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小说中的母亲类型及其叙事功能

2018-11-13 16:42王爱红李继凯
长江学术 2018年1期
关键词:上官莫言母亲

王爱红 李继凯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莫言基于历史、现实和生命体验,用最饱满的情感笔墨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展示了相当广阔的社会生活,精心塑造了性格鲜明且具有典型意义的女性形象。其中,母亲形象的丰富性和典型性尤为突出,而相应的母亲叙事尤能显示莫言杰出的艺术才华。可以说,“母亲”既是作家莫言的生命之根,又是他艺术创作的灵感之源。作为文学的书写对象,母亲形象具有原型意蕴和镜像意义,承载着人类集体的智慧与情感,寄予着作家最深厚的感情和思想。正如莫言所说:“人世间的称谓没有比‘母亲’更神圣的了。人世间的感情没有比母爱更无私的了。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没有比为母亲歌唱更动人的了。”通过解析莫言小说中的母亲类型,透视莫言的母亲情结,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其母亲叙事功能及密切关联的人文情怀和心理真实。

母亲形象是莫言小说中耀眼的闪光点。在莫言小说塑造的女性群像中,其用浓墨重彩精心塑造的母亲形象饱满鲜活,富有感染力。莫言通过一系列文学作品,用生动细腻的笔触,真实刻画了在政局动荡时代中的母亲,不仅承载生产的痛苦和生育的艰辛,同时也承载了历史的驳杂和时代的苦难,从而塑造了一系列性格独特的母亲形象。细究之,莫言笔下的母亲形象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类是敢爱敢恨、叛逆野性的母亲形象。这是莫言塑造的最具个性、最耀眼的母亲形象。《红高粱家族》中的戴凤莲面对贪财的父亲、麻风病的丈夫,毅然投入余占鳌的怀抱中,享受着在高粱地里的原始野性的激情。面对公堂上曹县长的审问,她胆大心细、冷静机智地认曹县长为干爹,自编自导演出了一场“动人的”亲情大戏。当她执掌单家酒坊生意红火时,面对爱占便宜的父亲上门索钱,她无情地将父亲赶出家门,以此报复昔日父亲的“卖女”行为。面对余占鳌后来的移情别恋,她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发疯似地厮打情敌恋儿,勇敢地捍卫自己的爱情。当日本兵烧杀抢掠时,她将自己伪装成疯疯癫癫的丑女,成功逃过一劫。为了与日本人拼命,她把唯一的儿子送上战场,自己也在送饼的路上被日本兵射死。戴凤莲是一个“敢于反抗、敢于斗争”的母亲形象,具有英雄气概和侠女风范。《檀香刑》中的孙眉娘因为没有裹脚,只能下嫁给愚笨的屠户赵小甲,面对婆婆的欺侮和伤害,她没有默默忍受,而是骑在婆婆身上将其暴打一顿。当遇到潇洒儒雅的知县钱丁时,她又不顾一切地爱上钱丁,深陷爱情的囹圄。后来,身怀六甲的孙眉娘在国破家亡的仇恨激励下,竟然亲手杀死了“大清第一刽子手”。这些母亲形象张扬着原始野性与澎湃的生命激情,她们冲破封建伦理道德的枷锁,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努力地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这类母亲也是作者深深敬重的对象,因为她们身上具备女性难能可贵的某种独立与自主的品质。

二类是忍辱负重、敢于担当的母亲形象。这也是传统文学中正面弘扬的母亲形象,但莫言塑造的这类母亲又区别于传统母亲隐忍奉献、毫无私欲的形象,面对生活苦难和荒诞岁月,她们并没有选择一味地隐忍,而是葆有某种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因为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而背负不能生育的罪名,面对婆婆的百般辱骂和丈夫的随意殴打,她选择了四处借种,以此反抗不幸的婚姻。生产的痛苦、养育的艰辛和生命的无常一直伴随上官鲁氏的一生,她不仅自己生养八女一男,还要养育女儿们生产或送来的孩子。面对子孙因战乱、饥荒、疾病一个个死去,她用含着泪水也喷射着火焰的眼睛告诫儿孙们:“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③反抗死亡,把生命延续下去,是上官鲁氏唯一的信念。《粮食》中的梅生娘为了养活三个孩子和婆婆,活生生用自己的胃当口袋,将粮食囫囵吞进胃里,回到家中再呕吐出来,以此对抗饥饿年代。《白狗秋千架》中的暖从秋千上摔下扎瞎了一只眼,嫁给了喜怒无常的哑巴,生下了三个哑巴孩子。在忍受生活苦难、勇敢挑起家庭重担的同时,为了反抗命运的不公,暖请求“我”与其在高粱地媾和,只为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这类母亲勤劳、善良,有着朴素的生命意识,既吃苦耐劳、隐忍奉献,又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着命运的残酷与不公,也是作者笔下用力最多、倾注感情最浓的母亲形象,在带有温情回忆的笔调中充溢着残酷境遇的书写。

第三类是性格刚毅却专断蛮横的母亲形象。她们勤劳朴实却虐待儿媳、重男轻女,这是传统文学中经常回避的母亲形象,也是千百年来封建社会落后母亲的真实写照。人性中的“恶”集中体现在两代女人的关系上,婆婆拥有天然的优势可以镇压、欺侮儿媳,母亲也可以通过身份确认来逼迫、掌控女儿。《丰乳肥臀》中的上官吕氏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但对待家人却彪悍无情,对儿媳尤其凶狠残酷。当儿媳忍着刚生完第四个女孩的剧痛,不顾双腿间还淋着鲜血,与家人冒雨抢收麦子,作为婆婆的上官吕氏对儿媳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和怜悯,反而更加严厉地辱骂儿媳干活不给力。回到家后儿媳失手打破了一个碗,上官吕氏便用蒜锤子砸破儿媳的后脑勺,又纵容儿子上官寿喜抄起棍子,把媳妇打得满地翻滚,还“一本正经”地说“女人是贱命,不打不行。打出来的老婆好使,揉软的面好吃。”婆媳间的刻骨仇恨通过婆媳代代相传,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儿媳熬成婆婆以后可能会变本加厉地迫害下一代。大姑姑(上官鲁氏的养母)性格刚毅、干活利索,为了帮助养女生儿育女、保住在婆家的地位,竟把养女灌醉,逼迫丈夫与养女发生关系。《天堂蒜薹之歌》中的方家四婶把女儿金菊当成给儿子换亲的工具,还纵容丈夫和儿子殴打追求自由爱情、不愿意换亲的女儿。不管是虐打儿媳的恶婆婆、设计借种的大姑姑还是重男轻女的方四婶,她们都是莫言笔下的恶母形象,她们饱受封建男尊女卑思想的戕害,自愿接受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不公,更成为压抑下一代女性的帮凶。这是莫言塑造的被封建思想毒害、被男权社会同化的真实的母亲形象,作者对她们既充满同情又饱含批判。

第四类是被异化、被阉割的母亲形象。这是政治动乱时代人性变形、扭曲的母亲写照,也是莫言着力反思、批判的对象。传统社会中由于女性无法参与政治活动,故而传统文学中几乎没有此类母亲形象,当代文学尤其是在反思文学和伤痕文学中,对革命权力下的人性异化的形象书写较多,但莫言塑造的“姑姑”等母亲形象更加立体、复杂。《蛙》中的姑姑万心是“根正苗红”的革命烈士后代,未婚夫王小倜是英俊多才的空军飞行员。然而王小倜在偷听台湾广播时爱上了播音员,于是驾驶飞机叛逃,抛弃了“红色木头”万心。爱情破灭后的万心全身心地投入到计生工作中。作为妇产科医生的万心,既是为妇女接生的送子娘娘,又是执行计划生育的“杀人狂魔”,为怀孕妇女强行结扎时杀死了无数婴孩,还出现过“一尸两命”。作为计生政策的严酷执行者,万心已经失却了母性本色,一度沦为制度的工具。对权力的极端崇拜,还体现在她甚至考虑,为了家庭(没有爱情)嫁给年长的县委书记杨林。万心有做母亲的强烈愿望,可是因为个人和社会的原因,失去了生育能力,无法实现母亲的身份。《丰乳肥臀》中的上官盼弟热衷于革命,嫁给了自己崇拜的政委鲁立人。在反右运动中为了继续担任革命干部,不惜与家庭决裂,改名为马瑞莲。追求革命的狂热和攫取权力的欲望,使她的家庭身份和母亲角色被严重异化,女儿鲁胜利也成长为她的复制品,沦为权力的奴隶。这些被阉割的母亲是复杂环境下异化的母亲形象,她们同时也是历史的受害者。因此,莫言没有把她们简单处理成十恶不赦的母亲形象,而是充分正视其难以克服的人性弱点,以悲悯之心哀其不幸、怒其可悲。

莫言塑造的这些母亲形象和母亲类型,其性格的相同之处,莫过于她们身上强烈的“反抗意识”和“抗争精神”。千百年来的女性当遭遇时运不济、命运不公时,大多是选择忍气吞声,“有苦有泪”却只能“往肚里咽”。而莫言用一系列母亲形象描摹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应该有反抗”,这种正能量的传递是莫言赢得众多读者青睐的重要原因之一。那么,莫言缘何塑造这些母亲群像?“母亲面对苦难挣扎着活下去的勇气,将永远伴随着我,激励着我。”②莫言在母亲去世后,心情非常悲痛,这更加激励他要为自己的母亲写一本书,酝酿多年的母亲形象和母亲题材呼之欲出,仅用83天的时间便一气呵成,写出了《丰乳肥臀》初稿。莫言在写作此书时,将自己内心深处对母亲的敬重以及对母亲苦难的深切同情灌注到了母亲形象的创作中。“《丰乳肥臀》里的母亲形象,倾注了我全部的感情。”这使得莫言笔下的母亲具有高度的感染力,她们能够乐观地面对苦难、承受苦难、超越苦难。她们勇敢地追寻自己的爱情与生命的信仰,对未来永远充满美好的期盼,在苦难现实中展现出了超拔的力量。

莫言深沉的恋母情结促使他创作出了一个个经典的母亲形象。除了怀恋自己的母亲外,莫言还发自内心地热爱和崇拜女性。“我没有理由不赞美女性,因为女性是我们的奶奶、母亲、妻子、情人、女儿、密友。我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把她们写得更好一点……”莫言塑造诸多母亲形象既源于生活中的母爱,还来自莫言对女性强烈的认同感和欣赏。

莫言通过对母亲的身体刻画和形象对比,赞扬母亲之美、同情母亲之悲、敬畏母亲之爱。对母亲美丽身体的淋漓尽致的描绘,是莫言赞美母亲的重要叙事策略。在《欢乐》《丰乳肥臀》《蛙》《白狗秋千架》《红树林》中,莫言用不厌其烦的溢美之词描绘母亲的身体。“丰满的宝葫芦”“欢快的白鸽”“瓷花瓶”“一对小鹿”等渲染母亲们乳房的美;“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飞,成群的蝴蝶跟着飞”的“送子娘娘”般的女性魅力,“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一个青春健美的身体”等对美丽身体的激情描述,极尽生命的张扬刻画了母亲的身体美,流露出对母亲的欣赏和赞扬。

莫言还通过描写多灾多难的母亲的风烛残年,展示母亲伤痕累累的丑陋身体,唤起对母亲的同情,在悲悯中实现对母亲的敬畏。《蛙》中出水芙蓉般的姑姑在多年计生工作中竟变成了“身体胖大,白发苍苍”,俨然像“‘文革’后期的县社干部”;《欢乐》里跳蚤依次爬到母亲的尸体上,“紫色的肚皮”“积满污垢的肚脐眼”“泄了气的破气球一样的乳房”。莫言描写母亲的丑陋,并非是其终极目的,这种“丑化”的母亲形象,只是对母爱的另类表达,类似于地母精神,藏污纳垢但永葆生机。地母即大地母亲,是万物之母,她无条件养育天地万物和人类,不管经历多少血雨腥风,承受多少蹂躏和践踏,始终以慈悲的仁爱包容一切。“正如土地生养万物,母亲拥有大地般厚德载物的品格。母亲任劳任怨,默默奉献,具有旺盛的生殖力,人类由此生生不息。”莫言的《跪乳》中“地母”般伟大的母亲,竟然用自己的乳汁来哺育动物;《蛙》中的姑姑为母牛接生,母牛给姑姑下跪,表达对姑姑的感激,姑姑眼含泪水、流露无限怜爱。这些感人的细节模糊了人畜界限,超越了人类种族,展示了母爱的博大与宽广。

此外,莫言通过描写病态、软弱的男人,对照性地凸显出女性的不凡与坚韧。如《红高粱家族》戴凤莲在新婚之夜为了不让患麻风病的单扁郎靠近,手中始终紧握一把剪刀随时准备与麻风病人拼命,成功保全了自己。父亲的贪财无能、丈夫的病态懦弱都凸显了戴凤莲处理事情的果敢与强大。《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的公公上官福禄、丈夫上官寿喜和儿子上官金童都是软弱无能的上官子孙,而上官鲁氏和八个女儿个个都性格坚韧,能够独当一面,这种对比形成强烈的反差,凸显了上官家族的“阴盛阳衰”。莫言的其他小说中也经常流露出“女性至上”的女性意识,“这可能来自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每当遇到重大问题,家庭生活里出现重大转折,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时,母亲和奶奶的表现,总比父亲和爷爷要坚强。”也就是说,莫言并没有刻意丑化或者弱化文本中的男性形象,而是现实本身即是如此,这种说辞背后更加体现了莫言内心深处浓厚的女性情怀。

莫言怀着一种崇敬、缅怀之心去叙述、解构或重构母亲群像,书写全方位、立体化的母亲,是莫言对母亲生命体验的认同,共同感受着母亲的喜怒与哀乐。不管是坚韧、隐忍的暖,勇敢、野性的戴凤莲,敢爱敢恨的孙眉娘,还是向死而生的上官鲁氏,她们的反抗精神和韧性坚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苦难生活的搏斗,对人类自由和爱情的勇敢追求,闪烁着理想女性和理想人性最耀眼的光芒。

母亲既是莫言笔下的人物形象,又是借此彰显或表征着作品的主题,揭示着民族的苦难和征服苦难的命运。莫言塑造的一系列母亲形象,甚至也是生命、大地、国家、民族、人类的艺术象征。作家通过反思母亲的个人苦难(生活的痛苦和生育的艰难)、与家庭成员的关系困境(婆媳、夫妻、母子、母女、祖孙)和社会苦难(战争、饥荒、革命、运动),在母亲宿命式悲剧中,审视民族文化心理,寄寓作家深沉的悲悯情怀及强烈的批判精神。

莫言的文化姿态和文化身份使他拥有了深切的悲悯情怀和强烈的批判精神。莫言认为,作家的创作态度应该由标榜“为老百姓写作”变为“作为老百姓”写作,“不当道德的评判者”才容易写出好作品。莫言继承了“五四”文学的启蒙精神,但又不同于鲁迅式的启蒙立场。莫言来自乡村,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立场实际上是对自己农民角色的认同,也是对农民群体和乡土的悲悯与眷恋。饥饿、孤独、恐惧等苦难经历让莫言饱尝农民生活的艰辛,深知农民的悲苦,也让他血液里汩汩流淌着农民的质朴。作为农民的儿子,莫言通过“作为老百姓的写作”重塑了中国文学的历史批判和民族想象传统,又对人性坚持不懈叩问,在澄明作家自我生命经验的同时,展示了文学对生命个体的终极关怀,也见证了一代知识分子捍卫“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气魄与胸怀。

莫言采用不同的叙事策略,表现其悲悯情怀和批判意识。《蛙》中的姑姑年轻时执行计划生育,亲手害死了无数婴孩,为了赎罪,晚年嫁给了捏泥娃娃的郝大手,郝大手根据姑姑的生动描绘,创造的泥娃娃惟妙惟肖,姑姑供奉着这些泥娃娃,以此实现其心灵的救赎。《丰乳肥臀》中的母亲遭遇生育的不幸和婆家的辱骂殴打,被丈夫用烙铁烫在两腿之间,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牧师马洛亚,皈依了上帝,确立了生命信仰,身体得以恢复,还收获了爱情,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此后在漫长的痛苦岁月中,上官鲁氏都秉承《圣经》中的苦难信仰,在苦难中超越自我。莫言的这些情节设计和故事安排,本身就是对人物的悲悯。他采用不同的叙事策略将母亲置于自我救赎的场景中,完成了母亲身心痛苦煎熬后的升华与蜕变,读者在阅读中得到心灵的洗礼。

在传统文化中,母亲是真善美的简单而又厚重的代言,一首“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便将爱子情深、默默付出的历史长河里的母亲形象定格,这也是传统文化中极力弘扬的光辉神圣的慈母形象,遮蔽了母亲作为人所应具有的复杂人性。莫言与传统书写的背离之处在于,莫言将母亲看做一个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结合体,是有七情六欲的完整的人,而非完美的人。莫言笔下的母亲既有人性的闪光点,又有着人性的弱点。换句话说,恰恰因为她们有着人性的缺点,才愈加衬托出她们人性的可爱与伟大。

莫言对母亲弱点的反思,体现了其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母亲“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对男权社会奴化女性的认同,对革命和权力的崇拜,对自我、儿女的身体和精神戕害,都对母亲及儿女造成了莫大的伤害。《天堂蒜薹之歌》中方家四婶重男轻女,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儿秋菊;《蛙》中的姑姑沦为执行“计划生育”的工具,亲手杀死了无数超生的妇婴;《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一手造成了“恋乳癖”的儿子,上官金童一辈子都不能独立,成为“吊在女人乳头上的废物”。母亲既辛苦养育了子女,又直接或间接地毁掉了子女。莫言认为“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莫言对故事悲惨结局的设置,是作者深思历史、拷问人性后对社会不合理文化的批判。《蛙》中的陈眉再现了柔石《为奴隶的母亲》中典妻代孕的悲惨命运,因为不幸烧伤而毁容,为了替父亲还债,她选择了代孕赚钱。陈眉的悲惨命运既是对违背伦理道德的代孕现象的揭露,又是对市场经济社会中人性扭曲的有力控诉。《天堂蒜薹之歌》中听从政策种植蒜薹的老百姓们,因为“菜贱伤农”气愤地捣毁了县政府办公室,进而锒铛入狱,最后伤的伤、死的死。《酒国》中红烧婴儿们的贪官污吏正在构建新的“吃人”社会,官僚腐败已深入社会的骨髓。莫言敢于批判社会的弊病,虽没有为其开一副良方,但敢说真话的勇气足以体现作家的担当。

莫言在小说中将宽广的母爱融入恢弘的历史与现实的书写中,用不同类型的母亲形象隐喻人之历史的丰富和沉重。莫言还以多元繁复的小说叙事形式强调了生命本能的自然释放,与鲁迅小说叙事相比,莫言笔下的母亲也拥有了较多的身体支配权、经济权,并创设了个性化的叙事方式。可以说,莫言的母亲叙事尤其能够彰显其杰出的艺术才华,而其母亲情结也尤其能够激活他的“生花妙笔”。其中,对母亲血与泪的书写是莫言对“个人的生命最终成为民族灾难的承担者”的痛苦反思和深切悲悯,寄意遥深,耐人寻味。历史是需要铭记的,更是需要后人警醒的。人文知识分子需要批判的精神和悲悯的情怀,密切审视民族国家的命运。莫言的母亲叙事也由此显示了对人文精神的执着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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