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分裂”的美国，迎来最重要的中期选举

陈劲松

10月22日中午，休斯顿丰田体育中心附近街道上已经是一片红色（共和党代表色）的海洋。在体育中心对面的Polk大街上，人们排起了长队，一眼看不到尽头。大部分人都戴着红色的棒球帽，上面印着“Trump（特朗普）”。

很多人并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其他城市，甚至从邻州开车前来，“来看看上帝派来的总统，是他拯救了美国。”邮递员杰夫·贝勒告诉本刊。他前一天早上从达拉斯出发，开了5个小时的车，南下来到休斯顿，“我要提前排队，否则没法进去。”杰夫从21日中午就开始排队入场，晚上在睡袋里休息。

休斯顿是特朗普南方助选的最后一站，活动一共发放了十万张门票，但丰田中心只有一万八千个座位，这就意味着在外面排队的大部分支持者，并没办法亲眼看到特朗普，只能通过体育馆外的大屏幕与他们亲爱的总统先生心心相印。

也正是这一天，奥巴马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场集会上现身，为内华达州的民主党候选人杰基·罗森拉票。卸任以来，这位民主党籍的前总统原本一直很低调，远离政治话题，然而今年9月开始，他打破了“前任尊重现任”的传统，多次對特朗普提出尖锐批评。他曾经的副手拜登也很忙，与各处的民主党人聚会，现身大大小小的竞选集会。

台下，是一片蓝色（民主党代表色）的海洋。“共和党曾承诺要为普通人而战。”奥巴马说，“结果呢？他们帮助的是大公司，在美国播下分裂的种子。”他还指责国会中的共和党人“对腐败的政治既不检查也不平衡，而是卑躬屈膝”。人群爆发一阵欢呼，举起手机，把镜头对准了他。

为了11月6日的中期选举，两党及其支持者几个月来费尽心力。“这是五十年来最为重要，竞争最为激烈的一次中期选举。”美国公共广播电台在10月18日写道，“愤怒而又沮丧的民主党人，正在寻求一定程度的政治报复，而特朗普的支持者则变得更加坚定，你们或许能看到不可思议的投票率。”

炸弹，恐惧和仇恨

当两位总统在发表热情四溢的演讲时，住在纽约郊区的超级富豪索罗斯——1997年引发亚洲金融风暴的那个人——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有人向他的别墅邮箱里投递了一个包裹，内部填满了炸药。这枚“炸弹包裹”并未经由邮政系统运送，而是被人特地放在他的住所门口。

这只是个开始。10月23日，纽约市郊的前总统克林顿家，雇员正进行例行邮件检查，发现邮箱中也躺着一枚“炸弹包裹”。刚结束拉斯维加斯拉票之行不久的奥巴马，也未能逃过这份“神秘礼物”。庆幸的是，这枚“炸弹包裹”早在送至奥巴马夫妇位于华盛顿的家中之前，就被美国特勤局截下。接下来，收到包裹的名人越来越多，好莱坞影星罗伯特·德尼罗、加州女议员马克辛·沃特斯、美国首位黑人司法部长埃里克·霍尔德……

受到特朗普猛烈攻讦的“假新闻”媒体CNN也经历了类似的恐惧——24日，其位于纽约时代华纳中心的办公楼也出现了“炸弹包裹”，收信人一栏写着中央情报局（CIA）前任局长约翰·布伦南的名字，后者是CNN时事节目的常驻嘉宾之一，常常揶揄、批评特朗普。包裹的出现使得楼内警笛大作，人们纷纷疏散撤离，CNN也不得不暂停所有节目的录制。

短短几天里，14枚“炸弹包裹”出现在不同地方，而收件人身份的共同点也越来越清晰：都是民主党人，都是特朗普的批评者。

很快，联邦调查局（FBI）通过比对包裹上留下的DNA和指纹，找出了肇事者——来自弗吉尼亚州的56岁白人男性，凯撒·赛约克。这位“特朗普铁杆粉”在1990年间做过脱衣舞男，犯罪记录劣迹斑斑。他在2012年破产，长期住在自己的货车上。在2016年“遇见”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前，他“真的找不到生活的目的和意义”。

热情——他推崇特朗普“美国至上”的理念，在社交媒体和特朗普支持者组建的小组中频繁活动，热衷分享与特朗普有关、基调积极的视频，一遍遍重复着“支持特朗普”；仇恨——他厌恶反对特朗普的人，尤其是抹黑、批评总统的民主党人。除了竖着大拇指、意气风发的特朗普和副总统彭斯，他的货车外还贴满了奥巴马、希拉里等自由派政客的照片，他们的脸上画着一个红色的瞄准镜。

然而，“炸弹包裹”寄件人的抓获，并未终结在美国蔓延开的恐惧与仇恨。民主党、共产党及其支持者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就此事互相怀疑、指责对方。

在特朗普就“炸弹包裹”事件做出回应，谴责“政治暴力”、呼吁团结后，民主党人并未就此作罢。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民主党核心人物查尔斯·舒默嘲讽特朗普在“空谈”：“他在台上呼吁和平和团结，他的支持者却在台下高喊，‘把希拉里关起来！”

不满情绪同样也在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扩散，只不过原因完全不同——一些阴谋论者相信，这是反对者谋划了这场风波，意在抹黑特朗普。“这种阴谋论大有市场。很多人不相信自己站错了队。”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的肖恩·拉特克利夫博士告诉Politico网站，某些人坚信，“炸弹包裹”事件的幕后主谋是民主党。

恐惧和仇恨在中期选举前疯狂生长，指向的是同一个目的：赢。

“是我的人”

对于特朗普和民主党来说，赢下中期选举，意味着“全盘皆胜”——在成功提名卡瓦诺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后，保守派在最高法占据上风；而此次中期选举，是重要性不输总统选举的国会选举，若共和党在参、众两院都取得优势地位，则意味着共和党在立法层面也将更有话语权。

因此，共和党中期选举只有一个策略——紧密地团结在特朗普周围。在7月份，NBC和华尔街日报的联合调查中，共和党人对特朗普的支持率为88%，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

而“为竞选而生”的特朗普早有准备。他在赢得了2016大选后不久，就立刻着手准备2018的中期选举。而这一切，又都是为2020年连任选举的胜利做铺垫。2017年1月20日，在总统就职典礼的当天，唐纳德·特朗普就正式向联邦选举委员会提交了竞选连任的申请，竞选口号是“Keep America Great”（“让美国继续伟大”）。美国历任总统从未有人比他更心急——奥巴马、克林顿、布什父子和里根都是在任期第三年才提出申请。

今年3月10日，特朗普在匹兹堡开始了第一场中期选举拉力，在之后的日程中，他每个月最少都有两次拉力活动，到10月底，已经在18个州，进行了24场助选。而11月份的最后6天里，他突击安排了十场竞选活动。

与他脚步相随的，是在各地爆发的政治集会——越来越多追随者从“地下”走到“地上”，为特朗普和“即将带来的胜利”而欢呼鼓舞。“他把这个国家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雕刻家鲍威尔·斯旺瑟对Politico网站说，特朗普是“美国最伟大的五位总统之一”。

特朗普的策略如两年前如出一辙——散播恐惧，煽动仇恨。在得克萨斯的助选中，他指责民主党组织了中美洲难民冲向美国边界，并且说难民里充满了罪犯和“未知的中东人”。

在亚利桑那，特朗普称赞了一名向记者动手的共和党众议员吉安福特，称这个民主党记者该打，吉安福特是个好人，“是我的人”。此外，他还反复告诉选民，中期选举输不起——一旦共和党输了，民主党就会把美国带入地狱。在休斯顿的丰田中心，特朗普用一句话总结了他的拉力，“共和党人创造就业机会，民主党人制造暴徒。”

特朗普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策略，是因为他努力促使自己的基本盘站出来投票，而非扭转民主党支持者对自己的看法，从而给自己投票。

他再次成功了。白人种族主义者把他视为上帝派来的使者，休斯顿丰田中心门口的支持者提起特朗普时，都是一口一个“我们总统”，从来不直呼他的名字。

特朗普的基本盘之一，中西部的农民，尽管贸易战受损，依然坚定支持他。在农业大州密苏里，根据NBC的调查，只有28%的选民认为特朗普对中国展开的贸易战能保护美国的就业机会并帮助美国经济发展，44%的选民则认为贸易战将损害美国经济并造成通货膨胀，但密苏里州共和党参议院候选人克莱尔·麦卡斯基依然以47%对46%的微弱优势领先。

“特朗普把中期选举变成了他的选举，变成了对他的公投，也正由于他好斗的性格，这场选举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为激烈的中期选举之一。”CNN在10月27日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秘密纵队”在行动

民主党人并非坐以待毙。相反，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处于攻势一方。若赢得中期选举，民主党可以中止共和党的立法议程，对特朗普政府和他本人进行全面的调查，甚至启动弹劾总统程序。

但如果他们失败，“我们就会失去一代人，”民主党候选人Kathy Cheng告诉本刊。她是第一代华人移民，在本次中期选举中，是得州上诉法院的法官候选人，“如果中期选举输了，2020年的希望也没了。”在4月份的得州民主党动员集会上，她和其他民主党候选人一起喊出口号，“Turn Texas blue（把得州变蓝）”。

2012年，奥巴马获胜之后，共和党内部酝酿出了更为激进的茶党。2016年，特朗普上台之后，民主党也变得更为激进。不仅在得州，全美国的民主党人和反特朗普媒体有了沉重的危机感，他们利用一切场合，利用一切手段打击特朗普和共和党，甚至成立了耸人听闻的秘密纵队。

现年38岁的约翰·伯顿是秘密纵队Daily Action的领袖。他曾是奥巴马的助手、竞选团队的一员，2008年大选结束后，进入了财政部工作。两年后，他离开政府加入摩根大通银行投资部。在特朗普胜选的当天，伯顿决定全身心投入与特朗普的“生死决斗”当中。“我身边的大部分民主黨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我为自己未能阻止特朗普而内疚，”在接受《彭博商业周刊》采访时，伯顿讲出了他的动机。

2016年12月，伯顿招募了数百人，成立了Daily Action。这个组织的武器是搜集特朗普和共和党人的黑料，煽起选民的愤怒。每天早上，伯顿通过手机向成员发布任务——比如，得州某个志愿者的具体任务，是检索泰德·克鲁兹的法庭纪录；而马里兰州的一个懂俄语的志愿者，被派去翻译某个俄语网站，查找特朗普与俄国人勾结的证据。

截至2018年中，秘密纵队的人数已经达到16000人——很多是女性，充满了对特朗普的仇恨。他们在全美各地的图书馆，法庭和国会，以及俄罗斯网站收集共和党人的黑材料，然后发给组织。他们全部是志愿者，免费工作。伯顿宣称，他已经掌握了所有共和党议员和参选人的黑材料。有些时候，伯顿会把材料交给记者报道，另一些时候，他们会自己行动，比如更改目标共和党人的维基百科条目，加入“黑料”。

伯顿的工作卓有成效，但民主党还有一个饶不过去的坎：特朗普本人。“对于民主党来说，唐纳德·特朗普是一只1万磅的大猩猩，”2016年支持希拉里的美国进步协会主席尼拉·坦登对媒体表示，“现在的问题是谁能负责打败他。”

这个艰巨的任务被一些媒体承担下来，如《纽约时报》。临近选举前，《纽约时报》发布了一系列针对特朗普的重磅报道。9月5日，《纽约时报》发布一篇名为《我是特朗普政府中的一名抵抗者》的匿名评论。评论的作者是特朗普政府的高级官员，对特朗普的执政大肆攻击。这篇文章让政府高官人人自危，争相表白以求过关。10月2日，《纽约时报》再次发表特别报道，指责特朗普家族涉及税务欺诈，偷税接近5亿美元。为了这篇报道，《纽约时报》的记者花费了一年时间，耗资两百万美元，可谓“不惜血本”。

“内战”将至？

在密歇根州立大学心理学和全球城市研究副教授扎卡里·尼尔看来，共和党和民主党间的分歧“已经发展到了最严峻的时刻”，“今天，美国已经走到了两极分化的极限，这样下去将很难制定任何社会或经济政策。”

曾在美国犹他州担任检察官的共和党人克里斯多夫·戴维斯谈到中期选举，有些无奈：“美国政治中最可贵的精神是妥协。尽管两党现在通过妥协达成了一系列政策，但我认为这种精神在削弱。”

2016年大选以来，陷入了前所未有分裂的，不仅是政界，还有整个美国社会。而2018年的中期选举，进一步激化了左派和右派的矛盾。《新闻周刊》6月28日报道的一项民调显示，近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认为，由于对特朗普及其政策持有不同看法，美国在未来五年内可能会爆发一场“新内战”。

“左派和右派从未像现在这样对立，温和的中间派在迅速消失。人们越来越不愿意倾听不同政见，甚至不愿与异见者来往。自由派与保守派不仅意见不合，而且拒绝成为邻居、同事和朋友。” 澳大利亚新闻网写道。

出生在一个民主党家庭，戴维斯在1990年代曾是一名民主党人士，但因为对堕胎议题、政府管制等议题的看法发生变化，他决定离开民主党，“那个年代，更换党籍不是很稀有的事，但现在真的很少见。人们越来越党派化，越来越好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