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14 09:42
山东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学费蜗牛母亲

安 宁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把人的心,淋得湿漉漉的。

我坐在屋檐下看书,心却穿过重重的雨幕,飞到天空上去。如果从空中俯视我们的村庄,一定是被水雾氤氲环绕,犹如仙境一样吧?至于这仙境里,有没有小孩子在哭,或者像我一样,因为周一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而愁肠百结,那谁知道呢?因为雨,家家户户的哀愁,似乎都变得轻了,不复过去当街打骂的酣畅与决绝。就连人家屋顶上的炊烟,也被雨洗了一般,愈发地轻盈、洁净,接近于一种虚无纯净的蓝。

一切都浸润在雨里。一只穿破了打算扔掉的布鞋,在一小片水洼中横着,它恨自己不是船,永远没有办法驶出家门。这是春天的雨,缓慢、抒情,滴滴答答,敲打着这永无绝灭似的虚空。弟弟的玩具线箍,没有来得及捡拾,胡乱地丢在梧桐树下。如果雨一直这样下着,或许它会像井沿边那几根堆放在一起的榆树木头,在背阴处,悄无声息地长出黑色的木耳。那些木耳总是在人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忽然间一簇簇冒了出来。它们在雨中黑得发亮,好像那些被砍伐掉的榆树,都成了精,生出无数黑色的眼睛。有时候,在它们的周围,也会长出一些白色的小蘑菇,鲜嫩可人,湿润润的,采下来洗洗,丢到汤里去,香气很快便溢满了屋子,就连经年的旧墙壁,红砖铺成的地面,也似乎被这雨水滋润过的蘑菇的清香,给浸润了。人喝完汤水好久,坐在房间里望着雨惆怅,还会觉得有一朵一朵的蘑菇,在雨水中盛开。

蜗牛更不必说了,它们早就在潮湿的泥土里,嗅到了春天的气息。也或许,它们还在梦中,就已听到雨水打在窗棂上,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响声。那声音在梦中如此遥远,又那样亲近,一只蜗牛隐匿在这苍茫的雨幕之中,睁开眼睛,伸了一个懒腰,才将触角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草茎上的雨珠,知道外面已经是温暖的春天,也便放心地钻出泥土,朝昔日它们喜欢的树上、墙上或者井沿上爬去。

我和弟弟穿着雨衣,在墙根下观察一只刚刚钻出泥土的蜗牛。这只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蜗牛,被雨水一冲,身体便绸缎一样柔软光亮。当它慢慢向上攀爬的时候,这匹闪烁着金子一样光泽的绸缎,好像有了呼吸。这呼吸如此动人心魄,是大海一样深沉的力量,一股一股地向前。我着迷于蜗牛身体里蕴蓄的丰沛饱满的热情,注视着它爬过一根腐朽的木头,越过一块滑腻的长满青苔的石头,稍稍喘了喘气,又攀上一株细细的香椿的幼苗,在一片叶子上,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原本有许多雨珠,聚集在那片叶子上的,被这只蜗牛占据地盘后,它们便纷纷坠落下来。恰好一只蚂蚁路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躲闪不及,只好认栽,在一小片水洼中艰难地游了好久,才挣扎着爬上岸去,气喘吁吁地抖一抖满身的雨水,而后拖着沉重的躯体,消失在某一座干枯的柴草垛下。

等我目送那只蚂蚁离去之后,弟弟已经用小木棍,将那只试图安静地蹲踞在香椿树叶上欣赏无边雨幕的蜗牛,给拨弄到了地上。

我有些生气,训斥他:再这样,小心半夜鬼来敲门,将你拉去变成一只蜗牛!

弟弟本来笑嘻嘻地想继续玩弄那只缩进壳去的蜗牛,听我这样一吓,立刻惊恐地呆愣住,并将手里的木棍迅速地丢开,好像小鬼已经冷冷地缠上身来。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一些,细细密密地将天地包裹住。我的双脚蹲得有些发麻,便站起身来,想要走到院子的门楼下去。弟弟却哀戚着一张脸,怯怯地望着我,我不理他,啪嗒啪嗒地踩着雨水,走向门口。

几只母鸡也躲在门楼下避雨。它们蹲在地上,安静地注视着雨水顺着青砖的墙壁,不停地滑落,这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哲学家。鸡的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呢?跟我一样是静谧又哀愁的吗?我不清楚。我只是学着它们的样子,放低身体,却将视线朝向永无止境的天空,那里正有雨,绵绵不绝地落下。

弟弟不知何时也学了母鸡的样子,蹲踞在我的身边。他显然无心欣赏这静美的雨天,不停地抬头看我,脸上依旧是怯怯的。我早已忘了那只被他弄翻在地的蜗牛,不关心它最终去了哪里。我更不关心此刻的弟弟在想些什么,我甚至觉得他跟我并肩靠在一起,有些多余,也有一份被刻意讨好的厌烦。他的脸上照例脏兮兮的,一粒鼻屎摇摇欲坠地挂在鼻尖上,让他看上去像小丑一样可笑。

我不想搭理他,于是侧过脸去,无聊地数着从巷子口走过的人。

我首先看到一个胖大的女人,穿着黑色肥大的雨靴,戴着破旧的斗篷,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慢吞吞地经过巷口。那是柱子家的女人,没多少钱,却生了一张富贵阔气的脸,走到哪儿,都长柱子的面子。她喜欢自言自语,并没有什么人与她在雨天里说话,她却一个人边走边絮叨着什么。已经过去巷口有一段距离了,还听见她的声音,穿过重重的雨幕,鼓荡着我的耳膜。

随后又见裁缝家的男人大旺,提着两只胶鞋,骂骂咧咧地走过。他的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衣服上满是稀泥,一看就是刚刚倒霉地跌进一个水坑。大旺用尽世间所有难听的词汇,恶毒地诅咒着这一场雨,好像他今天的好运,全部被这雨给冲走了。我猜想大旺的屁股一定在滋滋啦啦地疼着,他的脚也大约崴了,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惹得旁边的一条狗,都忍不住驻足,悲悯地注视着他。

邻居胖婶恰好走出巷子,看到大旺滑稽的样子,她红润润的大胖脸上,即刻荡起一圈开心的涟漪,笑嘻嘻朝巷口喊:哎,大旺,小心回家阿秀嫂给你缝衣服,一针戳到屁股上!

大仓家的女人很斯文,她打伞站在街口,听了这话,竟是有些害羞起来,好像这话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大旺瞥见好看的大仓女人怜香惜玉地站在斜对面,本来想放肆地笑骂几句胖婶的,却将那些黄色的笑话,全都憋在了心里,只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这雨,真不知他妈的下到什么时候!

胖婶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复,便有些无聊,仰头看了一会灰蒙蒙的天空,踩着漏气的雨靴,扑哧扑哧地朝田里走去。

我的脖子扭得有些酸了,一回头,见弟弟还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那一粒鼻屎,被他油光可鉴的袖子,给擦到了下巴上。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又厌烦他这条跟屁虫,忍不住瞪眼道:你蹲在这里干嘛?快回屋里呆着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母亲正在睡觉,父亲在编着菜筐,除了挂钟滴滴答答的响声,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一切便都好像在雨声里静止住了。我知道弟弟和我一样,不喜欢父亲编筐的时候,在房间里待着,怕一不留神,扫过桌椅的柳条,忽然间没长眼睛,抽到自己的屁股上去。那滋味可比大旺摔进水沟时要疼得多,保证能留下一条长长的红肿的印痕,十天半个月也别想消去。

但我却只想一个人在门楼下待着,安静地听一听雨声,想一想明天去学校,从父母手里讨要不到学费,该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老师开口解释拖延上缴的理由。于是我看弟弟,便百般地不顺眼,想要甩掉脚上一块软塌塌的泥巴一样,一脸怒气地将他远远地甩开去。

弟弟却粘住了我似的,跟我靠得更近了一些。在连吃了我几个白眼之后,他终于哀哀地开了口:姐姐,那只蜗牛,爬到墙上去了,是我帮它爬上去的……

我早已忘了那只可怜的蜗牛,也并不关心这样一个雨天,它究竟会爬去哪儿。一只蜗牛的命运,与我对学费的焦虑相比,是那么地不值一提。甚至,即便弟弟一不小心,将它踩死在这雨天里,我也不过是蹙一下眉,继续去想自己的心事吧。

一只蜗牛终归是一只蜗牛罢了。

我想远远地躲开弟弟,不搭理他的任何讨好,可是在这密密雨幕包裹住的天地里,我却无处可去。像那些男人女人们一样,跑到田地里看一眼麦子长势如何吗?我根本就不关心正在拔节中的尚且换不来学费的麦子。或者去苹果园里看一看白色的花朵,有没有被雨水打落在地?即便是一夜风雨将它们全部扫荡,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前的这个雨天,因为明天学费的烦恼,再无最初时那样美好动人。

雨到黄昏的时候,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大了一些。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斜飞的雨雾给笼罩住了。

倚在卧室门口的我,看着即将编完菜筐的父亲,和开始收拾锅灶做饭的母亲,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爹,娘,我们老师说,星期一必须把学费交上……

什么?必须?哪有什么必须的事!就说家里没借到钱,过段时间再说!

父亲边说边用力地将镰刀砸在最后一根柳条上,那根粗壮的柳条,立刻像楔子砸进了卯里,结实地嵌入柳筐。

我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但更多的泪水,则如隐匿的江河,在心底翻滚,动荡,想要寻到一个出口,喷薄而出,却惧怕出口处有父亲的柳条,毫不留情地抽打过来。于是我将所有的呜咽,化成无声的隐秘的哭泣。我低着头,看着湿漉漉的球鞋,我想要躲开父母,却因为不知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恐慌,而定在了原地,挪不动脚。

在雨里撒尿的弟弟,抖着一身的雨水,啊啊大叫着跑了进来。他一定想要给家人分享他最新的发现,比如一只蚯蚓爬出地面,一条毛毛虫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脚上,但他却敏感地嗅到了房间里正在发酵的阴郁。他于是立刻化成一团空气,逃进卧室里去。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斜侧着身,试图将自己缩小成一根毫毛,以便可以不碰触到我,并将我的眼泪晃落一地。但隔着一厘米的距离,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冰凉的手臂,和潮湿的裤管。我忽然有些怀念蹲在门楼底下,凄凄哀哀地看着我,希望我能搭理他,给他说一句什么的弟弟,我又因为这样的怀念,而怨恨此刻叛徒一样只顾自我安危的他。

下一秒,将会有怎样的惊雷炸响呢?我战战兢兢地等着,却又希望什么也不要发生,就像骗人的电视剧里演的,父亲挨家挨户地求人借到学费,母亲则做了好吃的饭菜,为即将住校一周的我送行。

雨下得越发地大了。隐隐地,有雷声自远处传来。房间里暗了下来,却没有人起身将灯打开。我听到雷声翻滚着,咆哮着,千军万马似的,朝庭院里奔涌而来,我心底的恐惧愈发地深了。我想起无数个雨夜,雷声在屋顶上炸响,一道刺眼的光,将黑暗中的一切照亮,犹如白昼。我还想起很久以前,村里的一个老头,就被雷劈死在雨夜之中。那个老头一定在某个雨夜里,害死过人吧,人们都这样说。

在我试图抵御更多关于雷声的恐怖联想时,弟弟忽然从卧室里走出,小心翼翼地挪到母亲身边。

我听见他小声地向母亲撒娇:娘,我饿了……

若在往常,母亲一定会笑骂他几句“饿死鬼”,并找出一点吃的,将他打发掉的。可是那一刻,在全家人压抑的沉默之中,母亲忽然将切面条的菜刀一把剁在案板上,而后大声吼道:要钱的要钱,讨吃的讨吃,一个个全是没本事挣不到钱的废物!

一切都被这句话给点燃并引爆了。

父亲将编好的菜筐暴怒地扔到庭院里去,他还疯狂地扔别的东西,斧子、镰刀、剪子、椅子、鞋子,好像这些东西都像母亲一样,在阴森森地嘲笑他没有本事,又挣不到钱。昏暗的光线中,看得到青筋在父亲的脸上,一条条地暴突着。那是一些随时会飞下来,缠绕在脖颈上,让人窒息而死的毒蛇。在不知道毒蛇会将谁击中以前,我如一片秋天的树叶,瑟瑟发抖。我想要躲藏起来,却发现除了站在原地,无处可去。整个世界都被风雨雷电笼罩住了,村庄成为一个巨大的牢笼,而我,不过是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

母亲天生没有安全感,她生下来似乎就是为了喋喋不休地唠叨与抱怨。她嫁给了无用的父亲,又在风雨之夜,相继生下了三个胆小无助的孩子,她对于生活不息的热望与渴求,被困顿的生活,一日日削减,到最后,她只剩下暴躁与绝望。

父亲和母亲在吵架上,真是天生的一对,他们的结合,想来是上天注定。炸响的雷声,将他们变成斗牛场上两头急红了眼的公牛。在父亲挑衅地迈出暴力的第一步后,母亲也不甘示弱,将擀面杖朝着父亲准确地砸过来。父亲一侧身,擀面杖嘭一声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并将镜子哗啦一声砸碎在地。那镜子里立刻映出无数个斗志昂扬的公牛,他们像千年的仇人一样,凶残地厮杀着,疯狂地啃咬着。父亲抓住了母亲的头发,母亲则咬住了父亲的胳膊,他们的双脚还互相狠踹着对方,嘴里同时发出污言秽语,为这场战争助威。

弟弟躲在我的后面,嘤嘤地哭泣。我顾不上他,事实上我也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在危险尚未改换方向击中我和弟弟之前,我于划破屋顶的惊雷中,看到父母扭打在一起的样子,还能产生滑稽的联想。我忽然想起他们同样如此扭打的某个雨夜。只是,那一场战争,发生在暧昧的床上,他们赤身裸体,像两条野狗,凶狠地撕咬着。我很奇怪为何母亲会发出隐秘但明显快乐的哼叫声。我在对面的床上,目睹了这场战争的开始与结束。最后,父亲像战败的公鸡,瘫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并很快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响起了鼾声。

尽管不知道他们时常在深夜里进行的扭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却知道,那些厮杀,跟此刻的战争,是不一样的。它们在空气中弥漫出迥异的气息,一个是私密的躁动的甜腻的,一个则是暴力的残酷的辛辣的。在我还没有用狗一样灵敏的鼻子,嗅出更多一些它们之间区别的时候,我的脸上,忽然被父亲操起的一根柳条,给抽中了。

我在那个瞬间,有些晕眩,我觉得自己跟一个被父亲扔进雨里的破鞋没有什么区别,生下来的职责,就是供父亲暴力摔打虐待的。我在尚未通过高考逃出村庄以前,我得忍着,紧咬了牙关屈辱地忍着。

我竟然还能头脑清晰地想到更多一些,比如明天我还要不要厚着脸皮上学?没有讨到学费被同学嘲笑老师同情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脸上这道屈辱的疤痕,该如何向人解释?

我想我应该打开电灯,让父母在灯光下酣畅淋漓地打仗,这样他们就能看清彼此杀气腾腾的样子,也包括,看清留在我脸上的战果。

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战果是多么不值一提。受了惊吓的弟弟,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还很不识趣地从我身后跑了出来,带着一种试图以哭声震慑住父母的盲目自信。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父亲被弟弟尖锐的哭声给弄得没了吵架的激情,于是大踏步走过来,用鹰爪一把提溜起弟弟的衣领,丢出门外。

死鱼一样被扔进雨中的弟弟,终于在一道劈下的闪电中,瞬间停止了哭泣。

父亲和母亲厮打到最后,都挂了彩。但因为下雨,招徕不了观众,便觉得无趣,也就偃旗息鼓,改日再战。那些被扔掉的盆盆罐罐、镰刀斧头,因为碍着面子,要冷硬到底,于是谁都不愿意收拾旧山河,两个人一南一北地躺倒在同一张床上,又恨恨地互踹一脚屁股,这才骂骂咧咧地背对着背睡去。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我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前,于漆黑中,静静听着院子里,雨点打在搪瓷盆子上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雨明显慢了下来,好像它们也跟雷电大战了一场,疲惫不堪,想要睡去。起初,它们打在盆沿上,是啪啪啪啪的快速声响。后来,它们气息变得匀速,便成了温柔的小夜曲。接着,它们厌倦了,有一声没一声地滴落在浓墨一样的夜色里,又很快地消失掉。最后,它们终于与无边的夜色,交融在一起。

想到明天需要向同学解释脸上的伤痕,我便无法入睡。一阵风吹过,窗前的梧桐树上,有雨纷纷落下。那雨落在深夜,听上去有些森然,似乎有千万只脚,正悄无声息地穿过铺满潮湿树叶的小路。那些脚要去往哪里呢?它们在静夜里,要走多远,才肯停歇下来?它们踏遍整个雨夜中的村庄,是不是要去寻找另外一只走丢了的脚?一只脚如果被另外一只脚踩到,会不会疼得尖叫起来,然后又忽然怕打扰了一整个村庄的睡眠,于是跟被扔进泥水里的弟弟一样,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忘记了弟弟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从一摊泥里,羞耻地爬起来,又巧妙地躲过凶猛的父亲,隐匿在某个无人发现的角落,一直等到雨停下来,他才从坚硬的壳里探出头来,蠕动到我的身后,而后幽幽地唤我:姐姐……

我吓得快要尿了裤子,回头看见是他,心里升起一阵烦厌,本想吼他一句,又怕惊动父母卷土重来,便只好压低了嗓门呵斥道:不去睡觉,跑这里来干什么?

姐姐……他嗫嚅着,声音里满是恐惧。

我心烦意乱:快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姐姐……半夜小鬼会不会来敲门,真的……把我变成一只蜗牛?

我想骂他神经病,哪儿来的这些胡思乱想,忽然间听到窗外有雨哗啦啦地从梧桐树叶上飞旋而下,我就在那时,想起白天我和他穿着雨衣,蹲在墙根下,观看一只蜗牛爬上香椿树叶时,我对他的惊吓。

他竟然在雨中打了一个滚后,还没有忘记我施的咒语。

如果我很快乐,我会对弟弟说,傻小子,哪有的事,姐姐在逗你玩呢。

如果我很平静,我会敷衍他说,你这么无趣,鬼才懒得搭理你。

偏偏,我正在不知明天如何上学的羞耻中,于是我恶狠狠地诅咒他说:当然会来敲门!当然会将你变成蜗牛!而且,是一只丑陋的没有壳的蜗牛!

当我说完这句,我发现内心涌起邪恶的快乐,与复仇的快感。我注视着一脸恐惧的弟弟,想到明天可以朝老师同学撒谎,脸上的伤痕来自弟弟无意中的碰撞,我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跟一头长眠的猪一样,以永久地从这个世界消失掉的虚空,沉沉地睡去。至于可怜的被所有人忘记的弟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起床后,没有人再提及昨天的事故。院子里已经收拾干净,不过也或许,那些凌乱的被父亲扔掉的家具物什,是由一个小鬼悄无声息地给收拢到原位的。否则,以父亲的嚣张,和母亲的霸道,在握手言和之前,谁也不会主动低头。

雨并没有完全地停下,抬头,会有蒙蒙细雨,飘在脸上。但这样的雨,对于乡下人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知道再提及学费,是一件愚蠢的事。只要关于伤痕的谎言,能够骗过所有同学,他们嘲讽我最后一个上缴学费,又有什么关系呢?脸面终究比金钱,更为重要。

每次家庭大战,都至少会持续一个星期的冷战。所以我并不指望出门前,会有谁来嘘寒问暖。我很自觉地翻出一个冷硬的馒头,又切了一块咸菜疙瘩,便坐在马扎上,就着一杯温吞的白开水,缩着手脚,不声不响地将馒头吞进肚子里。我听见院子里一只鸡跳上锅台,并将锅盖哐当一声弄翻在地。锅盖落在水泥台上,发出空洞虚弱的响声,好像那锅盖也饿瘦了,没有力气在半空里挣扎。那只鸡一定没有寻到吃食,对着张开苍茫大嘴的锅呆愣了片刻,便跳了下去。落在地上的锅盖,自然也为这只终身一跃的鸡,又来了一声空荡的伴奏。

我吃得有些快,于是很没出息地打起嗝来。我一边打,一边想着离开后,父母静坐“绝食”,谁也不肯下厨做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很快将另外一半笑声,给强行塞回了肚子里。因为我隔着房门,看到刚刚从茅厕出来的母亲,恶狠狠地朝我看过来。

我还是尽快躲到学校里去吧,那里才是温暖又安全的角落。我擦掉嘴边一块黑色的咸菜渣,想。

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一只刚刚下完蛋的母鸡,用响亮的咯咯哒的报喜声,欢送我的离去。我披了窸窣作响的塑料雨衣,走到庭院门口,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棵低矮的香椿树苗,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细细的雨,在静默无声地飘落。那只将弟弟吓住的蜗牛呢?会不会真的变成了鬼,并在夜里出没?

我还瞥见水井旁堆积的榆树木头上,已经长出了密密一丛木耳。将它们用热水焯一下,酱油里拌一拌,一定无比美味吧?我咽了一口唾液,无限神往地想。

我唯独没有瞥见弟弟。

我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昨晚有没有睡好,我离开以后的时间里,他一个人该怎样跟这寂寥的雨天,和无边无沿的冷战对抗。

我推着车子,慢吞吞地走在巷子里。我忽然有些不想离开这条巷子,我希望它会像童话里那样,无限地延伸下去,永远不会与村庄的大道相接。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但我却清楚内心的期待。

一百多米的巷子,还是走到了头。就在我准备跨上车子离去的时候,弟弟忽然从拐角处冲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上明显是一夜未眠的困倦,但他却努力地打起精神,犹豫着叫我:姐姐……

我的心,陡然又冷硬起来。

还不快回家,站在雨里做什么?

他低低“哦”了一声,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不想理他,推车绕过,车轮差一点轧到他的左脚。那只脚蜷缩在一只顶破了的黑色绒面的布鞋里,卑微地擦过满是泥水的车轮。

跨上车子的时候,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弟弟,他依然站在那里,带着胆怯,和满腹无处可以倾诉的心事。

车子已经驶出几米了,我终于回头,冲弟弟喊:笨蛋,小鬼不会把你拉去变成蜗牛的……

我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听到,那时他已经转了身,飞奔回了巷子。

我听见雨,细细的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那声音犹如万千生长中的蚕,伏在广袤苍茫的田野里,啃噬着桑叶,没有休止,也永无绝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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