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十天前立过了秋,此时此刻
算作是秋天的午后
但是沉闷,潮湿
似乎全身都是词语的鳞片
要数清人间有多少的苦疼
就去数一数
堤岸两侧有多少棵杂草
一些杂草结出了种子
一些杂草还怀着勃勃野心
向更远处蔓延
疲惫的江水已灌溉了我们几千万年了
可他还要继续灌溉
这准备收获也准备越冬的人间
上午十一点,父亲
驾鹤西去。他们
为什么总是喜欢死在秋天里
而我为什么,只能背诵我的瘦哥哥海子
很多个春天,却只有一个秋天
江水清澈,流速远远超过现在
那道标题的大坝还未竣工
八月十八日还是人家的八月十八日
但父亲,今天的安徽算是我的
同时也包括了我在江苏的悲哀和麻木
有人收藏犀牛杯
有人收藏银簪
蹲在工厂围墙外的母亲
她每天都收藏
这条穿墙而过的废水沟里的
剩饭粒
她捞出那些废水中闪亮
并将它们
摊放在竹筛中一一晒干
那些晒干的剩饭粒
装在瓦罐中
像是装满了碎玉石
母亲说,到了饥馑的日子
可以凭此续命
她忧心忡忡的样子
仿佛她预言的那一天
就在眼前
父亲则收藏旧日历
一年又一年
翻阅过的日历
他说总有一年
生活过的日子
还会重过一次
这一天
好像也没有到来
老地址是安全的
那里埋有父母亲的坟墓
小学校里的空教室
水泥路上的破标牌
还有这些年未能寄出的
旧课本旧笔记
部分在死去,部分在关闭,部分在撤并
唯有老地址
暂时维系着
那未崩之岸,如果
要绕过这中年的决绝
藏下那易了面孔的忧伤
就必须在一封家书里写下
那失踪已久的童年之雪
——你,仅仅是雪地里
那只饥饿的老邮筒
再暧昧的夜晚
也是这个星球上的夜晚
比如古运河边的书码头
那个姓马的小生
他比运河里的水更清楚
大家都是这个夜晚的过客
他竖抱于怀的琵琶
如果用夜太湖做音箱
可比楠木制造的客厅
藏得住更多的
表妹、残茶和瓜子壳
他的唇红齿白
不会比一个短信
在手机里留存更久
一支曲子终了
就是这个晚上的终了
空旷的夜晚无边无际
恰如此时的寂静
也运走了众生和碎片
此刻在人间写诗
就是悄悄
挖掘一条长长的大运河
每一粒固执己见的稻谷
都有它自己的命定
像一个固执的人
必须学会闭口不语
才能收拢住内心的波纹
那些运漕粮的船仓
驮来了整个夏天的闪电
和几滴隐秘的露水
如果说起镰刀
就得说到大窑路上的磨刀砖
说到无锡的雨巷
还有古运河边
那更为疲惫的石磙
它的旋转是这个星球的旋转
它的碾压也是这个星球的碾压
如果睡眠等同于脱粒
那么写诗就等同于
怀着怜爱之心的你
在无锡仓
见证一粒全副武器的稻谷
在碾槽里
脱去了固执己见的壳
总是抡起拳头的父亲
竟会问起我写诗的事
在一盏玻璃罩煤油灯下
我说我在写……诗。
“丝?”他满脸迷惑——
“什么是丝?”
他会问到蚕茧以及桑树林吗?
我低声说:“写诗如发表可得钱。”
面对我窘迫的谎言
不识字的他堆满了笑意
大手拧亮灯芯
“那你多写点。”
灯芯在我的眼里
滋滋燃烧……火焰越亮
焰心就越是空旷
自我的惩罚与纠正
从不并存。
就像我不能不继续写诗
也不能不继续说谎。
但从此失去了
秘密写诗的奇迹
·创作谈·
“……保持蛙皮和树皮的湿润。”
这是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话。
每次写诗,这句话就在我的头脑中反复出现。保持湿润——这应该是我写作的天条:我常常问自己,如何保持湿润?我的蛙皮何在,那命定的蛙声又何在?
青蛙很少有不湿润的,我生活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那么多毛细血管般的河流,要想湿润,只要往往河里“扑通”一跳,“湿润”就有了。而要保持树皮的湿润,则需要下雨,人工灌溉。下雨和人工灌溉是特例,平常的时候,有雾就可以了。
雾气拥抱,树皮湿润。
雾气可分辐射雾、平流雾、上坡雾、蒸发雾等,但我的平原上多平流雾。
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醒来,推开窗户,树丛中,田野里,庭院中,都有薄薄的,轻轻的,伴着霞光的平流雾。那轻轻弥漫的平流雾,多像我为平凡的日子写下的诗,如初恋,如仙境。
但这些年,初恋般的平流雾从我的身边消失了。
它们去了什么地方了呢?
我很想用我写下的诗,替干渴的蛙皮和树皮呼唤,呼唤我那亲爱的平流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