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
——南太行乡村纪事之一

2018-11-15 05:25杨献平
海燕 2018年2期
关键词:枫林爹娘

□杨献平

晚上十点,天就黑得人连眉毛都觉得有些沉了。朱爱玲从茅房回来,看到大闺女刘建佳窗户上还亮着灯,就喊:妮子,睡吧!大女儿刘建佳二十岁了,勉强上到高中,又抱着上天开眼的心理参加了高考,结果瞎猫还是没有逮住半只死老鼠。从市里背着行李卷彻底回家后,刘建佳偶尔跟着朱爱玲去地里干点农活。平素,就在家里呆着,看电视,玩手机;偶尔到亲戚家串个门,找那些早就各分西东的同学玩耍一天半晌。

这时候,刘建佳正趴在床上发短信,电视机声音开得还挺大,连房后潜藏的老鼠都知道,今晚必须得推迟出洞了。朱爱玲的声音自然也硬生生地被电视的嬉笑吵闹声顶在了门口。朱爱玲知道刘建佳听不到,就多走了几步,到刘建佳门口,上了台阶,推开门,一只脚岔进去,看了一眼趴在床沿上的刘建佳,加大嗓门说:妮子,不早了,睡吧啊!刘建佳还是没听到,一边脸红得像是炭火,不住地比划屏幕,还一个劲儿笑得整个身子都颤抖抖的。朱爱玲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在刘建佳凸翘的屁股蛋子上拍了一巴掌。拍的当儿,瞄了一眼刘建佳的手机屏幕,还看到了“郭启明”三个字。

朱爱玲心忽地晃了一下,那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校园老槐树杈上的钟锤。

这时候,刘建佳也啊哟一声扭转脸,回头看是母亲朱爱玲,脸上的笑意唰地一声就跑了,继而蒙上了一层灰。

没了电视喧闹声的夜晚愈加黑了。刚洗了脚,往院子里泼水的时候,朱爱玲的左眼皮忽地跳了一下。她没在意,转身,放下洗脚盆,关门,右眼又跳了一下。朱爱玲忍不住狐疑,想起了一句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回到屋里,朱爱玲刚把衣服脱下,一岁零七个月的儿子哇的一声,咧开肥嘟嘟小嘴哭了起来,啊啊的哇哇的,使得只有北风扫荡的夜晚刹那间热闹起来。朱爱玲转身,把儿子抱起来,先摸了摸屁股,湿了,又抽了一块尿布垫上,又把奶头抻长,塞进儿子嘴里。孩子有的吃,就什么都不想了。很快,咂吸得越来越慢,小嘴与奶头的联系也越来越松。再把孩子放好的时候,朱爱玲的左眼皮忽地又跳了一下,比第一次的劲道还大。

朱爱玲躺下,想:这是咋了?心里划过一道凉意,像是三九伏天里的一瓢冷水,把心冰得疼疼的。她翻了一个身,看见窗户上挂着的红布帘,被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不断地掀动,像有人在用手指轻轻挑。朱爱玲又翻了一个身,看着儿子睡得呼呼的,闻见那进进出出的口气里,全是甜浓浓的奶味。

就要睡着的时候,左眼皮又刮心般地跳了一下,朱爱玲猛然惊醒,好像是死而复生一样,虽然短暂,但觉得刚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之间,有一道深河沟。这是咋了?枫林出事前一天晚上,也这样!难道……朱爱玲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感觉全身像是裹了一层冰皮,心也僵住了一样。这时候,在屋外茅草窝里的黄狗软软地叫了两声,然后是风,把房前屋后的茅草吹得嘈杂有声。

朱爱玲结婚十九年了,其中四年,是寡妇。村里人背地里都这么说,她自己也知道是实情,便由着人说去。她娘家在砾岩坪,与婆家羯羊圈相隔五里多路程。两个自然村都属于莲花谷大队,也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太偏僻。新修的马路在附近山上绕了几十公里,其他村子都经过了,偏躲着他们村子走,以至于住在路边的人家都觉得这个村子不方便,收庄稼、运粪都还得背背肩扛。两个村子的女子,都只愿嫁到靠路边的村子去。朱爱玲算是个异数。十六年前的深秋,她还没自己大闺女刘建佳大,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朱爱玲和爹娘正坐在屋里吃饭,门外的秋风衔枝带叶地在村子内外奔走,只有头顶的一盏灯泡满脸是光。喝完最后一口米粥,刚把碗搁在桌子上,朱爱玲忽然听见有人高声说:先妮子,吃饭没有?还没有分得清是谁,那人就带着一身冷风进到屋里。

先妮子是朱爱玲娘的名字。看到那人,朱爱玲心腾地被撞了一下,像被一个棉花枕头凌空飞来。洗了碗筷,她跟那人打了个招呼,出门时候用眼睛扫了爹娘一下,满心七上八下地就到自己屋里了。第二天一大早,娘先说了一堆闲话,然后蹲在正在烧火的朱爱玲身边,两只浑浊的眼睛像聚光灯,在她身上扫。朱爱玲一开始没在意,时间久了,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下意识转过脸,两只眼睛正碰到娘的目光。

娘老了,脸膛黑红,皱纹跟荆条篮子一样,下巴向上,一层层地绕到额头上。娘叹了口气,又微微咧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媒人叫张二妮,砾岩村人。平素喜好给人说媒。有的成了,有的不成。可不管说成说不成,男方家总是要感谢她。那一夜,朱爱玲不知道张二妮在爹娘屋里说了多久,直到朱爱玲睡的时候,爹娘房间里还响着三个人忽高忽低的说话声。

第二天早上,娘看着朱爱玲说,张二妮来给你说婆家了。羯羊圈刘二柱家的大儿子,在新疆当兵。闺女,你觉得咋样?朱爱玲把头埋在胸前,下巴差一点就压住了自己那对饱胀的乳房,下意识地往上抬了一下,眼睛溜光水滑地看了一眼娘,就起身回自己屋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朱爱玲看到,张二妮又来了,还有一个和自己的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在爹娘屋里,叽叽哝哝地说了大半夜。又一天晚上,张二妮和那个老年男人提着东西又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小伙子。那时候,朱爱玲正在爹娘屋里收拾干了的玉米。见那小伙子进门,她迅速地用眼角扫了一眼,扔下布袋子,转身就出门去了。

那人叫刘枫林,也就是朱爱玲的第一个男人,大女儿刘建佳的亲爹。俩人的婚姻虽说是由父母之言,媒妁之言敲定,可从心里说,朱爱玲还是很喜欢刘枫林。订婚第二年,刘枫林就从部队上连续往家里跑了两趟。还是和第一次探家一样,说着一口普通话,无论见到谁,也都是一副衣锦还乡的派头。当过兵的人说,在部队不是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刘枫林那小子,肯定是偷跑回来的。这一说不要紧,一顿饭工夫,就传遍了整个莲花谷大小十几座村庄。

爹吞了一口旱烟,看着门前正在落叶的核桃树,叹了一口气;娘端着一簸箕荞麦皮走过来,看了看老头子,也叹了一口气。晚上,爹娘先是你一声我一声地叹气,然后仰着愁容如坠的脸,看着朱爱玲说,刘枫林那小子不成器,当个兵也不好好当,你嫁过去,也是吃糠咽菜,活不出来个人!算了吧?行不行妮子?

朱爱玲把头低下来,脚尖来回在地上搓。娘又说,妮子,就看你的意思了!俺和恁爹都没啥。日子是你以后过的,俺都老了。就是给你出个主意,趁现在还没嫁过去,要退还能!朱爱玲收回脚尖,把屁股使劲靠在黑漆木桌上,又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昏蒙蒙的电灯泡,又把眼光挪到黑漆漆的屋梁上。

第二天一大早,朱爱玲还没起床,就听爹娘屋里有人扯着嗓子喊叫,像是打架。急忙穿上衣服,拉开门一看,是刘枫林,还有自己哥哥和爹娘。刘枫林提着一根干透了的椿树木棒子,冲朱爱玲的哥哥喊:俺和爱玲好,碍着你啥事了?再敢搞破坏,我这棒子不是吃素的!哥哥朱秀军手里拎着一把镰刀,脸红脖子粗地冲刘枫林喊骂:刘枫林,你个狗日的别嚣张!爱玲是俺妹,俺有权利管!

爹娘在一边急得跺脚,爹哭着对哥哥喊说,你个狗日的别管了!再管出人命了!娘也哭着,上去拉住朱秀军的一只胳膊,哭着说,傻小子,赶紧放下,出了人命俺可就没小子了啊!朱爱玲蒙了一会儿,系好扣子,几步走到刘枫林面前,身子一横,大声说,你敢打俺哥,打我吧!刘枫林一见朱爱玲,举着棒子的手唰地垂了下来。

村人都说,这一闹,朱爱玲和刘枫林的婚事算是退定了!可没过几天,朱爱玲又跟在刘枫林后面,从砾岩坪去了羯羊圈。路上遇到人,朱爱玲不由自主把头低了一下,又低了一下,觉得脸上好像埋了几盆炭火。她知道,村人会怎么议论这件事和她自己。可她觉得,虽然刘枫林做了二杆子的事儿,和未来丈人丈母娘大舅哥闹,还差点动手,这在古代,算是逼婚和抢亲。朱爱玲也生气,觉得刘枫林做得太不像样子了,不仅让爹娘哥哥受辱,也让自己左右为难。可是,朱爱玲在刘枫林身上看出了一股男人气,还有对自己的死心塌地。

朱爱玲相信,现在这个年代,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找的男人太懦弱的话,在村里吃不开;即使去外面打工,也免不了受人欺负。有一个能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男人,即使穷一点,至少还有点安全感。

这可能是朱爱玲顶着哥哥的怒气,和爹娘的苦口婆心,自作主张非刘枫林不嫁的唯一信心。当然,还有刘枫林的死磨硬缠。那天早上,她和爹娘、哥哥喝骂着把刘枫林赶出自己家院子。转身回屋安抚爹娘时候,刘枫林又转了回来,穿着一身军装,把大檐帽放在地上,双膝着地,跪在了丈人丈母娘的屋门口。哥哥看到后,骂了一声,操恁娘老逼的刘枫林,顺手从柴垛上抽了一根棒子,就朝刘枫林头上抡。

接下来大半年时间,到处都是爹娘和亲戚的劝说,叽叽喳喳,大声小声,比夏天的蝉鸣还聒噪持久。日子好像没怎么过,冬天就又来了,紧接着又是一场大雪。傍晚,朱爱玲正坐在屋里烤火,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门吱呀一声开了,声音小得像是微风掀了一下门帘。可能是因为这个心理错觉,朱爱玲开始没当回事,也没扭头看,继续把手放在蓝色的火苗上。随即一个机灵,不知是谁从后面把自己抱住了。那一时刻,朱爱玲差点吓晕过去。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并对自己实施肉身辖制。

她脑袋里迅速闪过一个可怕念头。夏天,邻村一个女孩子突然死在了自家门前,全身光着,脖子上有一道铁丝勒痕。公安局来了好几趟,村里人都问遍了,还派两个警察蹲了半个多月,至今没有抓住一根人毛。

“该不是歹人吧?”这个念头刚闪过,一张喷着烟味的嘴就斜着冲了过来,先是热烘烘地落在她鼻子上,然后向下移。她两手使劲推那人脖颈。狠了命地推,连手指甲也扎了进去。可是,那人不管不顾,不喊疼,也不去拉她的手,硬是把那嘴一门心思地往她嘴上挤压。当那张嘴里的一条热勃勃的东西伸到她嘴里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黑夜在北风之中格外沉寂,也格外激烈,一直到风停了,窗外连根草落地都能听到的时候,朱爱玲才明白,其实自己心里还是有刘枫林这二杆子的。莲花谷人所谓二杆子,就是凡事没规矩,人前人后敢丢人,更敢耍横卖弄丑处的那号人。刘枫林虽然在部队待了三年,回到莲花谷,除了长了三岁,其他,也还是打着灯笼找舅舅。

爹娘和哥哥嫂嫂还是苦着脸叹息,觉得刘枫林这兵白当了,回家也没找个好工作,住的村子比砾岩坪还偏,朱爱玲嫁过去,还不如在娘家当老闺女呢!可朱爱玲觉得,爹娘和哥嫂都太势利,刘枫林这时候不行,说不定以后就很行。至少,对自己也是死心塌地的。

事实再次证明,在男女婚事上,爹娘越是反对,子女的逆反心理越强。刘枫林退伍回来当年冬天,刚进腊月,就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把莲花谷大小山丘和村庄都弄成一片白。两天后,天晴了,刘枫林家在房顶上支起了高音喇叭,对着河沟和山坡放起了董文华和彭丽媛的歌曲。朱爱玲也由砾岩坪村的大闺女变成了羯羊圈村刘枫林的老婆。

刘枫林在养路站找了一份工作,一个月二千零三十三块钱,虽然不太多,可也和教师一样,是叫莲花谷大多数人眼红的一份固定收入。日子就那样清清淡淡、不上不下地往前过着。有了大女儿刘建佳后,朱爱玲又怀了两次孕。为了不让计划生育罚款,两口子托熟悉的医生做B超看了,都是缺瓢把儿的,就人流掉了。一转眼,闺女刘建佳就十三岁了。上中学要去蝉房镇里,吃住都在学校,一星期回来一回。这时候,双方老爹老娘也都一年比一年老,病也多。村里和刘枫林差不多年纪的人,都盖起了新房子,有几家,还鹤立鸡群地弄了栋半边楼。

刘枫林也眼气,朱爱玲虽总是拿“这房子挺好,咱不和别人比”等贤淑话、体谅话来宽解刘枫林,可见到别人住新房子,心里也酸酸的不是滋味。有一天傍晚,太阳就要跳进后山的时候,刘枫林扛着铁锹、扫把从公路上回到家里,大声对朱爱玲嚷嚷:这回真不干了!不干了!朱爱玲正在炒土豆条,一锅的热气飞上他们家漆黑的屋檐后,拐了一个弯儿,向房顶冒去。听了刘枫林的嚷嚷,朱爱玲没在意。十几年以来,刘枫林不止一次这么嚷嚷了。

俩人睡得很早,做完事儿,也没开灯。朱爱玲对着黑漆马糊的屋顶说,枫林,你真舍掉这工作了?刘枫林趴在床边抽烟,听了朱爱玲的问话,嗯了一声,说:这工作保险,可就是死的。闺女上学,爹娘身体经常出毛病,丈人丈母娘也是。更重要的是,别人家住新房,你跟着俺十几年了,还在这小黑屋里呆着?朱爱玲深吸了一口气,没吭声,眼角有两团热乎乎的东西,飞进耳朵眼里。

那时候,铁矿早就漫山遍野了,煤矿又发现了好几处,整个南太行农村和冀南平原相连的地方,都竖起了井架。大卡车满身焦黑日夜不停,工人操各种口音都有,以前是四川的多,这几年,外地人都不来了,本地人没活计,铁矿又比别的活儿挣钱多,本地的青壮劳力就都从田里、砖厂、山上转移到了铁矿。刘枫林跟着姐夫孟建才去了武安荥经镇的一个铁矿,干了大半年,拿回来五万多块。那一个傍晚,刘枫林背着行李、提着两只空桶一进院子,就喊朱爱玲炒俩菜!等一杯酒下肚,刘枫林把包打开,拿出一摞子钱,啪的一声甩在桌子上,俩小眼睁得就要豁开了,看着朱爱玲说:咋样?媳妇,老婆,这大半年比在家扛着铁锹夹着扫把在马路边转悠强吧!朱爱玲笑笑,又给刘枫林倒了一杯酒。

夜里俩人好像新婚夫妻一样,连着做了两次,都挺畅快,好像第一次。最后一次,刘枫林拿起放在枕头下面的红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老婆,咱也有存款了!说着,顺手把钱放在朱爱玲还没有瘪下去的乳房中间。朱爱玲愣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对劲。她虽然没去过几次市里,可在电视上她看到过,找小姐的男人,总是喜欢把钱放在小姐白花花的肚子上,或塞到乳罩里。这样想的时候,朱爱玲心疼了一下,那一刻,也觉得心里忽然很空,空得好像心下边突然有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刘枫林出事前一天晚上,朱爱玲的右眼也这样刮心般地跳、莫来由地跳,跳得人心慌意乱,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搁。

秋天是莲花谷乃至整个南太行乡村最忙的时节,收玉米、翻地,再种冬麦;漫山遍野的谷子、红薯、豆子、柿子、山楂也等着人赶紧去收。天黑得都看不到人了,朱爱玲才背着一筐子玉米回到家。热了中午剩饭,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吃了,关门闩门,就要睡下的时候,左眼忽然狠狠地跳了起来。天还没亮,就有人敲门,巴掌把门扇拍得震天响。惊醒后,朱爱玲懵懂了一下,害怕得浑身哆嗦,侧坐着又听了几声,确认那人是和刘枫林一起在铁矿干活的姐夫后,才穿好衣服拉开门闩。

枫林没了!姐夫一进门,就说了这句话。朱爱玲瞳孔睁大,然后身子一软,就啥也不知道了。等再醒来,她就成了寡妇。

要说,寡妇在莲花谷不少,前些年,总有些男人们在山里炸石头、扛木头、采蘑菇、放羊时候出事,或是炸石头炸到自己了,或是放羊时候被羊蹬下的石头砸死了,或者爬悬崖摔死了,老婆自然成了寡妇。这些年,男人在铁矿出事的多,几乎年年都有几个,甚至十几个。

刘枫林不在了的前三年,日子难熬,朱爱玲也才真的懂了老人说的话,时光是俩人过的,一个人咋过都不像个家。枫林不在了,不论干啥,在啥地方,都好像觉得身边有一个人,像以前那样,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气息,就在她的耳边、嘴边和背后,热烘烘地,叫她觉得生活什么也没改变。朱爱玲也知道,那是刘枫林的气息。她也深信,枫林人被砸在了矿井里面,连个尸首都没有拿回来,可再远、再深,枫林也知道家在哪里,更知道,她朱爱玲是他老婆。

三年后,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和枫林一个村子的,小她十一岁的二流子郭启明又成了一个家。一开始,她总是想,枫林人虽然没了,可坟冢还在;枫林不在了,可女儿刘建佳还是她和枫林生的。不管日子再怎么不好过,家还是枫林的家,自己还是枫林的老婆,这到死都不会改变。

人总是相信既定的和已有的,可是,生活总是随时随地起波澜。四年前春天的一个黄昏,风大,尘土也多,朱爱玲正在吃晚饭,白天在新房子里忙,累得浑身上下就像稀米汤一样,撂下碗筷,也不洗,正想关门睡觉。门口有人喊嫂子,她一听,好像是村里二杆子郭启明。朱爱玲不想理,闷坐在床边没吭声。谁知道,郭启明那公鸡嗓子不停,喊了一声又一声,而且一声比一声大。叫得朱爱玲不耐烦了,趿拉着鞋子开了大门。

郭启明家境说起来也不错,爹当了大半辈子木匠,在四面村里也算是个能人。大儿子十年前就成家立业了,老二郭启明可能是小时候太受娇惯了,上学时候净吃好的,一个星期花一百块,可三十六个月过去了,别说给他爹脸上长一百块钱的光,反而打架斗殴胡乱诓骗,给他爹倒贴了几千块钱的损失和人前抬不起头的不光彩,二十四五岁了还光棍一条。朱爱玲大门一开,人见人嫌的郭启明就狗一样窜了进来。也没理朱爱玲,自个儿甩着流氓步进了门。

哎呀,真的是有钱了,这个时候就吃西瓜啊,爱玲嫂子!朱爱玲一只脚刚刚迈进门槛里面,听郭启明这么一嚷,就知道,那小子看到了她今天中午刚换的那颗大西瓜。上午去新房子清理了一下砖头,全身都是汗,可吃啥都没胃口。恰好有人开三马车用西瓜换玉米,就换了一个。切开吃了半个,还有半个放在案板上。

朱爱玲刚嗯了一声,郭启明就顺手抓起了菜刀,切了一大块,俯下嘴脸,猪一样啃了一口,边嚼边说,好吃好吃!红色的甜水流得地上全是。看到郭启明那样子,朱爱玲忍不住嗤了一声。那种厌恶是不由自主的,而且很强烈,以至于让她有一种想把郭启明一把推出去的冲动。

可现在,朱爱玲却成了郭启明的老婆。

最开始,她豁了牙的爹娘知道后,低声说,人家是看上你那俩钱,还有房子了!关于这一点,朱爱玲也想到了。她比谁都清楚,那四十万块钱是刘枫林拿命换来的。十五万盖了房子,剩下的原想为自己养老。谁知道,却又鬼使神差地嫁给了郭启明,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满月的那天,郭启明二杆子劲儿又出来了,在蝉房镇的山里香饭店摆了十五桌,请了亲戚和一帮狐朋狗友大吃大喝了一顿。

朱爱玲抱着孩子在饭桌上坐了一会儿,这个来那个来,说孩子长得俊,像他爹。耳朵大,鼻子高,将来肯定有福气。这些都是莲花谷人惯常的口头语和恭维话。可朱爱玲听着好像是在骂自己。猜拳行令和小孩打闹中,朱爱玲总觉得背后冷得像大冬天窗缝里透进来的风,快把身子给吹僵了。再后来,又好像有一双眼睛在远处阴阴地盯着她。那种光线和表情,尖尖的,冰冰的,叫她不寒而栗。

人没散,朱爱玲就回家了,没告诉一个人,自己抱着孩子,走到镇东边,拦了一辆面包车。回到空无一人的新家,本来阳光热乎乎的,烤得人满身生汗,可朱爱玲却觉得那么大的房子有点空旷,瘆人的气息,像无形的雾气,把她裹了起来。

这一晃,三年多过去了,她和郭启明的孩子也快两岁了,大闺女刘建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就不断有人来说媒。每来一个媒人,或者故意打招呼,说淡话,很快就把话头往亲事上牵扯,朱爱玲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张二妮第一次进她爹娘家,以及刘枫林趁夜跑到她房间,不由分说和她做了那事的场景。张二妮几年前死了,就埋在她家对面的小斜坡上。有时候,无意中看到那座微微隆起的坟丘,朱爱玲心里就不自主地咯噔一下,像一柄镰刀突然折断,声音脆脆的,硬硬的。

按照莲花谷人惯常的看人标准,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花钱多,还打架,绝对成不了大器。出了校门不帮着爹娘干农活,没事不出去找钱,还大手大脚,也肯定是穷死没人埋的命。因为爹当了大半辈子木匠,在村里有些声望。看着郭启明整天游手好闲,不挣一个钱还三天两头找一帮子二流子喝酒打麻将,爹娘都犯愁。娘说,让启明跟着你学个木匠手艺吧!咱俩死了也不担心他饿死了。爹嗯了一声。瞅了个时机跟郭启明说。郭启明眼睛一拔斜,看着满脸虔诚近乎哀求的爹,哼了一声,说,老家伙,都啥年头了。你见谁家娶媳妇盖房子请木匠?一边歇着去吧!

爹张着的嘴还没合拢,灌了一肚子冷风不说,还被郭启明的话呛了个半死!爹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到墙角扔着的锄把子。心头火气,抓起来,转身就朝郭启明背上抡。郭启明刚喝酒回来,也没料到爹会动手打他。结结实实挨了一锄把,虽然不咋疼,可回身一看,爹又把锄把抡过来了。那小子大吼一声,眼睛一瞪,抢了几步,等锄把再次落到自己身上后,抓住,一把夺了过来。爹毕竟老了,被郭启明带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郭启明也在气头上,拿着锄把就要以牙还牙。娘开始在里屋和面,听到响动后,张着两只面手跑出来,大声喊叫着,就冲了过去。

没打到爹身上,娘没脱过。娘本来就瘦,郭启明又喝了酒,下手要比平时重些。锄把落在娘右边胳膊上,疼倒在其次,竟然骨折了。这下子,郭启明臭名迎风飘十里,村人见了,不是扭鼻子,就是把头转得像磨盘。莲花谷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从这以后,郭启明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不喊打,可是人都嫌弃。事情过后,爹娘还想给他娶个媳妇回来,有了家,心就会收回来。可谁家的闺女大人也不是睁眼瞎,找人说了几家闺女。人家一听媒人说的是郭启明,就打断了话头。一年一年过去后,郭启明也从小伙子变成了壮年汉子,没老婆,人也看不起,郭启明自己也觉得没啥希望了,人生就这么吊儿郎当地过了,索性更嚣张。

可他自己万万没想到,竟然和大他十几岁的朱爱玲好上了。那一夜,朱爱玲也觉得蹊跷,平素连门都不登的郭启明突然晃了进来。她心里的厌恶,也是跟着村人的说法,不是郭启明和她本人有啥恩怨。当郭启明把半颗西瓜席卷而光后,她坐在凳子上,心想,这二杆子该走了吧?谁知道,越期望郭启明早点走,郭启明偏不走。朱爱玲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况且又是黑夜,又是二杆子郭启明。可她自己不好明着撵郭启明走,只好听任那二杆子坐在她的床边上说淡话。

大半年过去了,郭启明总是有事没事来串门,有时候是中午,更多的是晚上。莲花谷人虽然生活不富裕,但至今还保持着夏天中午睡觉的习俗。人人如此后,村庄的正午就显得空旷了,跟午夜一样。有一天中午,朱爱玲正在睡觉,忽然有只手伸了过来,先是在她脸上摩挲了几下,又朝向胸口。

夏天,人穿得少,朱爱玲那天穿着一件短袖花衬衫,也没戴胸罩。当她猛然惊醒的时候,却发现真的有人,还是郭启明。朱爱玲一下子跳到地上,鞋子都没穿,指着郭启明大骂,操恁娘的郭启明,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滚,马上滚,不滚老娘报案,抓你个狗日的去坐牢!

郭启明慢吞吞地从床上站起,还嬉皮笑脸地看着朱爱玲说,嫂子,发这么大的火干啥嘛!你又不是没有过?朱爱玲气急,抄起擀面杖就朝郭启明抡了过来。谁知道,郭启明早有防备,顺势握住擀面杖,再一拉,朱爱玲收势不住,扑到了郭启明怀中。郭启明不失时机,把她抱在了怀里。

朱爱玲使尽全力挣扎,也真生气了,一边挣,一边把郭启明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底朝天。郭启明也不生气,反而把一张臭嘴使劲往她嘴上贴。当贴住的刹那,朱爱玲牙齿使劲一咬,郭启明哎呀一声,放开了她。然后用手摸了一下舌头,抹出一滩血。当时,朱爱玲也蒙了,仍旧光着脚站在当地。郭启明又抹了一把嘴巴,往地上吐了几口,迈着大步就朝门口走。朱爱玲眼睛跟着郭启明。谁知道,郭启明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又猛地回身,再一次狠狠地抱住了她,一张臭嘴继续猪一样往她嘴上拱。她扭着头躲避。郭启明毫不放松,拱了一会儿,又朝胸脯去了。那一时刻,朱爱玲的脑海里一会儿闪着一大片灰白色的光,四周都是黑布;一会儿又没了意识,脑子里只剩下一团光,时而明亮刺眼,时而暗淡若无。

好不容易睡到后半夜,儿子又醒了,抱起来颠了个尿,放下的时候,朱爱玲的右眼又跳了一下,还是很烈的那种,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里旋起。她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早上4点44分。开始没觉得什么,翻身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六年前,姐夫就是这个时候敲开她的门,进来说枫林没了的。想到这里,朱爱玲猛然翻身坐起。黑夜中,微光闪烁,她裸着的上身像是半截汉白玉,也不觉得冷。

郭启明也在铁矿!

想到这里,朱爱玲下意识地摸出手机,飞快拨出了郭启明的电话。嘟嘟嘟嘟,响了一阵子,一个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她拿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下,心想,这是自己在吓自己!这样一想,心稍微安定了些。把手机放在一边,使劲裹了裹被子后,想再睡会儿天就亮了。可就在这时候,右眼又使劲跳了一下,还是那刮心般地,叫人心神不宁,又不明所以。不知过了多久,朱爱玲终于睡着了。

黎明时的黑夜,是逃跑、归位和聚合、扫荡的时候。朱爱玲睡得很沉。公鸡叫第四遍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一个男人,站在她床跟前,先是一脸严肃,绷着嘴,凝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会儿又挪了几步,看她怀中的孩子。孩子也睁着眼睛,眼珠流动地看着那人笑。那人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又从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放在孩子手中,又倒退几步,在她头跟前站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好像也睁着眼睛,看着那人想说话,可总觉得嗓子里有个东西堵着,连咳嗽都咳不出来。

天亮了,孩子还在睡着,呼吸均匀,朱爱玲忽然想起那个梦,心疼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起床,收拾了房间,又给孩子喂奶,换了尿布,去扫院子。这时候,门前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车也多了起来,太阳似乎一下子就蹦上了东边的山顶上,用一张蜡黄色的脸和眼睛在看她和整个莲花谷。

往锅里添了水,又点着火,朱爱玲觉得有了一种无形的温暖。她走到大闺女刘建佳房门口,喊:闺女,起来了!然后迈步往自己屋走。听着闺女屋没动静,朱爱玲顺口又喊了一声:建佳,起来了,啥时候了!还是没回应。朱爱玲有点生气,折转身,三步两步走到闺女门口,掀开帘子,正要拍门板,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朱爱玲咦了一声,心里想,这闺女啥时候勤快了?她推门进去,看了看闺女的床,被褥叠得很整齐,好像没睡过一样。

朱爱玲站在屋地上愣了一会儿,又仰起脑袋,看了好一会儿还崭新的屋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预感终于成真了。一年多前,她就觉得大女儿不对劲,还有郭启明。至于那俩人怎么不对劲,朱爱玲也说不上来,没有啥目睹的痕迹,但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带着某种屈辱和不可预防,还有些被作弄和惩罚的味道。

朱爱玲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而且悄无声息,还叫她不得不独自承受,对方连个招呼都没打,事后,更不会有交待。转身向门口走的时候,自个儿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她知道这样不对,可就是忍不住,那笑,好像是一群逃跑的蜜蜂,怎么都挡不住。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朱爱玲还在笑。到屋里,看到孩子,却又笑得更大声了,一时不知道咋能止住。孩子也醒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可朱爱玲还在笑,下意识去抱孩子,也还没忍住笑,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和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听起来特别古怪和刺耳。

第二天一大早,黑夜的纱巾还没有及时收走,远远近近的空中,都飘着一些粗大的黑颗粒,只有东边群山上,太阳的光辉在微微闪烁。朱爱玲就穿戴整齐,抱着孩子,拦了一辆三轮车,去蝉房镇派出所给孩子上户口。到那里,民警还没上班。她找了一间小店,吃了点东西,又给孩子喂了一回奶。太阳满山川普照的时候,朱爱玲抱着孩子就坐在户籍警面前。年轻民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孩子,低头问,叫啥名?朱爱玲说,刘建忠!听了她的话,户籍警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这名字好像很老气啊?朱爱玲笑了笑,站起身来,把孩子斜举起来,仰脸看着儿子的小脸说,咱就叫刘建忠,多好的一个名!你说是不是,刘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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