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田园诗词创新成果摭谈

2018-11-14 07:06
心潮诗词评论 2018年8期
关键词:田园诗

田园诗是从题材角度划分的一种诗歌类型,是以田园风物、田园生活为题材的诗歌,多以描写乡村景物和农民、牧人、渔夫等的劳动,抒发其情感为特征。中国古代诗歌从《诗经》起,就有这类作品,如《伐檀》《硕鼠》等等。东晋诗人陶渊明开创了自成风格的田园诗体后,流风所及,唐宋等朝代的田园诗人多为隐居不仕的文人和从官场退居田园的仕宦者,他们最突出的艺术风格为恬淡疏朴。

当代田园诗词,或曰新田园诗词,题材还是这类题材,却因时代不同了,新田园已非古田园,此诗人亦非彼诗人,其总体风貌,就展现出不同于古代田园诗词的新的时代特征、新的地域特征和新的艺术特征。

古代田园诗词固然是传统文化宝库中一方珍贵的宝藏,当代田园诗词也在中华诗词百花园中绽放一圃瑰丽的奇葩。举其要者而言,诗人有“北刘(刘庆霖)南蔡(蔡世平)”为突出代表的田园诗人方阵,诗刊有《中华诗词》及各级诗词学会刊物开辟的“田园诗词”专栏,诗事有中国孟浩然研究会、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东坡赤壁诗词杂志社、襄阳市作家协会、《心潮诗词》评论编辑部、湖北文理学院唐诗与襄阳研究所联合举办的“孟浩然田园诗词大赛”和同名论坛。浏览当代田园诗词,虽然尚未“蔚为大观”,也可谓之成果丰硕。本文拟从这些成果中摘要谈谈当代田园诗词不同于古代田园诗词的特征,以就教于方家。

一、新的时代特征

1.新的农村、新的田园

由于时代的变迁,生产力的发展带来生产关系、生活情状的改变,当代农村、农业、农民都呈现出不同于古代的新面貌。不用说“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刘禹锡《竹枝词》其九)那种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一去不复返,就连“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之类传统的耕种、收割方式,在当代大部分农村都有所改变。南方平原稻农已不再弓腰驼背地插秧,而改为更加省力、高效的撒播(谷芽)与抛秧,甚至工厂育秧、机械插秧。收割更是大面积机械化了。

我们来看湖北荆州诗人王崇庆回忆20世纪70年代知青生活,沿袭了几千年的《插秧》与描写当前农村育秧、插秧的《八声甘州·参观监利县育秧工厂》《水调歌头·一位老农话春种》,就可以看出不同的时代特征。前者如“三月湖村桃李芳,下田赤脚几分凉。腰弓身退三千步,水溅秧栽一万行……蚂蟥叮腿真无奈,血色鲜红对夕阳。”够辛苦的吧?后者写出了新旧对比的变化,以及由此引发的好心情:“上溯明清秦汉,问育秧千载,哪代离田?又催芽浸种,岁岁怕风寒。看而今,寻常科技,更潮来,共上小康船。凝眸处,碧桃如火,杨柳如烟。”“老汉倒闲了,忙碌是公司。铁牛昼夜驰骋,怎得误农时?秧有育秧工厂,栽用插秧机器,服务价相宜。转眼绿千顷,双手哪粘泥……回想当年耕种,上阵全家男女,累得脱层皮。今日多精彩,何事不新奇?”

即使是描写田园生活场景,抒发田园情趣的诗词,也不同于古代经典作品。孟浩然《过故人庄》、辛弃疾《清平乐·村居》所描写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这类生活场景固然还会在部分乡村存在,当代田园诗人却会生发出不同的情趣。如刘庆霖的《下乡过中秋》:“将秋移到乡间过,把月携回梦里圆。佳句每从篱畔得,真情常在垄头燃。兴来欲写桑麻事,撷片菊花铺彩笺。”

2.新的诗人、新的感受

古代田园诗人多为隐居不仕的文人和从官场退居田园的仕宦者,他们的作品中最多的是恬淡闲适的感受,寻觅“乌托邦”似的田园理想。也有一些悯农的作品,但多是担任地方官吏时居高临下、蜻蜓点水式地亲民或劝农。而当代田园诗人大多出生于农家或亲身参加过农业劳动,对农村更亲近,和农民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作品也就更接地气,更能为当代农民代言。

刘庆霖出生于东北农家,从小就干过许多农活,从他的田园诗词题目就可见一斑:《冬天打背柴》《夏天捡蘑菇》《放学路上抓鱼》《忆看瓜》……当兵之前的小青年,还参加过垦荒:“百里荒原入望迷,红旗篝火把寒驱。麻绳扎紧黄棉袄,白雪中刨黑土渠。”蔡世平《南园词》中也多有自己栽种瓜果蔬菜的描写。如《沁园春·南园晨话》:“晓色才开,收拾月痕,整理南园。问墙角眠虫,可曾进食;红芽初上,还畏春寒?昨夜心情,今朝思绪,只在黄泥绿草间……疗饥何用时鲜。有手种青蔬应我餐。”王崇庆不仅当过三年下乡知青,还担任过三年乡镇党委书记,坚持下村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1998年长江防汛抗洪最紧张的时候,他是监利县丁家洲垸堤的指挥长,和农民一起奋战80多天。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零距离”的感同身受,他才能写出《酷相思·深夜巡堤有感》:“月影沉沉星影坠,夜查险,休谈累。看奔突洪峰千骑锐。三更矣,安能睡?耕种防洪财力费。垸田毁,村民泪。叹农户忧心何处寄?水涨也、愁生计。水退也、愁生计!”

3.新的乡愁、新的忧患

古代的乡愁,是离乡背井之人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当代的乡愁,同样保有这种思乡情感的成分。但当今所谓“留住乡愁”,更多的是指要保持绿水青山的生态环境和淳朴和谐的乡风民俗。田园诗词中的乡愁,不同于羁旅诗词中远方游子的愁绪,它更多地表现为身在乡村中人对于工业化、城镇化进程中破坏乡村生态环境的忧愁,对于乡村中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现象的忧患意识。

湖北黄冈女诗人洪雪莲就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证实了她提出的一个当代田园诗词的理论命题:忧患意识。如《鹧鸪天·农村污染》:“……泉流黑水鱼难觅,草长黄花牛不闻。天叹息,地呻吟,大河每见泪沾襟。凭谁欲问瘟神事,今日农家不养禽。”农家为什么不养禽?生态环境恶化,家禽易发瘟病,可见农村污染程度之深!还有《一剪梅·打工郎》:“垄上青苗已铲光,招了工商,争了‘荣光’。农村不见种麻桑,起了楼房,毁了粮仓。沃野良田在何方?两泪汪汪,两手惶惶。走南闯北赴他乡,抛下爹娘,抛下婆娘!”这是一出失地农民被迫出外打工的悲剧,具有不同于其他歌颂“打工经济”作品的警醒力和深刻性。青壮劳力打工去,留下老人与儿童,这也是当代田园诗人关注的现实问题。洪雪莲的《南柯子·留守儿童》下阕写道:“上学心钟急,归来腹鼓鸣。凭窗遥望月西沉。夜夜梦中举手喊双亲。”看似不动声色的素描,却倾注了深切的母性之爱、悲悯情怀,“夜夜梦中举手喊双亲”,让人读后有撞击心灵之痛!

另一位湖北田园诗人曾令山也有意识地写作“三农讽喻诗”。《过某氏始祖陵园》表达了对于占地修造陵墓的不满:“墓田十亩沃畴间,占得春风草木闲。薄葬青山应不朽,何须圈地作陵园!”《赶五句·过东庙》抨击乡镇机关干部懒政不作为,使得农民办事难的现象:“朝朝漫步此经过,玉牖铜门锁佛多。和尚不知何处去,庭前恭候几多婆——来求菩萨去心魔!”还有讽喻基层派出所禁赌不能绝的《鹧鸪天·致公安》:“雨雪风霜夏复秋,为民安泰为公谋。先忧后乐苍天喜,后礼先兵黎庶愁。真禁赌?是增收?缘何除草不除蔸?君看牌馆长城地,照样开工照样修。”

二、新的地域特征

1.不同的田园风物

古代诗歌史上田园诗成就最为突出的诗人东晋陶渊明、唐代孟浩然、南宋杨万里和范成大,都出生于长江流域,被称作“南人”。陶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孟浩然,襄阳(今湖北襄阳)人;杨万里,出生于吉州吉水(今属江西);范成大,出生于吴县(今江苏苏州)。他们田园诗中所写的都是南方的田园、南方的风物。其他诗人作品中的少量田园诗词,所涉及的地域大抵也在汉民族生活的“中原”一代,很少涉及东北、西北、西南和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域。

当代田园诗词所涉及的地域几乎遍及包括西部、北方牧区在内的祖国各地,各地都有注重写作田园诗词的诗人词家。其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地域特征,相比于古代田园诗词,就更加丰富多彩。

我们仅以“北刘南蔡”为例,便可欣赏到他们的作品中体现的不同地域特征。刘庆霖出生于黑龙江省密山市,在到北京中华诗词学会任职之前,都在东北工作和生活。蔡世平出生于湖南省湘阴县,除了去新疆当兵和到北京任职,大部分时间也在湖南。刘庆霖田园诗词写于“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环境;蔡世平作品的背景则是“芙蓉国里尽朝晖”。

请读《故乡冬忆》:“梨花一夜没腰脐,万物皆迷人亦迷。冰盖镩开搅蛙梦,竹笼挂起滚莺啼。雪原持棒追狍子,草垛抱柴惊野鸡。驮满童年冬记忆,柳条筐绑狗爬犁。”再看《念奴娇·故乡行》:“故乡山水,着春光,好是容容姿色。隐约蛮歌青翠里,村汉村姑韵也。瓜架东园,沁阳西户,闹雀南枝说。花香似酒,醉了多情游客……”北方、南方不同的田园风物,一目了然。

2.不同的地方风情

《棒槌谷秋趣》:“松塔摇铃任打敲,猴头偶向树桠淘。灵芝惬意眼前现,红叶多情肩上飘,噌楞登枝小花鼠,扑咚坠地大核桃。丰收秋日棒槌谷,当比天堂更富饶。”《春堤婆婆丁》:“学画春姑未有名,涂鸦一卷墨才凝。铺堤恐被风吹起,摁得满堤金摁钉。”明眼人一看,便知作者是北方人,写的是北方风情。松塔、猴头菇、灵芝、红叶、松鼠、核桃,这些小秋收的“山货”,其他地域的山区也许会有。但是,“棒槌谷”这样的地名,“噌楞”这样的象声词,只有东北方言才会如此这般说道。同样,“婆婆丁、摁钉”也是东北方言。普通话管“棒槌、婆婆丁、摁钉”叫“玉米、蒲公英、图钉”,南方人叫“苞谷、苦菜、巴钉”。

这两首诗的作者就是刘庆霖。再看下面两首同一词牌的《贺新郎》。

《贺新郎·从军别》:“霜染寒村树。晓星沉,东风泛白,半天鱼肚。整理衣装行远足,又唤晨鸡催走。怎舍得,炊烟饭熟?怕别柴门难回首,不忍看,揩泪娘亲袖。放慢了,男儿步。天涯从此南塘路,只伸向,村湾梦里,迷蒙深处。黑海黄沙征战地,雪急浪高风吼。是何日,归家时候?似见归来风景换,闹声欢,呼叫屠猪手。且听我,楼兰曲。”

《贺新郎·米泉》:“来也湘军后,最亲他,‘湖南庄子’,米泉泥土。昔日石岩征战地,惟有稻香盈袖。又闻得,禾鸡声曲。疑是家音飞过耳,塞风吹,吹皱文襄柳。真想醉,乡亲酒。潇湘梦断天涯路,百年来,几多血泪,几多风雨。明日天山年年老,还有几多孤独。凭慰藉,花红草绿。摘取新禾怜旧意,细端详,感慨心头久。情不尽,田头走。”

《从军别》中透露出一个信息:村湾,是南方人的叫法,这还带点“书卷气”,方言直接叫“湾子”。北方人叫村子,不带那个“湾”字的,东北人则叫“屯子”。《米泉》中可见作者是南方人的信息就更多了:湘军、潇湘、湖南庄子、文襄柳(湖南人左宗棠在新疆任职时所栽的柳树)。作者是谁呢?蔡世平。《从军别》是辞别家乡湖南去往新疆当兵,“黑海黄沙征战地,雪急浪高风吼……且听我,楼兰曲”,又出现了北方风情。《米泉》是湘军后代在新疆看到前辈军人屯垦之地而引起的乡情和感慨。一首是从南方想到北方风情,另一首却是在北方见到南方风情。南北两地风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融合无间。

3.不同的民族习俗

刘庆霖田园诗词中有一组写西藏牧区的七绝,简练而诗化地再现了藏族习俗。《高原牧场》其一:“远处雪山摊碎光,高原六月野茫茫。一方花色头巾里,三五牦牛啃夕阳。”其二:“寒星渐被曙光埋,原上花迎晓露开。山口羊唇衔日起,藏袍赶出白云来。”花色头巾,既是藏族牧区女人服饰的“标配”,又用来暗喻五颜六色开满鲜花的草原。藏袍,以服饰指代藏族牧民;白云,从颜色产生联想,暗喻羊群。

蔡世平的《贺新郎·题龙窖山古瑶胞家园》是对“过山瑶”向南方之更南处迁徙历史陈迹的一曲长叹:“处处闻啼鸟。满葱茏,横斜竹影,乱枝争俏。闻说瑶胞生息地,春上药姑(山名,在湘鄂交界处,引者注)龙窖。踏溪桥,心儿怯跳。石寨沉沉荒草里,尚依稀,门动瑶娘笑。摸祀柱,苍烟袅。西风残照南迁道。‘过山瑶’,衣衫泪湿,把家寻找。岁岁年年频回首,何日故园重到?多少痛,都随梦绕。流水落花春又去,只瑶歌,滴血青山老。情百代,总难了。”

王崇庆的《卸甲坪土家族摆手舞歌》,把土家族跳摆手舞、敬竹筒酒的习俗及其男女服饰、歌声、舞姿、心态,描写得活灵活现:“……红裙带压稳称身,蝶上春衫花绣真。婀娜纤腰风摆柳,包头金饰束乌云。眸含春水眉含黛,唱出情歌吐出爱,满座心潮心底生,红豆串起相思债。木桌长长大碗排,土家妹子敬酒来。竹筒倾出香甜梦,银月春风也醉怀。……卷进狂潮舞步轻,红男绿女双双对。粗犷男儿意气骄,摆手踢踏起狂飙。女儿顾盼恁娇美,不即不离似花飘……夜阑花气枕边吹,梦中还向山寨走。”

武汉诗人凃运桥还到三江侗族村寨采风,写过一组反映侗族喝拦路酒、迎门酒,女子偷割韭菜送情郎风俗的七言绝句。

三、新的艺术特征

鲁迅先生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的一封信中写道:“来信于我的诗,奖誉太过。其实我于旧诗素未研究,胡说八道而已。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亦殊可笑。”这段话本是先生的自谦之辞,后被很多引用者断章取义,只引中间的“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这前半句,让读者以为先生觉得唐以后的诗一无是处,从而一概否定唐以后的旧体诗。我们今天重读鲁迅这段话,除了从总体上理解是先生的自谦之辞外,还不可忽略紧接着的后半句:“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言下之意,如果真能像‘齐天大圣’翻得出如来佛掌心,那就另当别论了。清代诗论家赵翼写过:“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探讨当代诗词、尤其是田园诗词的创新,是不是也可以学一学“孙猴子”,争取做一做当代的“才人”呢?我认为,应该有这种集体的“文化自信”。就笔者所能浏览到的当代田园诗词,总体感觉是,庶几乎接近这个目标了。除了前文谈到的新的时代特征、地域特征外,更重要的是业已显现出新的艺术特征。这种艺术特征,当然是建立在扬弃式地继承发展前代田园诗词艺术基础之上,但更主要表现在向新诗吸收养分、从白话提炼语言、沿诗性创新思维几个方面。

1.向新诗吸收养分

刘庆霖自己就有“旧体新诗”一说,并且以其创作实践成果得到诗界的认同。蔡世平的《南园词》及其词话,得到包括“主流文学”评论家和著名新诗作者在内的业界人士好评。他们的作品之所以在当代田园诗词中成就突出,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向新诗吸收养分。

我们来读一读这些诗句。

刘庆霖《冬天打背柴》:“捆星背月归来晚,踩响村头犬吠声。”《天堂草原》:“远山雪线系苍茫,散落牛羊啃野荒。”“牧歌穿着长靴子,跑在牛羊队伍前。”

蔡世平《一寸金·青山石斧》:“石斧寒芒,切断涛波万重雾。”《浣溪沙·梦里渔郎》:“拔得南山竹一枝,去枝去叶挂麻丝。钓弯童趣喂乡思。”

在这些诗句里,如果按照中学语文老师修改作文的标准来判断,要么主语和宾语“搭配不当”,如“牧歌穿着长靴子”“石斧寒芒,切断涛波万重雾”;要么谓语动词与宾语“搭配不当”,如“捆星背月归来晚,踩响村头犬吠声”“远山雪线系苍茫,散落牛羊啃野荒”“钓弯童趣喂乡思”。总之,都是“病句”,没有道理——牧歌怎么能穿靴子呢?石斧的寒芒,怎么能切断涛波万重雾呢?李白还只写到“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个层面,你那个出土石斧总不会比刀还锋利吧?而且还不是石斧本身,只是它的“寒芒”,就能把李白的“刀”都切不断的“水”,再加上“雾”给切断吗?同理,星星怎么能捆,月亮怎么能背,犬吠声是人的脚步踩响的吗?雪线怎么能系住那个无影无踪的抽象名词苍茫?牛羊怎么能啃野荒呢?啃野草还差不多。何况“钓弯童趣喂乡思”,还是连动式的两个“不合理”。然而,这只是逻辑思维的文句判断;形象思维的诗句,倒是很需要这样的“不搭之配”“无理之妙”。这种新颖的造句方式,正是新诗的常用手法,是新诗创新出奇的“拿手好戏”。

我们也可以用传统的修辞学“拟人、拟物,通感、移情”之类名词术语来解释这样的句式,但那得费很大功夫、绕很多弯子,才能把“不搭”说成“绝配”,把“无理”说成“妙理”。而在新诗创作和评论界,这种“不搭之配”的写法,这样“无理之妙”的句式,早已是见惯不惊、不言自明了。平心而论,新诗发展已经百年,有很多值得我们写旧体诗词的人借鉴学习,从中吸收养分,才能让当代诗词有别于古代诗词,锤炼些“孙猴子”的本领,争取能翻出如来佛掌心。

当然,这种“不搭之配”“无理之妙”,绝不是“乱搭乱配”“无理取闹”所能达成的艺术效果。刘、蔡二位深得新诗手法之妙,才能把田园诗词写得这样新奇隽永。以“远山雪线系苍茫”为例,正是因为有了“雪线”的“线”字,才能自然而然地引出“系”这个动词;如果主语是“雪原”,那么,这个“系”字就真的“无理”了。也正是因为主语有“雪”,“系”的宾语才有可能搭配上抽象名词“苍茫”。同理,蔡世平的“梦里渔郎”也就能“钓弯童趣喂乡思”了——用一个表示具体动作的及物动词,所及之物却是一个看似与之不搭界的抽象名词或包含意象的“另类”名词,这就有些诗意在其中了。

2.从白话提炼语言

仍以“北刘南蔡”为例,看他们怎样从白话中提炼诗词语言。

刘庆霖《乡村即景》:“辘轳腰缠紧日子,晾衣绳晒满阳光。”《故乡冬忆》:“大烟泡起风毛白,黑背河封水骨蓝。靰鞡霜侵脚趾冻,铁环冰透手皮粘。”《查干湖夏望》:“穿云雁欲飞回水,食草羊能啃到天。莫使村童吹牧笛,夕阳打盹马兰边。”

辘轳腰、晾衣绳、大烟泡、白毛风、黑背河、靰鞡、铁环、打盹等等,都是白话,有的还是方言土语,按传统说法,这是不能入诗的“俗词”,但一经当代高手选取、提炼,写进田园诗词,就能给人鲜活清新之感。“穿云雁欲飞回水,食草羊能啃到天”,作为律诗中间两联之一,它不是通常的“四三结构”,而是白话式的“三一三结构”,却也合乎格律,这样倒可以有效地避免两联结构雷同。“辘轳腰缠紧日子,晾衣绳晒满阳光”,本是绝句中的后一联,作者把它写成了对仗句,也突破了“四三结构”惯例,用的是“三四结构”句式。

蔡世平《生查子·江上耍云人》:“江上是谁人?捉着闲云耍。一会捏花猪,一会成白马。”《浣溪沙·饕山餮水》:“才捏虫声瓜地里,又拎蛇影过茅墙。”从字面上看,完全是大白话,却活泼有趣,诗意盎然。

出生于湖南农家,又长期在农村工作的诗人伍锡学,有意识地用白话微型小说手法来写田园诗词。来看《定风波·回娘家》:“山远云斜路似弓。野花烂漫树葱茏。新妇骑车听鸟叫。微笑。小郎挑担紧相从。‘看你单车如摆舵。颠簸。小心掉进乱沟中。’脚绊青藤人一滑。鞋脱。篮中跳出叫鸡公。”短短一首词,有环境描写,人物关系,对话中包含关爱之情,随着情节发展,最后出现喜剧情景。微型小说诸要素都有了,最妙的是《定风波》词牌的“规定动作”二字句:“微笑”,写出人物神态;“颠簸”,体现情爱关怀;“鞋脱”,还是情节发展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直接引出了戏剧化的“高潮”,幽默风趣活灵活现。

再看《武陵春·急诊》:“媳妇又跟婆斗嘴,吞下甲胺磷(农药名,引者注)。急得丈夫丢了魂。斜背诊所奔。护士妆成花朵样,上镇买花裙。主治医生关紧门。正在吻香唇。”上阕人命关天,急如星火;下阕优哉游哉,诊室偷情。对照鲜明,讽刺效果凸显。这简直就是一出喜剧小品,一支带刺玫瑰。

3.沿诗性创新思维

优秀的当代田园诗词,不仅能够向新诗吸收养分、从白话提炼语言,最根本的还是善于沿诗性创新思维。关于诗性思维,高尔基说过,诗是文学的最高形式。诗歌评论家李元洛先生认为,诗除了文学形象思维的共性,还应有独特的个性。诗性思维是诗创作最主要或者说最重要的思维方式。“诗人用诗性思维,他不证明美,却表现美。”(别林斯基语)

我们先读蔡世平的《鹧鸪天·春种》:“春种南园豆子稀。撩开树影暖春泥。撕它风片殷勤扇,纺个雨丝润细微。花怯怯,果垂垂。花花果果挂新眉。近来识得西窗月,也觉纤纤越觉肥。”按照人们日常的惯性思维,影子是不能撩开的,风是不能用人力撕成碎片的,雨丝也不是人手可以纺织而成的。诗人为了亲手栽种的豆子能茁壮生长,却可以借助于诗性思维,撩开树影让阳光照暖春泥,把风撕成碎片,把雨纺成细丝,让它们听从人意,风调雨顺,以保丰产。

再看,刘庆霖也曾谈到,他几次想写东北山乡的解冻雪崩奇观,却苦无佳句,直到悟出诗性思维之法,才写出自己满意的句子:“喜观崖雪纷崩落,听得冬天倒塌声。”(《十二上龙潭山》之一)他的《浣溪沙·故乡行》中的对仗句“香稻扬花风暗助,高粱拔节月偷听”,“一叠蛙鸣书夹页,两行雁字梦中飞”,也是诗性思维萌发的妙语。

不要以为他们擅长用新诗笔法、白话入诗,就掩盖了他们在田园诗词创作中善于活用古法。蔡世平的《江城子·兰苑纪事》“竹阴浓了竹枝蝉。犬声单。鸟声弯。笑说乡婆,山色拌湖鲜。先煮村烟三二缕,来宴我,客饥餐。种红栽绿自悠然。也身蛮。也心烦。迷个童真,依样做姑仙。还与闲云嬉戏那,鱼背上,雀毛边。”其中的“犬声单。鸟声弯。山色拌湖鲜。先煮村烟三二缕,来宴我,客饥餐。还与闲云嬉戏那,鱼背上,雀毛边”,就是“新法造句、古法炼字”的成功范例。刘庆霖的《童年忆事》之二“南岭松林下,蒿深天趣园。菇亭蚁喧嚷,花盏蝶争传。”后一联就使用了类似杜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的侧重倒装句法。《童年忆事》之四“扰春成习性,春已识吾身。近树鸟先议,折花蜂共嗔。”既显得清新活泼,又感觉古韵悠然。

总之,当代田园诗词既要借鉴古法,更要开辟新路。只有这样,才能如刘庆霖所言:“佳句每从篱畔得,真情常在垄头燃。”惟其如此,才有希望练就孙猴子的本领,翻出如来佛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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