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学热”到美学的复兴

2018-11-17 19:22
社会观察 2018年9期
关键词:美学学科艺术

自1978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古老的中华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既体现在经济繁荣及人民富裕上,也体现在思想观念的迅速更新上。美学在这一时段内,也呈现了崭新的面貌。然而,40年毕竟是一段不短的历程,美学的发展也经历了浮浮沉沉。对它的描述,需要与时代政治、社会、艺术和文学等的发展放到一起来考察。改革开放40年,美学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自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后期,是美学大繁荣、大发展时期;80年代末到90年代,是美学发展相对的低谷和沉寂期;从90年代末到现在,在新的语境下,美学出现了复兴的新局面。

70年代末到80年代:引领时代风潮的“美学热”

新时期上承“文革”十年。后者曾经给这个国家的政府与人民带来深重的伤害,因此它的结束,也遗留下来很多的历史任务。与我们议题相关的部分主要有:“文革”带给人民的心灵创伤,需要通过适当方式得到抚慰,这是新时期伊始的情感任务;“文革”结束后,党和政府在短暂的徘徊后,选择了对内搞活、对外开放的新的治国理政思路,因此需要美学在思想观念上作出回应和准备,这是新时期伊始的意识形态任务。美学在那一时段成为时代弄潮儿,自然是与它有效配合和完成这些历史任务息息相关。因此,对80年代“美学热”兴起的描述和考察,需要从其学科性质与社会需求之间的互动关系说起。

首先,从最直观的意义来说,美学是研究“美”的学科,而“美”是我们对一个社会和时代最美好的想象,也是发自内心的真挚向往。尤其是经历过十年“文革”的人们,对“美”的热爱是一种心灵慰藉,是他们对人生境界的新渴望。虽然从学科维度而言,美学属于哲学的分支,它对美的讨论往往是一种形而上思考,但这个学科的名称本身就会使人产生一种对生活幸福、人格高尚等的联想。这种误读虽然与这门学科实际指向有偏差,但却成为新时期伊始人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抒情对象。

其次,从词源义来看,美学是感性学,它的研究领域是感性。这种学科指向与新时期希望冲破禁区、彰显感性的集体社会心理恰好契合。美学学科的建立,是西方思想语境内部的反叛,在20世纪80年代却被中国知识界用来反驳“左”倾思潮,为走出“左”倾政治设立的情感禁区提供理论支持。

再次,美学对感性的研究,属于思辨性研究,它是感性与理性的有机结合。这种特质非常符合80年代知识界对精神创伤的情绪反应过程。在情感纾解的时代,除了言说伤痛外,实际上也需要内省与反思,需要为情感上的旧伤口和新期待提供学理论证。美学从哲学中脱胎,是从理性维度对感性的研究,因此与生俱来地带有思辨性。中国知识界通过美学来表达情感,这有助于他们的讨论不至于沦为单纯的情绪宣泄,而是上升到理性哲思,并进而为从学理上反思历史和国民性奠定基础。

又次,美学是一门非常具有包容性的学科,这种包容性可以规避掉学科自身的孤立性,极易进入其他领域,或与其他领域相通。这种特质恰好满足了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整体性需要。美学这门学科研究范围十分广泛,既包括感性认识,也包括艺术、情感、美等,因此只要涉及这些内容,美学都可以提供一定理论支持。与之相应,新时期进行的思想解放,是一个复合运动,因此它需要具有包容性和广泛性的思想观念或学科,以便能够相对宽泛地解释或探讨诸种社会问题。美学的这种包蕴性,恰好能够适应当时社会思想解放的总体性特征,使之在宽泛的意义上发挥卓有成效的作用。

最后,美学具有超越性。美学的超越性,是审美自律性的集中表现。这种超越性可以解释成对现实的超越和非功利等。这一特质能够为80年代的中国社会走出“左”倾思潮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借助这一思想诉求和学科立场中国学者可以实现美学、文学、艺术等相对于“左”倾政治的独立。于是在80年代,审美超越性在中国实现了意味深长的逆转。它强调的内容之一是对现实的超越,强调与现实无涉的自足,然而在当时的中国,它所起到的作用却正是诊救时弊,因而与当时社会密切相关。审美超越性暗含远离政治,当时的中国学者却试图通过这一现代美学特质,完成摆脱“左”倾意识形态过度干预的任务,为文学和艺术争得自由空间张目,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政治性的话题。

美学能够被时代挑选出来,还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奠定的良好基础有关。这场讨论形成了著名的四大派,它们基本上囊括了在主客观论辩框架下可能存在的主要选择项,奠定了新时期之后美学发展的基础。还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在大讨论的后期,文学和艺术的特殊性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形象思维的讨论悄然出场。因此,新时期美学的破冰之旅,也是从形象思维的重新出场拉开帷幕的。而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形成的相对于时代政治语境的超越和活跃,也给学者们留下了良好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会鼓励进入新时期的学者从美学视角对社会和现实问题发言。

新时期的美学,在那个特殊的历史关口,充当了思想先锋。它唤起了国人对美学的兴趣,激励了一大批青年学子走近美学。80年代中期之前,美学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为美学拓展自身视野、建设自身体系,奠定了坚实基础。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美学关心的话题,实际上也是社会普遍关心的话题,是知识界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的重要内容。在与时代关切保持同步的语境下,美学获得了无限荣光。然而,也正是在这种荣耀中,暗藏了美学走入萧条的因子。当美学与时代关切同步,它自然会成为历史的幸运儿,反之,当它回归学科自身,与时代不能同步时,就应该是它逐渐淡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80年代末到90年代:美学在低谷中求索

在80年代末,美学逐渐淡出了社会知识关注的中心,回归这个学科应有的位置。相对于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的热闹与荣光,80年代末开始的回归总是显得有些冷清和寥落。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之视为低谷期。这种情形的出现,有学科自身原因,但主要还是社会大环境的变迁。

70年代末开始的思想解放运动,担负着双重使命:一方面,它反思和批判“左”倾思潮及“左”倾政治带给国人的伤害,努力在思想和心理上恢复正常的秩序;另一方面,它呼唤新思维和新的社会规则,为改革开放、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建设思路鸣锣开道。美学承担的,主要是前一方面。然而,主导社会前进的力量,是后一方面。因此,物质实用主义很快成为主导价值取向。同样地,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新的生活模式需要新的思想体系与之相适应,而讲求对现实利害的超越以及耽于沉思冥想的美学显然与飞速变化和讲求实用主义的中国大地格格不入。二者之间的龃龉在80年代中期就已初露端倪,至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种龃龉变得清晰可见。在这种物质欲望扩张和横行的语境中,美学的边缘化局面成为难以扭转的文化趋势。

从学科内部关联来看,曾经与美学联系紧密的文学和艺术,也走上各自独立发展的路程。“文革”结束的最初几年,美学与当时的政治导向以及文学、艺术等各个领域的发展和诉求处于同步。然而,随着改革和思想开放程度的加深,在文学和艺术领域,80年代的翻译运动,拓宽了国人的思考空间,重构了作家、艺术家对文学和艺术的本质理解,更新了他们的创作模式和表现手法。同时,新的经济和社会模式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作为时代敏感神经的文学和艺术很快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并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作出回应。从它们在1985年前后出现的变化能够看出,从那个时候开始,美学、文学和美术开始各自独立发展。

美学从80年代中期开始与文学、艺术疏离,这使它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学科发展的社会基础和实践基础。这是由多重因素造成的。除经济大潮对整个社会观念的冲击这一大环境外,就学科而言,一个突出的因素就是其学科固有的封闭性。随着美学对自足性的强调,它越来越从社会中抽离出来,回归到学科内部的发展,日趋缺乏深厚的现实和社会根基。

自80年代中期开始,美学就已经出现与社会关注、与文学和艺术脱节的现象,但当时还鲜有人意识到美学的边缘化危机已经悄然来临。注意到这一现象,还需要滞后一段时间。正是这种滞后,让我们把美学的边缘化与低谷期的出现,定格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学界在90年代之后才意识到美学走入低谷,与两方面因素有关:其一是美学已经实实在在地被社会抛向边缘,成为象牙塔内的智力游戏;其二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特殊的政治与社会状况,使90年代的知识界从80年代的浪漫激情中走出来,开始反思这种激情中无法避免的浮躁和乌托邦色彩。

随着90年代的降临,美学学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冷清局面。很多美学研究者从美学领域淡出,开始从事其他方面研究。然而那时的美学研究者并不是完全没有作为,他们也在尽可能地使美学重回中心,有的放矢。这表现在90年代中期前后审美文化研究的兴起。80年代,美学领域对康德主义审美自律观念的认同与召唤,最终导致了美学将自身封闭于象牙塔之内,越来越与社会脱节。审美文化研究则反其道而行之,以大众文化与变化中的日常生活为研究对象,试图重建美学与社会之间的联系。

90年代之后审美文化研究的兴起,至少还关涉到如下几方面因素:

其一,它是80年代“文化热”的延续。其二,新的文化现象和社会生活出现在人们面前。其三,知识分子内部学源背景更新带来兴奋点的转移。90年代之后的很多学者,成长于80年代西学大放异彩的时代,因而用新的视角和理论解读当下中国,成了他们的自觉选择。其四,它还是90年代学者有意识推动的学术产物。在学者的有力推动下,审美文化研究成了90年代最亮丽的一道美学风景。

20世纪末到当下:美学在与世界再次相遇中复兴

经历了90年代近十年的沉寂,在新的千禧年钟声即将敲响之际,中国美学逐渐走出了此前的低回逡巡,重新介入社会,应对和诠释新的文化和审美现象,展露出复兴的态势。这次复兴,是在与世界再度相遇的背景下发生的。

这次美学复兴,被学界名之为第三次“美学热”。就具体内容来看,它是与文化研究,尤其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的出现与学理探究联系在一起的。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讨论,其意义是多重的。首先,它是90年代审美文化研究的一种延续,在20世纪末又与源自西方的文化研究某种程度上纠缠在了一起。其次,它抓住了时代发展的文化特质,重塑了美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改变了美学在中国的象牙塔发展态势。再次,它突破了旧有的接受西方影响的模式,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的讨论,是美学介入和思考中国现实的一种尝试。也正因此,中国学者才获得了与西方同行面临相同问题的机会。

但美学这次重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与80年代的“美学热”情形有很大不同。80年代美学热潮的社会性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政治意义上的。然而20世纪末以来的美学复兴,不是具体的党派政治,而是比较宽泛的文化政治。并且,就学科内容构成而言,它走上了与80年代康德主义之中国式解读相反的路径。从其价值诉求来说,它恰好是走了反康德主义潮流。这在中国语境中包含了三方面的意义。从学科来看,它是美学研究者反思80年代美学发展路径,试图走出康德主义,重建美学与生活的联系,解决学科困境的一种努力。从关注的中心内容来看,它也恰好是寻求审美与生活之间的联系,反对康德主义的艺术与生活的二分,与世界范围内的反康德主义取得了一致。从精英与大众之间的关系来看,它是文化精英主动放弃自身立场,试图与大众和解,认同大众的文化与价值,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重建美学与社会、大众之间的关系。

但是,伴随着这种复兴,同样存在另外一种论调,即对美学终结和艺术终结的回应。日常生活审美化,从学科内部来看,它意味着审美的泛化,艺术与生活距离的消弭,是对现代美学价值圭臬的反叛。因此,西方学者往往将之视为审美和艺术终结的表现形式。20世纪末,中国学术界也曾经对审美文化研究对传统美学研究领域的偏移提出质疑。随着西方艺术终结的讨论进入中国,学界很快意识到审美文化研究和文化研究可以放到一个更加广阔的背景中获得解释,它是消费时代的美学呈现。这带来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20世纪末,中国美学研究者寻找到了新的理论生长点,重建了美学、艺术与社会之间的联系,又与文学和艺术实践领域的研究者达成和解,使后者重新接受了美学的研究和指引,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美学出现了复兴局面;吊诡的是,此时美学正在讨论的话题却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及美学和艺术的终结,它所体现的恰好是艺术和美学学科的危机。中国美学通过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实现了它的复兴。

与西方交流的模式发生转变也是20世纪末值得一提的事。在20世纪末,中国与西方再度相遇,使二者越来越趋向于平等的交流与对话。世纪之交,钱中文先生提出“对话理论”和“新理性精神”,这些概念能够代表中国学者的诉求,即在交流沟通中确立自身文化和理论话语的合法性,在尊重差异的前提下,寻求互相理解,求同存异。这一立场获得了中国文学和美学界的普遍认同。高建平提出“美学在中国”和“中国美学”的区别,主张建立复数美学的思想。这都是在试图为中国思想和美学争取发言合法性的空间。在这种思路和价值诉求召唤下,中国学者与西方展开了广泛交流。这表现在多个方面,如很多西方理论界召开的世界哲学大会、美学大会会专门设置“东方”或“中国”板块,中国学者当选国际美学学会主席,中国美学界承办世界美学大会等。这些活动和事件,使西方学者更加了解中国;另一方面也恰好说明,中国美学和文化已经作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获得世界性认可。而中国美学的复兴与繁荣,也恰好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实现的。

当下中国的美学发展,适逢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从国际环境来看,跨国经济带来某种程度上的全球一体化,相似的文化处境为中西方交流提供了现实基础。中国经济发展使之在世界上地位不断攀升,也帮助中国学者确立文化自信。学者们在与世界相遇和对话中更加从容不迫,既拓展知识和问题视野,又没有失去主体性。目前的美学发展并不像20世纪80年代那样,紧跟时代政治主题。80年代的那次美学热潮,并不属于学科自身。它是政治话语在观念领域的延伸,必将随着时代主题变迁而被后者所抛弃。而当下的美学复兴,是由学科自身内部生发出来,并与实践结合,因此有着牢固的学科根基。但是,借学科内部反叛,借讨论艺术的终结来实现复兴,这其间存在悖论。美学的复兴,需要走出艺术的终结,需要重新审视自身逻辑体系,在反思自身中找到更加合理的发展路径。

猜你喜欢
美学学科艺术
科学构建超学科STEAM课程
盘中的意式美学
深入学科本质的深度学习——以“表内除法”为例
纸的艺术
纯白美学
“超学科”来啦
春食色彩美学
“妆”饰美学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