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柯的两次婚姻

2018-11-13 20:56
山西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柯小董静静

张 暄

和顾娜分手后,贾小柯继续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东寻西觅,终于又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卖车行做导购。名片上印的是“客户经理”,听起来像模像样。他毕竟做过很长一段时间专职司机,懂车,活泛,会察言观色,所以很快熟悉了工作环境,成为一个业绩不错的员工,收入也有了保障。

那种同居式的生活,实质与婚姻已无差别,一旦从身上剥离,灵魂的许多零件似被抽去,任是艳阳高照,心中却总是瑟瑟地冷。百无聊赖,照例上网,或打麻将,一应花销都是找朋友借的。饶是如此,顾娜的身影还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眼前,让他心头一紧,本来兴致勃勃的事情,瞬间没了滋味。直到有了这份工作,在马不停蹄的迎来送往中体会到一种类似价值和尊严的快感,才逐渐把顾娜撇到一边,并还清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欠账。也终于,在他的意识里模糊出现了“事业”这个词语,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外衣和底气。

一天,贾小柯随父母去柳树镇给他因病逝去的小姑父奔丧,他大姑的女儿孙晓梅在琐事的间隙问他有对象没有。他怔一下,摇头。孙晓梅指着正在厨房外洗菜的一个姑娘给他看。姑娘肤白,瘦,一头刚刚烫染过的黄色的蓬松的卷发。因为干活低头,露出一段光洁的脖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这段脖子,让贾小柯的心扑通扑通猛跳几下。孙晓梅问,咋样?贾小柯笑笑。孙晓梅说,姑娘很能干,自己在镇子里开了个内衣店。贾小柯不置可否,“能干”这个词语,并没有在他这里给姑娘增添多少光环,但此刻他却在这个词语的引导下真切注意到了姑娘在洗菜盆里上下飞动的手,觉得堂姐的话果真是没错的。

不错吧,孙晓梅又说。贾小柯又笑笑。

人家要招上门女婿,我觉得对你来说正好。她们姊妹两个,老大已经嫁出去了。因为熟悉他家的情况,孙晓梅这样说道。

倒也不能说“正好”,只是不成问题罢了。早些年,父母已经给他承诺:如果他愿意入赘谁家,他们绝不反对。如果他要娶妻入门,他们砸锅卖铁也帮他完成心愿,就像当初对待他哥哥那样。

顾娜也是姊妹两个。在和顾娜相处的那两三年里,他也问过顾娜,到底谁上谁家。可顾娜对此根本没有概念,所以后来始终搁置未提。倒是这么多年的社会经验让他明白,如果他入赘女方,确实可以省父母许多钱财和麻烦。至于孩子姓谁家的姓,那有什么要紧?

洗菜水溅到了姑娘裤脚上,姑娘用湿漉漉的手挽起一截裤腿,露出一段莲藕般的小腿。此时,姑娘抬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似乎注意到了他与孙晓梅的窃窃私语。

深秋了,贾小柯不知挽起裤腿的姑娘是否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意,脚脖子上星星点点晶莹剔透的水珠是否冰凉,反正他替她感受到了。

接下来的事情飞快而顺畅,一个月后,姑娘已经躺在了贾小柯城里出租屋的床上。在姑父葬礼上的初次见面,贾小柯看到了姑娘身体首尾两端的白,如今终于窥得全貌了。哄骗一个姑娘上床,是贾小柯的拿手好戏,几乎没有不成功的。事毕,在姑娘潮红的脸的映衬下,他纳闷,一个人的皮肤怎么可以如此之白,紫外线就对她没有一点杀伤力吗?

再一个月后,贾小柯做了这个叫郑欣的姑娘的上门女婿。

并非没有思想斗争。第一次温存之后,贾小柯已经决定要和郑欣在一起。但郑欣在镇子里,他在城里,之间相距三十公里。不算远,却是一段凭贾小柯当前条件和能力无法克服的距离。他在车行工作,可以开着各式崭新的车子帮客户试乘试驾,却无法把任何一辆开到柳树镇去。车行下班晚,待到下班,通往那里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早无踪影。而且,他们没有休息天,周六周日,反而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这让贾小柯很无奈,夜晚在床上,只好辗转反侧,孤独又心痒难忍地思念着那瘦而修长大概已经独属于他的雪白的身子——他讶异,只要不在自己身边,郑欣出现在他脑子里总是通体雪白的身子轮廓,而脸的模样却不甚清晰。越想,越不清晰。

第一次床笫之欢,待郑欣抱着他沉沉睡去,看着郑欣缠绕在他身上的雪白身子,那个总是困扰他的问题再次浮上他的心头:他是郑欣的第一次么?但是,他没有也不计划像当初试探着问顾娜那样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好自我宽慰,都什么时代了,还关心这个!而他具有的生理知识,无法从两人的实际行为和表现中得出结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某个念头从脑海摁至胃里,以便从此再不思及这个问题。

他也央求郑欣多来城里看他,但下了床的郑欣很冷,她说,我有内衣店呢。据说,她的内衣店干得欣欣向荣,他没有理由阻滞人家的财路,何况人家还不是自己媳妇儿。于是,一天忙罢之后,他总是打手机问候一下。电话总是会及时接起来,却也不过如此。他问,她答,他一句,她一句,他没话,她也没话。最后,只能是他主动把电话挂掉。短信、微信也是,他发,她才回。

这样持续了大概十天。某日,因为陪客户吃饭,回来得太晚了,又喝了许多酒,头脑昏沉,一上床,就睡着了。半夜醒来,他才意识到昨晚没给郑欣通电话的。赶紧翻看手机,郑欣也没给他打电话,包括微信、短信。许多天来在他心中若隐若现的薄薄失望,终于化为薄薄凉意。

第二天晚上,他故意没给郑欣打电话,看她什么反应。而人家果真没把电话拨过来。第三天,他再试探,亦是如此。他也拗起了性子,第四天,第五天,依然如此。因为心里揣着这个事情,亟待夜晚来临验证,白天的日子,有时居然显得寂寂难熬了。第六天,他终于投降,主动把电话拨了过去。仍像以前那样,电话瞬间被接通。简单寒暄过后,贾小柯问,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郑欣说,又没什么事。这句话,如催化剂一般,让贾小柯的薄薄凉意汹涌起来。他赌气般地未道任何象征着挂电话的结束语,摁下了手机的挂断键。

当初顾娜动不动就把电话打过来,让贾小柯一度很烦,尤其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可郑欣如此冷漠,又让他怀疑她是否有点寡情。这让他犹豫,他到底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终身与她绑在一起。念及他已得到她的身体,心便软了。

于是,两个人终于三拜九叩,成了真正的夫妻。

走入婚姻的贾小柯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他的岳母、他如今亦称作妈的这个叫做邢秀秀的女人,让他辞掉城里的工作。乡下没有城市人那种规矩,岳父岳母是可以称作叔叔婶婶的也通常称作叔叔婶婶的。但像贾小柯这样的上门女婿,对岳母岳母必得称爸妈。结婚之前,有人就此郑重其事告他。贾小柯心里一笑,想,这有什么,只要不逼自己称自己的亲爹亲娘为叔叔婶婶也就好了。

这是他婚假的第六天,再过四天,他就得回城里上班了。即使新婚燕尔,郑欣仍是他所不能理解的那副冷漠模样,让他在床上床下的所有热情和挑逗都显得无聊、无趣。当年和顾娜,可不是这么一种感觉啊!当然,青春的身子还是让他贪恋的,尤其是和顾娜分手这么久且再没有别的女人之后。郑欣也会做必要的配合,但再没有第一次时的那种羞涩和妖娆了。

典礼、回门、会亲家一切琐事都已过去,忙碌和疲惫之后,他也感到了一丝轻松。怕耽搁生意,今天一早,郑欣回店里上班了。中午吃饭时,就他和邢秀秀在家。

邢秀秀说,新婚小两口,两地守不住,回来找份活干吧。

贾小柯是喜欢当前这份工作的,他自然舍不得。他坐在凳子上端着碗往嘴里扒拉着饭说,我正干得好呢。这时,筷子从碗底翻出一块姜,炝锅时被油炸的焦黄,他随手夹起就扔了出去。邢秀秀剜了他一眼,表现出极大的不满。贾小柯以为姜块扔在地上不妥当,就用脚踢了踢,想把它踢到放泔水桶的那个角落里去。

邢秀秀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姜是大补呢。

原来说的是这个。冬吃萝卜“夏”吃姜,看着窗户外杨树枝头最后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贾小柯没吭声,他就奇怪,从小到大,他都会像方才那样把碗里的姜给扔出去,习惯得不能再习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如果在餐桌上或朋友家,至多不像刚才那么随意,扔的地方不同罢了,怎么到这里就成了事儿了呢?他没再说什么,筷子运作的速度却慢了许多。

邢秀秀又补了一句,一斤姜五块多钱呢。

还不依不饶了,贾小柯生了气,本来碗里还剩了几穗面条,他啪地把碗放在了灶台上,上了楼。上楼时他还想,不是一斤姜五块钱吗,你不妨计算计算碗里那几穗面条几片菜叶到底值多少钱!

他们住的是镇子边农村的那种老式独家院,楼上楼下。他和郑欣住楼上,老两口住楼下。上楼上到半截,邢秀秀在厨房喊道,贾小柯,你啥意思!他没理她,上了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郑欣还在店里忙活,原来说好中午他要给她送饭的,突然就没了心思。

十分钟后,孙晓梅突然把电话打了过来。听了电话才明白,这个多事的婆娘,居然把这么丁点小事电话告诉了表姐,只因她是他们的媒人。邢秀秀说,一个上门女婿,刚几天就这样,这不是在和我们家示威么?他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我说他一句就怎么了?

孙晓梅也觉得邢秀秀小题大做,便好言劝慰几句。邢秀秀说,也不是一片姜的事儿,凡事要有个规矩吧,上门总得有个上门的样子。咱再说回来,就事论事,西头老赵家那个上门女婿,结婚前不是个假斋公么,说什么不吃姜不吃蒜,饿他几天,吃起来一疙瘩劲儿呢。你要不管,我找他爹妈!

贾小柯哭笑不得。

这还没完,晚饭时分,郑欣从店里回来,上楼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干嘛和我妈生气?

贾小柯瞟他一眼,说,你们家炒菜的姜丝都要一条一条吃掉?

郑欣说,吃掉也毒不死。

贾小柯突然发现,郑欣说这话时,和邢秀秀的口气一模一样。此刻,他的气恼中,又夹杂进一丝委屈,不想争辩,便下了楼,出了院子,在村子里闲逛起来。

镇子里,他只认识小姑和表姐两家人。当年,孙晓梅是靠小姑介绍嫁到了这里,他是靠表姐介绍招到了这里。这么糟败的心情,他不想上她们任何一家串门,只好漫无目的地乱走。走了大约两三里路,经过许多人家的家门,弥漫在空气中的饭菜香,让他的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在一个门口,他还隐约听到一句,那不是老郑家新招的上门女婿么,倒是一表人才。他突然觉得“上门女婿”是个多么羞耻的称谓,连“一表人才”都不能减损这种羞耻半分。他决定再往前走走,到个繁华点的地方,找个小吃摊把晚饭解决掉。一摸,口袋里没带钱。

新婚第二天晚上,郑欣说,以后把工资交我吧。贾小柯本来就是冲动型性格,尽管有诸多不满意,他还是希望和怀中这个终于温热起来的姑娘一道前行,起码在彼时彼刻,绝无二心。而且,他大约知道,各家夫妻大概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毫无异议,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他脑海里突然飘过顾娜,想起他在失业的那许多日子里,一直是花人家的钱,心里就愧疚起来。这种愧疚,迅疾转化为当下的一种柔情和决心。为表诚意,他光身下地,从包里掏出婚礼当天他得的“新人钱”,一股脑儿给了郑欣。此刻,他有点后悔了。

叮咚一声,手机来了一个短信。掏出一看,是郑欣。短信就四个字:回来吃饭。依旧那么冷冰冰,没有一点他所期望或能感觉到的温度或歉意。贾小柯没再向前挪动脚步,站在原地踌躇半天,叹一口,身子扭转回去。

没有这个短信,贾小柯亦无路可走。总有一堵看不见的墙,突然无缘无故就竖到了他眼前。踏入社会以来,这种情境不同却总是熟悉的感觉常常把他侵蚀,让他青春阳光的面容覆上一层别人不易察觉的阴翳。

回去后,岳父岳母和郑欣都在厨房。他拖过一把小椅子坐下。郑欣给他盛了一碗汤面,并没直接递到他手中,而是搁在他近旁的小餐桌上。他自己端起,呼啦呼啦吃了起来。餐桌上有一盘馏热的馒头,他没动,也没人让他。

又发现一片姜,贾小柯犹豫一下,夹起,本来想扔到厨房角落的泔水桶里,迟滞一下,搁在了餐桌上。他看到大家都看到了他这个动作,但都没说什么。

空气滞重得让人不舒服,岳父老郑用咳嗽声清一下嗓子,打破了这份沉寂。他说,小柯啊,咱们家是个民主的家庭,有啥话就说,不必背背藏藏的……嘴还在动,话还没说完,却被邢秀秀呛断了:没事少放你娘的屁。岳父已经张开的嘴停留一小会,合上,起身出去了。

吃完这一碗,没再多吃,贾小柯上了楼,打开了电视。过了一小会儿,郑欣也上来了。这几天,两个人看的是同一电视剧,所以不存在抢台让台问题,广告间隙,郑欣眼睛朝着电视,说,你把城里那份工作辞掉吧。贾小柯这才想起,今天邢秀秀是说过这话的,只不过后来因为生气中断了这个话题。

他依然像答复邢秀秀那样答复郑欣,我正干得好呢。

可你连星期天都没有,以后如何回家?

这确实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婚前就曾经萦绕于他脑海。不过贾小柯素来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他才没有耐心和勇气去做深一步的考虑呢,好像问题真正到了眼前,不费周折就会自动解决掉似的。

你可以进城啊。

我有内衣店呢。

可我也有我的工作啊。

是你来的我们家。郑欣眼睛依旧朝着电视,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

那你也是我老婆!这句话没有任何分量和应答逻辑,可气急的贾小柯想不出其他更有力度的来。

两个人不再说话,各自气呼呼却装作平静地继续看电视。每晚两集的连续剧结束,贾小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影频道,里面正放成龙的电影。这部电影贾小柯已经看过好多遍,但仍旧吸引了他的目光,到了关键处,他的嘴角终于咧了起来,嘿嘿笑了一声。

也许是这一声嘿嘿刺激到了还在生气的郑欣,她说,睡觉吧。

贾小柯说,等等,看完。

现在!郑欣不容分说。

贾小柯就是这么个性格,他几乎已忘掉了刚才的不快,讪着脸对郑欣说,再少看一会儿。

郑欣刷地起身,你要看晚上就在客厅睡吧!然后大步流星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贾小柯撇一下嘴,想,管你!

看了一会,贾小柯突然就无趣了,那种空落落无所凭借无所依附充满不安的无趣。成龙在屏幕里所有动作所有噱头制造的喜剧效果,只成了一个影像在他眼前晃动,不再有任何实质性意义。他拿起遥控器,把红键按下,屏幕里的喧腾幻作最后一条光亮彻底偃旗息鼓了。

贾小柯起身,往卧室走去。握住把手拧门,里面居然反锁了。他的心咯噔一下。

他反扣手指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应声。他又拍了几下,依旧没有。拍的力度加大,还没有。他先傻了一小会,愤怒开始噌噌噌往上涌,脚便不自觉启动了应对程序,一股力量从膝盖往脚尖处疾驰,脚掌便抬起几公分,但他还是忍住了。

踅回沙发,一骨碌躺下,头枕在沙发帮上,生了半天闷气,想她不会如此绝情吧,可眼见时间流逝,挂在客厅墙上的闹钟秒表在暗夜里咔咔行进越来越响,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天气变冷,却还没有暖气。到了午夜,屋内温度似乎下降得更快。贾小柯想,你他妈的总得给我一床被子吧。

直至贾小柯睡着,郑欣也没有出来。凌晨五点多,贾小柯被冻醒了。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他感受着被沙发帮硌疼的脑袋,怔忪半天,从依稀可辨的家具中,才逐渐回到现实,认清自己处境,借着弥漫在客厅里的寒冷空气,让浸到心中的寒冷转化为一种决心,翻翻自己的包,里面还有几十块钱,他起身,下楼,打开大门,往远处走去。

未休完婚假的贾小柯回到了车行。

接下来的事情是,邢秀秀给他父母添油加醋告状,随之以婚姻相威胁坚决提出让他辞去城里工作的要求,并承诺给他在当地找一份工作。他父母利用有限的人生经验三番两次苦口婆心给他做工作并动员孙晓梅及一切可以动员的人给他做工作,让他识清眉眼借坡下驴顾全大局团结一致向前看,他终于忍受不住各种聒噪,权且妥协了。

整个过程,郑欣家没有一个人和他直接会面和通话,他们坚决要吃定他,而且,似乎事先预料到能够把他吃定。

贾小柯接下来的工作单位是一家钢铁厂,工作简单到极致,拉闸,合闸,再拉,再合,挣钱也可以,却极度无聊。劳动过于简单,是对一个人智商的侮辱,而且,工作室里就他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想在车行的那种迎来送往,简直是恍若隔世。

邢秀秀不止一次和他说,你看你来到我们老郑家命有多好,谁能给你寻到这么轻巧的工作?你看老李家那谁谁谁,还有老魏家那谁谁谁,都是在厂里搬料,累还不说,关键是一天下来糊得灰眉土眼,哪有你神气?说得贾小柯都快倒胃口了。

至于他和郑欣,虽说磕碰别扭仍旧不断,但越过一段时期回头看,两人关系还算是平稳且大致可以接受的。有一天晚上,因为一件小事,两人起了龃龉,小柯就从柜子里取出一条被子单盖,同床不同衾,而且憋足劲坚持了好多天。事实上也不用憋多大劲,因为贾小柯发现,后来他并不怎么贪恋郑欣的身子,和当年对顾娜的那种热情劲儿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郑欣那种冷,虽然偶尔经他一番挑逗会升温到让他也能暂时忘我,但底色总是存在的,事后总觉无趣。于是,快半年了,郑欣的肚子仍没有动静。也就是这段时间,突然有一天,趁郑欣不在,邢秀秀叫住了他,语重心长推心置腹地说,小柯啊,晚上睡觉怎么能不脱衣服呢?贾小柯既惊讶郑欣这事也和他妈说,又可笑说还不说透,用“不脱衣服”打了个幌子。可怜的是,某晚郑欣在他心灵最柔软的那种时刻,成功收走了他的工资本。事后想来,略略后悔,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下,他吃过没钱的亏了,看来自己在女人面前意志总是不太坚决。

工厂离家十多里地,郑欣给他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如下班时间合适,他会路过郑欣的内衣店把她给捎回去。他把车骑得飞快,坐在车后的郑欣紧紧搂着他的腰的时候,两个人最像一对夫妻。也有郑欣生意好的时候下班很晚,她不让他等,他就独自回去。也有独自回去邢秀秀老两口不在的时候,紧锁的铁门板着脸对他嘲讽,让他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对郑欣说,我来你家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能给我一把钥匙吗?见郑欣没吭声,他又补了一句,我是你老公啊。郑欣眼睛都没抬,说,我二十多年了还没钥匙呢,你才几天?这话倒是事实,让贾小柯把气闷在心里,再无话说。

转眼到了春天。一天傍晚下了班,几个工友约贾小柯喝酒。贾小柯心怯,给郑欣去了个电话以征得同意。

郑欣说,好。不再多说一个字。

于是就喝酒。喝完,都有点晕乎乎。有人提议,咱们去洗个澡吧,我请客。说请客,自然指的是桑拿,普通洗浴不需要强调这两个字的,贾小柯心就痒痒。从城里回到乡下后,他再没洗过桑拿了。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心又怯。窗外,下起了小雨,正好有个由头。他给郑欣再去个电话,郑欣已回了家。他说,老婆,下雨呢,现在回不去,我和朋友去洗个澡吧?

郑欣又说,好。听起来依旧爽快,却依旧不多说一个字。

这种爽快却让他平添几分担忧,但玩的吸引力远远大过这份担忧,就一起洗澡,按摩,一切结束,已经快十一点了。出门,雨下得更大了。掏出手机,却关了机,心就咯噔一下,要是郑欣给自己打电话怎么办,她不会怪罪自己是为开什么小差故意关的吧——当年和顾娜在一起,他是开过这种小差的,因为怕顾娜把电话打过来,他也是关过手机的——打开手机,却是没了电,屏幕亮了一阵子,便又自动关机了。他放了心,想如果郑欣回去责问他为什么关机,他可以拿手机给他看。

即使如此,他依旧无法排空那种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的不安。他对自己皱皱眉头,我他妈的啥也没干,不安啥啊?

这是今春的第一场大雨,比临行时贾小柯在卫生间撒的最后一泡尿还来得畅快,雨水哗哗哗浇灌着地上的一切。不能再耽搁了,他骑上电动车就往回走,雨大,道路模糊不清,可贾小柯仍骑得飞快,他靠着感觉分辨道路,越来越感到不安,只好靠速度来消解不安。忍不住再问自己,事事都和郑欣请示汇报过了,不安又来自何处?

快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电动车撞到了路中央的一个坑洼上,一个反弹,车和人分离,贾小柯跌到了路边。起来,倒是没受伤。再发动着车子往前走,车却滞重且摇摆起来。下车细细查看,却是前轮胎爆了。真他妈的,贾小柯在心中暗骂,这可怎么办?想向人求助,不自觉就掏出了手机,一掏出来,他的眼睛被惊瞎了!不知什么时候,手机居然自动开了机,而且,上面赫然蹦跳出郑欣的六个未接电话!他赶紧把电话拨回去,号码刚刚跳跃到手机屏幕上,又神奇地关了机,再也打不开了。

真是见鬼了,贾小柯又讶异又害怕,郑欣和邢秀秀两张发怒的脸同时横在他眼前,郑欣的冷,邢秀秀的刁。也不再想求助的事儿了,决定就那么把车给推回去。

推车过程中,贾小柯才发现,如果把火熄掉,车根本就推不动。如果把车发动着,推车的手搁在把手上一不小心就会带大油门,车便急速前蹿,他就得随着车子的速度往前跑。赶紧放松油门,车戛然而止,而惯性却不饶他,胸脯便越过握着把手的胳膊往前栽去,戏耍他一般。就这样,一会走一会跑,贾小柯跌跌撞撞往前赶。中间,因为坑洼,车还倒过好几次。雨水加汗液不断漫入他的眼睛、衣服、鞋子,刚刚洗过的头发,都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总算到家了,他一手扶车,一手拍大门,怕雨水声削弱拍门的声音,他用的力气老大。黑暗的门缝里突然迸射出的一束灯光,随之门打开了,是邢秀秀,那张愠怒和厌烦的脸,在门廊下昏暗灯光的照耀下一览无余,夺目惊心。

贾小柯怯怯地叫了声“妈”。他很少这么称呼这个女人的,一旦脱口而出,羞愧迅速烧红了他的脸,那种做错事的感觉又强烈了几分。他在心里骂自己,神经了要叫她一声“妈”呀?

邢秀秀侧下身子,容他推车进去。他把车支在门廊下以防雨淋着。为表歉意,他主动去帮邢秀秀关大门,邢秀秀一把把他甩开,低声喝问道,这么晚死哪儿去了?

这个女人说话本来就难听,但这句话带出一个“死”字,还是让贾小柯心里很不舒服。他没理她,兀自上楼。上到半截,邢秀秀趋步紧跟过来,拉住他的衣服下摆说,问你死哪儿去了?

第二个“死”字进一步刺激了他,贾小柯的怒火升腾上来,把方才所有的不安和歉意冲销得一干二净,他平息一下心情,不想和她一般见识,简单说了句“洗澡去了”。不说不要紧,这句话反倒给了邢秀秀与他纠缠的气力,声音瞬间尖利起来:洗澡能洗到现在,不怕把皮给洗脱了?

贾小柯不理他,继续上楼,邢秀秀死拽他的衣服怕他逃脱,这样两人就拖曳着到了楼上走廊。贾小柯停下,冷冷地对她说,我给欣欣打过电话,不信你问欣欣。邢秀秀说,我现在问你呢。贾小柯说,路上车胎破了,我推车回来的,耽搁了点时间。

邢秀秀说,放你娘的狗屁!

放你娘的狗屁,是邢秀秀经常对她老公说的话,而通常在这句话后,本欲再讲一番道理的老郑会迅速低眉顺眼,俯首称臣。听得多了,贾小柯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突兀和稀奇,但她此时此刻突然用在这里,一下子打开了贾小柯怒火的闸门,残存的酒意又给了他胆量,端过她的原话就顶了回去:放你娘的狗屁!

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你少管×你爷!

邢秀秀惊呆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驯服了这小子,万没料到他胆敢如此骂她,尚在拽着他衣服的手慢慢松开。贾小柯也惊呆了,他也万没料到自己会骂出这么一句话,那一瞬间凭借本能预料到的后果,让他的两个腿关节簌簌发抖。他想挽回点什么,可大张一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邢秀秀默默转身,本在贾小柯眼中无比强悍的身姿突然颓败下去,下楼去了。

贾小柯又呆了一会,他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彻底清醒过来,只是,腿关节不像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走廊外的雨,仍在哗哗地下着,毫无停息的征兆。他闭眼凝神片刻,也转身,过到门前,扭门,进去。把湿衣服脱到客厅椅背上,过到卧室门前,再扭门,门再一次反锁了。他也没有感到特别的意外,只是遗憾手机充电器在卧室里不能拿出来。折回客厅,在沙发默默坐了良久。

一件类似的往事浮上心头,记得有一次,因为他最后一个回家忘关大门,邢秀秀连续数落他几天不算,还挨个给他父母和亲戚打电话,弄得风雨一片。思绪由此蔓延,他居身于此的这个家庭给他造成的种种不快鳞次栉比涌来,突然让他觉得刚才的失控也许是一件好事。因为在那一刻,他突然生出一个决心,无比清晰,又无比坚定。

贾小柯再次回到城里,有一种蜕皮般的轻松。

再进车行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也喜欢那份工作,可一想到这半年多的许多不堪,真是不想面对那么多熟人的眼光和好事者的问询,就暂且晃荡着。

那晚栖宿沙发,没有像第一次那么冷,他把沙发巾掀起来裹到身上,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抑制不住的各式念头连带矛盾心理却折磨得他整晚几乎没有睡觉。

他是第二天上午离开邢秀秀家的。早晨,郑欣出来,他想看一下她的态度,她的态度是他最后取舍的依据,结果,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下楼去了。

他进到卧室,先找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剩下的收拾成一包,连带客厅尚未干透的那身。给手机冲上电,稍待能够开机,便给城里的一个有车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让他来镇子里接自己一下。朋友到了后,他本来应该出去迎接一下的,可他存了心,生怕自己出去后邢秀秀把大门从里面给锁了,于是就用手机发了地图定位,让朋友直接把车子开到门前。朋友进来,贾小柯唤他上楼。邢秀秀满脸狐疑,跟着上来,贾小柯拿起包裹递给朋友,打开衣柜,抽了一铺一盖两床被褥出来。邢秀秀说,你干啥。贾小柯不理她。邢秀秀说干嘛拿被子?贾小柯说被子是我妈缝的。邢秀秀说被套是我家的。贾小柯就把被子抖弄在床上掏被罩,邢秀秀怔了一下说别掏了送你了。贾小柯依旧掏,结果被角可能是怕他们睡觉蹬乱,被邢秀秀用针线缝住了,贾小柯用了很大力气才扯开。

当然随后并不平静,各种给他做思想工作的人蜂拥而至,但贾小柯铁了心,再没回去。他和郑欣办过婚礼,却没领过结婚证,所以两人分手少了许多麻烦。

这天,贾小柯去商场购一双鞋子,在一家店铺,碰见了也在买鞋的小董。两个人一年多没见面也没联系了,彼此看到对方,就一起乐。商场第五层是美食城,两个人就上去喝啤酒。自然要问对方情况,贾小柯说了和顾娜分手以及结婚离婚的情况。小董说,其实还是顾娜靠谱,可惜了。小柯也惋惜。问他现在干啥活计,小柯摇头。小董说,你跟我干吧。小柯诧异。原来,小董在一家贷款公司做业务,他手下正缺人手呢。大致了解了工作性质,反正自己也无着落,小柯就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贾小柯到小董所在公司报到。简单办理了入职手续,小柯就跟上小董出去跑业务。小董现在是业务组长,贾小柯算是组员。很快公司就把名片给他做出来,亦是“客户经理”。不出一年,已经当过两个“经理”了,贾小柯在心里笑。

他们的主要工作是给有小额贷款需求的人发小广告。当然谁有需求并未写在脸上,所以只能广撒网多敛鱼。广告名片大小,也就是大家在轿车的窗玻璃或雨刮器上常见的那种被夹着的小硬纸片。正面印着公司名称、地址,手机号码,以及“创新金融,诚信为本”等字样,背面写着:

“无需抵押担保 无需前期费用

最快2小时到账 额度2-30万元

公务员、个体户、上班族户籍不限(22-60周岁),月收入2000以上均可申请,其他讯息请咨询客户经理。”

但凡有人通过他们找公司贷款的,他们可从中提取贷款额的百分之八作为佣金。每笔业务最少两万,也就是说,公司每走两万块钱,他们就能挣一千六。贷款人付给公司的利息根据个人收入情况和信用指数从一分三到两分六不等。平均以两分记,公司一笔业务能赚四千八百元,款额发放时,公司先把一年的利息扣掉,然后,贷款人按月偿还本金。这样,除去员工工资及一应开支,公司稳赚不赔。

入行之初,贾小柯想,谁傻了付这么高的利息来贷款?干了没几天就发现,客户居然多了去。第一个月,贾小柯办成三笔业务,两笔两万,一笔五万,入手七千二百元。钱打在卡上只是一个数字,贾小柯能够幻想出厚厚一沓的模样。

说是无需担保,其实对贷款人还是有条件限制的。比如得有固定收入,也就是说,你得拿出单位由银行代付的工资本,出示连续五个月的工资流水。这是基础条件,然后,查你的信用记录,收入越高越稳定,信用记录越良好,利息越低。

业务再做下去,贾小柯发现,除了极少数因为买房等原因急需用钱而又从银行贷不出款或嫌手续麻烦的,剩下的大多数是赌博鬼,或吸毒鬼。

贾小柯眉眼正,有笑脸,会说话,这种人一看就让人信赖,所以,他业务做得好。

大凡行政事业的工作人员,他们不仅收入有保障而且广有人脉,即使缺钱,一般也是找朋友借。所以,他们的工作重心放在那些半死不活的企业上。除了不管不顾地往路边的车上、单位大门口插广告贴广告,他们也上门兜售业务。一般单位有门房和保安,不好进去。贾小柯机灵,他会冒充劳动局或人事局等部门的工作人员,说找相关业务部门办事,这些虚帽子通常能把人给唬住。即使门房老头或保安狐疑半天,贾小柯反而会愈发装出一副坦诚的样子,所以最终还是进去了。这叫心理素质,他的许多刚入行的同事就不行,人家看一眼,自己先就心怯了,目光赶紧躲闪一边,被人识破马脚。进去后,挨房间发广告发名片,也有发了半截被人撵出去的。有时也带着公司专门定制的鼠标垫、笔记本等小礼品进去,这些东西一般人都用得着,这样能容得他们说一两句话,不至于一张口便被人喝出去。

但凡是女孩子又长得漂亮些,就不需要遭受像贾小柯这样常常遭受的呵斥和白眼。美可以击败一切,别说只是进去随便聊几句发个小广告了,所以,公司女孩子多,男孩子少。而大凡干这种工作的,又都是一些想多挣钱却又吃不得苦的女孩子,这样就有了矛盾,白白糟蹋了她们得天独厚的好条件,最后,还是贾小柯他们挣得多。

一天,贾小柯接到一个咨询电话,听声音似曾熟悉,却想不起是谁。约定到某大酒店大厅见面,那里环境好,有沙发,鲜有人过问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营生,是他们经常选择的理想见面地点。见了面,却是顾娟,顾娜的姐姐。在和顾娜相处的那两三年里,他和顾娟见过两面,聊过几句。

看到顾娟,贾小柯心中还是怏怏不快,当初他和顾娜最终没走在一起,顾娟是个直接阻力,因为她自己嫁了个正式工,所以看不起当时还在给某领导开车的贾小柯,嫌他是临时工,没保障。后来,她却与正式工离婚了,当然是其他原因,和男人的工作没关系。分手的事情到处都是,屡见不鲜,他不也和郑欣分手了么?这个经验让他认识到,婚姻这玩意儿太复杂了,不单是两个人,还把两个家庭搅和在一起。

而他和顾娜同居的那几年,单一个顾娟搅和进来就够他受的。也许顾娟不知道,他们分手的直接原因也是因为她。当年,她要到贾小柯与顾娜租住的地方借宿几晚,顾娜就把他赶了出去。某天晚上,实在无处可去,贾小柯回去,却发现顾娟不在,他怪顾娜对他不管不顾,顾娜说顾娟只是回来得晚,终于二人发生了大的争执,最后分手了事。如今想来,简直可笑。比起郑欣他们一家子对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那些事还叫事吗?

顾娟贷款,是为了还信用卡。信用卡刷爆,却还不上,这种人多了,只好贷款。更多的人,贷了款又还不上,接着从另一个地方贷,最后形成恶性循环,到贷无可贷,那些赌鬼、吸毒鬼都是这么做的。

帮她办理完毕手续,他还是忍不住问这个差点成为他大姨子的女人顾娜结婚没。

顾娟和顾娜眉眼很像,她斜乜着眼睛狐疑地盯他看了一阵子,说,想啥好事呢?

贾小柯看到她目光里的嘲讽,想你牛逼啥啊?他不能说我一个月挣好几千,你他妈的所谓的那些正式工还得让我帮他们贷款呢。但不自觉抖弄了一下身上挺括的名牌西装。

但还是获得了一点有用的信息,顾娜现在在一家美容院做事。临走时,顾娟说,别整那些没用的。

这句话让贾小柯费解。“别整那些没用的”,是让他别再对顾娜心存念想,还是告诫他倘若再出手就得动真拿硬。

他决计还是见顾娜一面。某天晚上趁心情好,贾小柯找到那家美容院,却终于鼓不起勇气进去,就在附近的一个台阶上等,烟一支支往外掏,最后烟蒂横尸一地。顾娜终于相跟着两三个女孩出来了,借着美容院门口明亮的灯光,他看到顾娜妆容有了些许变化,不再是他熟悉的那般素面朝天,眉眼口鼻因化妆品的打理较之以前更加精致明艳。说不出哪种形象更好,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想喊出那个他喊过千遍的名字来,嘴刚刚合拢成一个圆圈,却发现顾娜突然朝她的小姐妹摆摆手,走到路边,打开了一辆亦被灯光照耀的锃亮的黑色轿车的副驾车门。隔着投在前挡风玻璃上斑驳的夜景的倒影,他看到司机是一名男子。顾娜上车后,两个脑袋凑到一起,再分开,没猜错的话,是吻。然后,马达声轻轻启动,车子几乎毫无声息驶离,好车子就是这样,没什么动静。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美容院门口一直飘着的苍凉歌声正好唱到了这一句,把贾小柯的身体从内到外唱到冰凉。

第四个月头上,在小董推荐下,小柯也成了业务组长。业务组长不再挣佣金,除了两千元底薪,还会从组员的业绩中提成,类似某些传销组织的那种上下线关系。当然,自己做业务也行,但要把业绩算到某个组员头上,到时候私下把提成提到自己口袋里就成,且能给组员抵任务,一举两得。

组长的主要任务是发展组员,也就是发展“客户经理”,用了一个多月时间,贾小柯才发展了五名,简直比跑业务都难,而一个组十名才算满额。这五个人东奔西跑,却没有贾小柯干业务时的那种效果,所以,当组长后第一个月的纯薪金,并不比自己做业务拿得多。但是,组长的好处是不必被单位裁撤掉。而组员,如果连续两个月每月业务做不够两笔,就面临被裁撤的危险。

小柯发展的第六名组员,是一个叫程静静的姑娘。程静静模样大致可以,但口有点拙。第一个月下来,只跑成一笔。小柯把自己的一笔业务给她,才凑够两笔。第二个月,程静静干脆一笔都没跑成。这个月,贾小柯又发展了两个组员,两个人业绩都差,贾小柯把自己跑的都算给了他们。快到月底的前两天,程静静来找他,说自己不是这块料,不想干了。

贾小柯自然要挽留,说了些大而空的勉励的话。大概明天,还有一个客户找他,这笔应该能成交,他答应这笔给程静静。他说,连续两个月任务完不成才会被裁撤,上个月算是完成了,这个月我先帮你这一笔,到了下个月,你稍微努力一下,说不定任务会完成得很好呢。

程静静说,谢谢你的好意,问题是即使你把这笔业务给我,而我实际上也没什么收入,总要穿衣吃饭呢。说这句话时,程静静不自觉地撩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和当年顾娜撩头发的动作十分相像,再配上当时满脸的楚楚可怜,他心里的某个部分瞬间柔软起来,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提成你别给我了,自己留着花吧。

说完,贾小柯有点后悔,那可是一千六百元钱哪。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干脆说道,下个月我亲自带你跑,教你一些技巧。

程静静脸的色泽变了一下,那是感激、惭愧,还有一点点少女的娇羞杂相糅合的结果,让贾小柯瞬间又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到底还是值得的。他从另一个层面反观了一下自己的做法:领导嘛,就得大度,慷慨。

三九少年,血气方刚,有时也有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和欲望的时候,像当年那样,贾小柯也偶尔去寻花问柳。如今,钱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除偶尔回家时给父母一千两千,剩下的尽可被他糟蹋。不同的是,当年他和小董他们结伙去,而现在是一个人去。到底人在长大,他也感觉自己有了些身份,懂得羞耻了。但再不会有以前欢愉畅快的感觉,一个人去,总显得偷偷摸摸,心里先是有了惭愧,那种感觉便大打折扣。关键是,即使欲望满足了,心里某处,一块类似饥饿与空虚的地方还是填不满,有时出来后,甚至比寻欢之前更大了。那种时刻总是夜晚,街灯打在他身上、脸上和周遭的一切物体上,看着街上鬼影憧憧的树的倒影和暧昧不清的匆匆行人,一种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因无聊而来的悲伤总会袭上心头,让他垂头丧气自艾自怜起来。

他终于明白,牢牢烙在他脑海里的顾娜与新男友上车瞬间头碰头的亲密样子,那才是最让他心动和羡慕的。

于是,贾小柯逐渐去得少了。

贾小柯说话算数,果然带着程静静跑起了业务。但这个女孩也许真不是这块料,她永远拉不下脸和人多说几句话,结果有时到手的鸭子又飞了。但她似乎很享受和贾小柯在一起的感觉,虽屡战屡败,却跟着贾小柯一起跑,再也不说辞职的事。

贾小柯也享受这种一个女人依赖他的感觉,顾娜独立,郑欣冷漠,相比之下,就显出了程静静的好处,虽然她不大漂亮。但仔细看来,她面容还是不错的,只不过身材矮点胖点罢了。记得小董他们说过,寡瘦的女人,性格也大多挑剔,郑欣算是让他领教了。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大理会程静静其实是在拖累自己。到了饭点,两个人就随便进个饭馆吃一点。心情好的时候,贾小柯还会点两个菜,要两瓶啤酒或一小瓶二两装的白酒。这种时候,程静静也会陪他喝一点。程静静和他碰杯的样子,满足,郑重,有时甚至有一点陶醉,每逢她显现出这种表情,贾小柯的心就扑通跳那么一小下。

不想吃什么,就把它们从碗或盘子里挑出来撂到桌子上,再不用像在郑欣家那样面对姜丝犯难了。但这种无所顾忌和随意,并不能完全让胃欢愉,老在外面吃,食欲总会变得恹恹。这天傍晚时分,两个人又犯难了。贾小柯问程静静想吃啥,程静静像每次那样回答你吃啥我吃啥。贾小柯用眼睛把一溜饭馆的招牌扫过去,什么都不想吃。程静静说,你家有锅吗?贾小柯瞪大了眼睛。程静静说咱们自己做饭吧,我会一点。贾小柯本来想拒绝,他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告诫自己别和这个女孩太亲密了,但胃和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撺掇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没有,可以买啊。

于是两个人就进超市,买了电磁炉、炒瓢以及一只不锈钢锅,再就是几只碗,一小块面板、一小袋面粉、一只擀面杖、油盐酱醋以及两三种蔬菜,还割了一小块肉。这些东西都是按程静静的要求买的,看来她胸有成竹。

这几乎是他与顾娜当年情境的又一次重演,不同的是,顾娜当年这么说,他欣然同意,甚至有点兴高采烈。事实上,他们也借此开始了两个人的同居生活。购物的时候,贾小柯有点恍惚,又有点后悔——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那种不大情愿的感觉,说到底,这个事情并不像表面呈现的这么简单,她给他做个饭什么的,还预示着两个人关系的另一种可能,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程静静并不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那话怎么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而他居然会答应,只是他孤寂得太久了,他需要某种切实的温暖,就像母亲给他做的棉被子。

然而东西已经置备齐全了。他趁程静静不注意,几次把眼睛撇过去努力再去发现这个女孩其他的他没有发现的可爱之处,似乎除了脸蛋外,其他都真的乏善可陈。

不就是一起做顿饭吗,自己为什么要多想呢?

现在贾小柯租住的是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比当年他和顾娜租住的房子好多了。他插好电磁炉,程静静开始洗菜,择菜。他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会擀面,只是因为面板太小了,她擀不畅快,让她的功夫大打折扣。

随着擀面的节奏和幅度,程静静略过丰满的臀部一撅一撅的,牵扯了贾小柯的眼睛,他发现他的下身鼓胀起来,有那么一刻,他想过去从身后把她抱住,哪怕她受了惊吓,糊他满脸的面粉都不要紧,但还是抑制住自己了,赶紧把眼睛扭到别处。当然,这种抑制也不费多少力气。

面条盛到碗里给他端过来,看上去花花绿绿的挺好看。用筷子搅了几下,挑一口放进嘴里,算不得有多可口,但要比外面的好多了。程静静的眼珠盯着他,他想想,微笑一下,竖起拇指表示了赞许,然后,把吃面条的速度加快,以和刚才的赞许看起来相称。程静静如释重负,专门用一个小碗给他盛了碗面汤,这个在他看来并非必要的简单动作,唤醒了贾小柯那种家庭生活中男主的满足感,就像他母亲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对他父亲表现出某种关心之后他父亲所表现的那样。

吃完,收拾完一应餐具,突然闲下来再无事做,两个人就有点尴尬。没有电视,也没有别的可以一同玩的东西,甚至,窗外也没有下雨。贾小柯说,我送你回家吧。

程静静没吭声。贾小柯突然有了种过河拆桥的惭愧,赶紧把话往回挽,要不咱出去走走?

程静静依旧没吭声,但她已经站了起来,并伸手拿过放在他那已经略显污浊的被子上的坤包,挎在肩上。两个人一起往门外走,贾小柯心里有一丝轻快,却也有一丝遗憾。到底是轻快大过遗憾,快到门口时,他紧趋两步,好以主人的身份帮她打开房门,手还没碰到把手,程静静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脸埋到了他的后背上,叫了他一声名字,小柯。

在程静静随他来出租屋的路上,贾小柯其实并非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甚至设想是他抱住了她,就像她擀面时他想的那样,这是一个男人永远在脑海中闪回只要有一丝可能便会借题发挥的性幻想。但他告诫自己,别一时冲动让事情无法挽回。此刻身后隔着衣服仍能感觉到的那种温暖,以及很久似乎再未体会过的某种肉欲的感觉瞬间引爆了他的身体,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多想什么了,转身,也抱住了她,两个人拥吻在一起。

然后,两人在熊熊燃烧的青春火焰中趔趄着身子倒在床上。

刚才的那丝遗憾不复存在了,至于明天会怎样,贾小柯已懒得去想,反正,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心中那块空落落的地方终于被这个皮肤略显粗糙却丰满热烈的身子暂且填满了。

很快,程静静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倒也没让贾小柯怎么震惊,顾娜当年不也为他打过两次胎吗?从那晚开始已经又过了俩月,程静静的业绩仍旧没什么起色,也许是她想到自己与贾小柯的特殊关系,索性放弃任何努力了。横竖这么个状况,贾小柯干脆很男人地说道,算,你也别再费这个劲儿了,我养你!

但程静静坚决不愿意打胎,并把她怀孕的事情告诉了母亲许三叶。许三叶守寡多年,程静静刚上小学时,她父亲因病死掉了。

婚姻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奇怪的是,就像顾娜与郑欣一样,程静静也是姐妹两个,姐姐已经嫁了出去,她母亲原本靠她招女婿上门呢。已有前车之鉴,这是贾小柯万万不能答应的事情。小柯的父母也支持他的意见,他们说,咱家再没钱,也要帮你把媳妇娶进来。贾小柯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让父母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孩子——嘴上说得好,两个孩子,到底没做到一碗水端平。

许三叶倒也没有如何坚持,说闺女嫁出去也行,她坚持的是彩礼的数目。在农村,一般结婚彩礼是八万,但她非要十万不可。理由是,贾小柯是二婚,她们家需要用钱的的数目来撑个面子,以弥补贾小柯二婚带来的负面效应,应付亲朋好友的七嘴八舌。

贾小柯纳闷,他和顾娜同居几年,在郑欣那儿却算不得二婚。因为和郑欣举行了那么一个貌似热闹实质无聊现在想来几乎是迷迷瞪瞪的婚礼,后来都没一起钻过几次被窝,现在却成了货真价实的二婚。八万与十万,之间似乎差别不大,但对于贾小柯的父母来说,五万已经让他们非常吃力,只因为八万是个惯例,他们才勉强接受并计划通过东筹西借来解决。再往上走,吃力指数会以几何级数倍增,他们是万万不想也不能答应的了。这半年多来,贾小柯收入倒是不少,但全被他糟蹋掉了,手头几乎没有什么积蓄。

贾小柯和程静静属于自由恋爱,但两家还是象征性地找了个媒人,这样当面不好说的话可以靠媒人的口传递。许三叶一口咬定十万,一分也不能少。她说,她要的是面子,并答应这十万块的彩礼钱自己一分不昧,随后会给小两口买一辆车子。

在他们这个地方,彩礼钱全陪嫁过来,也是一个惯例。开明的女方家长,有时还会给闺女搭上三万两万。贾小柯对程静静说,八万的车子已经很好了,为什么非要十万块钱,我卖过车,六万的车子,也不错。这么着,你让你妈留两万自己花,彩礼就八万好不好?但在这个事情上,程静静完全听她母亲的,不复有一丝此前对贾小柯的那种依赖。有时两个人争辩急了,程静静会说,我妈一个人,过得多不容易,她无非就是在村里人面前挣一个面子,你还计较这么多!让贾小柯生气却没有脾气。

最后,贾小柯自己在公司贷了两万块钱交给父母,这个事才算了结。

中间,因为媒人谈不下去,贾小柯父母亲自上门见了许三叶一次。回来后,母亲对他说,你那新丈母娘,以后也够你受的——说“也”,是因为他们已经领教过邢秀秀。贾小柯注意到,母亲说这话时,目光忧郁而疲惫,欲言又止。他知道,父母并不赞同他的这桩婚事,只是因为程静静逐渐膨起的肚子,他们才硬咽下这口气。

婚后,两个人住进了城里,贾小柯跑业务,程静静挺着肚子给他饭,也算得一种像模像样的家庭生活。中间有过争吵,有时还很剧烈,主要因为是钱的问题。贾小柯吸取他和郑欣的经验,坚决不肯把工资如数交给程静静,只是每月给她两千块钱作为日常花销。他要孝敬父母以帮助他们还清因自己结婚欠下的债务,还要按月还清那两万块钱的贷款,此外还有一些必要的交际与应酬,所以每个月几乎剩不下什么钱。而这些花销,贾小柯又不能和程静静明说。程静静知道小柯每月收入不止这些,关键是,她在追求小柯期间尝过好处,她自然会认为小柯当时对她好,现在自然也会对别人好,于是经常疑神疑鬼。一个人在家又很无聊,动不动会把电话打过来,不分时间和场合,弄得贾小柯很没面子。回到家,也是旁敲侧击,暗示不断。在这场婚姻中,贾小柯感觉自己大概就是胃稍微舒服了一点,其他都是一地鸡毛。尤其是,程静静还没结婚就怀了孩子,新婚夫妇最重要的性的交流被阻隔了,吵得多了,贾小柯后来都懒得回家。

在和程静静吵架的事情上,贾小柯吸取了和顾娜的教训,只是拌嘴,努力不说太过伤人的话,更不会动手。就像两个人拉着一条橡皮筋,眼看弹性限度到了极限,贾小柯自己主动松一松。还有,程静静毕竟怀了他的孩子,那个没有声息但的确存在的小东西,有时会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并由此升腾起男人的那种宽容心与责任感。

如果顾娜不打掉那两个孩子,现在也能满地跑了吧。

这还不算,婚前,许三叶信誓旦旦答应用彩礼钱给他们买辆车子的,眼看程静静临盆日期将至,仍旧没有动静。贾小柯和程静静念叨了几次,程静静却并不怎么着急。偶尔和程静静回娘家,自己也借机提了几次,说自己跑起业务来,没车总是不大方便。许三叶照例翻白眼,挣那么多钱干啥,指不定给了谁呢!看来程静静把他们小两口家庭财务的事也报告这个老女人了。这点程静静和郑欣有点像,啥事都听她妈的,啥事也告诉她妈。而顾娜,当年是多么有主意啊。

索性破罐子破摔,带点脾气催。许三叶说,程静静他姐夫做生意,借走了三万块钱,说好只借半年,钱回来了就给你们买。贾小柯说,没必要非买十万的车子,不是还剩七万吗,买个六七万的车子就行,一样开。许三叶又翻一下眼睛,咱老郑家是说话算数的人,说十万的车子就是十万的车子!

其实贾小柯自己也并非这么着急,是他的父母一有机会就在他耳根旁吹风。如果贾小柯不快点把车子拿到手里,他似乎也成了程静静母女的同谋或帮凶,站到了亲生父母的对立面。当然,没车到底是不方便的,他通常坐公交或打车。有时路程远一点又恰巧顺路,他也搭小董他们的车。

再过三四天,程静静的预产期也就到了,贾小柯已经托人联系好了医院。生产后,程静静会回乡下贾小柯家坐月子,他已经和父母商量好了。程静静是不愿独自回婆家的,可生产后立即回娘家又不大符合当地的风俗。好说歹说,他终于做通了程静静的工作,就在这边等孩子过了满月,随后遂她的意回娘家。而通常,孩子百日后才可回娘家的。

临产前一天,贾小柯和公司请了一周假,计划在医院陪程静静。下午,还有一笔要跑的业务,正好小董也要去那里,他便搭小董的顺车。那里是城郊结合部,散乱的楼房、平房里租住了许多他们的工作对象。

见了面,简单判断,贾小柯就知道对方没多少诚意,不想多费口舌,他就出来在路边等小董。

小董见的人,一看穿着打扮就是个风月女子。这种人他们见的多了,大家都以为她们来钱容易,可恰恰是她们经常缺钱,并不怎么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女孩属于出奇漂亮的那种,而且是小董最最喜欢的那种类型。果然,一问,她在某洗浴中心工作。没有固定收入和固定住所,按他们公司的规程,自然无法办成。但女孩娇嗲嗲地用两条喷香的胳膊环住了小董的脖子,让他给想想办法,小董就心动了。能够心动,是因为他还有别的底气,他们会做网贷,只要贷款人有身份证就行,那些网贷公司自然有他们的路子收贷。女孩承诺,只要他能帮她贷出款来,她愿意陪他一晚上。

小董心猿意马,忍不住对姑娘动手动脚。姑娘才不傻呢,虽不拂他的兴致,但也不让他得逞。他只好带她去办理流程。

从那个小区出来到贾小柯站的地方,短短一段路,小董几次把右手从方向盘上腾出来去摸坐在副驾驶座上姑娘的身子。姑娘脸上始终保持的笑意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这种突然到来的毫无阻力的艳遇让他兴奋不已。他已经看到了贾小柯,贾小柯也已看到了他。当年,他们曾一道去风月场所风流,彼此并不避讳。就在他将要踩下刹车的前一刻,小董突然有了向小柯炫耀的欲望,一把搂住姑娘的脖子,拉到自己这边来亲了一口。这个动作超出一路常轨,姑娘猝不及防,手就握住了小董的方向盘,车突然转了方向向右冲去,撞到了瞪着眼睛看小董在搞什么名堂的贾小柯身上。

左小腿线性骨折,右腿关节粉碎性骨折,贾小柯先于程静静住进了医院,还不是一家医院。小董的车子有保险,赔偿不是什么问题,他先是帮小柯在医院垫付了医药费,鞍前马后侍候着,还于第二天帮小柯把程静静送进了医院。他们原本就是朋友,后来小柯混到这步,小董功不可没,他也没话可说。关于事故发生时那一幕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节,他替小董隐瞒了。

伤这么重不说,关键伤得不是时候。当天,小柯的父母都撂下手中活计赶紧赶到城里来,第二天,小柯父亲照顾小柯,小柯母亲照顾程静静。女儿分娩,许三叶自然也赶了过来。

顺产,男孩,母子平安。小柯母亲自然高兴,但她已经有了一个孙子,这不过锦上添花罢了。许三叶似乎更为高兴,无论小孩子睡着醒着,她都会忍不住说,来,让奶奶看看。小柯母亲很不高兴,有时故意帮她把“奶奶”换成“姥姥”。许三叶有时翻白眼说,我们村,奶奶姥姥都叫“奶奶”。

程静静出院后,按照事先约定,随小柯母亲回到了婆家,许三叶没事,也随着程静静跟了过去。这期间,小柯的右腿做了手术,左腿打了钢板,受得不是人受的罪,却只能把所有苦、所有痛、所有思念及焦灼咽到肚子里。

同病房病友,是市财政局的一名科长,下乡时车翻了发生事故,也是骨折。每天,都会有各式人等来医院看望他,各种鲜花和高档营养品堆了满满一地,还侵占了小柯这边的位置。提回去,再堆满。特别是有一天,他们局长带了一大堆人齐刷刷来到病房进行慰问,挤得小屋子满满漾漾,让小柯自己都觉得他在这里是一个障碍。果然,小柯父亲主动从病房退了出去,以给他们留下下脚的位置。小柯能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那种隐隐的艳羡,自己就惭愧起来。小柯的组员中,也有三两个忙里抽闲过来看他,只是可怜地提一兜水果,至多一提牛奶。而公司领导,至今没管过没问过。小柯不禁在心中感慨,到底单位性质不同,以前所有的荣光,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

半个月头上,许三叶来医院看他。趁小柯父亲出去,许三叶说,小柯,咱商量个事吧。那么喜欢颐指气使的人,突然用了这样的措辞说话,小柯已经预感到某种不安,便瞪大了眼睛。许三叶说,让这个孩子姓程吧。小柯皱起了眉头,说,为什么?许三叶说,也不为什么,我这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就让这个孩子姓程吧,也算给老程家开个门。下个孩子,姓贾好不好?

这时小柯父亲进来了,许三叶赶紧说这个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收拾上东西就走了。

父亲问小柯她说什么,小柯迟疑半天,还是把许三叶的要求告知了父亲。父亲勃然大怒,我们是把她姑娘娶进门的,她凭什么提这样的要求!

到第二十天头上,小柯母亲突然跑进城里来,说许三叶叫了一辆车子,把程静静和孩子都给拉走了。小柯母亲挽留,说孩子还没有满月,这不合规矩啊。母女两人都没搭她的茬。许三叶皮笑肉不笑说道,静静没在你家住过,整晚睡不好觉,我给咱接回去,保准给养好孩子,这样也好腾出你的人来去城里照顾小柯。

一听这话,小柯父亲破口大骂,既骂小柯母亲没留住孩子,又骂许三叶奸诈狡猾。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超出小柯的预料,他既恨且烦,却由于双腿的限制,毫无应对之策,只好劝父母说,等我出院后再和她们理论。

第二十五天,小柯终于出院。他不顾医嘱告诫“不能随便乱动”,一刻也不能等待,立刻叫了小董的车子到程静静家。路上,他曾想象这个恶婆娘可能会拒绝他进门,但到了后,还是让他进去了。

小柯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皮肤很白,眉眼与他很像,嘟噜噜的黑眼睛转动着看他。一路上集聚的怒火,终于被孩子明亮的目光稀释了。许三叶问他想好没有,他想挽留这一刻的美好,不愿把脸撕破,就想了个权宜之计,说,下一个孩子姓程好不好?许三叶立即拉长了脸,说,下一个要是女孩怎么办?

小柯的怒火刷地升腾起来,他没想到她能说出如此自私又无耻的话,他劝诫自己冷静,再冷静,最后黑着脸说,不行。

许三叶出去后,小柯给程静静做工作。但程静静眼睛既不看他,也不搭话,只是抱着孩子摇来摇去,说一些大概所有女人当了母亲都会说的象声词,唔唔唔,嗷嗷嗷。那种表现出来的全身心,反倒显得贾小柯的一切话都是无聊和不合时宜。

如果拿婚前婚后作比较,郑欣在婚后的所有冷漠尚有迹可循,而程静静的变化却令人匪夷所思,贾小柯又一次恍惚,面前的这个因坐月子养得白胖臃肿的女人,和那天在身后抱住他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等再次登门,许三叶果然不让他进去。他给程静静打电话,一遍遍打,程静静不接,后来,还关了机。

腿还在将养,哪也不能去,只好一个人待在床上胡思乱想。从这场婚姻开始往后捋,贾小柯甚至怀疑是否压根就是她们母女设计好的一场骗局。但想到起初程静静结识他时的所有表现,又觉得不大像。自己本就郁闷,加上父母整日里的咒骂和念叨,他脑仁子都疼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种情况,也许会延续的时间会更长一点,起码这三个月,回公司上班是没指望了。公司便暂且安排人替代了他的职务,而他失去组长这个职位后,既没了底薪,也没了提成。他知道,公司不养闲人。

突然有一天,他收到法院一纸诉状,程静静提出了离婚。理由是,婚前特别是产后,贾小柯未尽丈夫与父亲之责,无论在经济或行动上,都没照顾他们母子。

贾小柯咨询了律师,即使那些理由不作数,如果程静静以夫妻不和为由提出离婚,最终法院还是会判决的。关于孩子的抚养权,贾小柯也没什么希望,因为孩子还小,更适合跟随母亲成长。而且,一旦孩子判给程静静,贾小柯每月还得付抚养费。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果我坚决不离呢,贾小柯问道。

了解了他的具体情况,律师说,你们只是办了结婚,但没领结婚证,在你这方面,几乎受不到什么保护。而女方那边,却可以以事实婚姻起诉你,得到人家想得到的东西。

他曾领略过不领结婚证的好处,如今却傻了眼。

他不敢想顾娜,顾娜代表着某种美好,离他似乎太过遥远了,仿佛一个梦境。他想起了郑欣,唯到此刻他才怀疑,自己当时那般决绝地离开郑家,是否太草率了?

痛定思痛,他考虑妥协,不就是孩子的一个姓吗,有啥大不了的,只当自己入赘到程家好了,又不是没入过!和父母商量,父母断然拒绝,并被他的“背叛”气得浑身发抖。他们说,咱老贾家丢不起那个脸!

“老贾家”,贾小柯在心里冷笑起来。当年邢秀秀不断和他灌输“老郑家”,哪怕老郑是那么懦弱一个人;然后是许三叶,老公都死掉了,还念念不忘“老程家”;如今,又是自己的父母说什么“老贾家”。而他贾小柯,招也招过了,娶也娶过了,可什么时间才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一只甲虫探头探脑从地上跑过,为了显示残余的愤怒,贾小柯父亲抬起脚狠命踩下,并左右转动脚掌碾压几下。有生以来,贾小柯第一次替这些他以前也会这么对待的生灵感到了疼痛,两条残腿深部也像受到惊吓,感应般地跳动起来,并拽得他的心一阵发疼与发紧。甲虫是被脚掌碾压而死的,而他自己可怜且可笑的人生,又是被什么碾压至如此境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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