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 工

2018-11-14 19:04
长江丛刊 2018年16期
关键词:芳草病房老头

正月初八,乡下人走亲戚拜年正当时,刘子莲却拖着行李箱出门了。

这是刘子莲生平第一次用行李箱。原本打算拎个旅行袋打发自己的,同行的夏芳草说拎个袋子像什么话,好歹也是上省城。夏芳草说子莲你莫要拎你那个破袋子跟我去大武汉折我的人,人家省城的人档次都高得很。夏芳草的话说到如此份上,刘子莲一咬牙便掏了钱买下了一个帆布的行李箱。

夏芳草今年四十四岁,与刘子莲同年。只是她年头而刘子莲年尾而已,但却显得比刘子莲年轻,穿着打扮也明显比刘子莲洋气。夏芳草还戴了些首饰。这个年龄的女人村里不乏有戴首饰的,基本都是戴的黄金首饰。手指头因为常年劳作,骨节粗大且糙,戴着戒指不伦不类的。夏芳草早年也与她们一般在田里劳作,手指也并不细,却明显白了很多。戴上一枚细细的铂金戒指,煞是好看。开口闭口就是武汉人怎样,武汉怎样。武汉不是一线城市,同村还有不少年轻人在北上广打工。可那些对刘子莲来说太遥不可及,和年轻人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唯有武汉,以及和她同龄在武汉打工的夏芳草却是真实可触摸的。

腊月时,刘子莲便萌生了想出去打工的念头。别看平时夏芳草在刘子莲面前异常有优越感,尽量表现得穿着打扮和气质异于一般农村女人,但当刘子莲说要跟她一起去武汉打工时,却劝了她几句。然后幽幽地说了一句,条条蛇都咬人。其实她在武汉并没有像那些有文化的年轻人那样能打到体面的工,不过在几家大医院里做护工。四五十岁的女人,又没有一技之长,唯一多的便是力气,做这个再合适不过了。刘子莲听她说过几次,央她带自己去。两人做姑娘时便是一个村的,常在一起玩耍。后来又嫁到同一个村,关系与常人自是不同。跟着夏芳草出去,刘子莲不担心夏芳草坑自己,夏芳草不担心刘子莲吃不了苦。何况,两人一起出去,彼此也有个照应。

都说女人是菜籽命,撒到肥窝窝是好命,撒到石头缝里便无可奈何了。刘子莲就是典型石头缝里的命。说来刘子莲也曾心比天高,小学时以全镇第二的成绩考入镇重点中学,初一初二成绩都稳步在班级前五名,但到初三时就跌出前五了。在那个年代跌出前五名是件非常不妙的事情,在升学率超低的偏僻小镇中学,只有班级前三名才有机会考上高中或中专。刘子莲不甘心,又复读了一年,离分数线仍差好几分。父母也算对得起她了,机会给了她几次,她自己不争气也怪不了别人。八九十年代的农村,想靠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确实太难了。不似如今,读个大学稀松平常。读了近十年书,刘子莲还是免不了重复祖辈和父辈的命运,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初回家时,刘子莲悲壮异常。她总觉自己不应该是一个农妇的命,母亲是文盲,过这样的生活理所当然。可自己,一直是够努力的,仿佛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仍要走母亲走过的路呢?可是生活就是生活,没有为什么。她开始分担母亲的家务,也随父母下地干农活。中途,她也曾想过外出打工。农村的孩子只有这两条路。可是常年劳作,母亲患上腰椎间盘突出,使得她不忍心外出。几年过后,她便彻底变成了一个皮糙肉厚的村姑,再不复上学时白净秀气模样。村姑的标配人生是嫁与农村的小伙子。以她的颜值自是不敢奢望能嫁入城镇,过上吃商品粮的生活。二十岁过后,父母便替她张罗亲事。一般的男孩子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兜兜转转两年才嫁了邻村的小伙子林强。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从来不觉得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是多么正确的事情。当初母亲坚持让她嫁给他,无非是看他模样还比较周正,脾气也还温顺。模样周正没错,性格不暴躁也没错,错的是不求上进,永远满足于当下。林强喜欢抽点烟,喝点酒,喝点茶,打点麻将。只要地里的活一忙完,就会泡在村口的茶馆里斜叼着支烟和人打麻将。林强叼烟的姿势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林强的牌瘾和别人的也不一样。超级大。打多久麻将,就会抽多久的烟。牌室烟雾缭绕,常熏得眯着眼睛看牌。刘子莲不知道麻将怎么就这么大魅力,让人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有几次林强好不容易在十二点以前回家了,还是折腾到两三点才睡。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要么拉着她讲今天的几副经典牌,要么在她身上折腾。他不管被吵醒的她有无兴趣,只要自己有兴趣就可。折腾到自己筋疲力尽,便沉沉睡去,留下她睁眼到天亮。

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她无可奈何。对于自己现在的生活现状,同样无可奈何。在自家男人这里,她看不到一丝希望。七零后的男人,要么在家副业做得极好,要么在外打工。像林强这样独种些田,真是少之又少。有时,她真想将两人身份换换,那样她就可名正言顺地出去打工,撑起这个家。

有人说,上帝为你关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在刘子莲身上真正验证了这句话。她的宝贝儿子林东东更多的继承了她的基因,在对待人生和未来的态度上也明显受了她的影响。他誓要当一个寒门贵子,实际上也确实非常争气。高考时考了六百多分,考到了北京。儿子让刘子莲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生活的一片光明。她自己很节约,连新衣都很少添置,却不肯委屈儿子。每月的生活费都在6号那一天准时打过去。可是儿子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沉重的,为了卸掉这沉重,她想将林强辇出去打工。林强不但不肯出去,生活和以前相比也没有丝毫变化。依然每日小酒喝着,小牌打着。没心没肺。快到春节了,儿子一早说了就在学校过。寒假时间短,在家呆不了多少天,往返的路费却得要一千多,不划算。他做了几份家教,可以赚点生活费,到暑假回来好好陪爸妈。刘子莲既为儿子的懂事心酸,又想儿子。春节前有很多事要做,拆拆洗洗,准备年货什么的。她一个人忙前忙后,腰酸背疼。隔壁家的男人外出打工回来了。带回来的钱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女人脸上的笑容和身上的新衣。最要命的是一回来就帮自己女人干活。刘子莲看着眼馋。眼馋过后就是憋屈,想想儿子都比林强懂事,顿时无名火不知从哪里来。刘子莲扔下手里的活,跑到村头茶馆将林强劈头盖脸臭骂一顿。若在平日,林强倒也罢了,一笑而过。偏这日中午多喝了两口,又偏这日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跳起来便将刘子莲揍了一顿。

刘子莲痛哭一场,便下了决心随夏芳草出去。

四十多岁了,刘子莲还是第一次坐动车。上车之前,刘子莲觉得天真冷,上了车之后发现一下子到了春天。看见车上的人都脱了外面的衣服,刘子莲也感到了燥热,脱掉了身上的那件羽绒服。羽绒服是黑色的,有些年头了。原本有出门走亲戚穿的衣服,例如那件枣红色的毛呢,那样看着更体面。夏芳草说出门干活不能穿毛呢,最好是穿颜色深一点的羽绒服,于是便穿了这件衣服出来。有了动车就是方便。以前到武汉总要三四个小时,还不算堵车。如今刘子莲好像只在车上打了个盹就到武汉了。对于武汉,她是完全不熟的,拖着个行李箱跟着夏芳草后面跑。现在武汉有了地铁,出行比以前方便多了。地铁真快,呜地一下子便是一站,呜地一下子又是一站。等到她随着夏芳草出地铁站时,却发现已到了协和医院的门诊大楼。她想,这协和医院够牛×的,居然能将地铁站修到了门诊大楼里。心下顿时有些怯了,步子都开始踌躇起来。

夏芳草做事雷厉风行,她先带着刘子莲到医院的服务部报到。递上两人的健康证,又留下联系方式,便带刘子莲到对面去吃饭了。医院对面那一条街几乎都是卖小吃的。可以炒菜,也可以称菜。称的菜一块五一两,荤素皆一个价。刘子莲与夏芳草便称菜吃,AA制。出来做事,谁都不容易。菜看上去倒是赏心悦目,吃起来味道却真不怎么样。刘子莲自小在农村生活,菜是自己种的,猪是自己喂的,鱼也是自己养的,油也是自己家的菜籽在榨房榨的。所以,平常吃的青菜有青菜味,清甜清甜的那种。鱼肉有鱼肉的味道,绵长。可是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的味蕾有什么问题,青菜没有青菜味,鱼肉没有鱼肉味。见了她的表情,夏芳草不由得好笑。她说这些东西怎么能和咱们家的比,在这里只要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这里的天都没我们老家的蓝,但这里的钱比我们老家的多。你要记住,咱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享受的。

吃完饭,刘子莲有些疲倦。夏芳草说过,活不是随时都有。服务部接到活后会分配,也许今天便有活,也有可能几天接不着活。刘子莲说咱找个地方休息吧。说完又后悔,协和医院在商业区的繁华地段,住的地方一定好贵。夏芳草神秘一笑,拉着她的手从医院侧门穿过去,居然是个公园。午后,公园里的人不多,可算得上安静。几排椅子都空着,两个人便在椅子上安顿下来。下午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刘子莲也不想其他,靠在夏芳草身上居然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电话铃声吵醒。那是医院给她们派活的电话。

这么快就入职,刘子莲和夏芳草都没有预想到。许是因为春节期间还有很多人没有来报到吧。夏芳草因为护理病人有经验,被派到外科病房去了,刘子莲则被服务部的人带到综合楼的介入病房。综合楼在外科楼的后面,不走进去,根本就无法想象这样全国知名的医院还有如此陈旧的病房,有些设施甚至还不如老家县城医院。而门诊楼非常气派,外科楼也一样。仿佛一个人,穿了套非常体面的外衣,但内裤却是旧到破洞。

刘子莲的雇主是约莫六十岁的老头,武汉人。服务部的人把刘子莲带过去的时候,老头躺在病床上。瘦瘦的,怏怏的,脸黄得吓人。刘子莲是父母双全的人,且父母身体都尚健壮,从未看见人这个样子。不由得有些害怕,眼睛有些躲闪。病床旁应该是老头的老伴,看着很年轻,不到六十岁的样子。见了刘子莲的眼神说莫怕唦,又不是什么传染病。别人出一百五一天,我出一百六一天,还包吃包住。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事。

听说多十元的工钱,刘子莲不由有些心动了。除掉交给服务部的三十元,自己可净得130元。如果今天接不到活就得到外面找地方住或者随便在哪个病房租张床,那会是负数。这账谁都会算。

刘子莲点了头,开始赚她的第一笔钱。

老头估计是累了,躺在床上闭眼休息。还不到八点钟,老伴将老头交给刘子莲后便回家了。暂时没什么事做,刘子莲端把椅子坐在床面前。看看老头的面容,心中终是有些害怕,又将椅子往后挪了一些。

11点钟,等老头睡着了,刘子莲便在靠墙的地方将雇主为她租的那张折叠床铺开。这张床是十元一夜,还带被子。半铺半盖。床虽然窄,被子也有味道,但好歹也是一张床。刘子莲脱掉羽绒服,穿着毛衣毛裤,钻进了被窝。一整天没有躺下来了,刘子莲发现,原来拥有一张床是如此幸福的事情。但刘子莲很快就发现了不幸福的地方。床垫是帆布做的,不能翻身,一翻身便会有响声。有几次快睡着时,又被自己翻身的声音惊醒。难免有些烦躁,直到凌晨一两点,才沉沉睡去。才入梦,在老家河岸边,忽觉被人拉扯手臂。睁眼一看,面前一张男人的脸。她吓坏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隔壁病床的那个病人。因老头叫她不醒,便替老头来叫她了。刘子莲揉了揉眼睛,足足过了近一分钟才回过神。

老头要上厕所,她便扶着他到卫生间去。老头体弱,从病床到卫生间,不过几米的距离,中间歇了几次。还喘着气。好不容易到卫生间,待得老头站到便池旁,她便想出去在外面等。岂料老头拽着她的手不放,她只好尴尬地站在旁边,将头转向别处。老头的小便并不顺畅,滴滴答答。有一次她以为已经结束了,回过头来,却正好看见了老头的生殖器:瘦小,丑陋,还羞答答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老公之外的异性的生殖器。一阵恶心,竟哇地吐了。

老头回到病床后渐渐便睡了。刘子莲虽然疲倦,一时半会却也难以入睡。隔壁病床是个四十出头的男病人,照顾他的是他的妻子。不知道得的什么病,脸蜡黄蜡黄。男人躺在病床上,女人和她一样租了张床支在旁边睡觉。这夫妻俩看不到对方的脸,刘子莲所在的那个方位却可以看到他们两人。都暗暗流泪,却又偷偷擦掉,不让对方看见。与这对夫妻虽素不相识,看着心里也颇有触动。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方才睡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病房时,刘子莲猛然醒来。这时,老头也差不多醒了。替老头洗漱、协助其上完卫生间、整理床铺后便去给他买来早餐。病人的早点简单,无非是一碗稀饭,一个馒头而已。帮老头脖子围了一条干毛巾后,便开始给他喂早餐。净手后撕碎完馒头,稀饭的温度也适中了。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给儿子之外的人喂饭。就是给儿子喂饭,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未曾给父母尽孝,却为了生活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的起居。与这个老人相识,仅仅不过一个晚上,十几个小时而已。她将盛着稀饭的勺子伸到老头嘴边时,感觉是如此别扭。老头眼里明显也有抗拒,随即向隔壁病床瞟去。那个病人此刻也在喝稀饭,他双眉皱着,十分不耐烦。一会说稀饭烫了,一会说喂快了,一会又说馒头撕大了难以下咽。他的妻子任他怎么不耐烦,仍陪着笑,劝他多吃一点。旁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情景,老头却眼巴巴的。刘子莲不知道隔壁病床的那个病人是什么病情,但在这种病房入住,又观察他夫妻二人的表情,肯定是很不乐观。老头一定是羡慕他虽然得了绝症,却还是由妻子照顾的。每个人病后,或许比平常更需要家人的陪伴吧。

她渐渐知道,老头并不愿自己照顾他。每次小便时,他比刘子莲更尴尬。可是,他又离不开她。他是如此孤独。上午是治疗时间,同病房的夫妻俩几乎不怎么说话,他便拉着她说话。絮絮叨叨。说他的老伴,说他在美国的儿子,说他的孙子。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熬到中午,老太太终于来了,给他带来了午餐。老太太出现后,老头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甚至有些讨好老伴。他一会说老伴做的饭好吃,一会又说起老伴从前待他如何好。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老太太在病房待了几个小时后还是回家了。

老头明显郁闷起来,赌气躺在床上不说话。那对夫妻也不说话,各怀心事。整个病房的气氛压抑沉闷,刘子莲也只好不说话。第一次发现,禁锢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几个小时不说话,如此难受。她像个傻瓜一样,坐在病房里。病房里有电视机,隔壁病床上甚至还有几本小说。这些都可以助她打发时间,可她不能。她只能陪着沉闷。

最终打破沉闷的是一条短信提示音,林强发的。林强小心翼翼。林强说老婆你找到事情做没有,做得如何?刘子莲心中还有些恨他,本不想理他,想想还是回了一条:找到了。余下再不肯多说。过后一想,又叮嘱他不要告诉儿子。若是儿子知道她在医院做护工,想必连上学都不会安心的了。

老头经过治疗后,脸上渐渐不那么黄得吓人了。五天后,老头终于出院了。出院那天,老头满脸孩子似的笑容。走的时候,拉着刘子莲的手还有些不舍。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一刻不离地相处了120个小时。在这120个小时里,距离最近的人,唯一可以依赖的人。若有不舍,再正常不过了。对她来说,这五天的收获就是六百五十元。没什么开支,几乎是净得。比起在田里扒拉,要强多了。可是真的很辛苦,全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如果这老头不出院,自己几乎都想要跑掉了。刘子莲发现自己严重的睡眠不足,到第五天的时候几乎站着都快睡着了。她想,得休息一天了,就是有人出三百五百一天自己也不干了。

可是到哪里休息成了一个问题。医院在市中心黄金地段,自己在这里拼死拼活地干了五天估计在这里住好一点的酒店只能住一晚。最后还是夏芳草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到了晚上,夏芳草替她在自己工作的那个病区找保洁员租了一张床。那是肝胆外科,与之前刘子莲护理的那个病区在同一栋楼。最重要的是,八点钟左右就可以睡觉了。刘子莲将租来的那张行军床放在走廊上,放眼一看,真是波澜壮观。整个走廊除了中间留了窄窄的一条通道外,挤满了行军床。一张挨着一张,没有男女之分。那都是来陪护的病人家属。出门在外,能有一席之地可以栖身,已属万幸,哪里还有其他要求。只是,在走廊上睡觉,满鼻闻到的不是脚臭就是屁臭。总之是难闻。鼾声连绵,加上斜对面病房里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即便疲劳至此,也辗转了十多分钟方才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正睡得昏天暗地,忽被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惊醒。还以为是梦,那哭声却是一阵盖过一阵。刘子莲只好勉强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原来是用心电监护仪的那个病人死了,据说也没怎么抢救。这种全身器官都衰竭的病人,就是抢救过来又怎样呢,无非是多捱一天就多受一天苦。早点走对病人本身来说或许还是一种解脱。

走廊上睡觉的那些陪床差不多都醒了,夏芳草也从病房出来看热闹。夏芳草在这里呆了几天,没事的时候会在各个病房串门,了解这家的情况。走的这个病人还不到六十岁,半年前他儿子出车祸死了。半年之内,家里的两个男人相继离世。一个家就此衰败。让人不禁唏嘘。

刘子莲从未离死人这么近,心下难免有些害怕。她抱着双臂,坐在行军床上瑟瑟发抖。夏芳草大概是见怪不怪了,安慰她说,没事。医院不死人,哪里死人呢。话虽如此,刘子莲也不能那么快就平复情绪。除了害怕,她还有些庆幸。家里除了穷点,林强懒点。可是父母亲健在,自己的一家三口也都健健康康。相比于疾病与死亡,贫穷算什么呢。第一次,她觉得林强的一些缺点不算什么。出来这些天后,她第一次除了想儿子,还想林强。

过了一个多小时,死者家属叫了辆车,将遗体运走了。围观的人也都散了,慢慢去睡了。刘子莲本来害怕得不敢睡,见周围的人都没事人似的继续睡,自己也只好又回到床上。她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此时却有些怕鬼。但转念一想,每个病房都是满的,走廊上也满满的都是人。若真有鬼魂,此处阳气如此旺,定也不敢近身。如此安慰了自己,竟也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上午,仍没有接到活。刘子莲也不着急,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又到中山公园眯了几个小时。她想将睡眠补回来。磨刀不误砍柴工呢。在医院里见了那么多病人,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身体健康更重要的东西。

大约是有缘,接到的第二个活又是介入病房。病区,开水房,卫生间,都是熟悉的环境。连病区的医生护士都混脸熟了。在熟悉的环境里做事,自如很多,也没有那种怯生生的状态了。这次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戴一般且脸色愁苦。女人没了丈夫,独自将儿子拉扯大,临了自己又病了。小伙子照顾母亲起来总没有那么方便,无奈之下才找了她。小伙子比她儿子最多大一两岁,跑前跑后,她看着还有些心疼。她和他一起,将他母亲用平车推到门诊做介入手术。做完后,又和他一起推回病房。

介入手术很简单,不过一刻钟左右就做完了,但术后女人却痛苦异常。要保持一个体位十二个小时不能动。用药后,女人不停地出汗。她和小伙子一个人帮她擦汗换衣服,一个人一手替她固定患侧下肢,一手按摩。整整十二个小时里,她为女人更换了十一套衣服,七条毛巾。这十二个小时里,她一直弯着腰照顾女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只是和那小伙子一起一人啃了几口面包,喝了几口水。十二小时过后,女人的按压器被撤掉,终于能活动自如。不过只过去十二个小时,女人却已明显瘦了一圈,小伙子也是一脸疲惫。她偷偷跑到卫生间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也是头发松散,一脸倦色。待女人和小伙子都入睡后,她便一头倒在租来的帆布床上。她已练就迅速入睡的本领。

第二日醒来,便发现女人已好了很多,基本生活能自理。她预感他们不再需要她。果不其然。小伙子还想说什么,她一摆手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小伙子终是感念她对自己母亲的精心照顾,塞给她两个香梨。

夏芳草知道了这件事,说你傻啊。你这一天相当于别人干几天的活了,得多要点钱。刘子莲低下头,咬了一口梨。说,好甜。

就这样,做几天休息个半天一天的,刘子莲继续着她的护工生涯。偶尔抽空和夏芳草见个面。在这个城市,夏芳草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没有夏芳草,她真的无法继续下去。远离家人,即使工作的忙碌也无法排解孤独。

这次,刘子莲接的是个因高血压中风的老太太。

老实说,护理这类病人最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还得端屎端尿。在刘子莲之前的几个都嫌累不干了,到她这是第三个。家属是一对中年夫妻,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女的都还好,男的看上去满脸横肉。刘子莲也不想接这个活,被中介带到床边时有些犹豫。但看到那个女家属期待的眼神,又想想自己已经歇了一天半了,睡眠都补回来了,不能继续歇下去。歇的都是钱啊。便勉强点头了。晚上,给老太太喂过饭,又擦洗完身子后,原想着能歇一歇。没想到,护士隔个两个小时就来量一次血压。感觉到还没睡着,护士又来了。刚快要睡着,老太太又要拉尿了。反反复复,折腾了一整夜。到天亮时,疲惫不堪。前面护理的几个都没这么累人。

快八点时,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来了。老太太要上厕所。刘子莲替她拉上床帘,老太太努力了半天才解了一点大便出来。病房不通风,大便的臭气格外刺鼻。加之一夜没怎么睡,没吃早点胃里又很空,闻到臭味后一阵干呕。手一抖,将便盆里的尿漏了一点到床上。老太太虽不能动,心里却明镜似的。愈病的人,自尊心愈强,竟嘤嘤地哭了。听到老太太的哭声,她儿子立马脸就变了。嘴里骂着个板妈的,冲上来就给了刘子莲一巴掌。五大三粗的男人的一巴掌,将她打懵了。因为强大的冲击力,便盆落下。便盆里的大小便一部分泼在地上,还有一些溅到刘子莲的鞋和裤子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刘子莲吓坏了。相比这一巴掌,当初林强的那些叫抓痒。也因这一巴掌,她终于明白林强当日并不是真要打她,而是她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不得已而为之。想通了这一点,嘴角竟向上扬了扬。她半边脑袋是木的,脸也火辣辣的。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她还没想到该做些什么。病房里的人在她前面反应过来了,围上来纷纷指责那个男人。就连护士听到声音也到病房了解情况来了。这时她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最终她炒掉了这单业务。她只做了十二个小时,男人的老婆却付了二十四小时的工钱,又另外加了一百元。算是那一巴掌的补偿。她决定暂时歇工。她在夏芳草工作的病房洗了个澡,丢掉了被弄脏的裤子。然后上街花了六十元买了一条伪羊毛的打底裤,弄脏的那双鞋却没舍得扔掉,花了五元钱在街上请人擦干净了。当初买时花了两百多。为了安慰自己,她没去吃那一块五一两的菜,而是寻了一家快餐店,花了二十五元点了一份快餐。逛街时没流泪,买裤子时没流泪,擦皮鞋时也没流泪,吃饭时泪却止不住哗哗流了。她想儿子,想家,甚至还有一点想林强。她更恨林强。如果林强有责任有担当能挑起养家的重担,何至于由她出来做护工。

脸上的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电话铃响起。医院服务部打来的。想起早上的屈辱,刘子莲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但被挂掉的电话马上又响起来,还是医院服务部的。刘子莲依然不想接,脑海里却浮起儿子东东的面庞。她想让儿子在学校里的生活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她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猜你喜欢
芳草病房老头
一种病房用24小时尿蛋白培养收集器的说明
成长才最重要(相声剧本)
老头与丫头
美人指
小满节感怀
病房
拯救世界的孩子们
萋萋芳草忆王孙
叼烟斗的老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