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 李卓群 北京京剧院

人物表

樊 盛——老生。官至辅国大将军，年迈赋闲

昆 仑—— 花脸。异族囚徒，出狱后为樊盛贴身侍仆

锦 娘—— 青衣。将军府管家，早年随将军亡妻入府

双 儿——花旦。将军府丫鬟

四检场人

序

【晨光熹微，鸟语花影。双儿手拿诏示牌与小锣，自府院深处而来。

双 儿 （念）小锣诏示手中拿，双儿一早立门前。

樊府又把侍仆聘，唉，谁都干不了几天。（嘟囔）得了，没什么新词儿了。我往这儿一站，七街八巷的就知道我们樊老将军又赶走侍仆了。都是因为我们老爷，先前还好说，可他岁数越大脾气越怪，几茬仆役，没一个顺心的。要说有耐性的不难找，大不了少说话就是，可他还偏偏有三个条件：这其一，不识字，是老爷要他往返送信保守秘密；这其二，会驯马，那马厩里的老马，随老爷征战多年，日子久了这脾气也随了老爷；这其三，擅武艺，老爷骁勇一世，老来也得时常过过招，活动手脚。可别说多难找了。看左右无人，秋蝉愈噪，好不烦闷。

【双儿百无聊赖，回身进门。

【昆仑蓬头散发衣衫褴褛，顺墙上。注意到双儿。

昆 仑 烦闷。

【双儿回头，昆仑躲。

昆 仑 烦闷。

【双儿回头，昆仑躲。

双 儿 怎么还有回声儿哪？

【双儿出门，与昆仑撞满怀。

双 儿 哎哟，黑熊成精啦！

昆 仑 嘿嘿，你可是叫作烦闷。

双 儿 有人叫这个吗，没事儿起开这儿，臭烘烘的。

昆 仑 我是来应诏的。

双 儿 （打量，指诏示）这上面写的什么？

昆 仑 不晓得。

双 儿 会驯马吗？会武艺吗？

昆 仑 我打西域而来，自是会的。

双 儿 （看左右无人前来）我先交了差再说。

昆 仑 交什么差，不是伺候你么！

樊 盛 （内）嗯哼。

【检场人内摆桌椅。

双 儿 哎呀老爷出来了，你们赶紧过来，给他好好洗洗换件干净衣裳。

昆 仑 啊！我不伺候老头儿，我不伺候老头儿，我……

【众人掩鼻把昆仑推下。

第一场 进府

【樊盛寂寥上。

樊 盛 （唱）府院深寂锁清秋，一生疆场一身愁。

孑然残年吊孤影，不愿世人见白头。

老夫樊盛，一生边疆征战，效命两代君主，官至辅国大将军之职，蒙圣上隆恩，念我战功，赐下这将军府邸静养身心。可叹我踏平焦土，却换得爱子战死，发妻……唉，我妻伊兰本乃番邦公主，被陷害，遭赐死，世人道她蒙受奇冤，只我知她未死，三十余年书信往来，实乃欺君之罪难为人道，此间情苦唯我心知……不提也罢。呃，左右？双儿？锦娘哪里，锦娘哪里？

锦 娘 （内）锦娘在此。

【锦娘持卷上。

锦 娘 （念）幼随公主为婢女，侍奉樊府四十秋。老爷万福。

樊 盛 手中何物啊？

锦 娘 是老爷托人装裱的前朝花鸟图，可巧今日送来。

樊 盛 哎呀呀，快拿与我看呀。（门外喧闹）这般吵闹，成何体统。府人哪里去了？

锦 娘 老爷莫气，想是应诏侍仆，一时喧闹也是有的，待我去看来。

樊 盛 哼，左右不过又招些呆俗蠢笨之人。

【樊盛赏画，锦娘门口遇双儿。

锦 娘 你这丫头哪里去了？

双 儿 一早就给老爷招人去了。

樊 盛 为何门外问话。

【双儿拉锦娘进厅。

双 儿 回老爷、锦娘，还真来了一个！

锦 娘 此人相貌如何？

双 儿 没看清楚……

锦 娘 此人何处而来？

双 儿 西域什么的……也没多问……

樊 盛 你这丫头忒意唐突了。

双 儿 有人来就不错了。

锦 娘 此人现在何处？

双 儿 在侧厢沐浴更衣呢。

锦 娘 什么样人，还要沐浴更衣呀……

双 儿 他他他……

樊 盛 带过来吧。

双 儿 是，昆仑传见哪。

昆 仑 （内唱）十年铁狱暗夜长，

【昆仑新装上。

昆 仑 （接唱）一朝大赦见天光。 蓬头赤足人见弃， 暂接诏示果饥肠。

【昆仑不羁，环视高墙大院觉新奇，老爷观画故意咳嗽，昆仑觉而进厅，双儿掩面不敢看。

昆 仑 昆仑见过老爷。

樊 盛 名唤昆仑，可是自昆仑山麓而来？

昆 仑 哈哈！老爷知道的甚多啊。

樊 盛 带兵统复，不费吹灰。

昆 仑 呃……（两人目光相对）

樊 盛 如何躲藏？抬起头来。

昆 仑 这个……

樊 盛 昆仑！

昆 仑 啊！

【锦娘、双儿被怒喝警觉，亦看向昆仑。

樊 盛 金印！大胆！

双 儿 （惊，跪）双儿有罪，愿受家法。

昆 仑 （跪）昆仑戴罪，莫怪姑娘。

锦 娘 （跪）天下大赦，阶下无罪囚，老爷……

樊 盛 你缘何入狱？

昆 仑 十年前，汉兵掠地，欲伤我老母，昆仑失手将他打坏，汉军欲将我充兵，我拒不相从，方才入狱。

樊 盛 倒是个忠勇之人，都起来吧，你且站立一旁。

【行弦起。昆仑站立老爷同侧，老爷复赏画，双儿拉昆仑，岿然不动。

樊 盛 啧啧，绝妙哇——

（唱）笔墨丰腴神透纸背，设色新奇韵余卷怀。

【昆仑听罢凑近同看，觉疑惑，目示双儿、锦娘，三人茫然。

樊 盛 （唱）圆目利喙登虬枝，

昆 仑 （唱）头大翅短肚儿肥。

樊 盛 （唱）花草相托显风骨，

昆 仑 （唱）脚落细枝要倒霉。

【双儿、锦娘掩嘴笑，樊盛无奈。

樊 盛 哪个要你站在这里？

昆 仑 老爷叫我站立一侧。

樊 盛 哪个叫你偷觑？

昆 仑 铺成这样，我又不瞎。

樊 盛 你不懂不要多嘴！

昆 仑 鸟没鸟样，老爷爱它何来？

樊 盛 真是无有规矩。

昆 仑 老爷呀，

（唱）山间翔鸟形姿美，长喙蹈枝云里飞。

忽而飞度十万里，不似这丑鸟病歪歪。

【昆仑拉双儿比划着舞至樊盛身旁。

樊 盛 此乃前朝的花鸟名画，价值连城。

昆 仑 哎呀你这老头儿上当了哇！

樊 盛 （烦）双儿，快将引昆仑去至马厩，拉我那马儿散行一回。

双 儿 是。

昆 仑 （嘟囔）是假画呀……

【双儿瞪昆仑，昆仑跟双儿下。樊盛锦娘忍俊不禁。

樊 盛 你看他生性顽劣，倒也质朴有趣。

锦 娘 倒是聪敏可教，只怕牢狱之人不懂怜悯关怀……

樊 盛 我就是不爱听这个怜悯关怀。

锦 娘 锦娘是怕他这性儿难从老爷的规矩。

樊 盛 我倒是心喜他这个“不懂”，过往的侍仆不是把我当做阎王暴君，就是当做老朽残障，个个小心翼翼，我倒觉得我快要入土。

锦 娘 这个昆仑，时常地不在意老爷是个老者、将军。

樊 盛 我与他对彼此过去皆不在意，岂不更好？

锦 娘 是啊，不在意过去，就好。

【马嘶鸣。昆仑打马。老爷、锦娘忙出。

锦 娘 昆仑不可！

樊 盛 （抢过马鞭，气急）你……

昆 仑 这畜生不服管教！

樊 盛 你打了它！

昆 仑 驯养牲口莫不如此。

樊 盛 我樊府的战马岂是牲口！

昆 仑 它又老又倔，人话不听，难不能我开口叫它老爷？

樊 盛 大胆！

【樊盛怒极，抽打昆仑。

樊 盛 礼数不知，情意不论。纵是牲口也胜过你这蛮夷之人！

昆 仑 你这废马早该烹之食之，反被你这老头儿供上天去了！

樊 盛 （气急）瞧你这能耐，你不上天？我叫你上天！

【老爷欲追打昆仑，被锦娘招呼检场人劝开。

樊 盛 轰了出去呀……

【检场人布置卧房，搀扶老爷下。

【锦娘拉过昆仑。

锦 娘 你这个冒失鬼，此马非是寻常之马，随老爷疆场征战出生入死，犹如亲人一般。你这番鞭打于它，是痛在老爷心上哪。

昆 仑 哦……只是我这驯法何曾有错？

锦 娘 理是如此，情当另论。

昆 仑 是老爷要轰我，我上哪里不能混口饭吃。

锦 娘 依理说来，有哪个官府肯收囚徒做侍仆的？进得屋去认个错儿，将这虎骨汤送给老爷。

昆 仑 虎骨汤……怪不得脾气赛虎豹。

锦 娘 你就去吧。

昆 仑 唉，为我生计，权且忍下。

【锦娘把汤药封盖递给昆仑下，昆仑欲闻，嘱咐不得打开。

【行弦起。昆仑闻不到，背人处，打开盖子窜鼻难闻，慌忙盖上。

【樊盛上，灯下写信。昆仑窗口偷听，门口偷看，不敢进。

樊 盛 门外哪个？

【昆仑尴尬，端药进，欲言又止。

昆 仑 老爷……我知错了，我不该打骂于它。

樊 盛 罢了，念你并不知情，下次不可！

昆 仑 下次……（感激，两人目光相遇）

樊 盛 （警惕）哎，你看什么哇？

昆 仑 看老爷的字写的好哇。

樊 盛 哪个字写得好？

昆 仑 昆仑不识字。

樊 盛 哼。

昆 仑 老爷你写呀。

樊 盛 你看着我写不出来。

昆 仑 如此昆仑替老爷打扇。（打呵欠）虽然养病马，爱丑鸟，收假画，但还是个开明的老爷。

樊 盛 哪里来的许多废话。

【昆仑打扇，打盹，渐倚桌睡着。

【昆仑打呼，樊盛给昆仑披衣。风起，昆仑醒来，复给樊盛披衣。

【昆仑轻手轻脚吹灭灯，欲出门。锦娘风帽斗篷上，匆忙放信，暗下。

【昆仑追出，门口碰上双儿，双儿喊出声，昆仑捂嘴。

昆 仑 你跑来作甚？

双 儿 看你是不是被老爷罚跪在前厅。

昆 仑 你是想我了！

双 儿 去。那你又来这儿干嘛？

昆 仑 方才那送信之人你可看清？

双 儿 什么送信之人？

【昆仑拿出信。

双 儿 三十年来，樊府讳之忌之，更无人撞破何人送信何人来信。

昆 仑 我看他像是自府中而来。

双 儿 府中？

昆 仑 沿后墙而去。

双 儿 后墙？

昆 仑 经年累月无人撞着，必是对府上作息十二分的熟知。

双 儿 墙高院深，皇恩眷照，哪个如此胆大？

昆 仑 我想此人必定出在府上，后房还有何人居住？

双 儿 除了我和锦娘倒没有别人了。

【昆仑下意识闻书信，惊。

昆 仑 老爷的虎骨汤是何人煎制？

双 儿 是锦娘。

昆 仑 你来闻闻这信……

【双儿闻，惊。昆仑示意噤声，两人心照不宣分开。

第二场 遇险

【昆仑回头，感慨。

昆 仑 一叶落知秋，光阴难再留。

【昆仑门口席地睡着，老爷开门，昆仑滚进门，醒。

【检场人撤桌椅。

樊 盛 进得府来一月有余，你是天天睡在这地上。

昆 仑 狱中十年早已习惯。

樊 盛 眼看这天时将近中秋，这寒气透体……

昆 仑 老爷，信来了，看来那信中之人也知问候。

【樊盛含笑收信，掏出银子，晃昆仑。

樊 盛 与我去办一件事。

昆 仑 老爷讲来。

樊 盛 将我的马儿牵去散散。

昆 仑 我不去，不敢得罪二老爷。

樊 盛 先前府内局促，它自是不悦。

昆 仑 牵了出去，万一有个长短，我可吃罪不起。

樊 盛 有我在侧，它往哪里跑。

昆 仑 哦，原是老爷要出府，兜这大圈圈。

樊 盛 我是替你看马呀……

昆 仑 哦……嘿嘿，不去。

樊 盛 我的话你也不听。

昆 仑 府上若是知晓，我是错上加错呀。

樊 盛 （掏银）我是钱上加钱。

昆 仑 哼哼……

樊 盛 哼哼哼哼……（抓走银子）

昆 仑 如此老爷掩好，随我出府呀。

【樊盛、昆仑小心牵马溜出府门，樊盛上马。

樊 盛 哈哈哈，（唱）拂晓天，悄出府，躲过左右，

昆 仑 （唱）主仆俩，牵老马，青石路长。

樊 盛 （唱）穿巷陌，远楼阙，马蹄欢畅，

昆 仑 （唱）山叠嶂，水穿涧，花草更香。老爷你看那，

樊 盛 （唱）清溪岸，丽人行，回眸相顾，

昆 仑 老爷你想多了，她们是在看我呢！

樊 盛 我却不信。

昆 仑 总不是在看老头儿，喂，姑娘……跑了……

樊 盛 唉，（唱）掩罗扇，伊人远，在水一方。

【两人情绪忽失落，情景触碰樊盛。

樊 盛 （唱）高墙深院催人老，苦药亦难除心殇。

昆 仑 （唱）十年未曾近山野，脱笼放归神飞扬。啊，老爷你看，这才是活生生的鸟儿，枝上苍雀筑新巢，河中锦鲤双徜徉。

樊 盛 （唱）此心所托在天涯，怀间雏菊寄何方。

昆 仑 老爷爱这小花？

樊 盛 （唱）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芳。

昆 仑 老爷此言差矣，

（唱）冰雪寒风隆冬夜，更有墙角红梅香。

只是冬梅开得悄隐，老爷便忘记了身边的花中之君。

樊 盛 我倒说不过你了……

昆 仑 老爷若是爱花，我上那边为老爷采来。

樊 盛 好好好。

【昆仑下，狼嚎声起，马惊。樊盛脱外衣打狼。

【昆仑赶至，搏兽救主，受伤。狼被打跑。

昆 仑 都怪昆仑方才一时糊涂，撇下了老爷。

樊 盛 是我要执意出府，倘不是你马前相救，怕我早就……你这臂膀……

昆 仑 算不得什么，天时不早，我们还是回去吧。

樊 盛 是啊，回府。

昆 仑 看它也受了惊吓，我牵着二老爷，背着大老爷走哇。

樊 盛 哪里要人背来，你我缓缓而行。

【樊盛、昆仑搀扶下。

第三场 赏月

【锦娘、双儿提灯焦急上。

【寻着二人。

锦 娘 老爷如何衣衫破损，可是遇着凶险？

樊 盛 无碍，多亏了昆仑将我救下。

锦 娘 你们怎能如此出府？

双 儿 你这臂膀上怎么有血……哎呀，手上也是……

昆 仑 那不是我的血呀。

双 儿 你还嘴硬。

锦 娘 速去给昆仑料理伤口。

【检场人上桌椅。双儿昆仑下，锦娘搀樊盛进屋。

樊 盛 唉，锦娘，你看我是不是老了。锦 娘 老爷神采，不减当年。

樊 盛 这府上只有你见过我年轻之时。

锦 娘 老爷在锦娘心中不曾老去。

樊 盛 若不是年老力衰，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锦 娘 老爷贵体切不可大意呀，

（唱）老爷若添伤与病，阖府上下难复命。

樊 盛 年迈老臣，于朝无用，圣上不过是尽些儿心意罢了。

锦 娘 （唱）老爷若有长和短，愧对公主托付情。

樊 盛 伊人已逝，她若有情，怎不与我魂梦相对。

锦 娘 （唱）老爷若有悲与苦，锦娘愿为解愁容。

樊 盛 经年数载，樊某全凭锦娘照顾。这悲苦只有信中人知，你若能叫她站于我面前，或许病体能好个几分。

锦 娘 （欣慰）锦娘知晓老爷的心思，想那人也应知老爷的苦处，只是……

【昆仑跑上偷听，欣喜。双儿跑上抓住昆仑，不慎撞门，众人惊，锦娘跑出，双儿扔给昆仑月饼跑下。

【风吹过，樊盛手中拿雏菊，昆仑手中拿月饼，尴尬对望，藏。

昆 仑 老爷的花儿还留着呢，嘿嘿。（樊盛摆花）还摆成样儿夹在信内，嘿嘿嘿。（樊盛提笔）还写首小诗题在上面，嘿嘿嘿嘿。老爷你无聊得很哪……

樊 盛 你是有完没完。

昆 仑 老爷你出得屋来。

樊 盛 做什么？

昆 仑 （指天）你看哪——

樊 盛 （吟）月轮当空照无眠，四方墙下一孤翁。叫我看月亮，还不如看你吃月饼。

昆 仑 我与老爷同吃同赏月。

樊 盛 府上知我从不吃月饼，那是双儿送与你的。

昆 仑 嘿嘿，我就是意思意思……

樊 盛 （苦笑）有去有回，相隔咫尺，好哇……

昆 仑 老爷的信也是有去有回，只是老爷不敢见信中人罢了。

樊 盛 是她不愿见，我不能见。

昆 仑 是老爷未曾尽力。

樊 盛 倾半生寻觅，又谁人知情。

昆 仑 只做你力所能及之事，算不得尽力。

樊 盛 你可知世间还有三个字“不得已”。

昆 仑 晓得，做官的口头禅嘛。

樊 盛 唉，昆仑哪，

（唱）一言难尽此中情，

三十余载离散人。

她本敌国金枝女，终被谗言夺芳魂。

我命悬黄泉失所爱，一封书信暂宽心。

昆 仑 想是老爷知道何人写来。

樊 盛 （唱）字间亲笔道珍重，发妻还在世间存。

昆 仑 可是圣谕收回？

樊 盛 （唱）自古君主无戏言，她逃过劫数匿踪痕。

昆 仑 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樊 盛 （唱）从此音容再难见，暗处传信描寸心。

昆 仑 你为何不去寻她？

樊 盛 （唱）远询近访终无果， 唯此夙愿存于心。

昆 仑 那信中之人果是公主无疑么？

樊 盛 （唱）与那泉下之囚传书信，世间皆醉醒一人。

昆 仑 （自语）如此，果然是锦娘冒充公主写了三十年的书信！老爷呀，你是世人皆醒我独醉啊。

樊 盛 哎，心中有事，樊某再未醉过。

昆 仑 嘿，老爷你又何曾醒过啊！

樊 盛 啊？

昆 仑 那花草诗信有甚用处，就该在这月圆之夜让她看到你的思念。

樊 盛 哪里寻这千里快马同送信之人？

昆 仑 （唱）寄信何须千里马，一盏天灯升月空。

你们汉人用它打仗的，我们家乡人是用它传情祈愿的。

樊 盛 怎样的传情祈愿呢？

昆 仑 （唱）麻纸接，竹篦架，一点松烛，人两侧，书寄语，天地同升。老爷，你在写诗呢？当心笔墨太多飞不起。

樊 盛 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昆 仑 你看看，比你那假画如何？

樊 盛 你这画的是？

昆 仑 （唱）尘世剩我一昆仑，家人俱已化飞鸿。

时从山间入梦来，醒时却见满天星。

樊 盛 画得好，画的好哇……

昆 仑 老爷你哭了。

樊 盛 血染战刀胜，马踏尸骨还，我失妻儿，你失至亲，是一样可怜的人儿。

昆 仑 倘不是得遇太平年，我同老爷或是厮杀于战场之上哪。

樊 盛 太平年实不易。

昆 仑 老爷啊，当珍惜眼前人哪。

【昆仑放升天灯，后院升天灯，远处升天灯。

昆 仑 （自语）双儿也将天灯放了起来。老爷，如此月圆之夜，昆仑想再问上一句话！

樊 盛 你问的还少？

昆 仑 老爷的心上人可就是信中人？

樊 盛 自然。

昆 仑 老爷将书信之事一一倾诉我知，待昆仑如此情重，昆仑当报此恩。

樊 盛 什么报不报的，小心送信、时常遛马足矣……

昆 仑 我明日带你去见你的心上人。

樊 盛 （惊）你缘何得知？

昆 仑 恕昆仑偶然而知，只为给老爷一个惊喜，成全老爷一片相思。

樊 盛 这这……（羞涩）

昆 仑 难道老爷不愿见么？

樊 盛 朝思暮想，怎能不愿，只是我如今这副样儿……

昆 仑 今夜早些儿安歇，赛过回春妙药。

樊 盛 这叫我如何睡得着喔。

昆 仑 老爷是见惯大场面的。

樊 盛 我这……

【昆仑就地而睡，樊盛无奈又忐忑，下。

【双儿悄上。

双 儿 别装睡了。

昆 仑 锦娘可曾应允？

双 儿 你可看见我的天灯。

昆 仑 好，如此我去备车。

双 儿 我去备装。

【两人悄下。

【压光换景。

第四场 相会

【樊府老宅内，纱幔屏侧，花影斑驳，锦娘新妆静坐。

锦 娘 （唱）旧时樊府景依旧，不见主婢试罗裙。

三十载做信中人，渡人生望充亡魂。

可叹公主唯遗愿，托付照顾樊将军。

可怜锦娘白发生，此生只为守一人。

可亲昆仑共双儿，同筑鹊桥释情深。

心下忐忑意踟蹰，满腔隐衷怎启唇。

我们还是回去吧，双儿哪里？

【锦娘紧张羞涩，寻双儿，下。

【昆仑引樊盛马，上。

昆 仑 来此已是旧府门前，恭请老爷下马。

樊 盛 我这一夜未眠，你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昆 仑 老爷喜事萦怀，今日愈发神采。

樊 盛 我这气息急促，想好的词儿都忘记如何开口了。

昆 仑 老爷身经百战，阅兵无数，怕她一个女子作甚。

樊 盛 你看我这帽儿……我这袖儿……

昆 仑 老爷你不下马，昆仑替你去说！

樊 盛 我下，我下还不成。

【昆仑搀扶樊盛，双儿搀扶锦娘上。昆仑双儿暗下。

樊 盛 经年去日此门中，

锦 娘 人面色衰桃花谢。

樊 盛 老了的是我哇，一日三秋，望断归鸿。

锦 娘 我又何尝不是，思君念君更觉孤苦。

樊 盛 这三十年你受苦了，你究竟去了哪里？

锦 娘 我与你远在天涯，近在咫尺。

樊 盛 近在咫尺也不愿来见我一面么？

锦 娘 怕一见难再见。

樊 盛 是啊，怕一见难再见。

【两人短暂空白，同时开口，尴尬而温馨。

锦 娘 你先说来。

樊 盛 既是如此，为何今日愿见？

锦 娘 是为余生无憾。

樊 盛 此生长憾，是我欠你呀，

（唱）你遭残害我难挽恶浪失娇妻，为平乱忍辱受屈效阶前。

父子兵亡命疆场送黑发，度残生依信寻卿年复年。

锦 娘 （唱）我知你宦海沙场伤覆伤，我怜你家国儿女难双全。

我敬你心存大义英雄胆，我恸你一片痴心两鬓斑。

樊 盛 （唱）半生愁思封信笺，

锦 娘 （唱）一世痴情付字间。

樊 盛 （唱）你嘱我凡事向前看，

锦 娘 （唱）承望你度日心放宽。

樊 盛 是她！

（唱）生时短相思长幸也福也，

锦 娘 （唱）尘世远心愈近欣然慰然。

樊 盛 （唱）信中人一层纱触之可及，

锦 娘 （唱）对面人百丈墙如隔云天。

樊 盛 （唱）生死磨难遥似梦，苍天有眼把卿还。

我的妻呀——

【樊盛猛然拉开纱幕，两人惊对。

樊 盛 锦娘？怎么是你？

锦 娘 （跪）请老爷恕我冒名之罪。

樊 盛 那伊兰她……

锦 娘 公主三十年前已被赐死殉国了。

樊 盛 （眩晕）那这书信？

锦 娘 公主宾天，我见老爷思念成疾病入膏肓，才冒名写了三十年书信……

樊 盛 你与我因何至此？

锦 娘 我……

樊 盛 是昆仑！昆仑哪里？

【昆仑双儿推门上。樊盛打上昆仑耳光。

樊 盛 （气急）你们团团地戏弄于我……

昆 仑 老爷你就该正视眼前。

樊 盛 你们与我走……你们不走，我走！

【樊盛夺门而出。锦娘眩晕抽泣，昆仑、双儿安慰。

【马嘶鸣。三人惊。

【压光换景。

第五场 团圆

【舞台一侧双儿含泪煎药。

双 儿 （唱）一场惊马失前蹄人无碍，一场怒错会来意鹊桥分。

叹老爷知音对面难相认，怜锦娘心有千般愁更深。

【锦娘收拾行李上，拭泪。

锦 娘 双儿你哭什么哇？

双 儿 我为锦娘不平。

锦 娘 无有什么不平的。

（唱）寄书信救君还生死关渡，既撞破难再掩信假情真。

三十年心戚戚弥天大谎， 终辜负促合意冷水浇身。

双 儿 是我害了锦娘……

锦 娘 休得如此，若不是你二人劝励于我，又怎知老爷情痴，锦娘无缘。

双 儿 老爷明知心中人就是写信人，这三十年陪着他的是你呀……

锦 娘 我付之相思，只是这相思是锦娘一个人的。这火候不够，煎不出汤药，还是我来吧……（投信入火）

双 儿 （抢）这信不能烧！

锦 娘 如今留它何用？

双 儿 这是你的心，是你的命哪！

锦 娘 双儿！

【锦娘双儿抱头哭。

【孤灯暗影，舞台另一侧昆仑搀扶樊盛上，樊盛推开昆仑。

樊 盛 （唱）满腔喜遭蒙蔽身陷两难，

昆 仑 （唱）不成想殷勤意珠碎玉沉。

樊 盛 （唱）知噩耗祈望断地暗天昏，

【樊盛吃力点灯，昆仑点灯，刚要说话，樊盛扭头不理。

昆 仑 （唱）孤一掷情来由诉说明真。

老爷呀，此间皆是昆仑意，两情相隔纸一层。

光阴作证信做媒，不该蹉跎有情人。

樊 盛 （唱）你不计后果擅做主，主仆怎好配成婚。

锦 娘 （唱）我不觉情起知卑贱，

昆 仑 （唱）她以理相制复弥深。

双 儿 （唱）世间相思最难掩，

昆 仑 （唱）甘做魂影苦水吞。

樊 盛 （唱）素念先妻白首约，

锦 娘 （唱）怕负公主托付心。

双 儿 （唱）去者当佑生者安，

昆 仑 （唱）泉下应感活命恩。

樊 盛 （唱）我愧对锦娘一世情，

昆 仑 （唱）唯当怜取眼前人。老爷，你不敢面对，也终要面对哪。

【樊盛咳，昆仑拍背，樊盛挡，昆仑找药下。

【锦娘双儿盛好汤药，双儿啜泣手抖，药撒出。锦娘接过。

锦 娘 还是我再为老爷送一次吧。

双 儿 你若走，我也走。

锦 娘 休得如此。

【双儿背上锦娘包裹跟上，锦娘迟疑敲门，双儿躲墙侧。

【锦娘敲门，樊盛开门，四目相对无语凝噎，樊盛背身，锦娘失落，放下药碗走出。

【双儿跟上，昆仑追出。

昆 仑 你们哪里去？

锦 娘 昆仑，今后老爷饮食起居托你照顾，锦娘要走了。

昆 仑 双儿你？

双 儿 老爷心中怨恨我们，不如一起走了干净。

昆 仑 老爷岂是我一人照顾得了的！

锦 娘 千里长宴终有一散，万行书信终有一句。锦娘时时怕识破，更怕先赴黄泉再无人回信，如此也好。只是嘱你虎骨汤药人不离火，书卷字画悉心收置，衣食住行谨记规矩。度日心放宽，凡事向前看。锦娘拜别。

【樊盛感喟，回身追至门口，锦娘双儿拭泪下。碰上昆仑。

昆 仑 是要我去追回她二人么？

樊 盛 不用。

昆 仑 便是走，也该我走。

樊 盛 自便。

昆 仑 老爷时常怪昆仑顽皮、怨双儿快语、嫌锦娘唠叨，从今后这府上清净了。

樊 盛 清净有何不好。

昆 仑 你这清净是锦娘耗尽一生守护来的。老爷呀，战火烧尽、荒草空城，昆仑失家园、亡亲族、锁囚车、投铁狱，从此后翔羽折翅、人前猪狗，是老爷不计来处，让昆仑站直双脚。老爷既肯对一个异族囚徒宽厚仁爱，为何不能多思及救你伴你的锦娘？

樊 盛 我不需被书信怜悯度日。

昆 仑 锦娘泉下延公主阳寿，世间承老爷深情，以下而上，敢替冤罪，愿充亡魂，担惊受怕，隐忍周旋。她不过信中换了一个名儿救你生死，多了一重身份与你相守。她可曾以痴心求回报？可曾用情义换名分？可叹身后有此痴情人儿，老爷却不敢回头看上一看。

樊 盛 你就不该打破这美梦。

昆 仑 你二人心下痛楚渐生损耗，老爷每日沉醉幻影，锦娘整夜悲戚难安，美梦何来？老爷心中所爱早已是那写信之人，昆仑双儿一片美意，本以为能解开谜底了却老爷一桩心愿，不成想老爷却不愿醒来不敢面对。

樊 盛 正是知我依赖锦娘如同妻眷，半生误将锦娘当作伊兰，如此对锦娘实实不公！

昆 仑 老爷既知不公，两下既埋深情，有生之年，为何还要一再辜负眼前人儿？

樊 盛 这……

昆 仑 老爷不应，想是心底已有答复。事已至此，昆仑多说无益。

樊 盛 你且退下吧。

昆 仑 老爷，保重。

樊 盛 呵。

昆 仑 保重……

樊 盛 呵呵。

昆 仑 保重了！

樊 盛 哈哈哈哈……（哭泣）

【昆仑跪倒，转身下。

【樊盛听身后没有回音。

樊 盛 昆仑？昆仑……你们都走了。

（唱）一番话锥心刺骨，一霎时人散府空。

汤药冷，菊瓣碎，美意错会，口执念，心如麻，步履难行。

心门半掩怕人触，未想负情又负卿。

樊盛既知生死憾，怎断柔肠抱憾终。

啊，昆仑备马来，昆……

【马嘶鸣，樊盛回身牵出。

樊 盛 马儿啊，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了，陪我去寻呀……

（唱）秋气紧冷月寒天星斗难照，呼锦娘，喊双儿，唤昆仑，散落何处空城中。

衰翁枯马踏霜骋，悔愧满怀急急行。

老骥伏枥犹识路，寻至旧府人无踪。

行来忍看旧时景，谁家小院放天灯。

惊觉深情不露，原是情深入骨。马儿，我们回府去吧……

【樊盛垂头丧气进门。昆仑双儿两旁冲上抱定樊盛。

樊 盛 昆仑！双儿！你们……

昆 仑 若等老爷去追，怕是赶不上了。

樊 盛 回来就好哇，回来就好！锦娘哪里，锦娘哪里？

【锦娘屋内走出，捧药碗，道万福。樊盛上前搀扶。

【昆仑双儿同时关门，双手相碰，羞涩。四人同乐。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