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日记

2018-11-14 09:42
山东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阿胶贝贝

东 紫

1

没错,我是病了,我承认。

我知道,一个人除非病了,是不会有这么多眼泪的。也不该有。世事太平,物质丰富,该是满面洋溢着欢喜和幸福才对。欢喜和幸福,可以没有形状,没有声响,但它们应该像新鲜油条上的油,漫不经心地透过包装纸,渗出,蔓延。遮盖不住。

2

你总埋怨我不去看大夫,尤其是上次孙挺和你站在阳台上嘀咕了一通之后,你就时常用焦急而埋怨的口吻说,大夫就在眼前,抬腿就到的事,为什么不去看看?

为什么不去看看?那是因为我知道大夫根本没办法。我知道我的病根在哪,我很清楚。我跟你说过,跟孙挺说过,跟很多人说过。你们都认可我说的事实,你们也都认同我的观点。可是,你们都不承认那些就是害我生病的病毒。好像,我故意隐藏着一个秘密,好像只有大夫才能把我隐藏的秘密给揪出来扔掉。

3

哦,我想起孙挺那次为什么来咱们家了。

我最近忘事厉害。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可能不是忘事,只是那些所谓的事,像一锅冷粥,每粒米都没了当初的情态和活力。我所经历的事,都已成粥。我本人也已成粥。冷粥。

我害怕,有时特别害怕,这锅冷粥会馊,会变质,会不得不被扔掉。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又被难以控制的哭的欲望俘获。我不能哭。不能在家里哭。那会让孩子害怕。会让你下决心把我这锅冷粥扔出去。尽管,还没到馊的地步。你已经说过好几次,是威胁我好几次。你说,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看哭丧着脸动不动就流泪叹气的男人吗!你用的是反问句,我知道你表达的是陈述句,是后面加了叹号的。我不怪你。因为换做我,我也不愿意。

我知道防止冷粥变馊的有效方法就是加热。最好热到沸腾。可是,这太难了。我找不到火。

但我是努力的。所以,我下决心开始写日记。我知道这多少会对我的病情有点帮助。我努力地去回想往事。带有活力的往事。我,像大雨中试图给粥加温的人,想燃起火,把它烧热,烧开,去馊防腐。我努力地翻找被掩埋的柴火。可是,即使那柴是干的,也会在被挖掘出的瞬间淋湿。

我累了。哦,孙挺来家那事,再说吧。你们谁都体会不到我的这种累,手指头都像死了,要想让它动动跟让它们复活一样困难。那锅冷粥又淹没了我。我仅仅是其中一粒没了当初的情态和活力,没了形状的米。而已。而已。

4

今天终于去心理卫生科了。不是我自己想去的,是孙挺拖我去的。

不说你也猜得到,我今天又没控制住情绪,我瘫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泪流满面,我怕别人看见,想到库房里去,可是我像个在水里泡发着的死海蜇,就那么瘫软着,唯有眼泪不停地流。我仰脸朝天花板,让眼泪流进耳朵流进脖子。同事们都在距离我不足五米的地方,研究小商带来的煮鸡蛋。假鸡蛋。

我知道你会说,假就假吧,有什么可哭的。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你们都不理解我。可是,面对一个从精神到物质,都充满假冒伪劣的世界,怎么能装作若无其事?是,你说过,我们是草民,没办法,只要尽可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我知道你也在尽力,从贝贝查出病,我们几乎就没在外面的馆子里吃过饭,我们家的阳台、厨房、客厅,摆满了瓶瓶罐罐。你从网上搜了各种养殖的方法,自己生豆芽,自己种草莓,自己种丝瓜,自己种西红柿,等等等等。你甚至还曾养过两只母鸡。那些本该在土地上的动植物,在阳光下,在风雨里生长生活的动植物,被你囚禁在花盆和挖了洞的纸箱里。你的鸡最终因为贝贝忍受不了鸡屎的臭味,还没等到它为我们生蛋就送给了收废品的人。那些植物,大都荒长秧子,有时候也开几朵花,惹你和贝贝兴奋好几天,但它们就像某些政客的语言,只灿烂地开放不结果,我老家叫这种花为谎花,骗人的花。偶尔,它们会结几个瘦小的果子,你总是那么小心地对待它们,连皮都不舍得削掉。看着你忙活这些的时候,我就想哭。

哦,该说鸡蛋的。小商一上班就提了几个鸡蛋来,说家里人嚼着不对劲儿,就把剩下的全拿到办公室让大家帮着鉴定。原来大家只在网上或电视新闻里看见过假鸡蛋,但很快就会有专家出来信誓旦旦地说市场上根本就不存在假鸡蛋!所谓的关于假鸡蛋的报道都是些存心不良的人使出的伎俩。

小商的鸡蛋,剥掉壳,是个弹力十足的白色的椭圆形兵乓球,蛋黄是个小型号的淡黄色乒乓球,他们在验收药品的桌子上,捏它不碎,就摔它,以为它会完蛋的人后撤了身子防蛋黄迸溅。但它却顽强地弹起又落下,然后小幅度地弹动不止,再被另一只好奇的手抓住,摔下去。等所有的人摔完,我们的库头儿秦雨大姐用她保养得当的指甲把蛋黄掐着掰开,被掰开的蛋黄呈现出鲜栗子的色泽和纹理。假的,绝对假的!小商说,安琪吃了二十多天这种鸡蛋了,今天安琪奶奶说再买新鲜的,才把剩下的鸡蛋都煮了,让全家当早餐。安琪会不会有事啊?安琪会不会有事啊?小商说着说着就哭了。她的哭,哽咽,惶恐,像水底的电传导过来,我的胸膛登时被委屈和恐惧塞满,它们像活海蜇一样游颤,像章鱼一样舞动爪牙,从我的口鼻里窜出来。

他们被我的哭惊呆了,我想止住,无奈那些海蜇章鱼像开了泄洪闸一样,无法约束。整个药库,像干枯的河床一样安静,只有我的哭声在流淌。说不清有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五分钟,小商劝我说,李老师你别哭了,你哭得我更难受了。秦雨大姐说,让他哭哭轻松轻松,他肯定想起贝贝那事了。小商颤声问,安琪不会也像贝贝那样吧?!没有人回答她。小商说,不行,我得回家带安琪来医院检查。小商跑了出去,铁制的楼梯发出咚咚的急促的声响。秦雨开了窗子朝她喊,商,慢点,慢点。我想起我们发现贝贝身体异常时,你抱着贝贝冲出家门冲下楼梯的身影。都是母亲啊。我的心揪着疼。我知道这种惶恐焦灼的滋味,像烧红的碳铲戳过来,戳向我们的孩子。我们护过去,却无法阻挡,只是一起受伤。

累了。累了。有进步,写得一天比一天多了。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5

接着写。

一定是秦雨给孙挺打了电话。从贝贝出问题,每当我在办公室或库房独自哭泣时,秦雨就会把孙挺叫来。她知道只有孙挺能帮我把情绪平复下来。上次醉酒出洋相的事,早已传得全医院无人不知。

我知道一提上次喝醉酒的事,你就上火,就不给我好脸色看。我知道原因不是你说的“丢人”,你是不信任我。你根本不相信我一夜未归是因为喝醉了,你以为我鬼混去了。但那个夜晚,我真的很纯洁。尽管你不想听,我还是要努力去搅动脑子里那锅冷粥。这原来是我一周前隐约意识到的自救方法,昨天才知道这方法被临床确定和鼓励。大夫说,这是一场持久战,病魔用冷却的方法消磨人生活的热情,我们要努力地搜寻武器对付这种冷却。

那个晚上,送别张金刚。你知道,我在这个城市里就两个好哥们,一个是孙挺,一个是医科大附院的张金刚。张金刚比我和孙挺都混得好。娶了个有权有钱人家的女儿。他移民了,他说为了让他的孩子能活得更好。有同学说,他移民的最主要原因是到海外帮他岳父一家开拓新的根据地,转移资产。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不新鲜,有权的人,有钱的人都让子孙到海外开拓根据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像蚕,拼命地吃吃吃,养得肥肥的,然后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异国他乡,吐出来,造出华屋豪宅,羽化飞翔,颐养天年。只留下我们这样的草民。

但那晚的张金刚只是我同学张金刚,我怀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心情,和他频频举杯。散席后,我回医院骑电瓶车。这些我都记得。后来的事,是别人告诉我的。他们告诉我的,其实我也隐约记得,只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梦。

办公楼下的电瓶车自行车汽车都不见了,除了我的那辆。我突然觉得它和我一样孤单,我是人里孤独醒着的,它是车里孤独醒着的。我衣衫单薄瑟缩,它也破旧落伍。我坐下来陪着它。或者说,让它陪着我。我俩一起仰望着病房楼里惨白的灯光。我知道那些灯光下睡着些惨白的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去看看他们。我走着走着,却进了一间安静洁白的屋子,那里的床单被罩干净得纤尘不染。环视四周,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这时的我,疲惫得只想躺上去。我怕自己衣服上的灰尘弄脏了它,就站在离它七八米的地方开始脱衣服。每脱一件,犹如卸掉一层铠甲,越脱越轻松,当我把小裤头脱下来扔掉时,我心情愉悦地走向它,躺上去。它坚硬而柔软,散发着夏季大雨后的清新味道。我躺着,嗅着,慢慢地把那股味道吸进肺腑。这时,似有大雨落下,冲刷,我也成了清新的一部分。我在雨里恣意奔跑,大声欢呼,最后像个压抑太久的孩子终于得到撒娇的机会一样,放声痛哭。真是痛哭,痛痛快快地哭。这时候,孙挺出现了。还有比在心情最放松的时候,看见好朋友最惬意的事吗?我飞奔过去,紧紧拥抱他。

我最终在药库的沙发上醒来,穿着衣服。是孙挺把我弄回去的。他坐在椅子上歪着脖子打呼噜。后来,有人告诉我,整个急救中心的人都见识了我的裸体,也见识了我的嚎哭。后来,还有人开玩笑问我和孙挺什么关系,抱那么紧,不肯松手。

你不信我,不信孙挺,你可以去医院的急救中心问问,只是那样人家会窃笑你。

6

你们都劝我别写作了,你们认为我的病跟写作息息相关。你们都说,作家就是敏感。你们知不知道,这句话让我特别难过,大家的错,用我个人的业余爱好来承担,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别人说还好,你竟然也说。你忘了我们发现贝贝四岁十个月来月经时的崩溃、无助、忧虑、愤懑了吗?哦,哦,我不应该这样指责你,你肯定没忘,就是我们想忘怎么忘得掉呢?贝贝的治疗贝贝的自卑贝贝的孤独,都是尖利的刀子,随时挑开我们记忆的痂。

妈妈,我撒尿的地方怎么会流血啊?我会不会死呀?!爸爸,救救我!快带我去医院!我不想死!

妈妈,我不想去幼儿园,小朋友总喜欢捏我胸膛上的鼓包包,老师也让我掀起衣服给她看鼓包包,我讨厌幼儿园!

爸爸,你能不能让大夫把我的鼓包包割掉呀?等我长大了再安上去?

妈妈,妈妈,别忘了带我去打针啊!后天就该打针了呀,大夫伯伯说不坚持打针,我就不再长高了,我就成小矮人了。我不想当小矮人,我想长得比妈妈还高,穿妈妈的花裙子!

贝贝,我们不足五岁的女儿,她不该承受但不得不承受的恐惧忧虑,每每从她的小嘴里进出一次,就杀我一次。我的内心翻滚着疼痛,悔恨,自责。深夜里,很多次,我默默地问上苍,这是对我贪婪的惩罚吗?如果是,为什么不去惩罚那些真正的坏人?为什么不去惩罚那些制造假冒伪劣坑害百姓健康的人呢?我是贪婪,我常有意无意地说贝贝最喜欢吃虾和螃蟹海参,这样供货商就会在逢年过节时送给我一点,我们一家谁都不舍得吃,冷冻起来,留着每天给贝贝加营养。我哪里知道它们是用激素和避孕药喂起来的啊,就像喂养鸡鸭猪牛羊一样。人家说,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没腿的。我只想给我的孩子吃最好的啊。还有什么是可吃的呀?!植物,用植物激素和农药培植着,动物用动物激素和抗生素喂养着。植物专家和动物专家们,被金钱喂养着。大家都被贪婪和欲望喂养着,一个个变成只求利益最大的金钱奴隶。喂养我们的还有被偷偷排放的污水和泥土里致癌的重金属。

去了儿童性早熟中心才知道这世间不止一个贝贝。男贝贝女贝贝多得是。正如肿瘤中心,男患者和女患者,多得是。贝贝姥姥愧疚的心理在普遍里得到了疏解,她几乎是高兴地跟我说,河里无鱼市上见,真的是呀!而我内心的疼痛是叠加的!每一个孩子的恐惧和屈辱,每一个家长的痛苦和焦虑,都摞起来,堆在我的眼前,让人绝望。第一次去的时候,排在贝贝前面的是个六岁男孩,父母忙生意,孩子扔在爷爷奶奶手里,直到孩子长出了小胡子和喉结才意识到不对劲。大夫让脱了裤子查看他的生殖器,孩子难为情地把脸藏在爸爸的臂弯里,用爸爸的胳膊挡着嘴巴,只露出两只无助的睫毛又长又密的眼睛。大夫让去做B超,孩子喊,我的口罩呢?他爸爸从兜里掏出口罩给他戴,可能是觉得戴口罩耽误了我们的时间,那个爸爸对我说,这孩子拧得很,从长了小胡子,不戴口罩不出门。那个夜晚,熟睡的贝贝和男孩戴口罩的脸,让我一夜无眠,泪流满面。是的,我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病的。

7

天也欺负人似的。我越是烦躁不安,它越是浓阴不雨。

又一批假人参。用商陆冒充的。我一眼就看了出来。我把两个实习生喊到跟前,考他们人参和商陆的鉴别特征。女孩掌握的好一点,很快说出人参的参体上有环纹和根须上有珍珠点。男孩转了转眼珠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得出来,他的心思还在手机游戏上。我原来曾多次劝过他,电子游戏就是新型毒品,堪比罂粟,毁人。他最多是把手机放进兜里,等我嘚巴完走开,又开始玩。

商陆呢?商陆有什么特征?我问。可能是我的语气比平时严厉,他们俩都把头低下去。

同心环!同心环!像年轮似的同心环!商陆有多个突起的环轮,而人参没有!没有!就你们这样子,将来工作了,怎么能分辨真假!这可是药啊!假药会害死人命啊!商陆的主要作用是泻下利水,人参则用来补元气,复脉固脱,动动脑筋想想,如果我们不把它查出来,进了临床,需要固的去给人家泻,会怎样!

看我发脾气,女孩子嗫嚅着说,造假的太可恨了。

全都可恨!凡是不负责任的都可恨!让它蒙混过关,不可恨吗?我说着,盯住男孩子,选择了干的事就要认真干,这点人的准则都不坚守,算人嘛!男孩子白了我一眼,把目光转向走廊,嘀咕,我将来也不见得干这个。

谢天谢地!你不干那是中药界的幸运!我的话重了,一出口我就知道过分了。可话是这世上唯一不用刀枪剑戟就能种下仇恨的武器。

下班的时候,秦雨边接电话边瞅我,挂了电话,把我喊到库房关了门,悄声告诉我,男孩把我告了,好心人透露男孩是党委书记的亲戚,在大学里一路挂科走过来的,就是混个文凭,让我别较真。我问秦雨,医院领导的亲戚,又在医学院混文凭,那还不明摆了以后要在医疗单位混日子么,总归是医疗队伍里的假冒伪劣,人参里的商陆!

秦雨劝我说,别生气,对身体不好。为这种事生气,不值得。

我知道她是好意,把怒气硬压着,等她走了,一屁股瘫在药箱上,想起那天焦舒的测试题里的一道,这段时间,你是否一直处于容易愤怒和不满的状态?我搓着双手,然后用双手搓发紧发木的头皮,反复告诉自己,放松!放松!

这样的自我疏解还是有些作用的,几百个放松默念下来,我紧缩着的胸口松展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人像久涨的气球松了口,歪在旁边的药箱上。是一大箱阿胶。

阿胶。我用手指描摸着枣红色的巴掌大小的字。我知道它的装量是60盒。每盒250克。都用金灿灿的金属盒子装着,合口处贴着椭圆形的拇指肚大小的胶签。很多次我想打开盒子,仔细查看里面的阿胶质量到底如何,但每次都忌惮这个胶签和负责采购的领导。病人因为发现胶签破裂而退药的事,经常出现。人们信奉封条。我不得不信奉领导。领导说,阿胶就不用打开验了,是信得过的产品。说也怪,从不再开盒检验后,我每看见阿胶,就会想起它该有的样子:闻之有淡淡清香,光照下色如琥珀润如玉,轻拍即碎。每当获知有人吃阿胶上火生疮时,我就特别想违抗领导的命令。每次都是想想而已。我不放心它们。有报道说,有人在用马皮牛皮猪皮狗皮甚至废旧皮鞋冒充驴皮造阿胶。但我不能怀疑它们。因为怀疑它们就等于怀疑领导。我不能怀疑领导。因为怀疑领导的后果很严重。

曾有报道用烂皮鞋制作果冻。报道出来的那天,我就扔了贝贝所有的果冻。后来又看到用烂皮鞋做辣条和一个八岁的男孩吃了半包辣条死亡的消息,我们一家都不再吃酷爱的辣条。我们每每看到这种报道,就第一时间发给亲朋好友。报道一样,禁食一样。但很多东西是禁不住的,比如大米,有塑料造的,有陈腐的旧米抛光打蜡的,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铬米”……只能在超市里对着它反复研究,反复追问售货员……质量保证吗?确定是新的吗?等等等等。其实,这种努力只是个自我安慰。

8

我该说说那天去看心理科大夫焦舒的情形。哎,自从病了,记忆力下降得厉害,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不记得自己说话的初衷是什么了,这时的我,就像一只没了游动方向的水母,飘在茫然里。

结婚前,焦舒和我和孙挺是好哥们儿。我们是同一批来医院的。当年,我们一起住在单身宿舍楼上,我和孙挺常去她宿舍蹭饭。那时候,单身们都在走廊上做饭,一开火大家都知道,谁锅里炒的啥也清楚。

小商带鸡蛋来办公室那天,秦雨,估计是她,把孙挺叫了来。孙挺给我点了根烟,拿了毛巾塞我手里说,擦擦脸,抽完这根烟,咱们找焦舒去,好久没见她了。

肯定是孙挺先跟焦舒打过招呼了,她一见我就把写着“正在诊疗中,请勿敲门”的牌子挂到了门上,并跟孙挺摆手再见。

焦舒的诊室看起来像个微型会客厅,两个绿色带白花的单人沙发,一个圆形的米色小茶几,上面一白瓷花盆里养着株落地生根。这种植物,我认识,我也养了一棵。它的子女都从叶子的边缘上出生,小小的两片叶子,带着两三根细小的根,一旦它们从母体上掉落,沾着水土就能成活。我的早已开花了,紫色的,团状花,花萎了,又会从花蒂处长出新的带杆的叶芽。我常常在阳台上边抽烟边看它,时喜时忧,因为我知道很多事物也像它,有着极强的繁殖力,比如人的贪婪。我坐下来,盯着落地生根的叶片看,它的子女们正在叶的边沿成长,像绣花边一样。焦舒在我对面坐下,问我,哥们儿,咋了?说说看。

我感觉变成娘们儿了,动不动就流泪,总想哭。

焦舒皱下眉说,先填个表格吧,很简单,实实在在地在你认为合适的答案上打勾就可以。

等我打完勾,焦舒看着我的勾说,哥们儿,你抑郁了,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焦舒接下来会说些“抑郁是情绪的感冒”之类的话,会把根源推给我脑子里多巴胺的分泌不足来解释所谓的科学道理。我突然烦躁地站起,膝盖碰到茶几,落地生根随之摇晃,它的子女借机掉落。

焦舒说,我也抑郁。我低头盯着她,她的眼神避开我,手指捏起一粒落地生根捻着。

我点上一支烟,递给焦舒。焦舒犹豫着。我说,别在我面前装。焦舒接过来,猛吸一口说,好久不吸了。

好几年了,我就没再体验过和高兴快乐沾边的感觉,我总觉得是职业后遗症,曾努力调整自己。你听说杨国强和我的事了吧?焦舒停住话把儿,看着我。我点点头说,听说一点,说你们性格不合,离了。

是他背叛了我。我的病人里有很多是被背叛伤害的,背叛和它滋生的伤害对我来说是最不陌生的事,可是独独杨国强让我害怕,你想不到,我们一直到离婚,他一直都把爱我的话挂在嘴上。

或许他真就是爱的,背叛也不代表不爱,也可能他就是多情,也可能他只是被风气感染,他毕竟是有些权势的。我安慰焦舒。

我原来也这样想,直到我有一次跟他去应酬,席间,他们喝着矿泉水瓶装着的茅台,说着坚决拥护政府禁止公款消费坚决拥护清除贪腐的话,他们每个人都说得情真意切,说到激动处,甚至眼里都含着泪。他们谈起被抓的同僚像荷花们谈论污泥。我看着他们,看着杨国强,突然意识到他早扭曲了,他嘴里没有真话,他随时都可以指鹿为马,那些挂在嘴边的爱仅仅是他赖以生存的草料。和没有真话的人生活在一起那种心理煎熬你是体会不到的。焦舒的眼泪掉下来。我们一起把烟蒂浸到烟缸的水里,看着刚刚还进行的燃烧,吱的一下溺亡。我叹口气,抽出新的烟卷,点上她的,然后再点上我的。直到所有的烟抽完。

临走,焦舒说你吃点百忧解吧。又叮嘱来接我的孙挺说,带他多接触让人信得过的事物。孙挺点头。我看着焦舒说,有吗?焦舒愣一下说,吃百忧解吧。

9

百忧解。我捏着粉红色的胶囊,琢磨它何以就能解了人的百忧。我不相信它能解我,根本就不相信。除非它是一粒核弹,灭了我所有的记忆,能让我随时心悦诚服地相信别人的指鹿为马。我使劲揉捏着它,猜测着它诱惑性的粉红,是不是来自死婴的血液,前几天刚看到查处了一批毒胶囊,用死婴尸体和烂皮鞋熬炼制作。就在胶囊碎裂,里面的黄色微粒散落时,孙挺来了,他说,明天周末我们去阿胶镇玩玩吧。我原来很喜欢这种玩,到各个药厂,被人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吃着喝着拿着,很爽。但从贝贝出事我就戒了。

听说他们的质量杠杠的。

哈,这年头有几个不说自己杠杠的。言而无信的固有修饰词。当词语被反复失真性地进行使用时,词语本身也就失真了。语言污染,把美抛进虚假和丑恶里无法描述和言说,而虚假和丑恶却被华美的词语包裹着。我脑子里想起贝贝故事书里的“大话国”“反话国”。我在心里冷笑,又不忍简单地回绝孙挺的好意,我说,咱医院又不进人家的产品,吃人嘴短,不想去。孙挺说,我好不容易找人联系的,都报完名了,又不是订货会。看孙挺为难,我也为难地答应了。孙挺对我的情谊,是我认可友情的稻草,我反复告诫自己,要信任他,珍惜他的关爱。

10

叽叽喳喳的一车人。我一直扭头看着窗外,躲开所有需要自己接应的话题和目光。车进阿胶镇,道路两侧隔不远就会有指示牌出现,某某阿胶厂由此向东、向西,红色醒目的箭头,像烧红的铁让我哆嗦。我想起经我手发出的那些阿胶。想起坊间流行的说法,全世界的马皮都到了这里,我闭上眼睛,听着他们在叽喳,这么多厂家,市面上没见过啊,会不会都靠贴牌生存?我觉得后背发凉,又开始有被冷粥包绕的感觉。我不停地扭动身子,故意和孙挺说话。我知道我不能在人群里失态。绝对不能。好在没有多久,车就停在了一个风景优美、安静、建筑颇有艺术感的地方。原来是一个阿胶的厂区。

高度现代化生产的药厂,有专门参观使用的廊道,隔着一尘不染的巨幅玻璃,机器在低声运转。每个车间只有一两个人在值班。那些人,或许是已经被玻璃外面的人看习惯了,对我们熟视无睹。一个机器的王国。几个幸运地被选中与机器为伍的人。参观的人因为看到了墙壁上的诗句而激动,他们不管男女突然焕发出对阿胶的热情,撕开供品尝的样品,一块接一块地塞进嘴里。我看着那首用粉红颜色喷绘的诗(铅华洗尽依丰盈,雨落荷叶珠难停。暗服阿胶不肯道,却说生来为君容。),跟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杨玉环说,切,你吃吃今天的看看。从厂区出来去了毛驴饲养基地。人们纷纷和驴们合影,用夸张的语言和驴交谈,你真可爱啊,你真帅啊,你真漂亮啊等等等等。我冷眼看着。等同行的人走远,我在一头驴面前站定,伸手摸摸它的长脸颊,跟它道歉,人们不但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利用你们的皮,还用虚情假意的语言进行哄骗,甚至让你们背负他们用猪皮牛皮马皮等各种欺骗惹出的咒骂。

接待宴会果真摆满了驴的肉驴的血驴的蹄筋驴的肝肠驴的肾驴的鞭。香飘四溢,沁人肺腑。风度翩翩的先生在介绍胶厂的历史、现在和未来。旁边有人透露说,这讲话稿是花重金找高手打造的。有女人在悄声询问被切成圆片的驴鞭,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有男人嗤嗤窃笑。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听着那浑厚磁性的声音在偌大的厅里在人们的头颅间在被分解了的驴的尸身上碰撞盘旋,跟那些高价买来的词语说,被用来粉饰时,你们最值钱。

我们在拓展海外市场时,受到了迄今为止最为严格的检测,某国方面对我们的产品做了842项检测,从有效成分到各种重金属和农药残留,值得骄傲的是,我们完全是合格的!!!翩翩先生的语气并没有加强,这三个感叹号是从我的心里蹦出来的。

我坐正身子,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问对着驴鞭横切面露出研究眼神的女士,刚他说842项检测都合格了?女人说,是这么说的。我挪挪屁股,找寻负责接待的小马。一个风风火火快言快语的扎马尾辫的姑娘。等不及翩翩先生讲话结束,我猫着腰到另一桌上问小马,有证据吗?刚才说的842有证据吗?

当然有啊。

能不能找来看看?

你看这个有啥意思?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位作家对吗?你是想写这个题材的文章吗?我告诉你,这个题材在我们内部早都被写烂讲烂了,没劲,你换个别的吧。

我就想看看,亲眼看看,拜托了。

那我明天给你问问,我搞不准是在博物馆、档案室还是海外市场部。

11

一年多来,唯一的有期待感的夜晚。我抽着烟,和孙挺说找小马要842证据的事。我说,那是小日本搞的检测呢!我的心里又蹦出一个叹号。我们都知道,日本国土面积虽小,日本人的身材虽小,但日本人的严谨认真不小,日本人的骄傲更不小。何况是曾蔑视我们侵略我们把我们叫做支那猪的民族,时至今日生怕我们强大威胁到他们的民族,为我们放水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如果是真的,还真有人在坚守诚信的品质呢!我看着孙挺,心里又蹦出一个叹号。我明显地感觉到似有一团小小的火在心底悄悄加热,像我们给孩子消毒奶瓶时,从小蒸锅的底部,浮起一个泡,再浮起一个。

孙挺深吸一口烟说,肯定会有的,就像我们都在感叹世风日下没好人了,但我们自身都还算好人吧,我相信很多人也都是,只是我们已经失了古代君子的风骨和气节,好得没古人那么纯粹罢了。

打折的好,就是一种妥协,一种倒退。842不一样,如果它是真的,它是不打折的坚守,甚至更纯粹的进步。我说着,不自觉地用手摩挲胸口,因为那里热乎乎的。这真让我高兴。是高兴。高兴,隐蔽了很久的感觉,重新获得时,我几乎闻得到它的味道,类似夏天大雨后的清新。

看吧,看吧,看你能看出什么新花样来。这是检验报告,这是日本天皇给我们董事长写来的感谢信,小日本叫感谢状。小马把我和孙挺带到档案室,把资料放到我面前。我在裤子上搓干手心里的汗,轻轻地捏起纸张的边角,逐字逐字地看。

作家,看出什么玄机来了?小马调侃我。

我朝她笑笑,跟孙挺说,是真的!!!我心里的叹号在成群地蹦出。一串一串的泡泡从蒸锅的底部升腾而起。孙挺欣慰地说,我觉得焦舒说的办法有用呢,你都有笑脸了。嗯。我再笑笑说,她是大夫么,等有合适的机会,带她一起来。

回程的车上,我问孙挺,阿胶的作用是什么?

孙挺笑着说,考我?滋阴补血,扶元固本。

这家的阿胶呢?我追问。

他说,一回事么。

我说,不一回事。一个滋养肉体,一个滋养精神。在诚信匮乏的年代,坚守诚信就是对整个社会的滋养,是扶元固本之道。

孙挺说,你是作家,想得深刻,我是只要你觉得好,就好,就没白来。

12

我依然病着。但我有了好转。不是错觉,是经了焦舒鉴定的。焦舒说,嗯,有进步,进步不小。我把自己创造的秘诀传授给她。其实也不算独创,只是在原有秘诀的基础上加工了一下。曾有人跟我传授,和老婆生气时就反复默念,我选的,我活该。和孩子生气时默念,我生的,我活该。

上周五,贝贝姥姥把贝贝喝剩的胡辣汤放冰箱冷藏,等晚饭贝贝再想喝时拿出来用微波炉加热,发现那半碗胡辣汤已经成了一坨热不化撕扯不开的胶团。我赶紧用手机上网搜,果然看到有用工业胶制粥的报道,一斤胶能熬制五千斤粥。防范着所有,独独忘记了防范粥。原以为它成本太低,不值得作假。一碗粥,半把白面而已。竟然也假!贝贝,我可怜的贝贝,你喝了不止二十次了吧?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的眼泪蜂拥而出。和他们拼了!拼了!一万个声音在我耳朵里齐声喊叫。我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往外跑。

干什么去!天都黑了,你上哪里找卖早餐的?贝贝妈妈和贝贝姥姥拉住我。把我按在沙发上。贝贝妈妈说,别激动,我打电话举报。贝贝恐惧的哭声嘤嘤传来,爸爸,我喝了胶水会死吗?

寒流涌起,由内而外冲撞的寒冷。我知道维持了十多天的堤坝即将被冻裂冲垮,那股寒冷像冬季黄河里泛滥的冰水,要把我裹挟而去。

放松,放松。我反复默念,为自己寻找最后的稻草。我的手在抖,心在抖,全身都在抖。必须控制,为了贝贝,为了这个家,为了活下去。如此地艰难,像扒在悬崖的边上。一秒长似一年。

爸爸,你别难过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胡辣汤喝了,爸爸,这个糖我能吃吗?我擦擦眼睛,看见贝贝拿着的是我带回来的阿胶糕。能吃!能吃!

我想起自己一页页翻过,一字字读过的842项检测,抱住头,努力把意念集中到那些来自小日本的纸上,默念,有真的有真的有真的……

真管用了。我现在,每遇到类似的情况,就这样集中精神默念。

焦舒说,对物的信任,对我不起作用,我是被背叛伤害的。

我说,你可以和特别真诚特别相爱的夫妻交朋友,然后把他们变成你的稻草。

焦舒皱了眉说,有吗?

有。一定有。

焦舒展眉一笑说,嗯,你有进步,进步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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