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谷 禾
我笃信是明澈的灵泉唤醒了
古老的枝柯。黑暗沿疤痕归隐
雪芽的星子,接纳了第一缕光
转身就与早春拱手作别
埋名去杯子里,迭荡山水的乡愁
用舌尖品茗者,定然胸藏丘壑
以徒步入山者,渐渐心生云朵
那人哦,一生只喝这一杯茶
那人哦,一杯茶喝尽了一生
闹市里取半亩云影,是以书声
抵抗市声吗?亦或许,
“喧嚣的地方也有大宁静。”
……事实却不尽然
先生于似蜀堂开讲,学子乘舟横渡
方听得见你一口浓重川音
好在堂前半棵柑橘未老
春来开白花,入秋结一树金色灯笼
和着半盏雪芽,让你偶然忘形
且放下子由、鲁直、皇恩浩荡吧
也别再忆那杭州、黄州、儋州
蠡水浅可渡晚年,蜀山低亦能埋骨
我来适值入夏,墙角木香
花事凋零,青砖黑瓦述说的
旧溪头,跑过一坨坨废铁
正襟坐在似蜀堂的课桌前
我的等待太久。你托梦的田亩
如今尽是老茶和野花
随处都有大觉寺
在山顶,在水上,在云深处
晨钟暮鼓里浮动的人影
或双手持茶,或怀揽经书
你怎辨出痴迷红尘的那人
而笼在烟雨里的禅房醒着
禅房上的瓦当醒着
垂下绿荫的香樟叶子醒着
更高天空和乱云醒着
唇边半盏春茶和檐角的滴雨
也醒着。你不是入定的雪芽
也非浸润的紫砂陶壶
只想借禅茶半盏,看一看
前世的缘分,今生的因果
阳羡茶园的新叶挂着晨露
它近接修竹,远接杂树
最细的一枝,用千年风雨
轻轻抚弄采茶女皴裂的纤手
在阳羡贡茶院我们四个人
绕云山雅舍散步一圈儿又一圈儿
渐渐围拢的夜色隐去了我们潦草的身影
这时初夏的雨丝飘落向黑暗里地面湿漉漉的
我们的影子拉长在黑暗里比灯光明亮些
而身体各抵着四分之一的黑暗比影子更明亮
这时如果杨黎、李樯及另两位女诗人加入进来
四分之一的黑暗将分解为八分之一
我们的身体将接近白昼的亮度
我们低声的交谈也会变轻并传向无限远
我想起年轻时看过的老电影《八部半》
从胶片里窥伺黑暗的意大利人费里尼已死去多年
口 王学芯
茶的雅气
如同尖溜溜的星光 或冰屑
融入春天的一杯水中
云消夜淡 山里的早晨
微微动心的事情
从蜷缩的院子里 浸入
麻酥酥的气息
整座山谷回到清醒的空间
毛茸茸的微风软化所见的石头
灵气有了明晰的形状
轻爽的光芒灼热
像一支斜过来的烟 透心的空气
精力升起 溢出的黑夜
鸟鸣散发出的响铃 变成
扑翅向上的声音
坡上的脊线 无限在向
无限的方向移动
巨大的山谷张开肺腑的口腔
手边的每片茶芽 留下一簇簇自己的痕迹
又一年的年轻 永远
是种嫩绿的名字
野山和溪谷
坡上茶榭 深情的名词和形容词
润湿嘴唇 尚未著名的句子
在内心轻柔的时刻里
抵达了喉咙
绿水中的诗歌幻境
色泽细微地变成了光线
芽茶琢磨清澈
沉静的纯洁之语
使天赋同所有事物和生命相连
而极为轻盈的凝望
游入水里的鲤鱼山浮在山谷之上
幽静的背脊
如同一座袖珍的琴桥
谷雨那天
在降雨日志里
陆羽恢复了雕塑上的微笑
脸上的水珠
吸满绿和雾的灵气和目光
波纹有了身影 像一绺
湿漉漉的头发从前额松脱下来
飘在脸庞侧边
如果说是惊喜
那是这片生机和活力的隐秘空间
出现了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以及妖娆的凝视
玻璃透亮 一杯清冽的阳羡
淌进我的体内
觉得岁月浸染和喧响
虚空之后
在取回我最初的身份和词汇
心跳平静下来
胸前解开的衣服 如在
敞开信心和自由
颈肌勃勃有力
水的气息如山溪的肺腑
在一只不同的手中
将我的口腔
变成清洗所有词语的容器
我仿佛不再担心喉咙焦渴
一种不同的生活 嘴唇或每个词
像在饮含圣水
清醒如初
寂然不动 感官里的火焰
静止 呼吸中
耳边开阔的水波在渴望中移动
生长的莲花或内心发出的光
在睫毛上经过
变得纤细柔软
身体端坐 解开的踌躇
五尘六欲如同自己的黑影
丢在心灵一边
被凝视的肺腑和肝脏
在漆黑的深渊
流动出一片洁净的血液
这样体验 佛眼茶片
缓慢地打开 开阔的山野
风吹弯的烟 被呼吸
扶得笔直
从一个姿势开始静下心来
僵硬中 放松肌肉的纤维
每一根神经
微妙颤动 五脏六腑
由混乱转向波鳞
形成熠熠生辉的光点
拆解的身体 更换了
每根骨头的位置
生命盛开 变成一个庆典
心底涌出的阳羡溶化 气息
在洁净的世界 飘向高处
到达头顶的中心
快乐的闪现 地平线
如同一股葱绿的液体
在脊骨四周
平缓地流淌
一个小时的生存不可预知
一次偶然飞起了身体
呆上片刻 往事
沉浮 淤泥和莲花
静水的声音 叶子在茎上低垂
在趋缓呼吸 变轻的身体
形成了面孔上的初夏
如果这不是一个池塘而是
一个城市的阳台 那么
玻璃上的光斑 模糊的黑影
只是忘记的色彩和蜷缩
变灰的心
在低空失眠
现在 指甲般大小的脸
如同水滴 滑在洁净的莲叶上
像是光线中露出的另一张脸庞
动态形式 扩散出
一片潮湿的薄雾
夜睡着 眼皮微微脉动
萤火虫在飞舞回旋
天将亮透 萤火虫的光暗淡
缠着草丛的梦 快要
醒了
夜已残缺 黑暗不再完全
树梢上的片刻变化 晨曦
飞来几缕羽毛
萤火虫即将消失 天将放亮
大脑皮层的朦胧 在被
一点点擦去
黑夜缓缓结束
所有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搏动
在逼近生活
萤火虫熄灭
光明完整了
谁去山谷
就去心脏附近的雨中山谷
那里的雨在田园的每片树叶上
用心倾听 永恒的动静
山谷一片光亮
池塘形成一颗颗珍珠
雨声坠入水中
光亮同天空连在一起
景色从一个不大的窗口张开
一杯篱边的茶
可以交换整个世界
翅膀上的山雀
高踞于周围飞起的树丛
所有气息、颜色和波纹
在云上跳跃
谁去一个雨中的山谷
未来将会说出
心是一枚指南针
山色在水里奔流 我像
一块木片 飘起眼里的月晕
在没有时间的时间里
一种萦绕
回到独处的乡野
山溪随波而下 水珠
跳着行走 偶尔回旋的小波
从一块石头转到另一块石头
月的反光
在脚步间滑落
乡野无穷无尽的水声 游动着
树林和灌木 偶尔
穿过江南的桥
回声拱出一个很大的桥孔
把空寂变成月色的散步
池塘 在龟裂的堤岸边上
在黄昏泛起的水泡里面
鸟看到自己的脸
水听见鸟的声音
春里的一片叶子
伴随鸟鸣生长
暖暖的水面
像块没有时针的表
光挤在一起变红
雨在靠窗的桌边行走
走了很久 看不见的钟表嘀嗒在响
我揪出衣角的丝线
用手指轻捻
感到一点轻柔的时光
在房子里飘忽
天空在加速缩小
夜晚在日子的深处潜入
我用右手敲击桌面
左手压住椅子 防止
自己失重地漂浮
雨漫上话语的桌面
木纹静静流淌
我透了口气 椅子像掏空的贝壳
沉默一片宁静
所有的瞬间
雨又在我的面前
一阵飞走
伫立恬静的绿色山坡
我好像坐进一张巨大的沙发
翻飞的翠竹像是弹簧
在我内心深处跳上跳下
身体变得异常透明
竹叶遮蔽的深处
阳光透入一座最轻飘的空房
像是松开抓力的锚
潮湿歪斜
它的清空如竹节蔓延着寂寞
维持着一种遗忘的形状
一切演变成一种声音
这种声音就是寂静
聚在我的头顶
足有三公分厚度
云从天空散去
留下蓝天
像是拔光羽毛的公鸡
那些天上的云 如同
秋叶 望着大地的深处
纷纷出去散步
云在一棵树的池塘
起身 冰封的涟漪慢慢转圈
旋成一片邻居的窗帘
楼宅的高空 抵着
蓝天的天花板 云化的阁楼
堆积着迷蒙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