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后的爱(组诗)

2018-11-13 10:51刘立杆
草堂 2018年12期
关键词:天使

刘立杆

夜 奔

梳妆镜里

凌乱、暧昧的白光一闪——

她走来,甩着湿头发

棉质旧睡衣

半敞着,望着窗外药片似的月亮。

楼下,一团雾

从窄街升起。她托着腮

臂肘抵着窗台,拖鞋在跷起的

脚尖轻荡,仿佛

甩出的水袖在镁光灯下

连续定格。她咬着发卡

双手穿过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

一截明灭的烟头

在房间里画出波浪线

像她用伴奏带

吊嗓子,慵倦的身体

如同过了电,追着看不见的花轿。

黑暗中,一个浪蓦然涌起

微小,不经意

一声旧时光的叹息。

现在,她抱着肩

怕冷似的,白炽灯如同台口的

追光,落在伶仃的肩胛上。

只要站在那里

嘴里的苦涩就不是她的。

她右手摇着

纺车,左手挥着绣帕。

她是七仙女

也是杜丽娘,梦见

题诗的折扇依然是一片空白。

爱之后的爱

是孤独的潜水者划着蹼

笨重的装具,仿佛在太空

是一只黑鸟在寻找笼子

一个“喂”想衔住掉了线的电话

但只有滴水,碎纸机的电流声

是那样一种冷漠的慈悲

是一截短得握不住的铅笔

在耗损中,坚持戳伤眼球的尖锐

参观新居

——致叶辉

请进,不用脱鞋——

这是客厅,打盹用的靠枕

留着一只后脑勺的凹形。

帆布沙发等着变脏

和旧家具一起

表示在此长久生活的愿望。

当然,有限的生活。

那边是厨房,煤气灶上

小火煨着汤——

这是南方生活的习惯

绵绵细雨中

一种变得更慢的耐心。

我的猫,被毛灰白的跳跃好手

冷淡,若即若离

孤独也是如此

雾气弥漫的盥洗镜里

怔忪的对视。

床头挂着一幅摄影:

公园里,一张无人的长椅

静谧,荒凉

足以容纳亲友们的影子。

我在窗帘背后写作

仿佛冲洗负片。

我听安静的狂躁的歌

我的心脏复杂如一架钢琴

却从没有它的不羁。

时而拘谨,时而莽撞

总是疑虑重重。

哦,可笑的怀疑

一个讽喻

苍白,却藏着喜剧性的胃。

窗外,树更绿了。

一座体育场的信号塔

从刺槐的浓荫间露出桅尖。

当看台上,人们

抛起围巾,狂呼或哭泣

变小了的现实突然涌起巨浪。

我趴在颠簸的甲板上

像竖直尾巴的猫

因飘荡的窗帘而兴奋不已。

是的,生活

敞开的,近在咫尺的。

一间二手商店。

此刻,一个旧我

正忙于寻找一条陌生的航线。

那天中午,他离开道前街的

办公室,一个人在马路上

走得飞快。那是早春,1979年

料峭的风还有点儿蜇人。

他低着头,手里攥着一卷报纸

不时猛挥几下。不知不觉

他走到了南门码头那里

站在人民桥上,看着远处什么地方。

附近锈色的船坞里

一群穿胶筒靴的工人正在卸货

咣咣的空油桶醉汉似的

在跳板上打着滚。他蹙着眉

怔怔的,觉得心里头有个声音

在“啊啊”喊,又怎么

都喊不出声。沉闷的汽笛里

一艘满载的运沙船慢吞吞驶来

似乎随时会没入波浪。

就这样,他一个人站了很久

突然浑身发颤,淌下了一滴泪。

天擦黑以后,他回到家

一幢苏联风格的旧宿舍楼。

黑乎乎的走廊飘着油烟,尿味

和猎犬闻嗅的鼻息。窗前

中风初愈的祖父生气地拍着藤椅

咿呀喊着什么。他摇摇头

把报纸摊开——公文似的报道

他代表全家,把落实政策的

股息捐给了一所小学。

模糊的新闻快照上,他仍旧

蹙着眉,但那天傍晚

似乎有一束光照亮了他脸上

阴郁的波纹。临睡前

他把剪报压在五斗橱的玻璃台板下

紧挨着卷了角的全家福

像把一只锚下到动荡的波涛里。

他静静的,躺在棕绷床上

感到身体里嘀嗒的闹钟停了下来。

常德路上

公寓顶层的窗户半敞着:

一帧待修复的旧照。四月的光

那么强烈,没有餍足。

我看见一只灰蛾在门房灯罩上扑闪。

阴郁的隆隆声从街道里升起

让人想起停运的升降梯。

而你微合着眼,没有留意到一个天使

从露天咖啡座上方飞过,近视

懵懂,穿着改过的旧旗袍。

人群无声地涌来

仿佛一部有关人类生活的短片。

两个肩胛骨凸起的少女

挽着手,踮脚跳过垫了砖块的水洼。

但红头阿三在哪里?傲慢的女佣

又在哪里?我抽着烟

吸进淡淡的霉味和水门汀地面的潮气。

天使撇了撇嘴,悬停在半空

神情既矜持又别扭。

哦,她也曾是时间的宠儿

短暂的,如同一次匆促的幽会。

昨晚,当你轻敲老旧的

热水管,同样空洞、凄怆的回声

一股锈水像憎厌的人世喷出。

哦,天使,请告诉我

哑嗓子的电车铃怎样晃动了

沉寂的生活?还有黄昏的天台上

对一碟臭豆腐难遏的想念。

而你厌倦所有旧日子的纠缠

你只是经过,拒绝

再经过。哦,连这扫兴

也如此相似,家庭舞会上断折的唱针

一杯热牛奶结起的壳状的膜

你们洁癖似的自负

和充满戒惧地冷冷一瞥。

当你裹着浴巾,在另一座公寓的

顶层房间吹干头发,

一阵讥嘲的风扑向衣架上的

皮毛大衣。你就是她——

生来就多刺,生来就不合群。

当黑咖啡变冷,天使消失

墨镜用反光炫示又一个乏味的春天

你,平庸日常的受害者

因为别无所爱而爱上了永别。

·创作谈·

诗允诺了一种自由,一把开启现实与想象的万能钥匙。同样的,诗也暗示了自由的难度,这种难度并不局限于词语、韵律、隐喻等技艺层面,也有关“最高虚构”和精神纬度。在想象的羽翼与现实的重力之间,一个诗人必须挣脱经验的羁系,脱下衣物跳入激流,同时他还应该意识到,这非关个人的勇气与孤独,而是和所有的人一起游过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诗就悬停在这个灵光一现的刹那,一个人张开双臂准备跃起的姿势,既像跳入河流又仿佛要飞向空中。因为诗所允诺的自由是责任、对苦难的承担和反抗,也是逃避、隐匿和幸福的栅栏;是对经验和人的局限性的认知,也是一段旋律、一片羽毛的广袤和无限;是日常之爱,也是对被神圣化的日常的厌倦;是对人和事物的信念,也是对光滑的、没有褶皱的永恒的怀疑。对我来说,困难的始终是,如何把狭窄的个人经验作为一颗铆钉拧入一个辽阔、深邃、丰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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