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识

2018-11-14 00:23沙爽
湛江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夹竹桃祖母

◎ 沙爽

台风将至的那天下午,我原本和客栈的老板娘约好,要搭她的车去海鲜市场,但是在银滩转了一圈回来,我改了主意,决定先去市区逛逛老街。

烈日当空,灼热的空气纠缠成一个巨大的、白光闪闪的线团,把海滩、街道、路旁的海鲜大排档、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一股脑地裹在里面。它在燃烧,闷声不响,让空气几近微呛。我在客栈后面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矿泉水,顺便向坐在那里闲聊的两个女人打听一下去市区的公汽路线。按照她们的指点,我准备斜斜穿过马路,去对面的站点等车。

马路正中的隔离花坛稀稀落落地种了些行道树——说是灌木也行,因为这条路显然是新建的,移植来的植物也还没有长成气候。接近十字路口,有一棵树倒是长得颇高大,居然还开着花,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嗯?怎么可能?我踏上花坛的石阶,捏住一枚尖尖的树叶。那灰绿的叶片像极了柳叶,但是既厚又硬,接近蜡质,背面几乎是银灰的。

竟然是,一棵夹竹桃。

我停在那里仰头看它,一时间简直喘不过气。天太热了。在深秋,这异乡的阳光和街道恍如幻觉。夹竹桃,你怎么会在这里?睽违多年,你桃红的花还在高处的枝头灿然盛开,吐出多少年前我就熟悉的粉黛香气。旁边枝上的那一小簇则刚刚开败,花瓣的边缘变成了枯褐,但靠近花心的地方还是红的,像灰烬包裹着的一颗活着的心脏,透出让人心惊的悲凉——仿佛至死仍心怀不甘,仿佛在活着的每刻,被自身迸射的火焰灼伤。

这是我祖母偏爱的花,印象中,家里一直养着几棵。它们似乎很容易成活,至少繁殖相当简易——在空酒瓶中注入清水,剪下筷子长的一截枝条插入瓶中,瓶口用湿泥封住。如此静置一两个月,枝条生出雪白的长根,入春便可移进花盆。我祖母和母亲常持此瓶馈赠邻里和亲友,如对方欣悦收下,她们便满面春风,谆谆告以养植之法,扮演起热心得过分的送子观音。在我看来,这花木平常到近乎贫贱,花的香味也像一个土气的村姑,她们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让它芳泽远播香火绵延?

总的来说,这种叫夹竹桃的植物喜欢活着,喜欢自我繁衍,像被切成两段的蚯蚓,不仅不肯死掉,反而执意要以双倍生还——这是原始泼辣的生物本性,自承低等,毫不忸怩,反衬出人类的矫情。人喜欢林黛玉,喜欢节制,从言行到饮食,从感情到生育莫不如此。尤其年轻的时候,矫情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当年我不是很喜欢这花,当然也说不上讨厌;我只是觉得麻烦——活着是一件麻烦的事。

事实是,我在二十岁上罹患抑郁症而不自知。那天我和父亲拌了几句嘴,一转身,我听见祖母在旁边的房间责备我父亲:“孩子上次差点救不回来了你不记得?……”我想,大概没有人比祖母更害怕我会死去,虽然她从来不曾问起。

后来我慢慢忘了想死这回事,也许是体内的血清素和多巴胺趋于正常,如同植物茎管里流淌的隐秘汁液——造物在其中加入何种成分,用以催生花朵或删除落叶?为什么夹竹桃执意在身体里携带毒汁,仍不能阻止娇嫩的花苞被蚜虫啃啮?这世界只呈现它的物理表象,却很少暴露它幕后的主使者。

再后来祖母住的老房子拆迁,那时冬天已近,祖母问我要不要那棵夹竹桃——它已经长到了两米多高。相比于这个高度来说,它脚下的粗陶花盆实在太小,还不知何时磕掉了手掌大的一角,浇水时总会有一半水淌到外面,这使得它看上去整个营养不良。见我犹豫着没有答腔,祖母说:“没人要就只能扔了。”

其实我不喜欢这花还有一个原因:它冬季也不落叶,必须移入室内。那么多个冬天,虽然生着炉子,房间里仍能看得见口里呵出的白汽。我眼见它的叶子落满厚厚的灰尘,谁能一枚一枚地擦洗它们?这些积灰的叶子开始自暴自弃,先是变得枯干,然后卷翘起来,但是仍然并不肯脱落,就那样用千百只枯干的指头戳住你,让你心里暮色四合,让你知道,有一种活着比死去更为不堪。

祖母盼望她回迁的新居可以铺上地暖,脚踩在上面,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人老了,骨头深处蚀开深广的空洞,怕冷,怕风,怕前后左右的沟坎和凄清。但那片回迁楼整整建了六年,内中的曲折千回百转,之后又因资金缺欠,迟迟不能交付使用。我的祖母,终是没有等来她的新房。

那棵她希望可以托付给我的夹竹桃呢?祖母故去,许多事情再也无从问起。

而如今我才知道,它原产自伊朗和印度,原本只应该,生在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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