泪哭得不够用。这戏看得,真正吃不消。你想想,一副巴掌给两台戏拍手,没一刻闲着,回家一看,手掌心红红的,居然有点麻,嗓子也叫哑了,这看戏看得,真把自己给投进去了。所以,这鹅州的人,一到看目连戏的时候,一连几天,仿佛人人都在参与做戏。

看目连戏的日子是如此的舒泰。生活在这里的人,把它看作平淡生活里最值得期待的念想。除了外地的戏班子上场,本镇的票友们,会凑成几台折子戏,搭台演出。本土出品的戏,才是目连戏落幕前的高潮部分。几乎每一年,鹅州地面上都会推出个把票友新人,就像我们今天的选秀,一曲成名,满街好评。这人一夜之间就是鹅州明星了。南街牛肉店的刘老板自己不会唱戏,他倒是擅长“笃板鼓”,这个身份很不低,实际是琴师和响器部分的指挥。老刘家有个掌上明珠,人称洁心小妹。十一二岁的年纪,就会唱马连良的《借东风》,一上场,活脱脱一个少年版的诸葛亮。她一上场,一个造型亮相,台下的掌声喝彩声就如雷如电。一个美少女唱老生,嗓音清朗且老成持重,还善用鼻腔共鸣,唱腔线条委婉,酣畅中见俏丽,细腻中见洒脱,真可谓声声悦耳、甜净醇美,活脱脱得马老板真传。观众们都以为,这是一个天边飞来的俊少男子啊。第二天一早,人们在街上看到她,却是袅袅婷婷一个美少女,象牙一样的白皮肤,穿一件竹布旗袍;笑起来文文静静。都诧异,这就是昨天晚上的小诸葛吗?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呀。

刘老板的板鼓笃笃蛮有劲道。但只要他的千金上场,手头的方寸就有些乱。为啥?因为洁心小姐知道父亲在笃板鼓,心下便忐忑。父亲平时溺爱她,但对她在舞台上的一句台词、一个台步却非常严苛,演戏的时候她老是朝戏台旁的乐队席位偷看,女儿台步走错了,他一急,眼睛也散光了,板鼓自然笃错。这成了坊间谈笑的一个段子。千金是刘老板的心头肉,他常常带着宝贝女儿去无锡、上海的大戏院看戏,有时一看就是几天。店铺的生意,多挣少挣也无所谓。父女俩都喜欢马派。卖牛肉的店堂里,居然就架一台留声机,专放马连良的唱片。所以刘家的牛肉店门口,总是人头济济。他也不做什么广告,生意却从来不坏。有人给他编了两句词,蛮有意思:刘记牛肉搭马腔,脂油拌饭半街香。

脂油拌饭并不是一道菜,只是在苦日子里大家向往的一种小康生活。

后来听说,马连良在北平珠市口草市胡同兴建了长顺兴戏衣庄,刘老板不惜重金,给洁心小姐定制了好几副行头。后来成了大名的锡剧名家梅兰珍,当时尚在苦海里挣扎,她与父亲流落在鹅州一带唱堂会,也是饱一顿饿一顿,且居无定所,只能在人家的祠堂角落里搭两张铺。刘老板让梅家父女住到他家,吃饭就在自家的饭铺里吃。后来梅兰珍成名了,还老是念刘老板的恩,常常给他送戏票,请他到无锡看戏。

有一回,无锡一个有名的戏班子的班主看中了洁心小姐,想带她走。她倒是愿意,但刘老板坚决不肯。说,爱唱戏,爹供着,吃唱戏饭,爹舍不得。洁心小妹还不懂父亲的心,她只要有戏唱,在哪里都无所谓。她吊嗓子的地方就在自家临水的吊脚楼上,一大清早,总有几条船聚在她家的吊脚楼下,干吗?听她唱戏啊。她吊嗓子的时候,原先平静的水面上有波纹荡漾,水鸭子都噤声了。她并不知道,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邰,家父据说是个老革命,中粮公司的干部。这小邰原先在苏北某县跟长辈生活,后来跟父亲来到鹅州,苏北与江南的文化差异有点大,他特别喜欢听这里的地方戏,而洁心小妹的京戏,竟是无所阻挡地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常常在自家吊脚楼上驻足谛听。有一天,他把自己织的一只纸鸢放飞到她家的吊脚楼前,那纸鸢竟懂得少年的心思,低低地飞到洁心小姐跟前,坠落在她的脚下。然后,少年有了去她家取回纸鸢的理由。后来,少年出现在乐队的席位上,为洁心小姐伴奏。居然他的一手京二胡拉得蛮灵光的。但他从来不跟洁心小姐套近乎。几乎每次演出结束后,都会有倜傥的少年给洁心送礼物,那时小镇上还不时兴送鲜花,但胭脂盒和檀香扇,以及舶来的香水之类已然流行。少年总是朝那些趋之若鹜的人群瞥一眼,夹着他的胡琴,悄然而去。

后来有一天,少年突然造访。也不是特意去洁心的家里,而是精心选择在一个静悄悄的午后,在洁心家的吊脚楼下。他知道洁心喜欢在临水的河埠边放一张骨牌凳,坐在上面看书,哼戏。他与洁心的交谈很简短,只是说自己要去参军,考上了重庆的炮校。洁心说,重庆啊,那么远。少年突然塞给她一张自己的黑白照片,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无疑这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表达感情的典型作派。后来,少年看到在欢送新兵的秧歌队里,有他的洁心小妹的身姿,在飞舞的红绸和喧天的锣鼓中,洁心的笑靥让他感到陶醉。

此后洁心的生活平平淡淡。在上世纪新中国五、六十年代的日子里,无论她当女工、职员、护士,她都没有离开业余演戏的舞台。有的单位想要她,就是因为她是“特长生”,她的一副金嗓子,会给单位带来知名度。而且,只要她一唱起来,单位的气氛就变得特别好。当然演戏不是她的工作,但却是她日常生活的基本动力。她喜欢站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没有舞台,她就在宿舍里对着一面小镜子唱。当地新编的京剧《四喜临门》、《金锄头》、《模范姐妹》,都会有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角色。据说她经常收到一沓沓的求爱信,但周遭从来没有她跟谁谈恋爱的消息传播。那个把照片塞在她手心里就转身离去的小邰,参军后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怀疑,照片上的人一定会回来。这个信念支撑了大约五年,有一天,也是在她家吊脚楼的河埠边,那个小邰从照片上走下来了,站在她的面前,大盖帽下,一双清朗的、多了些深邃的细长眼睛,冲着她笑。

然后。然后她就跟着他走了。去随军。离开年迈的父亲,离开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吊脚楼与河埠,不是去重庆,而是去了比重庆更远的广东汕头某海岛。她唯一能带走的,就是她那些唱不完的曲目。她新婚的丈夫小邰不过是个平凡的中尉,人很内向低调。不经意的一次欢迎军嫂的招待会上,她起身清唱了一曲马连良的《武家坡》,惊倒了四座不算,还把一位当天上岛检查工作的将军吸引来了。将军也喜欢京剧,特别喜欢马连良的唱腔。他点了一曲比较冷僻的《甘露寺》,一般的票友不太会唱。洁心一笑,润润嗓子就唱了起来。这种无伴奏的清唱,据说是最见功夫的。将军听罢,率先站起来鼓掌,走到她跟前,双脚并拢,向她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这一下把她和小邰吓坏了,将军的军礼,在部队,是非常崇高的礼仪。将军那天晚上破例豪饮,说,我们的部队里,这样有才艺的军嫂太少了,他建议,应该让邰中尉的妻子到每一个守岛连队去慰问演出。

像一阵强劲的旋风,“洁心大姐”宛若一尊飘来飘去的艺术女神,让这个寂寞海岛的每一座军营沸腾起来了。她唱,她尽心尽力地唱,她爱那些淳朴的战士,他们都是她丈夫的亲爱弟兄。她心疼他们感动时的眼泪,珍惜他们赠予的每一个芒果和椰子,甚至一支牙膏、一个水杯。开始她并不知道,在这里她居然有了一个绰号叫“战上海”。

《战上海》是此间风靡全国的一部战斗故事片。称洁心大姐是“战上海”,应该是彼时军人们最认可、最钦佩的一种赠与,可见“洁心大姐”的威力和影响。有时她去军人服务社购物,一路上总是有太多的军人驻足向她敬礼。走在她旁边的丈夫邰中尉,显然气场不如妻子强大,但他不急不躁。他个子不是很高,但很挺拔,明星般的妻子被众人的目光簇拥着,他不抢戏,也不气馁,自己默默走在后面,和妻子保持着1.5米的距离,看上去更像一个跟班或保镖。这样的距离一晃就保持了半个世纪。当年的邰中尉居然保留了一打日记本,上面是妻子每一场演出的记录,在什么地方,多少人参加,唱的什么曲目,观众是什么反应,等等。

1964年12月1日

洁心就要结束她的随军生涯,明天回老家参加新的工作了。今天晚上,洁心为守备二营官兵演唱了折子戏《大红袍》。演出很成功,前后有7次鼓掌。演完后,洁心说,站岗的哨兵看不到她的演出,她要到哨位上去给他们唱上一曲。陈副政委说,战士站岗的时候不能分心,不同意她去。洁心坚持要等到晚上10点,那几个战士下岗后,再给他们唱。我说不行啊,那时已经吹了熄灯号,大家都休息了,你还怎么给他们演唱呢。洁心很遗憾,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说,那几个战士一定很难过,其中那个欧阳班长,也喜欢唱京戏,他上岗前还跟我说,可惜看不到大姐的演唱了。我本来答应给他们几个专门演唱的。

1989年11月4日

洁心和我商量,从自己的存款里拿出一笔钱 (这钱本来准备老夫妻一起出去旅游的),但她要和几位志同道合的票友一起筹备“大同剧社”。此事已经筹备几个月了。这个剧社顶住了来自社会上一些人的压力,说什么花钱出风头,年纪这么大了,还涂脂抹粉,还这样妖娆。等等。洁心说,我唱戏唱了几十年,一不为名,而不为利,就为了自己喜欢。别人怎么说,我当他们是空气。

今天晚上,新建造的官林镇剧院请我们去演“破台戏”。洁心唱了《四郎探母》。上台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的右脚崴了一下,踝关节很痛。顿时浑身是冷汗。但她坚持住了,因为今天的当地新剧院的第一场戏,是很讲究“兆头”的,她无何如何不能塌这个台。她每走一步台步,都钻心地疼,后来她说,右脚几乎麻木了,可是她终于坚持下来了。她演唱的过程中,有四次掌声,谢幕的时候,还有女青年给她鲜花,我的老伴真不容易,下台后我把她的靴子脱下来一看,整个脚踝都肿了。可是,她流着泪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活到今天最开心,痛到这样还能唱戏!别人说,刘阿姨您太辛苦了,她说,有戏演就不辛苦,没戏演才心苦。

从8岁唱到80岁。鹅州吊脚楼下的洁心小姐,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洁心大姐,一直唱到天涯海角的军营;然后,洁心阿姨唱着唱着,青丝熬到白头,变成洁心奶奶。80岁的洁心奶奶依然有梦,有一天和老邰散步,走到东碄水岸新建造的保利剧院,那个伟岸时尚的巨大建筑,派生了她的一个梦幻,她想进去演一场戏。她知道这太难了,场租之贵,对她可能是个不能承受的数字,进去看过戏的人说,里面太豪华了,一张戏票要300元。

老邰后来的日记本上这样写道:

2017年9月9日

今天是重阳节。洁心的梦实现了。是市老年大学演唱团特邀她到保利剧院演出的。她上台唱了马连良的《四进士》,观众长时间鼓掌,她又唱了《清风亭》。说实在话,她唱得真好。中气那么足,最后一个造型干脆利落,一点也不像八十岁啊。我在台下不知不觉流泪,女儿把手帕给我,我都不知道。

有谁知道,她在台上唱一分钟,我在台下要帮她忙乎一小时呢。几十年来,我的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就是妻子的私人助理,这个不是吹牛,我还是堪称优秀的。她在台前,我在幕后。洁心所有的演出服装道具,都由我在负责收纳、管理。一件一件,加起来有上百件之多,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每次演出,我会把一只大拉杆箱带到演出现场。老生的髯口和翎子,都是很难保管的,我独创了一套办法,比如翎子不能折叠,又容易倒毛,我就将翎子插在泡沫塑料上,然后套上一段比翎子稍长的塑料硬管,再在管子上标上箭头,每次都要按照箭头指示的方向拿放,才不会倒毛。老生的穿戴最复杂,演出时,我要给洁心穿衣,里里外外要好几套,换场时还要及时帮她更衣。还要给她戴头套,戴帽子。戴帽子有讲究,松紧要合适,要正,还要固定住。穿靴子也有讲究,老生的鞋子底厚四寸,如果不固定好,人在舞台上容易发生意外。洁心是女老生,脚小,为了让她穿得合脚,靴子是我托鞋厂的师傅帮她特制的。所有这些,别人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这么一个爱唱戏的老伴,心里很知足、很骄傲。想想自己的人生,这风风雨雨的几十年,要是没有老伴的演唱相伴自己的心灵,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盼洁心能一直唱到九十岁,一百岁。我也希望自己能一直活在她唱的戏里。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不知道全世界的戏剧观众里,有没有像“中国票友”这样痴迷、衷情、持久的程度。他们的投入,轻则以兴趣,重则以生命,都是发乎内心,功名利禄则全然抛开。粉墨登场时,整个人入乎其内,其间有个中三昧的妙悟心得,也有性情释放的酣畅淋漓;毋须刻琢而逸取自在,毋须怡养而闲情天成。光阴荏苒,岁月不居,尽管中国的传统戏曲已然走过了它的鼎盛与辉煌,而今红毹梦断,云水声寒,然而江南大地深处的荒腔走板,依然寄寓着普通百姓以生命传承的从容与优美、乐生与抒情,慰藉着世道不公、时运不济给苍生带来的种种心灵创伤,也慰藉着太多现代人躁动而怅惘的心灵。

戏,正在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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