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门

2018-11-14 16:55茨平
辽河 2018年8期
关键词:田坎二婶货郎

茨平

村里人所说的出门,不是从屋里走到屋外,不是去隔壁邻村串个门,不是去街上赶个墟,而是去很远的地方,走出大山。村里人给大山虚拟了一扇门。

山太大,大得似乎没有边界,这扇虚拟的门,遥远得有点虚幻了。村庄安静,安静地躺在大山的褶皱之中。村里人习惯于窝在山中。山里有田土,田土可以种出果腹的稻米蔬菜;山上有林木,砍下来,可以换些零花钱;柴火就更不用着急了,灶膛的火烧得正旺,转个身就可以从屋后山上捞一把归来。生活可以不依赖别处,村里人只在村庄里热闹,顶多去隔壁邻村走下亲戚,去街上赶个墟。

去街上赶墟,无疑是件值得炫耀的大事。买回两斤煤油,排了好长的队,脖子都抻酸了。扯回几尺花布,准备给闺女做件新衣裳。这么一大坨盐,够吃一年了吧?用报纸包好的红糖,走亲戚用得上。赶墟人归来了,家里立即热闹起来,好像是在分享胜利果实。主人却在感叹,钱不经花哟。那语气分明是在炫耀。

我也喜欢凑热闹。那天没去,是二婶把我叫去了羊角坳。羊角坳的田一丘一丘往下掉,坎高的吓死人。二婶贴身在田坎上,就像一只壁虎贴在城墙上。后来看过赣州古城墙,感觉那城墙像极了老家的田坎。锄头在二婶手中一下下刨着,坎草如头皮屑一样落下来。

风撩起她的衣襟,感觉她是只受伤的蝴蝶,晃动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忍不住大声喊:二婶,你小心点!二婶回头冲我笑了笑,说没事的,然后,像是自言自语:春赖子还是挺有情义哟,菜头干没白给。她话音刚落,就像一截断木滚下来。我心快跳出来,二婶却从田里爬了起来。她滚了一身泥浆,样子有点狼狈。她不去擦洗身上的泥浆,反而冲我瞪上一眼:春赖子,你这乌鸦嘴。

乌鸦嘴本不会跟她来田里。她扛锄头出门时,我在晒场上抽陀螺。她说:春赖子,别抽了,跟我去田里玩。田里有什么好玩的?我没理她,接着抽陀螺。二婶转身走进屋,抓了一把菜头干塞过来,说:田里怎么不好玩?田里有蝌蚪,有田螺,有田塍狗,还可以抓到泥鳅。我就不好意思不跟她来啦。

春赖子呀,不怕你笑话,羊角拗这鬼地方太高了,我一个人真有点怕。二婶望着前方的重岭叠嶂,摸着我的头说。

老人喜欢讲古,坐在屋场上,月光浅淡,烟头上的火星一闪一闪。那些古,都是跟妖魔鬼怪有关,隐藏了时间,好像是昨天发生的。山林中的古树老藤,蛇虫虎豹,都有可能修炼成精。狐狸成精,摇身一变,变成妖艳的女人,夜半来敲落魄书生的门。没来得及投胎转世的大鬼小鬼,隐藏在黑暗中,突然现身吓人。这些古,我们害怕,却很想听,听了还更害怕。

说这鬼地方太山了的二婶,却老是说,你们这儿没有比我那儿更山。在屋檐下纳鞋底时说,在河边洗衣衫时说,在晒场上翻稻谷时说,在菜园里拔草时说,只要身边有个人,她就说,把村里人的耳朵都听起茧了。

你说错了。母亲站出来纠正她,你怎么还说你们这儿呢?这儿也是你的地方了,瞧,那块菜土不就是你的吗?那两间房子不是你的吗?

二婶知道自己说错了。这儿,的确是她的地方了,可她刚嫁过来,心里有个弯拐不过来。在她心里,我的地方,还是在那儿,她的娘家,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怎么说呢,要说清这儿有多山,说说田你就知道。这儿的田呀,就是散落在大山褶皱中的补丁,有的补在山坑里,有的补在山排山岗上;补在山坑里的,一丘一丘落下去,像随意扔出烧饼;补在山排山岗上的,那是梯田,顺着山势飘带一般一丘一丘盘下去。一亩田土,十几丘再平常不过了,若是有哪丘田,有一两亩,那它就是村庄里的田胆了。田不大就算了,就是田坎太高了,低的人样高,高的三四个人样高。人站在田坎下,就像站在城墙下,一下十分渺小。种这样的田,刨田坎就会把人累死。几乎是整个春天,大人都在刨田坎。田坎不得不刨呀,坎草会丛死禾苗,将之刨下来,沤烂在田里,却是禾苗的好肥料。

二婶不承认自己说错话了,却讲起故事来。这是好办法,避免争议。女人会为一件很小的事情争来争去就变成吵架。从这点可以看出,二婶很聪明。

她说她那儿有憨子,分到二十八丘田。每次去田里干活,都要数一数他的田。好像不数,就会被别人拐走似的。一次坐在最高那丘田里,从上往下数,从下住上数,数来数去只有二十七丘田。憨子急得哇哇大哭起来:不好了,我的田都被人搬走了。村里人跑过去一看,差点要笑死了。田不是坐在你屁股下?憨子站起来,看了一下屁股下,转啼为笑,说:吓死我了,我以为是谁搬走了哟。

你说我那儿的田小得多可怜吧,让憨子一屁股就坐掉了。二婶捂住肚子使劲地笑。

这的确是个很好笑的故事,听故事的女人也哈哈大笑。

二婶似乎很满足于当下的生活,憨子的故事就是个证明,她娘家比这儿更山,一下子有了从糠箩跳进米箩的优越感。她应该是个没有多少野心的女人。事实上村庄里的人都没有野心。我曾经说过很多次,村庄是个没有抱负的村庄。高山挡住了村里人往远处眺望的视线,攀上一座以为看得更远,可前头还有更高的山挡着。看村庄不累,看村庄里的人也不累。生活就是那个天造地设的样子,大家都差不多。

然而那一天事情有了改变。

那天村里来了个货郎,打着棒槌鼓,拉长着声音喊:鸡毛换糖哟!鸡毛换糖哟!货郎最受小孩欢迎,我跟在他身后,也大声喊:鸡毛换糖哟!鸡毛换糖哟!二婶提出一竹篮鸡毛。前些日子她杀了一只鸡,招待娘家来人。跟着货郎果然有好处,二婶赏了一粒糖给我。

你这儿太山了。货郎说。

难道有比这儿更不山的地方吗?二婶说。

当然有哇,货郎说,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就说我那儿吧,我那儿就没有山,一眼望过去全是田,田大丘的很呢,平整得像纸一样,根本没有田坎,哪像你们这儿,田坎高得吓死人。

二婶抬起头,目光空洞起来,眼瞳里的山越来越虚,虚过之后越来越实。二婶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二婶跑了。

白天,各人忙各人的事,大家都没在意,到了晚上,二叔走纸棚归来,见屋里冷冷清清,灯没亮,灶里连个火星子都没,便去问村里人。村里人才恍然觉得,这一整天都没看见她。这一下二叔着急了。不过他急得并不很死,猜想她可能是回娘家了。父亲说,那你还不赶快去看一下。二叔才连夜赶到岳父家里,二婶没有回娘家,这才真正着急起来。

村里的女人是会离家出走,多半是与老公吵了架,负着气呢。走也不会走远,去娘家做几天客,气消了又会回来。二婶这一走,走得一点征兆都没有。二婶娘家人疑心二叔欺负了她,二叔是百口莫辩,但村里人可以做证明,二婶自嫁过来,两口子就没吵过架。那二婶跑哪里去了呢?全村人都着急了,二叔门前挤满了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是的,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是会令人有各种猜测。还好,村长来了。村长将村里的男人分成两拔,一拨去亲朋好友家中询问,一拔就在村庄四周寻找。折腾了一个晚上,一点音信都没。二叔则发现,她的换洗衣裳和压在箱底的一百块钱没了。

莫非是跟人跑了。有人说,昨天就来了一个货郎。

这种猜测,让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胡说!父亲大声说。

跟他人私奔,在乡村伦理中,那是比杀了人还罪大。这是男人的耻辱,也会让亲人蒙羞的,何况,还是父亲保的媒。

我家闺女决不会是这样的人。二婶娘家人也是信誓旦旦。

那她为什么要跑呢?村里人都把目光投到父亲身上,你算一下。

父亲是个半神仙,最拿的本领就是占卜算卦。村里人好奇怪,没事时都在背后讥笑他半神仙,可一旦遇上事了,又来求他这个半神仙。比如说牛不见了。还好,父亲从不计较。未申酉戌亥,父亲掰着手指头,没有遭贼手,东方丙丁火,利东方,往东找,多藏在树林里。果然,牛找回来了。

大家把目光投在父亲身上。半神仙义不容辞地掐算起来,丁戊己庚辛,一个一个手指头掐着,说:应该平安无事,她只是犯墓蛊运,过几天应该会回来。大家对父亲的掐算是深信不疑。不信又怎么办哟,世界这么大,上哪儿去找?

在父亲的命理概念中,人的一生是由许多运构成,七煞运、财运、官运、符运、桃花运,墓蛊运只是其中的一种。墓蛊运并不是谁都会犯。这种运不同于其它,其它运是由生辰八字注定的,而墓蛊运只是受到邪气的蛊惑。传说那些心有不甘的屈死鬼,会从坟墓里飘出来,悄然附着到人身上。墓蛊鬼一上身,人就失去了心智,糊里糊涂做些糊涂事。还好,墓蛊鬼只会蛊惑人一时,不会蛊惑人一世。父亲顺便给大家普及命理知识。

这回父亲又算准了。五天后,二婶回来了。

在乡村伦理中,女人是有妇德要遵守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兴到处乱跑的,赌气回娘家还可以理解,若是跑得太远,比如说走出山门,又没有正当理由,那是与私奔同罪。二婶此番出门,就没正当理由,虽然父亲说她犯墓蛊运,但村里人还是在背后说她闲话。

三个妇娘就坐在大青石上说闲话了:要是早先啦,那是跪祠堂的。我不知道私奔是什么罪,自然就要问啦。三婶说:短命鬼的,你死远一点,大人说话小孩莫插嘴。好像私奔是很大的罪,二叔在村里就有点抬不起头了,那段时间,走路都老低着头。我想,若是低头时间太久了,背就会像黎婆婆那样驼得厉害。

二婶的闲话,村里人只在背后说。当着面呢,似乎比以前待她更友好了,招呼打得更热情,笑得更亲切。我很纳闷。我听到他们说的闲话,也看见她们对她的笑脸。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长大了就懂了。那是因为穷,人太穷了,未结婚时,担心娶不到老婆;结婚了,又怕老婆跑了。村里两公婆吵架,女人只要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男人多半采取闷头不吭声。别笑话男人不像男人,现实就这么骨感。大多数女人不会真离婚,只有极少数野心大的女人,想想呀,女人野心一大,哪里会甘心窝在山沟里受穷。二婶显然是个野心大的女人,她已经用脚告诉了大家。父亲解释犯了墓蛊运,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一张遮羞布。村里人替二叔担忧,可不要惹恼她,搞不好又会跑掉。若是飞走了,二叔就要打一辈子光棍。

二婶一回来,父亲就跟二叔说:她回来了就好,你媳妇心有点野,你可不能拿脸色凶她,这样的女人只能哄不能气。要是再犯墓蛊运,你咋办?墓蛊鬼蛊惑人虽一时,但也会毁人一世。

二婶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反觉得是一件值炫耀的事情,一回来,就兴奋地跟这个说,跟那个说:这回我出去算是开眼界,山外的世界真的很大呢,一眼望过去,哎呀那田呀,看不到边,一丘一丘,平整得像张纸一样,真的没有田坎呢,种田都不用做田坎,你说该省下多少活呀。你们不知道呀,当时我直想哭,同是种田,落个地方不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大老远跑出去,去做工赚钱,去办事,去走亲戚,哪怕是与旧情人相会,大家都会觉得,总算有个靠谱的理由。而二婶,居然为了看山外的田?村里人背后说起她,都觉得不可理喻。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有一种解释了,那是真犯了墓蛊运。

长大后,我却能够理解二婶。十八岁那年,我突然想去县城看看。

村里人的担忧是多余的。打此之后,二婶再没犯过墓蛊运。这个墓蛊运当然是指离家出走远走他乡。她走最远的路,只是去街上赶集。她在家里,种田砍柴忙家务,不是最勤快的,也不是最懒的。直到我长大了。

我长大了,打工潮兴起了。先是两三个胆大的跑出去,过年带回的钱,村里人五年都赚不到。他们还带回大世界的繁华。这诱惑实在太大了。村里青壮年,丢下田土,一个个跑出去。广东、福建、浙江、上海,随便一个地方,也比昔日二婶去的地方大很多。父亲没说这是犯墓盅运。

二婶也想出去,一则年龄大了,二则被儿女拖住了。她跟我说过好几次,要不我也跟你去打工。再说,算了,算了,我又不是没出过门。那一次出门,似乎成了二婶一辈子内心的骄傲。是呀,她也是开过眼界的人。

时间过去了,二婶的儿子也长大了。春节后,她把儿子往我面前一推,说:春赖子呀,今儿我把运生交给你,你领他出门吧。那日迈出老屋走上暂别故乡的山路,天才蒙蒙亮,二婶在门口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有多大声嚷多大声:出门了哟!事事顺哟……出门了哟!事事顺哟……事事顺哟……声音在山里回响,带着雾气,听起来,感觉春青骑上了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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