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长篇小说)

2018-11-20 06:07朱山坡
红豆 2018年10期
关键词:石崇公孙恩赐

朱山坡,1973年生,广西北流市人。写诗兼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有小说被译介到俄、美、英、日、越等国。现供职于广西文联,为广西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白恩賜第一次见到梁姝的那天早上,陆干府上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炎热的天气助长了欢乐,欢乐点燃了南流江水,鱼虾按捺不住,要跳上江岸。

很久没看到这种喜庆的气氛了。因旱灾已经持续了三载有余。土地被太阳烤焦了,小河流和沟渠几乎干涸,庄稼无法存活。老人都说,自从晋国建立以来,第一次遭遇如此大的天惩。即便白恩赐一直生活在江边,也感觉到了天旱的威迫和可怕。江水似乎一天比一天减少,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南流江也要干涸,河床裸露出来。更甚的是,南流江尽头的大海也会干涸,数万年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海底巨兽无处逃逸,坐以待毙。那些鱼虾,将暴死于海滩。

白恩赐自从五岁便随父亲白天光从遥远的汉中来到白州,进入陆干府上。父亲是一名珍珠打磨匠。白恩赐是一个学徒、杂工,管家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能混上一口饭吃他已经很满足了。但白恩赐从小就爱上了珍珠,以为那是来自大海的最美妙的礼物,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珍珠更好的东西了。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父亲那样成为手艺精湛的珍珠打磨匠,受人尊敬,被东家赏识。东家陆干是远近闻名的珍珠商,精明强干,珍珠生意越做越大,进出陆府的商贾络绎不绝。

白天光还是陆干的估蚌师。慧眼识珠是估蚌师的必备技能,得失成败就靠一双眼睛。白恩赐觉得自己的眼睛还没有父亲那样老到、锐利,因为他的目光还不能穿透坚硬的蚌壳窥视里面珍珠的有无优劣。

南流江从陆府旁边流过,那是通往大海的路。大海近在咫尺,梦里常常听到大海的呼唤,一想到大海,他就激动万分。但白恩赐从没有见过大海,别人约他去看海,他不去。“你这孩子,怎么不喜欢大海呢?”别人奇怪地问他。别人不懂他的内心。他肯定要去看大海的,但他在等待,第一次见识大海一定要跟最爱的人去,就像最好的珍珠一定要献给最美的人。但干旱使他担心,害怕等不到看大海的那一天,大海已经干涸了,剩下望不到底的深渊,像夜空,像梦境。那些怀着珍珠的贝类,离开了大海,离开了海水,它们会停止呼吸,珍珠也因此枯死胎中,从此再也没有如此尤物。

如果没有了珍珠,世界还会好吗?

此时如果有一场大雨降临,那该有多好,无论穷人、富人,官府和民间,都会欢天喜地。

陆干府上也需要一场大雨,因为藏在那里的珍珠需要呼吸雨水的气息,扑灭它们身上的干燥。此外,府上到处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汗臭、肉气和腐味,连江风也吹不走,非要一场大雨来清除。

如果突降甘雨,会引发尖叫和欢呼。

但这一天依然是烈日当空。

陆干府上喜气洋洋,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是因为陆干收获了一枚硕大、罕见、奇特的珍珠。

在陆干府上,什么样的珍珠都见识过了,本地的,南洋的,大大小小,千姿百态,可谓见多识广。但是,像这颗奇特的珍珠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昨天夜里,白天光捧着一枚蚌喜冲冲地踢陆干的门。平时谁敢如此鲁莽地踢陆财主的门?白天光也不敢。但这一次,白天光得意忘形了,无所顾忌了。

“老爷,快起来看宝贝。”白天光的喊声惊醒了陆府上下所有的人。

陆干从梦境中艰难地爬起来,看到了白天光手里捧着的一枚巨大的蚌。这只蚌看上去很普通,但精明、敏锐的陆干一眼看出来了,在黑暗里这只蚌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绿光,里面可能藏着绝世珍宝。

但这绿光也可能是从白天光兴奋的眼里发出来的,映照到了蚌上。

“我不会看走眼。”白天光说,“但这个渔夫要十两黄金。”

陆干这才发现,白天光身后跟着一个光着身板的渔夫。白天光每天夜里都在海边等待那些从海里归来的渔夫,看他们的手里有什么收获。这一夜,他没有白等。他撑船从海边沿着南流江回来。

陆干犹豫了:“一枚蚌怎么可能值十两黄金?”

“赌蚌”是一门技术活,没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和学识,往往输得捶胸顿足,乃至倾家荡产。虽然陆干在珍珠这行当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但也经常输得一败涂地,去年赌输了几回,已经让他到了破产的边缘,债台高筑,差点要卖掉府第还债。所以,他更加谨小慎微。然而,不甘心失败的陆干总希望赢一次,让自己彻底翻身。

白天光只是陆府众多珍珠打磨匠和估蚌师中的一个,也并不是陆干最信任的打磨匠和估蚌师。但他这一次十分自信:“值!”

这枚蚌是那个渔夫和他的儿子从深海捕捞到手的,他的儿子体力不支,在潜出水面前溺水身亡,因此,这枚蚌的价钱包括了他儿子的性命。

那渔夫说,如果陆老爷不买,他得赶往另一个买家了。

白天光又说了一通,嘴凑到陆干耳边悄声说:“这枚蚌至少值得十斗珍珠!”

十斗珍珠相当于一百两黄金!你疯啦?白天光!

陆干命人叫来几个经验丰富的打磨匠,他们睁大眼睛,反复抚摸那只蚌,但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

“里面可能又只是一坨泥或烂肉。”他们说。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一次又一次欺骗过他们,浇灭他们对寻求珍宝的激情。

“我愿意以性命担保!”

陆干说:“你的性命不值得十两黄金。”

“加上我儿子的性命。”白天光斩钉截铁地说。

陆干说:“你们两父子的性命加起来也不值十两黄金。”

白天光满脸通红,没有人察觉到他内心的屈辱感。他泄气了。

“但可以以你未来的儿媳妇作为担保。”陆干说。

儿媳妇值什么钱?一两黄金可以买十个年轻女子。现在白天恩还没意中人,八字远没有一撇,陆干怎么会想到以他的未来儿媳妇作为担保呢?白天光心里暗笑,想了想回答陆干说:“当然可以。”

近些日子,陆干听信府上的估蚌师的话,加上自己判断失误,输掉了许多银子,心有余悸,管家說家底都快要赌光了,劝他不要再轻易相信估蚌师,也不要轻信自己。但这一次陆干相信了白天光的话,一咬牙买下了这枚蚌,陆干把手上最后的一笔钱——十两黄金交给渔夫。成败在此一举了。

陆干睡意全无,心里忐忑不安,手心冒汗。这一次结果会怎样呢?陆干迫不及待地要知道答案。于是,他叫来几个估蚌师和打磨匠。他们随即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把蚌打开。

白恩赐从窗户里看到了蚌打开的一瞬间,一道绿光照亮了整个庭院,把他的眼睛灼了一下,他感觉到了沁人心脾的芳香。

随着绿光扑过来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狂喜和惊叫。

陆干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一骨碌跪在蚌的面前,顶礼膜拜,所有的道贺都无法让他恢复常态。

白天光兴奋得手舞足蹈,在那些同行面前,他终于挺直了腰。

白恩赐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和兴奋,从楼上跑下去围观。

打开那厚厚的、粗陋的外壳,一颗巨大的珍珠,温润,玲珑,剔透,令人怦然心动。陆干等了一辈子就等着遇到这颗珍珠。在他年近古稀之际,终于等到了稀世之宝。

这是一颗绿色的泪滴型珍珠!

“不,它不是珍珠,而是一个女人!”白恩赐揉了揉眼睛,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所有人震撼了。

他们定了定神,看那颗珍珠,确实像一个丰腴的少女半躺在蚌里,身姿曼妙,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跃出来,翩翩起舞。

白恩赐兴奋得浑身颤抖,自告奋勇,要替陆干守护这颗价值连城的珍珠。

“我以性命担保,我的,我爸的,还有我未来媳妇的性命。”白恩赐说。他多么希望每天晚上跟这颗珍珠待在一起。

陆干信任了这个英俊的小工匠:“你还是一个小处男,今后每天夜里就由你守护这颗珍珠。”

陆干相信白天光父子,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出奇地倔、直,从没贪图过别人一分钱,是陆干府上最没有贪念、手脚最干净的人。

带梁姝来陆府的是一个看上去背有点驼的中年人。他拎着一只蓝色布袋,软绵绵的,里面肯定是衣物。梁姝跟着他的步伐,低着头,晨风将她的秀发轻轻吹拂,高挑窈窕的身材,细长的双腿,走路富有节奏,好像道路在配合她的步调。从白恩赐身边走过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把慌乱的目光收了回去。白恩赐正在门外的凤凰树下打磨珍珠,额上有汗,满脸通红,他后悔自己赤裸着被阳光晒得铜黑的上身,因为与眼前这个女孩白皙的皮肤格格不入,形成了太大的反差,像泥土与海水一样。进进出出陆府的妩媚娇柔之美女如流水一般,白恩赐从小便见识不少,但他还是让这个陌生、有些害羞的少女的气质给震惊了,虽然她素面朝天,衣着普通,皮肤有点黝黑,但超凡脱俗,以至他站起来对着她目瞪口呆。

敲锣打鼓的喧嚣掩盖了一切。她的到来,并没引起更多的注意。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少女是谁。

白恩赐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女孩名字的。她叫梁姝,来自白州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是当地一个头领的女儿,由于连年干旱,庄稼失收,家境已经不太好。领她来陆府的中年人是她的叔父,像是一个读书人。她是来学习舞蹈的。

梁姝的美,如不细心观察,不会有惊艳之感。她的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眼神天生妩媚,姣好的脸上泛着自然的娇柔清纯之光。牙齿整齐,洁白得晶莹剔透,与嫩润的嘴唇相得益彰。柔软窈窕的身材,修长的手臂,步态婀娜,简直就是为舞蹈而生的。只是她的双腿显得瘦弱了些,让人动恻隐之心。但如此容貌的少女在白州也常常可见。所以,她一进入陆府,乍看与其他美少女并无多大的区别。

陆干也没对这个少女有过多的注意。对美女,他早已经司空见惯。经常有人向他推荐“将会成为绝世美女”的少女,像估蚌师向他推荐蚌一样,陆干常常嗤之以鼻,因为所谓“绝世美女”,到了陆府,最后大多都泯然众人矣。也有日后出息的,却也只不过尔尔。梁姝也没有给他眼前一亮之感,乍看,只是气质显得清雅和脱俗,但这些气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名利的浸染,很快离她而去,最后跟其他舞女一样变得庸俗和势利,为进入富贵人家而挖空心思,不择手段,丑态百出。梁姝轻轻地给他行了一个礼。陆干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不过,他还是被梁姝的身段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出水芙蓉。”管家在他耳边说。

陆干愣了愣,警惕性重新占据了他的脑子,随即否定了管家的评价:“不,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只蚌——一只空空如也的蚌。”

管家说:“我们能不能把她买下来?就当是赌一只蚌。”

陆干说:“不买了,你看,我们这两年买了十七个舞女,一个也没有卖出去,不如养十七只猪。再这样下去,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

管家说:“这年头世道太乱,哪个行业都不好做,南流江上来往的客商都比往年少了。”

陆干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得去讨饭!”

管家面有羞愧之色,偷偷又看了梁姝一眼。

梁姝只在众人面前露了一下脸便匆匆进入了舞女阁。

泪滴型绿珠很快被风传出去,在白州家喻户晓。听说这颗珍珠遇见它喜欢的人,会流泪,会发出光芒,甚至会颤动。对它的传说五花八门,越来越扑朔迷离。有一种说法是,它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而是一位绝代佳人寄活在一只蚌里已经历千年,终于显现于人世。很多人想亲睹一眼这颗传说中的珍珠。

但获得泪滴型珍珠最大的功臣白天光无人问津,似乎已经便被人淡忘,这让他有点失落。白天光嘟囔着找陆干:“老爷,你应该让这颗绝世绿珠扬名天下。”

陆干心不在焉地说:“如何让它扬名天下?”

白天光说:“把它送到洛阳去!让天下的达官贵人、巨贾王公竞相出价,兴许你一下子就超过石崇,成为天下首富。”

陆干白了他一眼,嘲讽他见识少:“你知道石崇有多少财富?”

白天光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和愤恨:“我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他有很多的钱和女人,富可敌国。”

陆干突然眼睛一亮:“刚刚听说石崇最近被朝廷任命为交趾采访使,将前往南洋诸国贸易,必经合浦郡,我们把这颗珍珠卖给他。”

“这是一个机会啊,老爷。”白天光知道陆干的想法。但他更在乎他亲手淘回来的那颗绿珠,它到底值多少钱?

泪滴型珍珠珠被安放在陆府最高的海天楼顶层。这楼是珍珠储存处,保卫森严,除了陆干,没有人能进入此楼的大门。但现在白恩赐可以。他被安排夜里进入,守护在珍珠的旁边,不准其他人靠近。这是他的特权,又是他的责任。站在高高的海天楼上,白恩赐能看到远处的江面上泛着点点渔火,顺着江水,他仿佛能听得到从大海深处传来的喧嚣。但他面朝舞女阁,看那里整夜不息的灯光,聆听从那里发出的轻微的娇喘和梦呓。

舞女阁是舞女们居住的地方。

梁姝也住在那里。

白恩赐对梁姝一见钟情了。他也说不清楚被她什么打动了,反正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

白恩赐想,她的睡姿,就像这颗泪滴型绿珠。不,她躺下来,就变成了一颗闪亮的珍珠,安静地躺在大海的怀抱里。

他梦想变成大海。

这天夜里,他确实做了一个梦。梦见白州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恣意,将干旱之地一一覆盖。世界重新变得润湿,万物恢复生气。南流江的水位骤然上升,舟楫往来,一派繁忙。他乘着一叶扁舟,驶向大海……

但他半夜里还是被干燥闷热的风吹醒了。

白恩赐每天都要迎着晨光在江边走走,看着江水缓缓流向大海。与刚来白州时的南流江相比,现在的南流江水位下降了不少。他不担心今天会不会被管家责骂,也不担心自己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工匠,他只担心大海会干涸。这让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多愁善感。他心里想象的大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大海深处藏着无数秘密。但大海干涸了会怎么样?父亲老是骂他杞人忧天,但白恩赐就是担心大海会干涸,尤其是如此干旱时节,所有流向大海的河流都干涸了,大海也就干涸了。每到傍晚,大海会退潮,他担心第二天海水不再涨回来,甚至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有时候,他对着南流江吹箫。他吹箫,悦耳动听,悠扬哀伤,是白州吹箫吹得最好的,连陆干都对他暗暗赞赏,府上有客人来,除了观看舞女跳舞,也常常让他吹箫。白恩赐不情愿给他们吹箫。他的箫是吹给大海听的。南流江水承载着他的箫声奔向大海,喂肥了鱼虾。大海干涸了,他就不会再吹箫了。在他们面前,他故意把箫吹得愁怨哀伤,让快乐的气氛变得凝重、伤情。即便是这样,他们仍然喜欢听他吹箫。曾经有一富商要买走他,但他不愿意离开白州。他是陆府的一个雇工,不是舞女、奴隶。陆干卖不了他。

如果他要离开白州,必然是因为要去海上飘荡,去大海的另一头。

这一天,他从海天阁出来,无比坚信:“大海是永远不会干涸的。”

因为有了梁姝。一切都变得美好。他开心起来。很早便跑到河滩上,匍匐而行,在靠近少女们的地方将自己掩埋在沙堆里,露出两只眼睛,远远地偷看十八个少女在跳舞。

男人是不能偷窥少女们跳舞的。因为她们的长腿和低胸不是让凡夫俗子、平民百姓看的。虽然她们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她们老早就起来,正在练习舞蹈“珍珠舞”。在太阳把沙滩晒热之前,她们要把一天的功课做完。

舞蹈教习老师公孙媚对她们严厉有加,能明察秋毫,只要她们稍一走神,动作略有变形,就挥动戒尺往她们身上打过来,打得很狠,皮肤会红肿,汗水一腌,会钻心地痛。更严厉的惩罚还不是打,而是让她们站在太阳下暴晒。要知道,她们练习舞蹈的,无比珍惜皮肤。如果皮肤被晒黑了,她们将一钱不值。如果黑皮肤无法恢复原来的白净,她们将会被贬为下人,卖给贩夫走卒为妻妾。因而,练习舞蹈时,尤其是跳“珍珠舞”时,她们都不敢走神。但这一天她们集体走神了。

因为绿珠。

她们被她的清纯之美震动了,一下子陷入了自卑和妒忌的深渊。公孙媚原是宫廷舞女,因为爱上地位低微的宫廷画师毛用被驱逐流放。画师毛用名气不大,但他的祖上曾经出了一个最优秀名满天下的画师,叫毛延寿,因为他把王昭君的容貌故意画丑了,王昭君被汉元帝许配给匈奴王单于,出嫁那天汉元帝才发现王昭君竟然如此漂亮,捶胸顿足,一怒之下便把毛延寿杀了。毛用便是毛延寿的后人。虽然祖上有不良前科,本不应该受雇于宫廷,但他的人物素描技法继承了毛延寿,画得细腻逼真,纤毫毕现,跟真人差不多,晋武帝开明,让他进入宫廷,并希望他不要再蹈袭祖先毛延寿的覆辙。毛用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地画画。因为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宫廷最有才华的画师,尤其是他的仕女图深得宫女们的喜爱,引起了其他画师的妒忌。有一次,太子司马衷吩咐画师们将宫中最漂亮的仕女画出来。宫中仕女数千之多,哪个最漂亮?画师们心里沒有底,争论不休,又怕承担风险,他们不安好心,一致推选毛用来画。毛用也明白这是一件难活,但他决定遵照自己的内心,把最漂亮的仕女画出来。结果他把公孙媚画得像天仙一般,司马衷看着画像垂涎三尺,立马要见真人。公孙媚被带到太子跟前。司马衷猎色无数,佳丽数不胜数,发现眼前的公孙媚竟然与画像美貌并不符,被严重高估了,被过分描摹了,她在宫中只算得上一般而已,大失所望。司马衷怒斥毛用戏弄太子,罪不可赦。毛用极力辩解道:“在我的心目中,公孙媚就那么美。”公孙媚本与呆头呆脑的毛用毫不相识,更无正眼看过他一眼,但当她闻知他将她画得那么美,心里十分感动。因为她相貌平平,才艺也并不出众,在宫中一直不显山露水,默默无闻。毛用被驱逐出宫,流落街头以为普通人画像为生。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但公孙媚爱上了毛用——这个欣赏和迷恋自己的宫廷画师。她给他送了一条丝巾手帕,上面写了约会时间与地点。毛用大喜过望,但一想到宫廷规矩,他心里就矛盾,就纠结,紧张得汗流浃背。他不敢进宫,与公孙媚相见于约定的地点。他在家里一边恨自己,一边想念公孙媚。令他想不到的是,公孙媚竟然偷偷出宫,跑到毛用家,与毛用见面。毛用感动不已,两个相拥在一起,却被人发现了,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司马衷勃然大怒,将公孙媚流放到蛮荒的白州,在陆府为奴,而毛用则被发配至遥远的西北边疆充军,跟鲜卑人作战。天南地北,各不知对方生死,相见更是遥遥无期。她从洛阳来,见多识广,舞艺精湛,深得陆干欣赏。陆干不让她干下贱的活,让她成为陆府的舞蹈教习,为远近官宦富庶之家培养输送舞女。这也是陆干的一门生意,跟珍珠生意同样重要。但这两年,他没“卖”出去一个舞女,不禁对舞女产生了不满,白养了。对公孙媚也颇有微词,认为她没有尽力,她们卖不出去,肯定是她们舞没有跳好,公孙媚没有尽心尽力教好。

梁姝就在舞女中间翩翩起舞。鹤立鸡群。“珍珠舞”模仿蚌在海中的娴静状态和珍珠脱壳的过程,复杂而富有深意,是公孙媚自创的最负盛名的舞蹈,大多数舞女需要练习一年半载才能熟练,才能跳出其中的韵味。而梁姝只是练习两遍“珍珠舞”,却已经全部掌握该舞蹈的精髓,她的舞姿明显高出她们一筹,连一向极少表露赞赏之色的公孙媚也被她着迷了。

她们不仅走神,简直是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动作变得僵硬,表情骤然落寞,脸上没有了青春飞扬的神韵。而梁姝对此全无察觉,依然全神贯注地投入,跟随公孙媚做着每一个动作。最后,十七个少女干脆停下来看梁姝一个人在跳。

公孙媚不会让别人发现她的思想开了小差,脸上依然扳着与她年龄身份不相符的严厉的表情。因为集体走神,除了梁姝,十七个少女被公孙媚处罚,被勒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同一个动作。从她们看自己的眼神,梁姝终于明白自己给她们带来了什么,她歉意地向每一个伙伴微笑,伴她们受罚。

太阳升起来了。河滩开始发热。少女们的汗水越来越多,湿透了衣裳。但公孙媚并没有让她们停下来的意思。因为有陆干的信任,她的权威不容违背。比少女们难受的是埋在沙子里的白恩赐。发烫的沙子迟早要将他炆熟。他终于受不了了,从沙子里跃跳出来,把少女们惊吓着了,她们不等公孙媚反应,趁机落荒而逃。但梁姝没有跑,平静地对着白恩赐说:“你像一条海鱼。”

白恩赐不知道说什么,眼里进了沙子,迷糊中看到汗水将梁姝的白色衣裳紧紧地贴在肌肉上,露出丰腴的胸脯和白皙的肌肤。他突然觉得害羞,转过身去揉眼里的沙子。公孙媚赶紧将一件外衣将梁姝包裹起来,对白恩赐斥喝一声,然后扶住梁姝往府里匆匆而去。

白恩赐惘然站在沙滩上。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来自父亲和管家的一顿责骂和惩罚。

他将接受府规的制裁。管家将会用辣椒水喷到他的脸上,让偷窥的眼睛接受刑罚,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十天半月,眼睛都会火辣辣的,辣到头骨里去。这是最轻的处罚了。去年有一个伙夫偷窥少女们跳舞、洗澡,被戳掉了一只眼珠子。

白恩赐跟梁姝第一次说上话是因为他的眼睛瞎了,困在海天楼上,管家不准他下来。他被辣椒水惩罚了。他的眼睛红肿得像鲤鱼眼,辛辣得宁愿不要眼睛。管家警告他,如果再违反规定,偷窥舞女,会挖了他的眼珠子。

如果没有了眼珠子,就看不到世界上最美的事物,白恩赐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景。

白天的海天楼是安全的。众目睽睽之下没有谁敢私自登上去。晚上守护海天楼的是白恩赐和老洪。老洪原先是一个水手,因为有一次下海时被鲨鱼咬掉了一条胳臂,来到陆府谋生,被安排在海天楼作守护。他都守护了七八年了。白恩赐白天是一个学徒、杂工,夜里还是陆府的一个守护,只不过是粮仓的守护,晚上得睡在粮仓里,兢兢业业,从没发生过失窃。他自告奋勇守护绿珠,管家和陆干都答应了他,是对他的信任和褒奖。他才来几天,专门是盯死泪滴型珍珠的。如果珍珠丢失,他的责任最大。他的眼睛被辣椒水喷过,火辣劲还没散去,睁不开眼睛,相当于瞎了。

白恩赐闻到了爬楼的脚步声,轻盈而有节奏,伴着轻微的娇喘。

白恩赐拦住楼梯口,警惕地问:“谁?”

海风吹来,阳光在抓他的眼睛。脚步声停止了。是凝固在半空中。

白恩赐意识到是一个女人。但很快从楼下传来老洪的声音:“陆老爷同意给她见识一下泪滴型珍珠。”

白恩赐闪开,让她上来。

她从他身边走过。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很熟悉,至少闻过。

“你是梁姝。”白恩赐小声问道。

她笑了笑说:“我想见识泪滴型珍珠。”

白恩赐摸索着路,带她绕过一道小门,进入一间阴凉的小屋。在一方海水中间,有一块大理石的小平台,上面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在昏黄的灯光中,绿珠绽放出奢华的光泽。这光泽,仿佛等待了很久,专门为她而绽放。

她嘴里发出轻轻的赞叹。白恩赐努力睁开眼睛,放出一丝眼光。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绿珠似乎醒过来了,跃跃欲试,要从盒子里跳出来,蹦跳到她手里。

白恩赐一把拉住她的手,及时制止了她。

她的手好滑,好柔软,他只是抓了一下赶紧松开了。他内心里很慌乱。他不是故意抓她的手的。他心里希望她能伸手触摸到绿珠。

“它在笑。它是大海的女儿。”她说。

“你说什么?”白恩赐说。

“我是说你,傻乎乎的,眼睛肿得像蛤蟆。”她说。

他极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他跟她只有一拳之隔。

“你比谁都幸福,每天夜里都能跟这颗珍珠在一起。你要好好待它。”她说,“它是一个女人。”

白恩赐胡乱地点头。

她对着这颗绿色的泪滴型珍珠凝视良久,不再说话。白恩赐很想好好看一下她,但眼睛不听使唤。她转身看他:“你再揉,眼珠子都要被揉出来了。”

白恩赐停止揉眼睛,屏气静息,闻她身上的气味。

“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见识珍珠。”梁姝说。对阅珍珠无数的白恩赐来说,很难想象这是梁姝第一次见识珍珠。她太孤陋寡闻了。

“我一定要带她见识大海!”白恩赐心里想。

“珍珠真是好东西,像一颗晶莹的心。”梁姝兴奋地自言自语。

白恩赐不知道如何回答梁姝,只是盯着她。可是看不见她。

她下楼去了。他目送她,心里一万次想告诉她:“你也是一颗绝世珍珠,至少前世是。但你身上缺少珍珠的气息。”

梁姝走了。白恩賜失魂落魄一般,好久才回过神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从此以后,白恩赐每天起来,便在楼上吹箫。箫声悠扬,随风飘散。

睡了一夜的珍珠被箫声唤醒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夏天炎热,干旱的天气还没有到头。枯燥乏味的生活让舞女们有些倦怠。公孙媚对她们却愈加严厉。她们有抵触情绪,公孙媚要杀鸡儆猴了。这天,因为身体不适,梁姝跳舞时出现了松懈,两个动作变形,没有到位,被公孙媚厉声斥责:“别以为自己是一颗珍珠,你身上根本就没有珍珠的气息,没有珍珠的高贵!你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根本就不能超凡脱俗。如果连舞都跳不好,你就是一堆烂泥!池塘里的烂泥,嫁给农夫涂墙筑猪圈去吧!”

梁姝委屈地哭了。白恩赐远远地听到了公孙媚的呵斥,看到其他舞女幸灾乐祸的脸色,心里很窝火,想跑过去为梁姝辩护,但管家就在那一头,阴阴地看着他。他只好忙他的活去了。然而,他反复琢磨公孙媚的话,觉得不无道理。梁姝身上确实缺少些什么。

白恩赐的话很快被印证了。梁姝就是一颗绝世珍珠,但身上缺少珍珠的气息,所以很难让人眼前一亮,也难以使她超凡脱俗。这是公孙媚说的。

梁珠来到陆府半个月后,有一天来了一个大商人。听说是山西的珠宝商。陪同他来的是白州的县令。县令对他点头哈腰,陆干更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他是来物色舞女的。白恩赐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又将有舞女离开陆府,过上被宠幸的日子,陆干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钱维持府上的运转。紧张的是,怕梁姝被选中。

公孙媚看不惯又老又丑还一副好色之相的珠宝商。珠宝商过来向她打听哪个舞女跳得更好时,公孙媚向他摆出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说:“我们十八个舞女个个都跳得好,但恐怕她们都不愿意跟你走。”当然,这是她的气话。跟不跟卖家走,舞女没有选择权。

陆干命令舞女们在府第上表演珍珠舞,让珠宝商欣赏、挑选。

梁姝跳得明显比其他舞女好,简直是鹤立鸡群。但珠宝商没有看中舞女,却看中了公孙媚。

珠宝商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大银票,在陆干眼前晃动,朝着公孙媚说:“我选你。”

陆干脸上呈为难之色:“你没看上她们?”

珠宝商说:“她们之中,倒有一个姿色不错,但她的肤色不成,粗糙,光泽不够,到了北方,气候干燥,很快就蔫了。”

陆干说:“你说的是哪一个?”

珠宝商说:“18号。”

他说的是梁姝。

梁姝曾经无数次在铜镜面前看自己,除了肤色差一点,她对自己还是蛮满意的,根本不在乎肤色,只是专注跳舞。

陆干唤梁姝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下她的皮肤,果然略显粗糙且无光泽。

“是不是平时下地干活?”

梁姝说:“是的。”

陆干叹息道:“可惜了。”

“但她倒是一个美女,只是你们不懂,她的美不在皮,而在骨。”珠宝商说,“这一次,我只想要一个皮肤白嫩的成熟女人,有故事的女人。18号,是一张白纸,没有人生经历,不曾品尝沧桑……”

陆干明白遇到了一个眼光怪诞、与众不同的商家。

公孙媚当然不会跟珠宝商走。因为她不是舞女,她没有卖身给陆府,没有契约,她是自由的。陆干当初是要买她为奴,她不愿意。她说她总会有一天要回到洛阳,她的心上人也会回到洛阳,洛阳才是她的归宿。

珠宝商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大大的银票。陆干的眼睛都变绿了,对珠宝商耳语了几句。

“你不必等那个画师了,北方战事频繁,可能他早战死了……我不嫌弃,我可以纳你为妾。”珠宝商说,“你不要在这偏僻荒凉之地度过你的下半辈子。我能给你锦衣美食,让你养尊处优……”

公孙媚脸上有愤懑之色,低声而坚决地说:“收起你的臭钱。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让自己被玷污!”

珠宝商有点生气。陆干不断地哄他,带他去看那颗珍珠。但珠宝商不愿意。

“我什么珍珠都不缺!我采购一次的珍珠可以用上三五年了。”

陆干说:“你先看看嘛!这颗珍珠跟其他珍珠不一样。”

陆干苦口婆心,终于说服珠宝商去海天楼看一下珍珠。

珠宝商看到了珍珠。他愣了一下:“是一颗大珍珠。但除了大,没有什么奇特。”

陆干说:“它是绿色的泪滴型珍珠……”

珠宝商仔细一看,心里暗喜:这确实是一枚稀世珍宝。他不愿意听陆干哆嗦,说:“你说要多少钱?”

当陆干报价二十两黄金时,珠宝商的脸都绿了:“你这是抢劫!二十两黄金可以买十个西域绝色舞女了!”

陆干说:“它值二十个西域绝色舞女!”

珠宝商不屑地说,你们南方人都以为北方人是傻子!我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这颗珍珠不说在合浦郡,就算在北方市场也到处可见,比普通珍珠略好一些而已,最多就只值十两银子!

珠宝商是认真的,看不出是故意砍价的样子。其实,他哪里拿得出二十两黄金?他只不过是一个好色的小商贩而已,所以他才故意蔑视这颗珍珠。

这些天來,陆干对它已经有些发虚,此时心里开始打鼓了:“这颗珍珠,可能被高估了,上当了,它根本不值十两黄金。”

生意自然没有做成。珠宝商扬长而去。

陆干满脸郁闷,找到白天光。白天光没有先前那么坚定了。因为再三观察这颗珍珠,除了大,似乎没有更多特别之处。它身上发出的那点绿光,兴许别的珍珠也有。尤其是阿拉伯人从西域带过来的珍珠,五光十色,奇珍异品,比南方的好多了。

“我们是不是上当了?”陆干质问白天光,“那天我迷迷糊糊的还没有睡醒,被你哄骗了——你是不是跟那个渔民合伙欺骗我?”

白天光顿时脸色煞白:“怎么可能呢?”

梁姝经常来海天楼观赏泪滴型珍珠。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来,有时候,她身边有两三个舞女伴随。白恩赐负责守护,远远地盯着她们,对任何人保持警惕。

“这颗珍珠应该有它的名字。它是绿色的,我们就叫它绿珠吧。”梁姝对白恩赐说。

白恩赐觉得这个名字好,“对,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它,我们就叫它绿珠。”

梁姝很高兴,觉得绿珠跟自己有了关系,跟它建立了感情。来看它的时候,它会对着她笑;它不开心的时候,会暗自忧伤落泪。

白恩赐对绿珠爱护有加,像爱护心爱的女人一样,每天得用水和沙子调节屋子里的温度和湿度,让绿珠在一个舒适的环境里活着。他感受得到,绿珠是活的,是有呼吸的,有心跳的。

有一天,梁姝对白恩赐说,你能不能教我吹箫?

白恩赐脱口而出:“好。”

但他随即后悔了。因为他是不能跟舞女单独接触的。如果违反规定,他会被管家施以酷刑惩罚。白恩赐的地位太卑微了,他怎么能近距离接触舞女呢?如果与下等人走得太近,舞女的身价会很低贱的。而且,他父亲会反对。白天光不會让儿子给自己添麻烦,招人非议。

梁姝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此后,梁姝一有空便在一个女伴的陪同下,来到海天楼,让白恩赐教她吹箫。但白恩赐只能远远地给她示范,与她保持一丈之距。白恩赐教得十分认真,梁姝天资聪颖,学得很快。半个月后,她竟然可以和白恩赐一起合吹一曲,分不出彼此。

对梁姝的聪明好学,公孙媚看在眼里。有一天,她给了一张曲谱给梁姝,让她试吹。梁姝的箫吹得很好,把曲谱演绎得出神入化,如痴如醉。

“这是著名的《出塞曲》。宫廷里最受欢迎的曲子,没有几个人能吹奏得像你那么好。”公孙媚说,“你好好练吧。将来到洛阳给王公贵族们吹箫。”

梁姝从不想去洛阳。她只是喜欢跳舞、音乐而已。虽然她从没有离开过白州,根本不知道洛阳在哪里,但她觉得白州比哪里都好。洛阳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她只是从别人的口里听说过那个地方,对来自洛阳的公孙媚充满了好奇。原来洛阳人跟白州人长相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性情活泼、内心充满激情和想象的梁姝对舞蹈有天生的执着,她总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股使不完的劲,需要用肢体去释放。在她的小村子,她的舞跳得最好。从小就模仿动物跳舞,她的孔雀舞、鹤舞跳得很好,活灵活现。她父亲对自己能歌善舞的女儿十分喜爱。有一天,一个亲戚觉得她跳的舞蹈太野,不是正统,应该学习正统的宫廷舞,建议把她送到陆府。开始时,她不愿意,后来听说只是学跳舞,不是做舞女,没有卖给陆府,学好了,便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她才同意。幸好,遇到了公孙媚,使她知道真正的舞蹈是这样跳的,是可以跳得如此高雅、优美、赏心悦目的。

梁姝每天都抽出时间练习《出塞曲》,白恩赐也跟她一起练习。但他们遥遥相对,不敢靠近。白恩赐没有梁姝吹得好。白恩赐说:“你天生就能吹好《昭君》。”梁姝确实是天赋高,她能用箫模仿百鸟的鸣唱,惟妙惟肖,而吹《出塞曲》时,她更是倾情而为,吹得婉转动人,荡气回肠,令人潸然泪下。路人经常驻足听他们吹箫。管家和陆干有时候看到他们吹箫,也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这一天,梁姝和白恩赐在海天楼吹箫,一阵风吹过来,梁姝打了一趔趄。白恩赐说:“这是海风,带着海水和珍珠的味道。”他带梁姝进屋子,看那颗绿色的珍珠。

“它闪烁了,海风一来它就活了。”白恩赐惊喜地说。

梁姝也觉得奇怪,珍珠真的像活了一样闪闪发亮。

“我们去看看大海吧!”梁姝情不自禁地说。

陪伴她的女伴叫小甘,兴奋地说:“我也想去看海。”

白恩赐内心异常激动,但他没有表露出来,故作为难地说:“管家不会同意的。”

但梁姝说,白天你可以是自由的。我的舞跳好了,我也是自由的。我们晚上赶回来。

他们三人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偷偷地,从南流江划船往南走,尽头便是大海。

天刚亮,白恩赐便在南流江边等候梁姝。他准备了一条小船,虽然有点旧,甚至有点破损,但还算得上坚固。但他等了好一阵子,江面逐渐繁忙起来,还不见梁姝到来。白恩赐有点焦急,往陆府方向张望。陆府那边传来喧闹声,白恩赐以为梁姝出什么状况了,正要回去看个究竟,梁姝来了。她穿着朴素,像一个渔家姑娘,还用草帽遮掩了脸面。白恩赐扶着她的手,让她上了小舟。

“小甘呢?她不来了?”白恩赐问。

梁珠说:“她来不了了。管家一大早就把她叫走了。”

白恩赐自己跳上来,操起船撑,迅速离开岸边。

“听说陆府昨晚来了盗贼!幸好,没有丢失什么。听管家说,你守护的那颗大珍珠还在。只是偷了管家房间里的一些碎银。”梁姝说,“管家说,盗贼没有偷大珍珠,是因为白恩赐昨晚在海天楼上吹了一宿的箫。”

白恩赐说:“每天一早管家都检查海天楼有没有丢失东西——昨晚,我对着你的窗口吹了一宿的箫,但声音很轻,出了海天楼便被风吹散。”

梁姝说:“我听见了。梦里听到了。那箫声一直缠绕在耳边。我以为是从海边传来的。像是海的声音。”

白恩赐看梁姝的脸早已经绯红。她不敢看他,只是低头看江水。

江水缠绵,三步一徘徊,不敢南流去。

一叶扁舟,沿着南流江水飞快奔跑。

梁姝很兴奋,却也很紧张,紧紧地抓住船板。白恩赐熟练地撑着船,在川流不息的船舶中穿行。海风的味道越来越浓了。脑子里满是对大海的期待,他们都很少说话,在船上首尾相望。有时候,他们的目光相对,电光火石一般,瞬间躲闪开去。江岸上开着野花,一束束的,散发着香气。村庄传来人声和狗吠声,空中有飞鸟掠过。陌生人照面,向他们露出纯朴的笑脸。

白恩赐汗流满面,却不知疲倦,把一只又一只的船都超越了。人家远远地给他竖起大拇指。梁姝因而觉得很自豪,在草帽的掩映下灿烂地笑。他划得更起劲了,梁姝在船尾也能听得到他粗壮的喘息声。白恩赐的水竹筒在他身后的船板上,他转身够不着。他肯定是口渴了。她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去取水竹筒。水竹筒抓到了,刚要递给他,一只商船从旁边快驶过去,掀起的水波将他们的小船摇晃了一下。她没有站稳,打了一个趔趄,船体晃动得厉害,她失去了平衡,扑到白恩赐身上。白恩赐一手把她抱紧,另一只手用船撑稳住了船。梁姝的草帽掉了,露出了羞红的脸。她轻轻挣脱白恩赐,把草帽重新戴上,掩饰自己的慌乱。

白恩赐也十分尴尬和紧张,心狂跳不止。他把船划得更快了。

还不到晌午,他们便看到了大海。他们的船从江口进入了大海的怀抱。蔚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水让他们兴奋不已。大海上,鸥鸟群飞,帆影点点,波浪汹涌,跟他们想象的既一样又不一样。他们默契地保持了缄默,侧耳细听大海深处传来的窃窃私语。

“我听到了珍珠发出的喘息。”白恩赐说。

“我感觉到鱼虾们正在舞蹈。”梁姝说。

他们就半躺在小船上倾听大海。时间过得真慢。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小船已经飘到了离岸很远的地方。

“大海會干涸吗?”梁姝担心地问。

想不到梁姝也有同样的顾虑,白恩赐笑了笑说:“因为有你,所以大海永远不会干涸。”

梁姝也笑了:“我倒希望大海干涸。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看清大海的秘密了。”

白恩赐说:“你也是一个秘密。我看不懂。像谜一样。”

梁姝说:“我就一个普通农家的女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就像一滴海水,除了蓝,再也没有什么了。”

白恩赐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但在他眼里,她的身体,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她的笑容和气息,她的一切,都是“谜”,让他陶醉。

“那个珠宝商说得对,你的美不在皮,而在骨。”白恩赐说,“但如果皮也美,你就是绝色美人了。”

“我可不想当绝色美人。”梁姝说。

白恩赐说:“你只缺一样东西。”

梁姝问:“缺什么?”

白恩赐胸有成竹,但又不愿意说:“我也说不清楚,你像大海一样,是一个谜。”

梁姝对白恩赐火热的目光很不自在,阳光慢慢炽热,她的身体也开始躁热起来。幸好海风是清爽的,蔚蓝色的大海也是清爽的,瓦蓝色的天空像清爽的毛毯一样轻轻地覆盖着她。她想到了干旱的土地和庄稼,想到了父老乡亲绝望的眼神。世界哪个地方都有那么多的水多好。梁姝是在一场大雨滂沱之夜出生的,母亲说的,铺天盖地的雨下了三天三夜,她出生那天下得特别大,村子的沟渠都成了河流,地面上都有鱼虾在游走。她是带着雨水出生的,命中有水,从小便长得水灵灵的,眼睛水汪汪的,村里人特别喜欢她,说她长大后肯定是一个大美人。母亲说,大美人不好,红颜薄命,做一个相貌平常的普通女人就好。母亲真希望她长得平常,经常往她的脸上涂锅底灰,让她俏白的脸黑一些,不那么好看。但她还是遮挡不住地往漂亮长,越长越漂亮。端端正正,亭亭玉立,天生能歌善舞,让母亲无可奈何,别人的赞美却也让她倍感自豪。梁姝喜欢跳舞,母亲很不高兴,要她安分守己,随大人学习耕织和相夫教子之道,今后嫁为人妇也收获好名声好评价。然而,父亲却喜欢女儿活蹦乱跳,喜欢看她跳舞。夫妇二人经常为女儿拌嘴。有一次,二人又为梁姝争得不可开交,梁姝的叔父说了一句让他们陷入了深思,并有所顿悟:“姝儿根本不是凡人。她是仙女投胎到我们家,她迟早要离开我们,到她要到的地方去的。”

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阻止梁姝跳舞。越看,她越不像凡间之人。这让母亲既欣喜又担心,害怕有一天她突然被天堂召回,再也不能母女相见。梁姝百般安慰母亲说,我只是一个凡人,永远都不会离开白州,永远都陪伴在父母身边。

梦寐以求要见的大海就在眼前,梦境中出现无数次的少女就在同一条船上,白恩赐不敢相信是真的,他用手捧起海水洗脸,海水是咸的,甚至有些苦涩,但却是真的。

“我们吹一曲吧?”梁姝说。

白恩赐取出箫,两人吹起了《昭君》。凄婉动人的箫声掠过波涛,与大海的声音和谐地融为一体。两人越吹越动情,缓缓地走到了一起,对目而视,尽情而吹。最后,两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要把你变成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白恩赐说。

梁姝没有听懂。但她觉得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才是最重要的。

海风吹来,大海深处传来阵阵哀愁的歌声。梁姝情不自禁地在船上翩翩起舞。白恩赐看得入迷。舞毕,他才发现看不到海岸线,突然有些害怕,赶紧抓起船撑,往回赶。梁姝醒悟过来,生怕掉到海里,紧紧地抓住白恩赐。

两只海鸥从他们头顶掠过,热烈地向他们示意。

“我们变成两只海鸥吧。”白恩赐说。

梁姝偎依在白恩赐身上柔情地说:“我愿意成为白色的那只。”

白恩赐和梁姝看海回来,天色已晚,比规定归府的时间晚了一刻钟。管家正在找白恩赐,发现他和梁姝私自外出,怒火中烧,让公孙媚处罚梁姝,白恩赐则由他自己亲自处罚。

公孙媚严厉训斥梁姝:“你怎么能去海边晒成这样?你的皮肤本来就缺少光泽,还被海边的阳光曝晒,你会被海边的阳光晒成萝卜干!你这是自暴自弃!太让我失望了。”公孙媚罚梁姝在院子外的凤凰树下独舞,练习一百遍。还严令她三个月不能见阳光。梁姝跳得精疲力竭,夜色浓郁,她快要累得晕倒了。白恩赐要为梁姝据理力争,错在他一人,与梁姝无关,她应该免于处罚。但管家不但不听,还威胁说要将梁姝驱逐,因为她并不能给陆府带来财富。

白恩赐被管家罚白天掏三个月的大粪。陆府上的两个大粪坑,一个是男厕,另一个是女厕。平日里掏大粪都是一个小老头负责男厕,一个老太太负责女厕。把大粪挑到三里外的地里去。

“掏过大粪,你再也不准靠近大珍珠半步!”管家说,“你身上的臭味会玷污了大珍珠。”

掏大粪已经够耻辱,管家还要求白恩赐把女人的粪坑也一起掏了,挑到田地里倒掉。府上的人都耻笑他。他的父亲白天光大发雷霆,当众掴了他的耳光。梁姝从他身边走过,看到他挑着大粪,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捂着鼻子,还暗暗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守护大珍珠的重任落到白天光的身上。他取代儿子白天晚上都守护着大珍珠,等待石崇的到来。

听说,朝廷采访使石崇下月便要从洛阳来,经白州去交趾等国。陆干等着石崇。只有大富商才配得上大珍珠,出得起大价钱,愿意出大价钱。陆府的生意惨淡,珍珠卖不出去,舞女也无人问津,已经入不敷出,发不出薪酬,有些人另谋出路去了。陆府人心惶惶。如果再这样下去,陆府得变卖田地,关门大吉。白天光耗尽了陆干最后一笔银子买下一颗有价无市的珍珠,压力越来越大。如果陆干因此而将他们父子驱逐,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毕竟陆干收留他们父子也有十多年了。

白恩赐被禁止登上海天楼,也禁止与梁姝接触。这让白恩赐抓狂。他只能抓住一切机会远远地观察梁姝。越是不能相见,越是想见。

有一天,白恩赐听说陆府上舞女都要被遣散了。因为无人问津,陆干无法养活她们。梁姝也要离开陆府了,因为村里干旱庄稼颗粒无收,村子里的人陷入了困境,面临断炊。梁姝家里还有三个弟妹,嗷嗷待哺,粮食早已经捉襟见肘,朝不保夕。父母已经为梁姝物色了夫婿,是一个乡绅的儿子,愿意以十斗米作为聘礼,等着她回去订婚。

“区区十斗米便要换取梁姝?”白恩赐愤然道。

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难以一下子拿出十斗米,白恩赐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焦虑得像沙滩上的鱼虾,决定不顾一切去找梁姝。

这天夜里,白恩赐在池塘边上吹起了箫。箫声传递出绝望和哀求。梁姝听懂了。她悄悄地躲过监控,来到了白恩赐的身边,在桑树丛中,借着夜色,二人紧紧相拥。

“我们离开这里吧?”白恩赐说,“我带你离开。”

“去哪里?”梁姝说,“我的家在白州,能去哪里?”

“我们去大海上漂一辈子。靠打鱼为生,生养八个儿女……”白恩赐说。

“为什么是八个?”梁姝问。

“八仙过海嘛。”白恩赐笑道。

梁姝嗔怪道:“我才不。”

白恩赐抚摸着梁姝的头发和脖子。梁姝靠在白恩赐的身上,身体开始发烫,仿佛要燃烧起来,她猛推开白恩赐:“我要跟父母一起,永远在一起。”

白恩赐暗吃一惊,情不自禁地重新抱紧梁姝,并将她轻轻放倒在地上。地上杂草丛生,蚊虫遍地。白恩赐激吻梁姝。梁姝本能地抗拒,但又无力推开白恩赐。桑树上的臭虫掉到他们的身上,梁姝被虫子弄痒了身子,哭着反抗。白恩赐害怕,赶紧松开,将她扶起来,拍掉她身上的杂草和虫子。但为时已晚。梁姝浑身瘙痒,尤其是脸上火辣辣的,十分难受。

“我脸上起泡了。我的皮肤都起泡了。我会变成一个丑八怪。”梁姝低声哭道,很伤心,“我被虫子毁了,被你毁了。”

白恩赐胸有成竹,劝慰梁姝:“回去洗个澡。放心,我有办法。”

白恩赐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瓶子里装满了泥巴一样的东西,白色的。

“这是我家的祖传秘药:止痒膏。止痒止痛,皮肤增白,使皮肤变得温润光滑明亮,光彩照人……我的曾祖父是宫廷药师,专治被毒蟲所伤的皮肤,属于宫廷一绝,把多少丑陋的女人变成了美女。”白恩赐神秘地说,“秘方已经失传,但遗留下这点药膏,你赶紧回去洗澡,马上把药膏涂遍全身,连续三天,不仅能治好你的虫伤,还能让你变得更白更美,成为白州最漂亮的女人。”

梁姝身上越来越痒了,赶紧走出桑树地,往陆府跑。回到房间,脱下衣服,发现身上果然到处是虫伤,脸上满是红斑点。匆匆洗了澡,躲进床上,用白恩赐的药膏从头到脚涂抹一遍,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连续三天,以身体不适为由,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早晚给自己的身体涂抹止痒膏。第四天,皮肤上的虫伤果然好了,没留下任何疤痕,完好无损,而且皮肤像重新长出来的一样,又白又嫩,温润如玉。神奇的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全身的肌肤泛散着幽蓝色的绿光。这让梁姝十分惊讶。

然而,梁姝躲在房间三四天,竟然不知道陆府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珍珠不翼而飞!

陆干捶胸顿足,气急败坏,咬牙切齿,誓要找出盗窃犯,将他碎尸万段。他仔细检查了府第,没有发现外贼进来的痕迹。上次被盗贼光顾后,陆府上下加强了戒备,加固了门窗,加高了围墙,已经做到了密不透风,针刺也难扎进来。因此肯定是内贼所为。除了陆干,陆府的人都战战兢兢,胆战心惊,因为他们都成了疑犯。包括陆干的儿子和妻妾,他们早就为财产问题明争暗斗,眼看陆府朝不保夕,各怀鬼胎。管家责任重大,为了撇清关系,正组织人掘地三尺,搜遍每一角落。当然,首当其冲的是白天光。他是监守,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嫌疑。

白天光从白恩赐手里接管大珍珠以来,守着海天楼寸步不离,连进出的老鼠都逃不过他的监控。对大珍珠,更是十分警惕,有人来参观时,怕被偷梁换柱,他在一旁目不转睛。晚上睡觉,他几乎是睁着眼睛睡的,任何风吹草动包括蟑螂从地上爬过去都会惊醒他,因此不可能有人从他眼皮底下偷走大珍珠。

但是陆府上下搜了三天,都没有搜着。白恩赐说:“大珍珠本是罕见的灵性之物,它会不会长出翅膀自己飞走了?”

白天光觉得有道理,但陆干说:“瞎扯!肯定是有人把它窃走藏了起来。如果不交出来,他要报官了。”

如果报官,查不出来是谁盗窃了大珍珠,那么白天光就要坐牢。因为他失职了。即使不坐牢,陆干也不会轻易饶了他。白天光胆战心惊,几欲神经错乱。白恩赐则神情恍惚,处处躲着父亲。

管家带人闯进了梁姝的房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清香。梁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虽然觉得突兀,却并无慌乱之色。只是管家和家仆盯着她的脸呆住了。

那是一副温润明亮、光彩照人、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绿光的脸!

那张脸,与曼妙的身材、清瘦的骨架配合在一起,简直是绝配。女神一般纯情、圣洁、高贵。

他们都惊呆了。公孙媚和众舞女围过来,房间快塞满了人。

陆干也赶到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梁姝,既熟悉又陌生,既怀疑又惊喜,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完美!”

梁姝莫名其妙。那么多惊讶的眼睛盯着她,她有些害羞和惶恐了。当白恩赐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她才稍稍安了心。

“我闻到了她身上的珍珠气息!”白天光突然如释重负地说,“她偷了大珍珠!”

陆干和管家如梦初醒,他们确实闻到了一种特殊的芳香。是珍珠的气味。是名贵珍珠的气味。

梁姝被惊吓得花容失色,瘫软地床上,低声地争辩说:“我什么都没有偷。”

管家从桌面上发现了那瓶“止痒膏”。打开一闻,“是珍珠粉。”

陆干仔细闻了闻,又用手蘸了一点放到嘴里,确定是珍珠粉。

“你是不是偷了大珍珠?”管家质问梁姝。

白天光走上前,对着梁姝吼道:“一定是你偷的——你快点告诉我,你是怎样偷走大珍珠的?”

梁姝被吓得惊惶失措,无言以对。

陆干更关心他的大珍珠究竟去了哪里。

“她把珍珠磨成了珍珠粉……”管家说。

其实陆干早已经料到。他一副天崩地裂、痛心疾首的样子,恨不得将人置于死地。

“你胆子真大!你把你自己卖一百遍也抵不上大珍珠的价钱。”管家说。

陆干说:“你把我陆家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都毁了,我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舞女们被吓得脸色发青,有的浑身发抖。公孙媚倒神情镇定,微笑着对梁姝。她对梁姝蜕变成一个完美的少女暗暗称奇。

“把她抓去见官!”陆干狠狠地命令管家。

管家和几个家仆要扑上去抓梁姝。

“住手!”白恩赐从人群中钻出来,大吼道,“绿珠是我偷的,跟她无关。”

众人惊呆了。白天光更是目瞪口呆。

“是我趁父亲打盹的时候拿走了所谓的大珍珠,我们称它为绿珠。”白恩赐淡定地说,“其实我早就想取走绿珠了,只是没有找到配得上它的人。现在,我找到了。绿珠是奇珍异宝,用在普通人身上是浪费,只有用在她的身上才有价值。所以我取走了绿珠,磨成了粉,调成了珍珠膏,瞒着她,让她把珍珠膏当作止痒膏涂抹。她对此一无所知,全是我的主意。”

梁姝恍然大悟。所有的人都明白了。白天光恼羞成怒,对着白恩赐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你害惨我了!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白天光蹲在地上呼呼痛哭,嘴里不断地骂:“逆子,鬼迷心窍,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来?”

管家将白恩赐绑了起来。梁姝哭了,扑到白恩赐身上拍打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我要将你变成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成功了。”白恩赐欣慰地说。

梁姝用双手抓自己的脸:“我不要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公孙媚阻止梁姝的自虐:“这是天赐的美貌,你无权毁了它。”

公孙媚抓住梁姝的双手,近距离看她的脸,发自内心地由衷地赞叹:“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少女。洛阳云集了天下美色,现在,即使你在洛阳也是鹤立鸡群!”

陆干也认可公孙媚的话,但大珍珠没了,长叹一声:“只可惜,石崇快经过白州了。我一无所有了。”

白天光无地自容,对陆干说:“老爷,我们承诺过的,我们父子把命卖给你,赔偿你的大珍珠……”

陆干说:“你们的命值多少钱?”

梁姝抬起头来对陆干说:“我愿意赔偿给你。”

陆干说:“你拿什么赔偿?”

梁姝说:“我……我卖掉自己!”

陆干说:“唉……现在,到哪里找买家?况且,你父母也不同意。”

白恩赐说:“此事与她无关,我自己一人承担。”

陆干说:“当初你们父子承诺过的。”

白恩赐说:“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卖掉梁姝。”

陆干说:“我自认倒霉了。但我也不能太便宜你们,还是把你们父子官办吧。”

梁姝父母知道女儿在陆府闯下了大祸,匆忙赶来向陆干认罪。数月不见,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女儿变得更加超凡脱俗、美貌超群,十分惊喜,但一想到她无意把陆干的无价之宝一人享用了,不禁羞愧难当,惴惴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白恩赐父子被捆绑在柴房里,有人看管着,等待官差來拿他们法办。梁姝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看到白天光父子,觉得是自家女儿连累了他们,赶紧向他们赔礼道歉。白天光说,此事跟你女儿无关,是我儿子的罪过,你们把女儿带走,所有的罪由我们父子承担。白恩赐很坦然,说能为梁姝而死,死得其所,值得。梁姝父母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干脆坐在柴门外默不作声。

公孙媚带着舞女们作最后一次训练。训练完这一次,舞女们将离开陆府,各奔东西。因为陆府再也养不起她们。

梁姝格外珍惜这一次训练。跳得特别投入,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她心里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

梁姝明白,陆干是不会让她离开陆府的。因为毕竟是她占用了陆干的珍珠粉。舞伴们用眼神偷偷看她,既羡慕又眼红,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你的胆子怎么那么大呀?你的皮要被剥下来了。

只有公孙媚,一直对梁姝赞美有加,是从心底发出的赞美。现在的梁姝,才是她心目中完美的梁姝。在阳光下,梁姝的身子发出淡绿色的亮光,光彩照人,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一眼。

公孙媚让舞女们停下来,对她们说:“你们的舞蹈都跳得很好……整个白州,你们都是最好的。我祝愿大家都有一个好的前程。”

梁姝没有停下来。她仍在跳。

公孙媚对她们说:“从此以后,你们不要再叫她梁姝了,在我的心里,她才是绿珠的化身,她的名字应该叫绿珠。”

此刻,梁姝就叫绿珠。虽然有人把这个名字当成了冷嘲热讽。但没有人否认,她确实成了那颗泪滴型珍珠的化身。

官府的人像风一样拍马赶到。陆干在门外迎接,涕泪横流地向官府的捕差控拆他的绝世珍珠被盗和被毁的来龙去脉。捕差明白了,随陆干到柴房,将白天光父子带走。

白恩赐说:“此事跟我父亲没有关系,跟梁姝也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一人所为,不要冤及无辜。”

捕差传令,带梁姝过来询问。

公孙媚领着绿珠来到捕差面前。捕差不禁暗吃一惊:白州竟然有如此绝色美人!

公孙媚说:“此女子现在名叫绿珠,你们官府不能抓她,不能毁了她——她要比那颗珍珠珍贵百倍。”

陆干嘴里嘀咕道:“绿珠……绿珠!”

白恩赐对梁姝喊道:“绿珠!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个名字。”

白天光踹了一脚儿子,斥责道,你成全一个女人,害惨了我们,弄不好我们的命都因此丢了。我们白家从此以后就灭种了。

白恩赐说:“爸,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还给你。”

白天光说:“没有下辈子了……你真是被女人弄迷糊了。”

白恩赐对官差说:“此事跟我爸没有关系,是我一个人干的。我以命抵……”

陆干对白天光说:“当初你许下过诺言,丢失了大珍珠会赔上性命,还要赔上你未来儿媳妇。”

白恩赐说:“我赔上自己的性命还不成吗?”

陆干说:“你的命值什么钱!”

绿珠抢在官差前面,对官差说:“珍珠已经融化在我的身体里了,谁也拿不走了,你们砍了他们父子的头也没有用。要说责任,我也有一半,你们把我也带走吧。”

陆干说:“梁姝——不,绿珠,你确实有责任,你应该赔我……”

绿珠对陆干说:“我父母在此,我恳请父母同意将我卖给你,以此减轻白恩赐的责任。”

公孙媚急忙打断绿珠的话,说:“你不要卖身给他,你的价值比那颗大珍珠大得多……你,包括他们都不知道你现在值多少钱!”

陆干一直对公孙媚有非分之想,几次欲占有她,却遭到极力反抗,即使以万金为诱惑也不能让她就范。她心里只有那个叫毛用的画师,只有洛阳。她根本瞧不起土鳖陆干。公孙媚曾经跟绿珠说过,她心里无时不刻地想念着毛用,想念与他一起在洛阳城里看元宵花灯,看护城河上的灯火,漫步在郊外的原野小道,面朝日出和落日写生,穿街过巷品尝美食,更多地看着他画牡丹、画各式人等。公孙媚最喜欢他的人物素描和画像,尤其是画舞蹈中的仕女画得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在毛用的言传身教下,公孙媚也学会了人物素描。后来传入洛阳的第一张绿珠画像就出自她的手。虽然画得并不够逼真传神,但已经在洛阳引起轰动。这是后话。

公孙媚本来也是名门望族之后,祖父有战功,曾任洛阳卫将军,后来在门阀争斗中衰败,被流放,贬为平民,从此再也没有翻身。父亲是洛阳著名诗人,但因写诗讽刺皇族堕落,被朝廷禁止他永远不得写诗。不写诗宁愿死,公孙诗人自吊而亡。公孙媚母亲嫁给一个小商人,公孙媚小小年纪便被宫廷舞师选中,送往宫中培养舞蹈,成了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仕女。她出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她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洛阳了。她从不愿意离开那里。尤其是跟毛用相爱后,希望即使死也要死在洛阳,跟心爱的人一起死,两具尸体相爱相拥着融化在洛阳的土地里。绿珠对公孙媚的痴情和执着无比感动,又深深同情她。可是,一点也帮不上忙。她多么希望自己拥有足够大的权力特赦她和毛用,让他们相聚。真心相爱者不应该分开。

陆干对公孙媚说:“我可以饶了他们父子,也可以饶了绿珠,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心甘情愿委身于我。”

公孙媚冷笑道:“我可不值那么多钱,你也休想。”

陆干说:“你是一个流放之人,我向来待你不薄,但你竟然顽固不化,如果你离开了陆府,你将成为一个贱妇,颠沛流离,甚至沦落风尘,人尽可夫,下场悲惨。”

公孙媚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也根本不把陆干之流放在眼里。但她不愿意得罪陆干,只是淡淡地说:“我心有所属,宁死勿移。陆干很生气。”

众舞女虽然不喜欢陆干,但此时都为公孙媚着急。因为离开了陆府,公孙媚将被下放为农妇。陆干虽然今非昔比,但仍有良田上百亩,有大宅,成为他的小妾至少可以免受当贱妇之苦,甚至可能被贱卖、被污辱。这种例子在白州屡见不鲜。多少从帝都被流放和发配到这里的达官贵人,因为适应不了环境,又放不下架子,无法生存,最终郁郁而终。而女眷属的下场更加悲惨,常常被欺负、污辱。因此,她们很替公孙媚担心。

绿珠对公孙媚是十分感激的。可是,怎么才能幫她呢?

官差要将白天光父子和绿珠带走,此时,陆干府外来了一干人马,有七个人,佩带玉带,着绸缎做的衣裳,高头大马。看打扮,毫无疑问是一等一的富商。为首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脸红红的,既不通报,也不吭声,直闯进陆府。

“这里当家的是谁?”红脸男人问。

陆干不敢怠慢,赶紧迎上去作揖道:“在下陆干,欢迎光临寒舍!”

红脸男人不正眼看陆干,环视了一周,走到绿珠跟前,眼放绿光:“就是你了,跟我们走。”

绿珠退缩几步。陆干明白眼前的这个人霸气逼人,来头不小,惹不起,赔笑脸说:“请问……”

红脸男人指着绿珠对着陆干道:“她是孙秀孙大人要的人。我来带走。”

当红脸男人说出孙秀的名字时,在场的人都发出一阵惊呼。陆干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心里一阵慌乱。连官差们都畏缩地躲闪到一边去了。

倒是白恩赐一副死也不怕的样子,吼道:“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你们要强抢民女?”

红脸男人冷冷地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捆住的白恩赐,问:“你是谁?”

白恩赐说:“我是她的心上人,她也是我的心上人。”

红脸男人阴着脸道:“你玷污过她?”

白恩赐说:“没有,我只是替她擦拭过珍珠粉——天下最大的珍珠……”

红脸男人命令手下的人:“把这个贱民的手剁了!”

几个人上前要剁白恩赐的手。绿珠一声断喝:“你们想干什么!”

红脸男人示意手下人退下,对绿珠作揖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孙秀孙将军的人了。谁敢碰你,我将剁了谁!”

绿珠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认识什么孙秀,我是梁家的女儿,谁也抢不走我。我不相信你们敢在白州强抢民女。”

红脸男人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绿珠,由衷地说:“但想不到你比画像中的你更漂亮……你一定会轰动洛阳城的。”

原来,擅长画像的公孙媚早已经将绿珠的肖像和舞姿暗中传到洛阳。绿珠的美貌已经在洛阳城引起轰动,大家争相传说,遥远偏僻且默默无闻的白州在洛阳已经成为绿珠的代名词,而白州的人、绿珠和陆干府上的人都浑然不知。只有公孙媚知道,即便在美女如云、汇聚天下姿色的洛阳,绿珠也一定会成为人人争睹的对象,会成为美丽传说。距离产生美,产生幻想,产生冲动,洛阳的男人们蠢蠢欲动。到白州去,见识绿珠。

捷足先登的这伙人,确实是孙秀派来的。

红脸男人对绿珠说:“能被孙大将军看上,是你的福气。这穷乡僻壤的,一路上让我们找得好累,过鬼门关时,有两个兄弟中了瘴气死了。找到你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还要赶几千里的路回去呢,你赶紧跟我们回洛阳去,好让弟兄们复命领赏。”

绿珠说:“谁答应跟你们去洛阳?我才不去洛阳。”

绿珠的父亲站出来说:“我们家的女儿是不会跟你们去洛阳的。穷乡僻壤的孩子消受不了皇城帝都的福,我们不要荣华富贵,我们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即使干旱歉收,我们也能活下去。”

红脸男人对绿珠父母说:“你女儿已经成为洛阳争相谈论的对象,她不再属于这个穷乡僻壤,她的归宿在洛阳。既然连将军看上了,她就不再属于你们二老,而是属于孙将军。孙将军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让我们带来了聘金。”

红脸男人命手下给绿珠父母奉上一百两黄金。黄金闪烁着光芒,引起一阵骚动。陆干更是眼睛放亮,脸肉抽动,双手都要发抖了。然而,绿珠父母坚决不受:“我们再穷再难,也不卖女儿!”

绿珠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我已经心有所属。我不认识什么孙将军,我这辈子也不会去洛阳。”

红脸男人脸色有点不好看了。陆干看到黄金,顾不得面子,上前跟红脸男人说,绿珠欠我一百两黄金……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红脸男人说了。

红脸男人说:“你损失了一颗珍珠,我们愿意赔给你一百两黄金,但你必须说服这个女人跟我们去洛阳。”

陆干闻说一百两黄金,内心翻江倒海,垂涎欲滴,但老奸巨滑的他压住兴奋,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这个……让我试试吧。”

红脸男人说:“我们在这里等,到了晌午,我一定要人。”

红脸男人带着手下坐到陆府客厅里,陆干让管家好生伺候。

红脸男人一离开,陆干恢复了神气和威严,对白恩赐说:“你盗窃了我的大珍珠,价值一百两黄金,官差刚才也听到了。盗窃一百两黄金是惊天大盗,杀头十次也不足以抵偿。你们父子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白州官员闻讯赶到。县令姓严,常常光顾陆府,与陆干有些私交。严县令来得正是时候,陆干赶紧请他出谋划策。

官差押着白恩赐父子见严县令。严县令大声斥责他们父子:“你们犯下了滔天大罪,肯定逃不脱严厉惩罚。上月,有个盗贼偷了5两银子,昨天便被宣判绞刑。乱世须用重典,你们碰到了刀刃上了。”

白恩赐明知死罪难逃,只是觉得白白连累了父亲,实在是过意不去,突然跪倒在地,给父亲叩了几个响头。然后对嚴县令说:“要杀要剐,随便。”

绿珠看着白恩赐一副决绝的样子,心里很是难受。公孙媚扶着她,抓紧她的手臂,暗暗给她鼓励和力量。

严县令说:“你年纪轻轻便因盗窃罪而死,实在可惜了。”

陆干对白恩赐说:“为了爱情而死,这是一个好死法,年轻时我也跟你一样有过这样的豪迈,但幸好我没有像你这样,否则我早已经成为一抔黄土,坟头上长满了青草。我一点也不欣赏你这种做法。现在你们必死无疑,但是,还有一个人可以救你。”

陆干看了一眼绿珠。白恩赐明白陆干的心思,对绿珠说:“你不要理我,你不要去洛阳!”

严县令命人将白氏父子押走,被陆干阻止了:“先缓一下,我先跟她谈谈。”

众人散去。陆干把绿珠父母和绿珠领到客厅,他要和他们谈一笔交易。

“如果你愿意跟随他们去洛阳,白恩赐盗窃大珍珠的事既往不咎。白恩赐父子马上可以重获自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现在救的是两条人命。”陆干对绿珠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但绿珠断然拒绝了他。陆干气急败坏地说:“那你就等着给白恩赐父子收尸吧!”

“即使是死,我也要跟白恩赐死在一起!”绿珠说。

此时,门外有马的嘶鸣。一阵阵黄土尘铺天盖地,从大门鱼贯而入,在陆府引起骚动。陆干意识到,来者阵势很大,赶紧出门去看。

来者果然阵势极大。数十辆马车一眼望不见尽头。当头一辆马车黄盖盖顶,是一乘奢华的轿。陆干见过知州大人的马车和轿,与眼前的相比,简直是寒碜。他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呀?来者谁呀?会不会是当今皇上?

陆干有点手足无措。严县令也惊呆了。此时管家在耳边提醒陆干:“应该是……石崇!”

陆干马上明白过来了,和严县令赶紧去迎接。

来者果然是朝廷采访使石崇。

石崇慢条斯理地从轿上下来,环顾四周:“这鬼地方真热!”

陆干毕恭毕敬地赶紧报上姓名。石崇轻蔑地看了一眼陆干,又抬眼看了一眼陆府,摇摇头道:“真是穷乡僻壤。”严县令要跟石崇说话,石崇不搭理他,而对陆干说:“本来我们径直回洛阳了,但听说你府上有一个美女,我便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你这里看一看。”

严县令不依不饶要跟石崇套近乎,石崇冷看他一眼说:“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商贾,生意人,不是官员,我是来看美女的,不谈公事。”然后让陆干带路,随陆干进门去了。

石崇身材魁梧,气度不凡,威风凛凛,目空一切。他身上穿的是绸缎做的官服,脚上穿的是虎皮做的鞋,官帽上镶嵌着无数珍珠、钻石,阳光下闪闪发亮,富贵逼人。他的随从也是个个锦衣华服,连马车的把手都镶金嵌银。陆干暗暗称叹,果然是天下首富!

石崇点名要见绿珠。陆干面露难色,心里却暗喜。

“我是为绿珠而来的。”石崇冷冷地对陆干说,“你这间寒碜的破屋怎么敢把她藏起来呢!”

石崇手里揣着绿珠的画像。人群中的公孙媚认出来了,那是她画的。石崇的手下粗鲁而霸道,蛮不讲理。陆干无法阻拦,也来不及解释。石崇的到来让陆府显得简陋而寒碜,鱼贯而入的随从一下子将陆府塞满了人。随从们鞍前马后,前呼后拥,石崇傲视一切,让陆府上下显得窘迫。陆干和严县令一下子蔫了似的,一左一右跟随石崇,像两个仆人。

石崇一行的降临惊动了方圆数十里。陆府一下子被围观的乡邻堵塞了。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马车和如此浩荡的队伍,队伍中每个人都趾高气扬,又风度翩翩,派头十足。他们争相观看,甚至想登上马车体验一下,但护卫森严,刀剑的寒光灼痛了他们的眼睛。

石崇见到了绿珠。在客厅里。绿珠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的眼睛放出夺目的亮光,把屋里都照亮了。他甚至突然变得有点害羞、拘谨,手忙脚乱,不知道应该如何对绿珠说第一句话。他想了想,自言自语道:“绝世美色,天下绿珠。”

没有人听清楚石崇在说什么。在场的随从和陆干、严县令等人面面相觑。但绿珠听清楚了。他说话的气流充满了力量,像一股旋风灌进了她的耳朵,撞击她的心灵。她无力抵抗。她只觉得自己被这个男人看透了,像赤裸裸地站在他的跟前,脸火辣辣的,不敢抬头。公孙媚搀扶着她,看到石崇眼里既有虎狼之悍势,也有绵羊之柔弱。那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沧桑和风云的男人,一个富甲天下、阅人无数的男人,在绝世美女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对绿珠说:“跟我走吧……”

其他的人都听清楚了。但绿珠没有听清楚。她没有回应。所有的目光在看着她,在等待她的回答。但她转身要走了。

石崇抬手果断地对绿珠说:“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他也是对所有人说的。人们发出了羡慕的惊叫。可是绿珠还是要走,她根本对眼前这个人没有兴趣。但公孙媚轻轻拉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等等看”的眼神。绿珠停下来了。

对石崇的开价陆干将信将疑,低声说:“我的一颗大珍珠消融在她身上了……”

石崇轻蔑地瞧了陆干一眼,说:“我赔你十斗珍珠!”

陆干惊喜交加,但不相信。石崇示意手下。才一会工夫,他的手下便呈上一桶精美、硕大的珍珠。看样子,足足有十斗。

“这是波斯最好的珍珠!”石崇说,“本来我是要送给交趾官员的见面礼,现在我替绿珠赔给你。”

陆干情不自禁地去抚摸那些温润的珍珠,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没见过波斯珍珠,竟然如此漂亮,凭他的经验判断,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不比消融在绿珠身上那颗珍珠差,况且一大堆。珍珠用斗量,也只有石崇了。

“采访使大人,你真的全给我吗?”

石崇淡淡地说:“你拿走吧。如果不够,我再赔你十斗。”

陆干一下子抱着那些珍珠,激动得快哭了,语无伦次地说:“够了,够了,十辈子都够了。”

石崇说:“那绿珠与你两清了吧?”

陆干说:“清了,清了,十辈子的债都清的。”

石崇说:“听说你们抓了盗窃珍珠的人。”

陆干赶紧让官差把白天光父子放了。严县令不敢找碴几,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命令官差将白天光父子放了。

白天光挣脱官差,挤进人群中辨认石崇。白恩赐有点兴奋,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看他们的救命恩人。

石崇来到绿珠父母的跟前,向他们行了一个大礼。绿珠父母哪见过如此阵势?他们不知所措。陆干对他们說:“你们可以随便提要求。”

绿珠父母面面相觑,估计谁也无法阻挡采访使大人。

“你们两老有什么问题要我帮忙的吗?”石崇说,“一切问题,皇帝能解决的,我也能解决。皇帝不能解决的,我也能。”

面对豪气冲天、口出狂言的石崇,绿珠父亲心想,即使是天下首富也不至于如此张狂吧?若果真有如此本事,不是人间凡人了,不禁嘀咕了一下:“我们乡干旱了三年,今年又要颗粒无收了,请帮我们数万乡亲解决农田灌溉困难。”

绿珠没听清楚父亲说什么,但石崇听到了。

“南流江那么多的水不能白白流进大海,我宣布,为白州修建一座水利工程,解决灌溉问题,让白州百姓从此过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日子。”石崇对严县令说,也是对在场所有的人说的。

“这至少可得花十万两银子啊!”严县令说。

“我给你们二十万两银子!把水引到绿珠的家乡,她的家门口。”石崇说。然后对手下说,给县令二十万两银子,三个月后,我们从交趾等国回来验收水利工程。

一阵惊呼雀跃。

石崇把二十万两银票交到严县令的手上:“三个月后,你交给我一个灌溉系统。”

严县令颤抖地接过银票,向石崇保证,举全县之力,马上动工,三个月工程竣工。

石崇又从怀里掏出一万两银票,交给严县令:“灌溉工程还没竣工使用之前,你组织人力肩挑马拉,给绿珠家乡挑水浇庄稼,让那些庄稼死而复生。”

严县令不知道石崇的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钱。听说过“富可敌国”,心存疑虑,今日一见,信矣。

众人兴高采烈,奔走相告。然而,绿珠毫不动容。白恩赐凑近她,悄悄地说:“我们走吧。”

绿珠要走。石崇说,我知道,无论我为你做什么,你都不可能一下子接受我。这样吧,我给你三个月时间随我出访南洋,如果三个月后,你接受我,你跟随我回洛阳;如果你不接受我,我断绝非分之想,还你自由之身,我所付出的一切概不追回。如何?

绿珠父母点头表示同意。公孙媚看了看绿珠,替她回答:“行。”绿珠要否定公孙媚,却被她的父母脸色制止。

石崇说:“我是一个商人,讲究信誉。”

突然,有人在人群中冲石崇大声斥责:“你是一个刽子手、抢劫犯!伪君子!披着人皮的狼!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众人大惊。陆干、严县令大惊失色。原来是白天光满脸悲愤,指着石崇咬牙切齿。

石崇愣住了,但很快明白过来,淡定地说:“我可不认识你,而且我刚刚救了你们父子一命,你何故如此血口喷人,泼脏水,扣帽子?”

白天光怒火中烧,积压了多年的仇恨瞬间爆发,斥责道:“石崇,你忘记了吧?十二年前,你在荆州当刺史,本该竭诚为民谋福,为百姓安康服务,但是,你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白天道貌岸然当着刺史大人,半夜里却是拦路抢劫、谋财害命的土匪,荆州过往客商,你抢的抢,杀的杀,把抢劫来的银两运回洛阳,开地下钱庄,投资珠宝黄金,做黑白两道生意,摇身一变,成为精明商贾,钱财越来越多,终于富甲天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正人君子,经世致用的儒商。谁也无法查实你犯过的滔天罪行。有钱能改变一切,黑的变成了白的,坏人变成了好人,钱真是好东西啊,多脏的钱、带血的钱经过水洗就干净了。我本来一个山西盐商,就因为一次路过荆州时被匪徒抢劫,还差点被杀人灭口,幸好我侥幸逃脱。我去荆州府报官,却是刺史大人你亲自接了我的报案,口口声声说要将劫匪缉拿归案,可是当天夜里我在旅馆里差点被人勒死,是店小二故意打倒了茶壶吓跑了凶手,我才暂且活下来。后来我才从知情人口里知道,匪首竟然是刺史大人石崇!我妻子知道我被劫,倾家荡产,竟气得上吊死了。因为怕你追杀,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从此我带着儿子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流离失所,从一个殷实之家的老爷、盐老板变成了丧家之犬。十二年了,我们父子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恶气,今日终于见到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奸商狗官!”

石崇的手下几次要阻止白天光不给他说下去,但石崇淡定地说:“让他说完。”

白天光说:“你把我们害得好惨,你的钱,带着血!你的银票,上面有鬼魂在闪动,你罪恶深重,上天会收拾你的……”

众人目瞪口呆,满脸惊疑和畏惧。

石崇环顾四周,然后微笑着平静地说:“诸位,请不要奇怪,这位先生说的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东西。当然,不止他一个人这样猜疑我、中伤我、怨恨我,把仇恨记到我的头上。天下谣传我当荆州刺史时官匪一家,劫杀过往富商,从此有了本钱,生意越做越大,财富越来越多,官越爬越高,名望越来越隆,但强加在我头上的冤孽越来越多,罪恶越来越大。这样的故事都是胡编乱造,信口雌黄,传播者都是我的仇敌,妒忌我的人,他们生意上、官场上不是我的对手,想通过谣言击败我、打垮我、消灭我。这样的故事,有人信,有人不信,信的人都是落难商人和无能政客,不相信的都是老百姓、穷苦人家。我为老百姓办了那么多的好事善事,救助了那么多苦难的弱者,他们怎么会相信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劫匪?而且,我任荆州刺史期间,兢兢业业,架桥修路,疏浚水利,为民造福,深得民心,我离开荆州时,老百姓还给我送万人伞,哭着送我水路三十里……”

白天光说:“你撒谎,你就是一个劫匪。你抢我的,要统统还给我!”

石崇若无其事地说:“我没有抢你的,你只是见钱眼开,你想讹诈钱财,我不会给你一分钱!像你这种人,在洛阳也有,到处都有!给我泼脏水,但我无所谓,谁也阻止不了我发财的步伐。当然,如果你有能耐,又愿意跟着我干,我会考虑给你机会。但看上去你老了,心里怨恨太多,没有了往前看、向前走的能力。我想给你儿子一个机会。”

白天光说:“无耻之徒!总有一天我会到皇上那里指证你,揭发你,把你送进监狱!”

石崇哈哈大笑道,悉听尊便,告我御状的人估计能排上十几里长的队伍,皇上都听烦腻了,皇上更愿意听我的。因为我是天下首富。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有钱,皇上也听你们的。如果你像我一样,用十辆马车拉着白花花的银子浩浩荡荡走过洛阳大街,全洛阳城的人都愿意叫你一声爷!

众人齐声附和说,对,说得对。

白天光目睹这些势利的人一边倒地为石崇帮腔,向这个财大气粗的首富投去赞赏、崇拜的目光,心里不禁寒如冰块。

白恩赐第一次听父亲说当年的遭遇。他只知道家道中落,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亲一直没说。现在父亲说出来了,满怀悲愤,仇人相见,更是情绪激动,恨不得一下子掐死对方。父亲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一个老实、温顺、隐忍的父亲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疾恶如仇、胆大包天的父亲。一头发疯的狮子。但奇怪的是,白恩赐并没有愤怒,好像仇恨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用仰慕的眼神看着石崇,天下首富的一举一动都令他着迷。他心里明白,绿珠注定要属于眼前这个人,谁也无法与之争。

石崇简直是财神的化身,太强势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顶礼膜拜。白天光骂石崇,只是图口舌之快,发泄心里的悲愤而已,他们朝他投去了厌恶的眼神,嫌他不问青红皂白,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他们心里想,如果石崇高兴了,说不定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发一个大红包呢。这个大红包可不能让白天光骂跑了。石崇的几个手下正咬牙切齿对着他目露凶光。白天光意识到自己无法从石崇身上讨到什么公道,相反,他感觉到了危险,悄悄对白恩赐说:“如果要活命,你赶快逃跑!”

然而,白恩赐说:“我不逃跑,世界那么大,我想跟随石大人去看看。”

白天光大吃一惊,愤怒地斥责道:“儿子,你不会认贼作父吧?”

白恩赐说:“我不管贼不贼的,我只想学会赚钱,我需要很多的钱。”

白天光说:“你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

白恩赐说:“有了钱,我什么都有了。”

白天光说:“有钱你能买回爹妈吗?”

白恩賜说:“你不要无理取闹,反正我要追随石大人。我等了十几年,终于等到了我要追随的人。”

白天光本想去扇儿子的耳光的,却转而冲上去跟石崇拼命,被石崇的人阻拦住。白天光拼死挣扎,扑向石崇,却被石崇的手下一扫蹚腿放倒,对他一顿暴打。白恩赐去为父亲挡住拳打脚踢,被打得嗷嗷直叫。绿珠扑到白恩赐的身上保护他,石崇赶紧命令手下住手,并大声呵斥手下退下。石崇去扶绿珠,被绿珠拒绝。

绿珠对石崇说:“在白州,你不能伤害任何一个人,连一根草一棵树都不能伤害。”

石崇愉快地答应说:“好。”

夜,石崇一行下榻陆府。陆干让公孙媚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珍珠舞”晚会。舞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尽情施展才华,让石崇一行看得心花怒放。但绿珠不在其中。石崇看不到绿珠,喜悦的表情转瞬变成阴沉。绿珠没有出场,她躲在角落里看姐妹们表演。石崇找到绿珠,像谦谦君子那样向她伸手,请她表演。绿珠抵不住石崇热情的纠缠,表示愿意表演,但得邀请一个人与之舞。石崇同意。绿珠从人群中牵出白恩赐。石崇手下要阻止白恩赐,而石崇大度地笑道:“嗯,是一对好搭档。”然而,陆府上下都惊呆了:“白恩赐这小子会跳舞吗?”

确实,白恩赐根本没有跳过舞,他只是偷窥过舞女跳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绿珠会选他为搭档,本能地退缩了几步。绿珠说:“我们都见过了大海,我们跳一曲《海之蓝》。”白恩赐羞涩地说:”我……我跳不了。“绿珠鼓励他说:“你能的,你只需看着我跳就成了,把大海的形状跳出来就成了。”然而,她凑近白恩赐的耳边轻声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跳大海的舞蹈,从没有练习过,我们一边跳一边编。”

公孙媚对绿珠有点担心,怕白恩赐闹出笑话来。

众舞女退下,腾出偌大的舞池。绿珠和白恩赐联袂表演开始。绿珠翩翩起舞。大海风平浪静、鸥鸟低飞、船影绰绰……绿珠将自己柔软的身体变成一只白色的海鸥,在白恩赐的周围盘旋、徘徊,如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一步三回头……白恩赐紧张得不知所措,站在舞台中间,一动不动,脉脉含情地凝视着绿珠。绿珠向他伸出双手,他也向绿珠伸出双手,但永远抓不住,每次都失之交臂。真情流露,勇敢表达。像梦境,像置身浩瀚的大海深处,无能为力,令人心碎,让人动容。

一曲下来,绿珠香汗满身,白恩赐却是热泪盈眶。所有的人都被舞蹈感动了。公孙媚欣慰地拥抱了香汗淋漓、情到深处的绿珠。石崇也是满脸凝重和伤感,眼里泛着泪光,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由衷赞美的笑容。他心里很满意,很满足,很感动,几乎不能把持自己了。

深夜。怒火难消的白天光磨刀霍霍,一心一意要找石崇算账。白恩赐劝他不要自投罗网,自寻苦头。白天光不听劝,他要把当年被抢的财富要回来,还要石崇补偿他的十二年来奔波劳碌、担惊受怕、一事无成的损失。

“他至少要赔我十万两银子。现在他有的是钱。”白天光说。

“可是他不会给你一分钱的,如果给了,就相当于不打自招,承认他的肮脏历史,失信天下,从此以后就没有人跟他做生意了。”白恩赐说。

“那我不能白白吃亏。”白天光愤愤不平地说,“我老了,穷死也就算了,但你不能在这个穷乡僻壤的白州过一辈子。我要把他抢走我的东西要回来。即便要不回来,也不能让石匪逍遥法外,我要让他血债血还。”

白恩赐知道父亲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屈辱感不释放是不行的。他无法阻拦父亲,还是力劝父亲不要做蠢事。白天光终于忍不住“啪”一声给了儿子一记耳光:“眼看石崇就要抢走你的心上人了,你还为他求情?”

一记耳光把白恩赐打得愣头愣脑的,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回过神来时,白天光已经提着长刀走出门外,消失在夜里。

白恩赐不愿看到父亲白白送死,跟了出去。

白恩赐终于在石崇下榻的房间外拦住了父亲。白天光推开白恩赐,低吼道:“我杀了石崇,你马上带绿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就像我当年那样。”

白恩赐摇头表示不愿意:“我不能像你这样东躲西藏、穷困潦倒过一辈子。”白天光要往石崇房间去,白恩赐拼命拦住他,夺他的刀。黑暗中父子拉扯着。突然一声闷声的惨叫惊醒了陆府。灯光亮起。石崇房外,人声喧闹。

原来,白天光倒在血泊里,断了气。白恩赐手里抓着刀柄,惊恐万状,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不是我杀的……我不是故意的……父亲要杀石大人,我不让,但我没有杀他。”白恩赐语无伦次,说的却是实话。但把绿珠吓坏了。她看着白恩赐,心情坏到了极点。

陆府的人都在低声谴责白恩赐,陆干说:“你真是命该绝了。你犯的是杀人罪,杀的还是你父亲!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石大人保得了你一次,保不了你第二次。”

陆干叫人报官,被石崇制止。石崇看了看白天光的伤口,心里有了底,抚摸着白恩赐的头安慰他说:“我当过验尸官,谁也骗不了我,是你父亲自己杀死了自己,与你没有关系。”

陆干说:“刀明明仍在他手里抓着,怎么说跟他没有关系呢?”

石崇从白恩赐手里夺过长刀,对陆干说:“现在刀在我手里,那能证明人是不是我杀的?”

陆干说:“我这里出了命案,我还是要报官的。”

石崇说:“我就是官,人是在我房间外被杀的,我的人都看见了,死者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石崇几个手下都说亲眼看到了白天光将刀子插进自己的胸膛。

陆干还想说什么,石崇说:“如果我对官府说,人是你陆干杀的,你抵赖说不是,官府信你的还是信我的?”

陆干想了想,罢了,石大人是行家,一看就明白了,白天光是自己杀死了自己,与他的儿子没有关系。

陆干让围观的人散去,命人将白天光的遗体包起来,将现场处理干净。

峰回路转,白恩赐长嘘一声,如释重负,对石崇感恩戴德,佩服至极。石崇从怀里取出一张两万两的银票,塞给白恩赐说:“你父亲漂泊异乡半辈子,落叶归根,你把他的遗体送回北方家乡,为他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然后用剩下的钱娶妻生子,过好日子。”

白恩赐拒绝了石崇的银票,拉着他的衣角恳求道:“我不要石大人的钱,我想追随石大人,为石大人牵马提鞋。”

石崇想了想说:“你相信你父亲的话,认为我真的打劫过他令他倾家荡产亡命天涯?”

白恩赐狠狠地摇头说,不,我不相信父亲的话,石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石崇哈哈大笑说:“你应该相信你父亲,或许我就是那样的人。”

白恩赐有点纳闷,问:“难道做大事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石崇说:“我像是做大事的人吗?我本来可以坐享其成,却还要奔波劳碌,说明我生是贱狗的命,却有财神的运。”

白恩赐说:“我对珍珠、珠宝有鉴别能力,谁也骗不了我,我想跟你碰碰运气……”

石崇说:“我们石家的生意遍布天下,正广纳贤才,你也算是商贾之后,应该有经商的天赋和潜质,我暂且收留你,等你把父亲的丧事办完后,再到洛阳找我。”

白恩赐大喜过望,竟然忘记父亲的遗体就在脚下,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绿珠脸色凝重,用冰冷的眼神看着绝处逢生、因祸得福的白恩赐。白恩赐走向她时,她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第二天,白恩赐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石崇赠白恩赐一辆坚固的马车,让他把白天光的遗体运回北方。但令白恩赐苦恼和焦虑的是,千里迢迢,何时才能将父亲的遗骸运回北方?

白恩赐赶着马车离开时,绿珠在海天楼上吹箫,为他送行。箫声凄婉伤感,依依不舍,愁肠百结。白恩赐听得热泪盈眶。

绿珠以为要等很久以后才能看到白恩赐了,内心甚是惆怅、失落和伤感,公孙媚要和她探讨舞蹈时,她心不在焉。然而,白恩赐晌午时分便回来了。原来他在二十里外的乱坟岗上草草埋葬了他的父亲。

绿珠没有喜出望外,相反,她发怒了。白恩赐向她解释说离不开她,一刻也离不开,所以中途把父亲埋了,跑回来见她。

“我害怕回来晚一会便见不着你了。”白恩赐伤心地哭了。实际上他要回来跟随石崇去南洋。他在绿珠的窗外喊绿珠的名字。

绿珠很不高兴,不愿见白恩赐。石崇在海天楼上看到白恩賜,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

尾随白恩赐而来的,是孙秀的手下红脸男人一行。他们几骑看到门外摆列的马车,一下子瘪气了,没有了昨日的威风和嚣张,但仍然咄咄逼人,对迎面而来的陆干说:“我要带走绿珠。”

陆干压低声音说:“绿珠你们是带不走了,石崇石大人已经捷足先登……”

红脸男人惊愕地问:“石崇也到了?”

陆干说:“是的。他对绿珠是志在必得,你们不要跟他争了。”

红脸男人说:“不是我们要跟他争,是孙秀孙将军要争。”

陆干说:“我知道,孙将军和石大人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我都得罪不起,你们跟石大人谈吧。”

陆干往海天楼上指了指。红脸男人抬头看到了正在悠然看云的石崇。

红脸男人要上楼,旋即有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拦住了他们。红脸男人明白遇到了什么情况,朝石崇嚷道,石大人,我们奉孙秀将军命令,要带走绿珠。聘礼我们都带来了。

石崇并不吭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若无其事地看云朵。天高云淡,有几朵白云往北飘。

红脸男人知道石崇要得到的东西绝对是不会松手的,但他不甘心,对着石崇说:“如果你不反对,当然,你反对也没有用,我比你早到,早早订好了,我们去找绿珠父母要人。”

彪形大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驱逐出门。红脸男人与他们起了争执。此时过来一个老者,是石崇的一个谋士,对红脸男人说:“你们回去告诉孙秀将军,绿珠已经是石大人的人了。南国美女如云,何必执着一个绿珠呢?”

红脸男人说:“我们比你们捷足先登,你们是后来居上,毫无道理,孙将军也不会答应。你们知道孙将军的性格,要打的仗必须要赢,想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老者说:“其实,在洛阳,最早看到绿珠像的人是石大人,是孙将军从石大人手上偷窥到绿珠画像的。偷窥的人反而说是自己最先得到绿珠的,岂有此理?再说了,孙将军缺乏诚意,如果他真的怜悯和喜欢绿珠,为什么不亲自来一趟呢?”

红脸男人说:“孙将军位高权大,军务繁忙,保家卫国,怎么可能为一个乡野女人远赴千里?”

老者说:“石大人可是专程为了绿珠而来,顺便去南洋做一趟生意而已。”

红脸男人还要说什么,老者从怀里取得几块小金条,塞到他们几个手里。他们看到沉甸甸的金子,心花怒放。红脸男人沉吟不决,他的手下催促他说:“我们回去告诉孙将军,他看到的画像是假的,绿珠没有那么漂亮,就一普通女子,姿色平平,像这种姿色的女人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洛阳城里是误传了绿珠的美貌,我们千里迢迢白跑了一趟——不良画师害死人。”

红脸男人黑着脸,骂他们的手下:你们懂得球!你们还记得王昭君吗?

一手下说:“画师把王昭君画丑了,而绿珠……”

红脸男人说:“你们眼睛都瞎了吗?绿珠比王昭君更美!”

几个手下摸着口袋里的金子,不服气地说:“未必吧,谁说呢?我们又没见过王昭君——哪里没有美女?到处都是……”

老者再塞给红脸男人一块更大更沉的金条。红脸男人半推半就,对着手下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悻悻而去。

这日,风和日丽。南流江上出现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往南驶去。船上装满了瓷器、丝绸、布匹和青铜制品等。这是一支浩大得首尾不能相望的商船船队。这支船队的首领便是晋王朝的采访使石崇。他此去南洋,是公私兼顾,亦私亦公,采购奇珍异宝奢侈品,满足宫廷贵族之需要。朝廷并没有给他银子采购物品,只是给了他一个采访使的头衔。现在船上的物品是他“顺便”带上的个人生意。对石崇来说,一个恰当的官衔就够了,就能生钱,能办成任何事。

船上除了石崇带来的人,包括士兵、谋士、厨师、翻译、鉴定家、为了钱财甘愿铤而走险的商人,还有绿珠和白恩赐。

那些跟随石崇冒险去南洋的商人都是抱着九死一生、破釜沉舟的信念,他们身上带来了全部家当。而石崇,他有更大的野心,富可敌国并非他的终极目的。

陆干府的舞女没有被遣散,因为陆干又有了钱,不仅没有解散,而且还广泛物色舞女,希望再遇到一个像绿珠那样的美女,天上再掉下一块大馅饼。只是公孙媚离开了陆府。是绿珠给石崇开出的一个条件:让公孙媚和她的心上人在洛阳相聚!

本来这是一个难度极大的麻烦事,但石崇答应了。石崇说:“我最痛恨相爱的人被迫天各一方,因为那是最残酷的分离,比身首异处还难受。”他派人将公孙媚扶送回洛阳,并修书给兵部长官,请他帮忙让公孙媚的心上人毛用从边疆调回洛阳,只要他们能日夜相守,哪怕同意让他们在洛阳做个小商小贩也成。

这让绿珠有些感动。石崇不是见利忘义、唯利是图,没有七情六欲的赚钱机器。他居然懂得爱情!眼里也有柔情!

绿珠和石崇坐在船队的第一张船。吃的、穿的、用的,船上应有尽有,装饰华丽,像一个小小的宫廷。绿珠站在船头吹箫。箫声传到白恩赐的耳朵里,他也取出箫来要吹,但被石崇的手下禁止了,他很难受。

船队行驶很快,不到大半天,便已经进入大海。

這是绿珠熟悉的大海,还是那么碧蓝壮阔,海天一色。船往大海深处驶去,周围全是一望无际的海水,似乎到了另一世界。绿珠细心观察波涛的起伏变化,它们像是大海的舞蹈,有节奏,有形状,有寓意,是来自大海深处的表达,是宇宙万物的热烈倾诉……大海的舞蹈是可以模仿的,是可以解读的。绿珠边观察边模仿波涛,与大海同节拍,蹁跹起舞。

石崇和他的大多数随从都是第一次见识大海。只有几个向导和掌舵的是熟悉大海的。随从们在浩瀚的大海上显得十分兴奋,又心惊胆战。石崇被大海的气势镇住了。他穿越沙漠,以为那就是最险恶的环境,但相对大海来说,沙漠算不了什么。在大海面前,即使是天下首富,也服服帖帖,丝毫不敢张狂。他想到了朝野权力之争,世间对金钱的追逐,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但这些东西,在大海面前,显得何其渺小。当然,大海也使得石崇豪情满怀,踌躇满志,仿佛他可以掌控万物,玩天下财富于股掌。然而,波涛汹涌,船颠得厉害,石崇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大海翻转过来,他的肚子里也是排山倒海,呕吐得厉害。

“谁能让大海安静,我愿意以万金相谢!”石崇难受极了,“是不是海龙王要勒索钱财呀?我给,要多少?我要用钱把区区大海填平!”

波涛依然怒吼。随从手足无措。绿珠见状,起立吹箫,一曲《明君》,凄意婉转,仿佛抚平了波浪,让石崇顿时没有晕眩感。而绿珠独舞《大海》,模仿波涛和鸥鸟低飞,仿佛让石崇理解了大海,读懂了大海,使他与大海和平相处,心如静水,波澜不惊,大海之上犹如闲庭信步。

风平浪静时,船行驶如履平地,石崇悠哉,与随从钓鱼。每当钓起一条鱼时,他都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但如果半天钓不到一条鱼,他会对随从发无名火。他希望绿珠能陪同他钓鱼,相信她能给他带来好运气。但绿珠对钓鱼没有兴趣。石崇没有强迫绿珠做什么,一切随她。绿珠有时候会想到白恩赐,对他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将父亲草草埋了,而不是返回北方为父亲守孝。还有,那把插在白天光胸部的长刀,时时让绿珠感觉到疼痛,寒光逼人,如插在自己的身上。

石崇喜欢听书。他不喜欢捧着重重的竹简看书。他的身边总是站着一个替他读书的人。因此船上有许多竹简。绿珠喜歡书简。那么多的书简,让她眼界大开。她上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能识文断句,但书简上还是有很多她不认识的字。开始,她悄悄问替石崇读书的先生,先生教她。她很快都熟读了那些经书。她的冰雪聪明令先生都大为惊讶和赞叹。后来,石崇亲自跟她讲解,他比先生讲得更通俗易懂,更加有趣。船行千里,绿珠已经把竹简上不认识的字全认识了,可以替石崇读书了,这让石崇大为惊喜。

石崇对绿珠体贴入微。晚上海风吹拂,略有寒意,他给她加衣。绿珠稍感不适,他都嘘寒问暖,好生照顾。绿珠心里想着与白恩赐一起在海上漂浮的时光,五味杂陈。夜空繁星点点,海天一体,船队在海面上飘摇,增加了每个人的孤独感。绿珠的箫声使得孤独感随风飘散。

绿珠不给石崇与自己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许他对自己有过于亲密的接触。石崇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谦谦君子的样子,不焦急,不轻浮,不盛气凌人。有时候,他与手下人在盘算生意,跟向导谈南洋的风土人情,物产珍宝,绿珠就在一旁听,令她大开眼界,长了不少学问。

白恩赐在船队的最末尾,看不到走在最前面的绿珠。他有些焦虑,但看到船舱里的金银财宝和瓷器、丝绸贵重物品,眼花缭乱,心里异常兴奋,垂涎三尺,恨不得占为己有。只是护卫盯得很紧,令他不敢造次。但能睡在这条船上,跟它度过好多个日日夜夜,像是做梦,又像是自己一步登天,在这个湛蓝色的大海上,让他一时找不到真实的感觉。但他会找乐,跟船上的人套近乎,不到一个月,他把船上的人全混熟了。他们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小子刮目相看。也有人对他将父亲新亡的悲伤忘得那么快表示鄙视,可是他大言不惭地说:“无论我做什么,即使我坏事做绝,恶贯满盈,将来我出息了,父亲在天之灵会一并原谅我的。”

海上航行路途十分漫长。一个月过去了,仍在海上。不知身在哪里,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船是沿岸航行,偶尔会看到海岸线。看到陆地,看到黑色的山峦,是绿珠最兴奋的时刻。有一次,石崇命令船队靠岸。手下甚是不解,因为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石崇说:“不为别的,就为让绿珠踏上陆地。”海上一月,像是一朵浮萍,能登上陆地,绿珠莫名的感动,竟然泪如雨下。石崇也是感慨万端,十分欣慰。

白恩赐也登陆了,看到绿珠,竟然颇感陌生。岸上是一片荒凉之地,草木丛生,渺无人烟。绿珠和他默默地相看,没有说一句话。白恩赐还是觉得在船上跟那些财宝睡在一起舒服、踏实,还没等命令上船便自己回到船上去了。绿珠走到石崇身边,突然间觉得他就是岸。他有岸的结实,有岸的可靠,有岸的气度。

船队重新出发。半个月后,来到了谌离国。此国贫困,正值水灾,民不聊生,哪有贸易可言?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到谌离国,竟然颗粒无收,石崇备受打击。船队一下子泄了气,悲观失望情绪弥漫开来。绿珠从小听说夫甘都卢国富裕,白州常有人去那里谋生,鼓励石崇往彼国去。她还向其他人描绘夫甘都卢国遍地黄金,树上长银子。大伙知道她是在调侃,犹如望梅止渴,但也确实鼓舞了人心。

船队继续往南走,来到了夫甘都卢国沿海口岸。此国人长得矮瘦,皮肤黑,但此国果然物产丰富,奇珍异宝众多,尤其是盛产珠饰、象牙、玳瑁、犀角、玻璃饰物、琥珀、水晶、石榴子石、石髓、玛瑙,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很多珍宝连见多识广的石崇也没见过,真令人大开眼界。而他们对晋国的丝绸、瓷器、兵器、青铜等爱不释手,这让石崇喜出望外。白恩赐更是像一匹饥饿的狼,恨不得将所有的珍宝收入囊中,又想把最漂亮的饰物挂到绿珠的身上,但哪一件都是那么漂亮、别致,他无法取舍。然而,绿珠身上已经戴过无数饰物。因为石崇采购的饰物,好看不好看的唯一标准就是,只要戴在绿珠身上好看,就买,如果绿珠摇头,即便是再好看,也弃之如俗物。此国的商贩心领神会,都围着绿珠转,讨好绿珠。但他们发现,再不好看的饰物戴到绿珠的身上都大放异彩,恰到好处。特别是绿珠戴上玛瑙、肉红石髓混合串饰显得高贵、华丽,超凡脱俗。她穿上她们的服饰,就地起舞,更加惊艳。绿珠表演孔雀舞、天鹅舞、凤凰舞、鹤舞……惟妙惟肖,妙趣横生。此时他们才从财富、从生意的狂热中突然醒过来,发现面前这个女人犹如天使,根本不是凡间俗人,而是天上来的圣女。他们被绿珠的美貌惊呆了,甚至顾不上交易,顾不上生意,忘记了自己商铺和摊位的财物,跟着绿珠穿梭往返。跟看的人越来越多,口耳相传,绿珠迅速成为夫甘都卢国争相目睹的圣女。石崇也突然发现,绿珠比离开白州时更加楚楚动人,用出水芙蓉已经无法形容她的美貌和气质,他想到了海上生明月。大海上,夜空中,一轮皎月缓缓升起,所有的星光都羞于闪烁,所有的孤寂都随风飘逝,所有的目光都向她聚焦。他真的被绿珠深深打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他的心。但他不说,也不表露,淡定而自信地看着她。他相信,在他的呵护下,这颗绝世珍珠即将发出她全部的夺目的光华,她的一生都将雍容华贵,貌压群芳。

夫甘都卢国国王知道了绿珠,要一睹她的容貌。派人来说,凡是外国人在夫甘都卢国做生意必须得经国王同意,否则一律没收货物,驱逐出境,或判罪入狱。

石崇明白遇到了麻烦。他本来是要以晋国采访使的身份拜会国王的,但国王远在内陆首都,他迫不及待地要交易货物,准备过几天才专程去晋见国王,他身上带着拜会文书呢。因为,听向导说,夫甘都卢国港口贸易向来自由,无须官方批准,但想不到动静太大惊动了国王,国王还要横插一杠,出石崇难题了。石崇只好放下事务,赶紧正式晋见国王。国王决定以举办晚宴的形式欢迎石崇一行。当然,他明确提出,要见见已经名满夫甘都卢国的绿珠。

石崇他们踏进了金碧辉煌的王宫。这个王宫竟然比晋国的王宫更宏伟更奢华,满屋子全是嵌镶着黄金珠宝,座椅、地板、墙壁都是黄金,国王和妃子们披金戴银,头顶巨型玛瑙,身边有琥珀狮子、绿松石床榻,身边有大象、老虎安分地守护着。让石崇都吃惊不小。石崇不敢小瞧弹丸小国的国王,摘掉了别人戴在自己头上的无形的“富可敌国”的帽子。

夫甘都卢国国王为石崇一行举办了隆重而热烈的欢迎晚宴。山珍海味,美味佳肴,葡萄美酒,红粉佳丽,莺歌燕舞,好热闹的晚宴。白恩赐一面享受着有生以来最丰盛的晚宴,一面对国王的女儿频频献殷勤,绿珠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酒过三巡,國王恳请绿珠为大家跳舞助兴。国王对绿珠垂涎三尺,眼里放着绿光。石崇想以绿珠疲惫为由拒绝,但国王说:“只有绿珠为他跳一曲,今后夫甘都卢国跟晋国做生意就只跟石崇一个人做。石崇暗喜。这是何其大的生意啊!”“好,绿珠,你就跳一曲吧。”石崇说,就算为我。

绿珠在宽敞、富丽堂皇的王宫里蹁跹起舞。优美的舞姿让国王看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被绿珠的美貌征服了。那些王妃对绿珠也心服口服,也有王妃甚至生出妒忌之心。长相并不出众、身短腰粗的公主醋意大发,问身边的白恩赐:“她到底是谁?是贵国的公主吗?”公主懂汉语。白恩赐支支吾吾回答道:“不是公主,只是石采访使帐下的一个丫头……”公主不屑一顾,却又心生妒忌。她不满意父王对绿珠俯首帖耳,拜倒在她的裙下。要父王驱逐绿珠出王宫。“一个丫头怎么配得上在此如此招摇、放荡?”国王根本听不进公主的话,瞪了公主一眼,你懂什么!公主气呼呼地走了。白恩赐追上去,对公主说:“你才是夫甘都卢国最漂亮的女人!”公主对白恩赐说:“我看你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是个人才,留下来给我提鞋吧。”白恩赐说:“不,贵国遍地黄金,我哪有时间提鞋?”公主回头骂了他一句:“替我提鞋,你还不配。”白恩赐说:“你吃醋了,但只有我懂你,欣赏你。”公主止住了脚步,白恩赐跟上前去。她顺手赏了他一块金牌:“我喜欢你的赞美,赏你一件东西,有了它,你可以在我国任何地方通行无阻。”白恩赐大喜过望。

面对绿珠,国王方寸大乱,对石崇说:“若得此女人,我愿以半壁江山相赠。”待翻译官转述完毕,石崇哈哈大笑说:“你的江山太小了。”国王怅然若失,说:“我马上招兵买马,开疆辟土!”石崇说:“国王的妃子也是个个美若天仙,非人间俗女可比。”

国王有了些醉意,越看越被绿珠的美貌迷住了,甚至有些失态,要搀扶绿珠。绿珠本能后退,躲过国王的纠缠。然而国王不肯善罢干休,追上去拉绿珠。绿珠打掉了国王的手。国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色玛瑙,一看便是绝世珍品,对绿珠说:“本王赏赐你的,只有你的美貌能配得上这块宝贝。”绿珠听不懂国王说什么,本能地躲闪。国王硬是要把玛瑙塞给她。绿珠情急之下的手将玛瑙掉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玛瑙碎了。众人皆惊。白恩赐大惊失色,预感要大祸临头,赶紧躲到人群中。石崇的手下已经呆若木鸡。只有石崇镇静自若,安慰绿珠说:“别怕,小事,小事而已。”石崇对国王得寸进尺的举动甚是反感,用魁梧的身躯挡住了瘦削而老态龙钟的国王。对国王而言,石崇就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国王觉得绿珠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丑,恼羞成怒,摔碎一只酒杯,瞬间反目借题发挥,厉声对石崇喝斥道:“我国跟晋国做生意,但不跟这伙人做交易。晋国懂得做生意的人多如星星,每年都有好几拨晋国商队来到我国,带着满船黄金白银瓷器丝绸药材乞求跟我们做贸易,给我送来苏州、波斯的美女,诚意十足。而你们一看就是言而无信、斤斤计较的土鳖,没见过大海,没见过大世面。过两天,还会有一批晋国的商队到来,是我们的老朋友,实话告诉你们,在南洋,我国是物产最丰富、贸易最活跃的国家,比你们晋国富裕强大,谁跟我们做生意,谁就肥得流油。我只跟我喜欢的人打交道。我有更好的合作伙伴。来人,这伙人是到我国捣乱的,盗窃我国奇珍异宝,比海盗还罪大恶极,马上驱逐出境,让他们混回晋国去。我们不稀罕他们的货物。夫甘都卢国什么都有。”

石崇很淡定,微笑着看着老迈而暴怒的国王,而把绿珠稳稳地护在身后。

“国王陛下,我是一个生意人,我们千里迢迢,漂洋过海到贵国,是为了与贵国互通有无,是做生意的。我信奉一条:和气才能生财。”石崇说。

但国王听不进去,气得直哆嗦。

他的两个儿子围过来。一个是太子,名字叫拿梭。另一个是二儿子,名字叫查温。拿梭生相儒雅,性格柔弱,对国王百般劝慰。而查温暴跳如雷,斥责石崇不识好歹,傲慢无礼。

石崇对查温说:“晋国之大,财富之多,数十倍于贵国,而我在晋国,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连皇上都倚仗于我,我的生意遍及全国乃至波斯、天竺。相比之下,夫甘都卢国乃弹丸之地,即使遍地黄金,也不及晋国一个洛阳城。你们若不跟我做生意,我可以离开贵国,前往他国,我们一样可以满载而归。”

查温说:“父王看上的东西,你竟敢阻拦,你竟为区区一个女人放弃跟我国做生意的机会!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生意人!不懂得交易的原则,不知道赚钱的办法。女人,只不过是一件货物而已,也是可以用来交易的……”

石崇说:“生意无处不有。而国王陛下为了美色而违背贸易规则,此乃小国之度量。”

查温斥责道:“你藐视国王,罪不可赦……”

查温要动粗了。拿梭赶紧过来解围,劝查温息怒,有话好说。

一场盛大的晚宴在尴尬中结束。石崇带着绿珠和随从刚回到下榻的客栈,便传来夫甘都卢国国王驾崩的消息。更令人震惊的是,查温要弑太子拿梭,抢夺大位。宫中正进行着一场血雨腥风。手下劝石崇快逃。因为如果查温上位,肯定会捉拿绿珠,将国王之死归咎于她,绿珠将在劫难逃。

绿珠心里一颤,想必是凶多吉少,客死异国他乡,不觉得惶恐和悲凉:我没做错什么呀?跟随石大人来到这里,报答他解决家乡旱灾的大恩而已,我真的無意害死国王……

石崇对手下说:“国王的死跟绿珠没有关系,听说查温对王位偷窥已久,弑父弑兄之心早已有之,且不止一次铤而走险,这一次不知道他对国王下了什么毒手,然后嫁祸于绿珠。他只是利用了我们,谋害了国王。”

手下说:“我们没有申辩的机会,跳下南海也洗不清,财物失去了还可以再赚回来,性命丢掉了再也要不回来了,我们还是赶紧逃命吧。”

石崇想了想说:“我们不能逃,也无法逃,只能放手一搏。”

石崇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刚才还显得温文儒雅的他,一下子变得血气方刚,甚至有点像豁出去了的土匪。绿珠心里竟然喜欢他的硬气和霸气,心里显得更加踏实和温暖。

白恩赐看着手握利器的石崇,竟然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晋国首富。如果此去丢了性命,那么多的财富于他又有何用?白恩赐想不明白,正如他想不明白堂堂一个刺史为什么要扮匪抢劫;一个采访使在异国要擅作主张,私闯王宫,参与王室纷争。虽然白恩赐对石崇崇拜得五体投地,但心里清楚,自己年纪轻轻,决不可陪他一起送死。当石崇环视四周时,白恩赐装出喝醉了酒的样子,摇摇欲坠,扶墙,低头,头发紊乱,犹如一堆泥浆。

石崇召集手下武功高强者,有七十余众,斗志昂扬,都表示愿意跟随石崇冲进王宫救出太子拿梭。

谋士大吃一惊:“飞蛾投火,自投死路!不可!”

石崇说:“为了绿珠,也为了我们大家,我们只能破釜沉舟,决一死战。”

手下人知道,石崇从小好武,争勇斗狠,普通人七八个无法近身,二十余岁便当了修武令,后因讨伐吴国,攻下三座城池,割下对方将领首级,立下战功,封为安阳县侯,不久迁为侍中,出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坊间传说他当荆州刺史,曾蒙面执剑拦路抢劫过往富商,遇到拼命抵抗者,殊死相搏。刺史、劫匪集于一身的石崇“身经百战”。而他的随从中,就有不少是在荆州时的追随者,武艺高强,身怀绝技。这些道貌岸然的商人,打起架来一点也不比流氓土匪差。

谋士极力相劝:“你乃大晋国首富,犹如国之柱石,多少人靠你养活,多少人对你的财富虎视眈眈,你决不能任性而为。再说了,你若有三长两短,绿珠依靠谁?她岂不要流落异国他乡,生死难料?”

石崇说:“坐以待毙不是我石崇的性格,绝地反击才是。”言罢,不听劝阻,带着七十勇士,各执利器,扑向王宫。

石崇一离开,白恩赐便“酒醒”过来,陪着绿珠在客栈,心里战战兢兢。绿珠看着王宫的方向,焦急如焚,从怀里取得长箫,吹起了《风过沙场》。箫声寒彻,直往王宫而去。

众人一夜未眠。绿珠更是将恐惧和焦虑化作箫声。王宫那边传来阵阵刀剑相搏的铿锵声……白恩赐反而不觉得害怕了,在客栈里睡着了。

天刚亮,石崇带着七十勇士回来了。他们血迹斑斑,精疲力竭。但他们赢了。他们与太子的护卫拼命护着太子,击退了查温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石崇的加入改变了实力对比,太子化险为夷。而查温功亏一篑,对石崇恨之入骨,谩骂石崇,发誓要将石崇一行碎尸万段丢到河里喂鳄鱼。石崇他们合力抵挡,一直坚持到了救驾的御林军到来,活捉查温。石崇大腿上受了刀伤,幸好没有大碍。绿珠喜出望外,却又痛心石崇正在流血的大腿,赶紧给他包扎。石崇感觉到了疼痛,忍不住一把抓住绿珠纤弱的手。这一次,绿珠没有拒绝。

此地不可久留。石崇命令大家赶紧收拾行李。白恩赐从梦中醒来,躲在暗处,看到绿珠偎依在石崇身边,禁不住擂了几下墙壁,脸上有失望之色。

石崇一行刚要离开,拿梭便赶到。他是来感谢石崇的,请石崇他们多待几日,并向石崇保证,今后,夫甘都卢国与晋国做贸易,就只跟石崇做。

太子一口气全部买下石崇带来的货物,并且任凭石崇他们挑选夫甘都卢国的奇珍异宝。盛情难却,石崇留了下来,参加了国王的葬礼。太子安慰绿珠,国王的哮喘恶疾久矣,喝酒必发作,那晚他控制不住自己,又不听劝阻,喝了酒,结果哮喘疾病突然发作驾崩,太子已经将国王的死因公告全国,与绿珠毫无关系。而绿珠仍然像女神一样被夫甘都卢国民众崇拜着,她的画像在全国争相传看。虽然是国丧期间,但仍有大量民众前来求见绿珠。

太子说:“只要晋国还有绿珠,夫甘都卢国就是晋国的友好邦国。”

石崇深深感受到了绿珠在夫甘都卢国的影响力。

太子还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如果绿珠能成为夫甘都卢国的王后,那么夫甘都卢国就江山永固。”

虽然大伙玩得乐不思归,但石崇心里明白必须离开了。向太子拿梭请辞。拿梭挽留,请石崇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后再离开。石崇坚辞,搀着绿珠离开。拿梭以重礼相谢,石崇也坚辞不受。拿梭赠送一串肉红石髓动物串饰,是仿照夫甘都卢国的十二只珍禽异兽形状打磨的,是夫甘都卢国最珍贵的石髓首饰,名叫“祥兽之光”,全国仅此一串。绿珠不敢接受。拿梭坚持要她收下。

“这是国礼。表达我对你最崇高的敬意和仰慕之情。”拿梭说。

如此贵重之物绿珠焉能收受?但又却之不恭。石崇笑了笑说:“你不收下我们走不成了。绿珠只好收下。”拿梭高兴地说:“好!它终于找到最合适的主人了。”

拿梭还想以各种理由留下绿珠,但石崇以各种托辞婉拒了拿梭的挽留。两个男人心照不宣,暗中较劲,表面和气,心里刀光剑影。无可奈何花落去,最终拿梭体面而热烈地放行石崇一行。

石崇一行满载而归,沿着河道兴高采烈离开夫甘都卢国。掐指算算,离开晋国已经有四个月了。到了出海口,大伙思乡心切,登船,迫不及待地要踏上返程。

然而,当他们在船上清点人数时,竟然发现少了白恩赐。

没有谁留意白恩赐是何时何地消失的。石崇吩咐人分头去找,但绿珠说:”不用了,他是故意留下来的。“

是的,白恩赐只能留下来。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明白,绿珠的心已经归属石崇。而他的心,早已经滴血。他原以为石崇带七十人私闯王宫,会被查温杀死,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奇迹般回来了。这让白恩赐大失所望。在客栈看到绿珠痛心地为石崇包扎伤口的场景,他的心瞬间血流成河。他的睡,实际上是装睡。永远不要低估一个装睡的人。

船队返航。

船队的归程并没有去时那么顺畅。中途遇上了数次台风,风浪将船打得东倒西歪,眼看要翻船了,但最终都能化险为夷。在几次遇险中,石崇都死死保护绿珠,让她免受惊吓和落水。石崇已经深深地爱上绿珠,在海上,他作了一首曲子叫《绿珠之爱》:所有的珍珠,都因你像星星闪光;所有的宝石,离开你都像礁石暗淡……绿珠,哪怕只得到你一点爱的渔火,我也能照亮整个大海……石崇让船队所有的人都唱这首歌。歌声深情而动听,极大地鼓舞和感染了船上所有人,他们想念自己心爱的人,想念远方的家,无不拼命与风浪搏斗,每次都逢凶化吉。风和日丽时,石崇站在船头,轻声唱着《绿珠之爱》,蓝天白云,鸥鸟从风帆上掠过,发出欢快的呢喃。绿珠内心甚是感动,暗自泪下,好像自己突然长成了大人。

快要回到故国时,石崇对绿珠说:”我从洛阳出发前,已经征集全国最好的能工巧匠、用最好的材料在金谷涧专门为你修建了一座百丈高楼,登高望远,可以极目南天,以慰你的思乡之愁,并取一个与你家乡的一个小地名相同的名字:金谷园。种的植物尽量是南方的。现在应该已经建好了,就等待它的主人进驻。“

绿珠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回洛阳?”

石崇哈哈大笑。笑而不答。

绿珠心里已经明白,她无法拒绝他。

回到白州时,灌溉工程早已经修建好,派上用场,村民新一茬耕种获得了丰收。南流江两畔,村民们自发来到这里,敲锣打鼓,欢呼雀跃,向石崇和绿珠表示感谢,并祝福绿珠。绿珠与父母小聚半日,便随石崇北返。作别故土亲人,依依不舍,愁肠寸断。从此以后,绿珠要过另一种陌生的生活了。

洛阳城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商铺酒楼,红楼歌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些天尤其喧闹,万人空巷。因为听说传说中的绿珠要来到洛阳城,城中百姓、官商子弟无不翅首以盼,望穿秋水,求一睹为快。然而,只闻雷声不见下雨。一天又一天,绿珠迟迟没有出现在洛阳城。坊间对绿珠美貌的描述五彩缤纷,早已经不满足于当初公孙媚传回来的画像,而对绿珠有更多更美好的想象。随着绿珠要在洛阳出现的消息尘嚣直上,可忙坏了洛阳的画师。他们日夜不停地临摹、描绘、创作、复制绿珠的画像,尽管每个画师笔下的绿珠都不一样,但他们已经把绿珠的美貌画得美到了極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人间有此漂亮的女人。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从画师手里买到了绿珠的画像,悬挂在门口以吸引行人的目光。商铺则以绿珠的画像吸引目光聚集人气。开始时,竟然有青楼和烟花巷悬挂绿珠画像招揽生意,很快便被愤怒的市民撕扯下来,他们不准青楼和烟花巷玷污绿珠的形象。一时间绿珠成为洛阳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宫廷内的佳丽也按捺不住,拿着绿珠的画像跟自己对比,有服气者,也有不服气者。猎色者明知不可却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达官显宦、商人们和奢富之家更关心石崇带回来什么奇珍异宝,他们心里清楚,石崇不辞劳苦,冒险越过瘴雨蛮烟之地,远赴重洋,带回来的绝不只是香料和鱼干,他肯定会为自己的商业帝国开疆辟土、锦上添花。

等待绿珠犹如等待牡丹开放。牡丹迟迟没开,绿珠迟迟未见。有人甚至怀疑绿珠是否存在,到处散布“绿珠是一个惊天骗局”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怀疑绿珠是洛阳画师合谋捏造出来的一个子虚乌有的女人,目的是为了骗钱、出名。确实,洛阳城的画师们,即使是蹩脚的画匠,都赚得盆满钵满。他们拿着绿珠的画像拥向画师工作室,要求退款。画师们百般辩解,说是根据亲眼目睹者的描述来画的,分毫不差。然而,既然都是根据亲眼目睹者的描述所画,为什么每个画师画的绿珠都不一样?画师们狡辩道,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绿珠,你心里想的那个绿珠未必就是真的。他们不认可画师所辩,硬是要求退款,甚至出手殴打画师。

“前有王昭君,后有绿珠女,都被你们这些臭画师糟蹋了!”

画师们争辩说:”我们已经尽全力把绿珠画得最好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满意呀?“

他们说:”你们是画得很好了,但绿珠并不存在呀。你们欺骗了我们……“

画师们觉得很冤枉,但百口难辩,只好报官。

为了平息城中百姓的疑虑和不满,洛阳衙门请出了孙秀门下亲眼目睹了绿珠真容的“红脸男人”。

红脸男人是孙秀门下的得力干将,他把那些五花八门的画像一一瞧了个遍,满脸鄙视和嘲讽:“你们这些画师早该食屎!”

画师和市民皆惊疑。

“无论你们如何用力也画不出绿珠美貌的万分之一!因为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她有多美!”

红脸男人的一番话使得画师们满面羞愧,但让群情激昂的市民恢复了平静,拿着画像兴高采烈地离开,放过了那些画师。而从此以后,孙秀府第门前总围着黑压压的市民,要红脸男人描述绿珠的美貌,这让红脸男人不厌其烦、哭笑不得。这让孙秀颜面扫地,他竟然成为市民的笑柄。孙秀看着绿珠的画像,心潮澎湃,却又满腹怒火,无法发泄,整天怒气冲冲。本来他就五短身材,长相奇丑,现在显得更加丑陋、猥琐。然而,他位高权重,市民们都不敢当面嘲讽他。孙秀心里更加渴望得到绿珠。

文人雅士们展开想象力,用最美的词句形象他们心目中的绿珠。刘琨、陆机、陆云、潘岳、左思等名震天下的才子把酒谈绿珠,争相作诗写赋,生怕自己想不出恰当的字句来描绘绿珠。如果再把那些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之词用在绿珠的身上,必将贻笑大方。

公孙媚和毛用住在南渡巷。巷子窄小而破旧,但颇有古朴之风。毛用的画室是两间简陋的小瓦房,既是画室,又是家。毛用被允许返回洛阳,但不准他再画仕女。毛用保证不再画仕女,就靠给普通人画像为生。公孙媚看着别的画师画绿珠,根本无法画出她的神韵,既好笑又焦急,但她自己也画不出来,建议毛用画绿珠——绿珠不是仕女。毛用说,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我不会再画其他女人了。公孙媚说:“不画女人,我们会饿死的。”毛用说:“宁愿饿死也不画女人。”二人斗着嘴,幸福着,如胶似漆。经公孙媚鼓动,毛用靠画绿珠成为洛阳最有名的画师并过上了好日子,这是后话。

这一天中午,洛阳城里的牡丹突然全部开放,雍容华贵,芳香扑鼻。牡丹一开,仿佛整个城市都醒了过来。正当人们沉迷于俯身赏花闻香时,一骑快马闯进洛阳城,扬臂高喊:“绿珠进城,绿珠来了!”

这一声高呼,让市民们立马伸直了腰,毅然从牡丹丛中离开,兴奋地奔走相告:“绿珠来了!”

绿珠果然来了。

洛阳城南,市民们早已经把道路两旁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引颈以盼,要一观绿珠芳容。

石崇一行回来了。数十辆马车,尘土飞扬。车上有奇珍异宝,有名贵药材、香料,有晋国所没有的东西。一路上有军队护送,普通人无法近观。石崇依然坐在第一辆马车内。他伸手向市民招手。市民却高喊:绿珠!绿珠!

但是绿珠在马车里没有露面。石崇曾对绿珠说:“你的美貌无与伦比,一般人的眼睛根本配不上看你。”道路、街道上的千千万万双眼睛都是普通人的眼睛,因而石崇让绿珠藏在马车里,保持谜一般的神秘感。

马车进城了。宽敞的大街上涌泉一般冒出黑压压的脑袋,他们手挥动着绿珠的画像,喊着绿珠的名字,万人空巷,群情鼎沸。石崇看到那些有几分相像却又谬以千里的画像很是不屑,脸上始终保持着冷笑和蔑视。绿珠闻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喊叫声,那是呼喊自己的名字,她心里既惊喜又紧张。她透过薄薄的车窗帘看到了繁华的国都和热情好奇的市民。

这就是人人向往而又令人爱恨交加的洛阳城。

马车队驶过大街,直奔石崇的货仓。清点货物,交付保管。这个货仓在地下,机关密布,坚如磐石,有卫队守卫,比国库还要安全。

市民们没能一睹绿珠芳容,十分扫兴。但他们有的说看到了,有的说只看到了侧面,有的说看到了她的大腿……不一而足,为此他们争论不休。

石崇带着绿珠直奔郊外的金谷园。市民们想追上去,但哪追得上?

绿珠从马车里下来,被眼前的金谷园惊呆了。石崇扶着她,游览一下他也陌生的金谷园。此园子是他出发南方前,专门为绿珠而建。手下的人不解:绿珠尚在千万里之外,又未必能将她接回来,怎么给她专门建一座奢华的庄园?石崇说:“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一定会得到。”日夜施工,终于赶在石崇回到前建好。这是石崇的一个别馆,在一个涧里,山抱水绕,园随地势高低筑台凿池。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塘开湖。园里清溪萦回,水声潺潺,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园中,有许多南方嘉木,有青竹柏木,有香樟芭蕉,藥草蔽翳,花香扑鼻。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园中有崇绮楼,高百丈,手可摘星辰,目可极南天,若思乡心切,登顶可望尽故乡路,乡愁可解。楼内装饰极尽奢华,连厕所都装饰得华美绝伦,到处镶嵌着珍珠、琥珀、犀角、象牙、玛瑙、珊瑚、石髓、铂金……这些都是两天前新镶嵌上去的。原来,为了谷园的装饰,石崇派人快马加鞭,把从南洋带回来的最珍贵的饰品送金谷园,连夜赶制镶嵌。特别是卧室靠窗台位置,安放着一颗绿色巨型珍珠,那是西洋产的珍珠,光滑鲜嫩、明亮柔和,深邃神秘,看上去满身鲜活,娇喘微微,妩媚万千。这是谌离国的镇国重器之一,石崇闻说有此珍珠,不惜重金买了回来。绿珠和珍珠必须互相滋润,方能保持各自的活力和光泽。卧室里还设了一个和田玉打造的浴缸。石崇为绿珠准备了用之不尽的珍珠粉。每次沐浴,绿珠都将泡在最名贵的珍珠粉里,让绿珠在珍珠的浸润里变得更加光彩照人。绿珠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抚摸着这些随她经历惊涛骇浪的珠宝,感慨万端,又倍感亲切。石崇为绿珠准备了保养身体的极品珍珠粉,各种香水、香膏,华美锦绣绸缎,各种名贵手饰头饰不计其数。

“这里与世无争,恬静如大海,从此以后,你就在这里享受人生的乐趣吧。”石崇说。

绿珠细心观察金谷园里的每一处风景,每一个园林,每一个雕刻,每一条流水,每一棵树,镶嵌的每一块珍宝,每一缕清香,确实是符合她的趣味,甚至风从哪里来,月光从哪根树枝或竹叶中间漏下来都让她感到恰到好处,看得出设计者和建设者的匠心独运和良苦用心,让她一点也不怀疑石崇所说的“金谷园就专为绿珠而建”。然而,说此园专为绿珠而建并不符合实际。此后数日,上百名穿着绚丽、散发着兰麝之香的鲜艳美女陆续入住金谷园,虽然她们住的是偏房,但也是享受着奢侈逸乐的生活。她们每天聚集在一起莺歌燕舞,穷尽能耐,以博石崇一笑。可是,石崇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在绿珠身上,对她们不冷不热,甚至经常大加斥责。绿珠知道,这些女人都是石崇的婢妾,她们依附在石崇身上,喜怒哀乐全看石崇的脸色。石崇对她们一掷千金,毫不吝惜,请她们唱《绿珠之爱》。歌声回荡,婉转悠扬。一刹那间绿珠心里有过不快,但很快她便晓得了,她们现在的处境,何尝不是自己的处境?那些没机会入住金谷园的明日黄花,现在身在何处?她们都是可怜的人。金谷园足够大,可以容得下她们。况且,如果没有她们,金谷园何等空旷孤寂?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金谷园难道不是一个锁着金丝鸟的笼子吗?所谓文人们所说的“金谷藏娇”,不就是这样吗?在白州,难以想象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建筑如此豪华精致、藏着如此多奇珍异宝。绿珠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宠爱她的、呵护她的男人,而且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连她都无法知晓他的能量。只是绿珠还不习惯锦衣玉食、争宠求荣的生活。面对金谷园的奢华之地,她仿佛在梦里。这是人间俗世么?偶尔,她还会想起白恩赐。现在的他,生死未卜,也许已经不在人世。想到此,绿珠骤然感到无比孤单和忧伤。她抚摸着白恩赐送给她的箫,欲吹又罢,不免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哀愁。

绿珠来到金谷园,一下子引爆了洛阳城,人人争相一见真绿珠。他们中有达官显贵人,有商贩走卒,有纨绔子弟,有蹁蹁少年,有酒鬼赌徒,有文人墨客,有宫廷画师,有市井闲人……但石崇是何等人物,绿珠是他的最爱,岂能谁想见便见?未经他允许,不在他邀请名单之上的人,一律不准进入金谷园。他派人在山涧十里之外设卡拦截擅闯金谷园的不速之客。无法进入金谷园的访客自然扫兴,他们拿着绿珠的画像问拦截他们的人:“你们看看,真的绿珠有画像上的绿珠漂亮吗?”拦截他们的人瞧瞧画像说,漂亮岂止十倍?绿珠之美是画不出来的。有时候,拦截他们的人指着金谷园上空的白云对那些渴望见到绿珠的人说:“你们看,云朵里有绿珠的影子……”抬头看天,白云悠悠,真的像有一个绝世美女在空中漫步、掩面而笑。他们的胃口被吊得更高,有人铤而走险,悄然翻越悬崖峭壁,越过茂盛的山林,但还是在靠近金谷园的地方被发现捕获,轻则被逐走,重则被打伤得不轻。

以私粮赈灾,表面上让石崇白白损失了巨额财产,还让同行、同僚取笑,但作为商贾,只要信誉在,千金散尽还复来。欧阳建不明白这个道理,绿珠却明白。这让石崇对绿珠刮目相看,从此凡遇大事,都喜欢与她商量。绿珠的建议,石崇都会认真考虑。比如,鉴于西域商路繁忙,竞争日益剧烈,加上战乱频仍,风险加大,绿珠建议石崇把主要精力放在南方,开辟海上商路,与南洋各国开展贸易。石崇采纳了绿珠的建议,转移力量,利用他下南洋建立起的关系,加强了贸易往来,一时获利甚厚。尝到了甜头,喜欢冒险的石崇要孤注一掷了,这次他要做一笔大买卖。

可是,石崇分身无术,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一趟南洋,甚至很多生意都无法亲力亲为,只好交给了欧阳建打理。这一趟南洋之行,事关重大,欧阳建亲自出马,带上几十个得力助手,还有三百余名精兵强将护卫,确保万无一失。石崇反复叮嘱欧阳建,务必小心提防,因为南方和海上匪患猖獗,很多客商曾经被劫,血本无归,甚至丢了性命。但正因为风险大,获利也高。正所谓富贵险中求。石崇向来敢于冒险,如果没有冒险精神,就不会有他今天的商业帝国。何况,他与夫甘都卢国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与新国王拿梭更是有用血建立起来的情谊,得天独厚,他也就心里有底,敢冒更大的风险。他还手书多份,给沿途官员、故人和生意伙伴,恳请他们多多关照。有了石崇的信函,商队在南方水陆交通顺畅,一路无阻。商队往南已经两月有余,应该到了海上。石崇每天都牵挂着商队,等待南方传来的消息。绿珠看他从来没有那么焦虑过,想方设法让他平静下来。他回到崇绮楼,绿珠哄他,与他一起演奏曲子,让他暂时忘掉烦恼事。可是,近来他常常早出晚归,来去匆匆,而且脾气急躁,斥责打骂下属、仆人的频率更高了。好在,当绿珠来到他的身边,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他的焦虑和怒气便迅速被化解,像一头发疯的牛变得温顺。

南方来信了。商队一月前已经进入南洋,一路上除了遇到瘴气、虫疾的侵扰,并无其他大碍。石崇松了一口气。但他察觉到了绿珠的忧郁。他知道,绿珠想家了。南方千里迢迢,绿珠到洛阳已经两三年了,思乡是可以理解的。为了让绿珠解闷,稀释乡愁,石崇推掉俗务,驾车与绿珠到洛阳城外郊游踏青。跟随者除了侍卫、仆人,还有毛用。石崇要毛用画他和绿珠的踏青图。

春光明媚,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开阔的平原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惠风和畅,脸上像被谁轻轻抚摸着。三驾牛车不紧不慢地奔跑着,世界辽阔得没有尽头。绿珠很高兴,石崇将她搂在怀里,给她披上自己的貂毛披风。毛用在一张白纸上迅速画着什么。毛用突然发现,风中的石崇已经老了,腰也没有过去笔挺,头发斑白,满脸倦容,而绿珠风华正茂,朝气蓬勃,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毛用看着绿珠,又一次怦然心动,禁不住一声叹息。

这个平坦的风景秀丽的地域,春天是不允许平民进来的,进来踏青的都是贵族,或官宦,或有爵位的人。石崇希望這一天成为这块地域的唯一主人,独来独往,纵横驰骋。让他兴奋的是,果然没有遇到其他人来跟他“平分春色”,他和绿珠仿佛成为这块平原上的主人。是的,如果允许,他可以买下这里,只供他和绿珠专享。

“有朝一日,我们可以买下天下!”石崇豪情满怀,兴致勃勃,对着绿珠的耳朵说。

绿珠深情地看了一眼石崇,在他的怀里,有一种天然的安全感。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保护她的人。

“我不要你买下天下,我要你买下‘永远平安,有这四个字足矣。”绿珠说。她是聪慧的女人,内心早已经隐约知道,财富也好,天下也好,凡属于人人争夺的东西,都不是安全的,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石崇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绿珠的意思。道理他也懂。

“其实,钱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粪土,我愿意用所有的钱财换取你对我的爱,如果没有你,我的所有财富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拥有你的心。让你永远属于我,你的心完全在我的身上。”石崇深情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情的告白。他拥有的女人比皇帝还多,但他从没如此深情而直白地跟一个女人说出这种掏心掏肺的话。说出口后,连石崇都不相信是自己说的,但确实是自己心里想的。

绿珠很是感动,但石崇的话激起了她的心里起的波澜。是的,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相处,绿珠发现石崇并非像传说中的那样见利忘义、贪得无厌,并非是无恶不作的奸商。他身上有许多优点,精明强干,敢作敢当,果敢决断,高瞻远瞩,胸怀天下,慷慨大方,有人格魅力,也有善良悲悯之心,对绿珠几乎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而且体贴入微,像园丁呵护一棵刚破土而出的草芽。她已经无比依恋他,越是感觉到危险,越是依恋他,心里无时不刻地为他祈祷,希望他平安,为她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那么多人靠他吃饭,靠他生存,是许多人的衣食父母,如果他倒下去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和商业帝国也就土崩瓦解,许多人会走投无路。她也理解他作为一个大男人肩头上担负的重任,因而她尽量给他温存,给他慰藉,因为她明白,再强大的男人也有脆弱和柔软的时候。有一次,石崇从朝中回来,在崇绮楼喝酒,只他一个人喝闷酒,只让绿珠作陪。喝着喝着,突然扑在绿珠的怀里号啕大哭,惊动了金谷园所有的人,这可把绿珠吓坏了。绿珠明白他遇到了挫折和悔恨的事,不断地抚慰他,他的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绿珠给他吹箫,一曲《懊恼曲》(石崇为绿珠而写)让石崇破涕为笑,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把绿珠搂在怀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与他厮守时间长了,会爱上他的。然而绿珠仍然不敢断定自己的心完全地毫无旁骛地放在石崇的身上。她想家,想着南方,想着曾经让她爱意萌动的白恩赐。阅人无数、眼光锐利的石崇能轻易地看懂绿珠的内心。他可以完全地拥有她的身体,却无法拥有她的灵魂。一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灵魂,一个远不止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的灵魂,虽然单纯圣洁,但它自由生长,与天空齐高,与大地齐阔。

前头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有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风驰电掣、气势汹汹地朝石崇这边扑过来,扬起滚滚尘埃。与他们相比,石崇只有三驾牛车,显得势单力薄,孤单寒碜,可怜兮兮。而且,还是笨拙的牛车。要知道,牛车通常是农民用来拉粪的,跑起路来慢慢腾腾,即使独力鞭打也无济于事,着实让人焦急。但是,石崇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喜欢标新立异,别出心裁,踏青嘛,应该是慢悠悠的,犹如闲庭信步,所以他驾的是牛车。三头肥壮的公牛以闲逛的节奏游走在平原上,显得古朴天真又卓尔不群。绿珠就喜欢牛车,小时候她经常乘坐牛车走在乡间大路上,父母坐在前头,她坐在后面,朝着走路的小伙伴招手说笑,坎坷不平的道路使得牛车左右摇晃,也让她感到无比快乐。

远远望去,此行张扬的队伍不像是皇家的,只是贵族的行装,但又看不见是谁的。这是踏青休闲的地方,不是跑马场,不是狩猎的山野,凭什么如此嚣张?石崇很不爽。他让属下仔细观察究竟是谁的车队。但因为尘土飞扬,看不清楚。当快要看清楚的时候,马车轰隆着从离他们不到三米的侧边往城里飞奔,扬长而去,一阵尘土扑到石崇的身上,灌进他的嘴里。从马车里传来放肆的哄笑。他们觉得石崇的牛车实在可笑。牛受到了惊吓,慌乱起来,把绿珠抖倒在牛车上。石崇赶紧将她扶起来,并无大碍,但石崇生气了,命令驾车的驭手重整旗鼓,追赶马车,一定要赶超他们,比他们先进城。

然而,牛车怎么跑得过马车呢?

石崇命令驭手放开缰绳,挥鞭驱赶,让牛车往城的方向撒腿飞奔。

驭手忐忑不安地放开缰绳,吆喝着让牛跑起来。石崇亲自挥鞭,鞭子啪啪地打在牛背上,牛撒野般狂奔起来。牛车颠得快要散架了。车上的人死死抓紧车扶手。石崇一手抱扶着绿珠,一手扬鞭吆喝。

牛发疯地狂奔。很快跟上了前面的马车车队。马车上的人纷纷伸出头来,被失去缰绳控制的飞奔的牛车惊呆了。他们发现当头牛车的驭手竟然是石崇,更是吃惊不小。主车的车厢里伸出半个头来,朝着牛车冷笑。石崇察觉到了,是王恺。

王恺命令驭手加速前进,一定不要让石崇的牛车超过。

平原上,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马车与牛车赛跑。

奇迹出现了。石崇的牛车率先进城,王恺的马车车队落在后面。王恺的马车车队引起洛阳城市民喝倒彩。虽然石崇的牛车进城后,有两头牛筋疲力尽,倒地身亡,但石崇和绿珠他们安然无恙,赢得了市民的欢呼。绿珠像胜利女神一样受到了市民的拥戴,他们喊着绿珠的名字,洛阳城成为欢乐的海洋。

石崇走到王恺跟前,假装惊讶地说,哎呀,我们有眼无珠,不知道是王大人的车队,竟敢跟王大人赛跑,罪过罪过。但我并不是跟王大人比赛,而是我们的牛受到了你们的马挑衅、惊吓,不听我们使唤,挣脱了缰绳,才跑到你们的前头去的……

王恺说:“石大人既然喜欢跟我比赛,我愿意奉陪到底。”

石崇说:“王大人误会了。”

王恺说:“事到如今,我们也该比一比谁更厉害了。再不比,我们都老了,待我们死后,要比,也没有机会了。比吧。”

石崇莫名其妙。绿珠说:“我看到王恺不服气的样子,就想到了好斗的公鸡,但他比公鸡厉害太多,他不会心甘情愿输给你的。”石崇也明白,现在八王争斗,诸强和各式人等纷纷站队,谁的实力强,谁的拥戴者就多。谁的拥戴者多,谁就能在权力争斗中占上风。石崇是已经是贾谧手中的一枚棋子,也是一面不能倒下的旗帜,决不能输给王恺的。

南洋传来了好消息。欧阳建从南洋满载而归!从国内贩运去的货物适销对路,很快地全部卖掉,狠狠地赚了一笔,并采购了巨量南洋货,奇珍异宝,都是贵重物品,运回国内,毫无疑问,将使石崇的财富翻几番。石崇闻到这个好消息,兴奋得和绿珠策马奔腾。可是,过了不久,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五艘商船返航途中在夫甘都卢国海域被海盗劫持!

怎么会这样?欧阳建求助夫甘都卢国新国王拿梭了吗?

报告坏消息的人说,夫甘都卢国国王不是拿梭了,三个月前查温政变,取代了拿梭当了新国王。查温对石崇当初出手相助拿梭,使他的政变功亏一篑,肯定怀恨在心。但生意归生意,他不应该为难石崇的。况且,石崇还有一个晋国采访使的身份,南洋诸国是不敢轻易为难他的。为难他,就是为难晋国,就是与晋国为敌,与晋国之间的贸易再难开展,得不偿失。因此,是可以排除查温故意刁难。但查温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难,不能排除他暗中作梗,纵容甚至暗中支持海盗劫持商船。石崇在荆州时不也是做了类似的勾当吗?

“那这些强盗会是谁呢?南洋太遥远了,鞭长莫及啊。”

报告坏消息的人还说:“海盗不需要赎金,但可以以一个人换回商船。”

石崇急切地问:“谁?谁可以换回商船?”

报告坏消息的人说:“绿珠。”

凭直觉绿珠隐约知道劫持者是谁。

石崇咬牙切齿地说:“休想!我宁愿放弃商船,也不会拿绿珠去换的!”

绿珠对石崇说:“想不到他已经成为你的祸害。”

石崇说:“你说的是白恩赐吗?”

石崇商船在南洋被劫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洛阳,在朝野和民间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而在商界尤其是这次给石崇提供巨额借贷的钱庄、商号中间引发了恐慌。石崇的对手们则暗暗弹冠相庆,等待石氏集团轰然而倒,继而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和商业版图。树倒猢狲必散。此时,门下趋炎附势之徒准备另投他人,府中下人也悲观失望暗中另找出路。石崇的一些姬妾已经做好树倒猢狲散的准备,暗藏细软银票,随时准备走人。在政坛、商界亲疏敌友一下子昭然若揭。毫无疑问,这是石崇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石崇连夜召集手下商议对策。可是,事故发生在天涯之外,大多数手下根本没有去过,甚至夫甘都卢国在哪里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他们束手无策。石崇求助賈谧,能否考虑动用军队远征夫甘都卢国。贾谧否决了石崇的想法:为了一人之私,派军队千里迢迢,远征南洋,胜算尚且不可知,何况朝廷就不会同意。石崇也知道派军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急火攻心了。但他看得出来,朝中的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王恺在朝廷百官面前对石崇冷嘲热讽,假装安慰,实际上是幸灾乐祸:“石兄,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不过你这一跤摔得也太重了。但我相信你向来精明过人,命中有富贵,祖坟风水好,肯定能东山再起。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但是,你得承认一个事实,现在谁才是天下首富——这一辈子,我一直被你压着,当了千年老二,快到风烛残年,再也没有什么大的追求了,就只剩下希望得到首富头衔这点小趣味了。我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轮不到我,看来人生无常,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孙秀更是恶毒,阴阳怪气说:“石大人把洛阳多少钱庄、商号的钱都借光,是不是害怕将来被抄家,暗中转移资产,随时逃到外邦继续当首富,安享晚年?只可惜打错了算盘,把钱财都白白送给外邦了,晋国的肥水喂肥了外邦的海盗。这是我们国家的财富啊。早知道如此,石大人不如拿这些钱财去赈灾笼络民心,积些阴德,买个大好名气,或充当军费平定边疆胡人之乱,对朝廷也是一个贡献,死后给皇上一个封你为文忠公、德圣公之类的理由。”

朝臣七嘴八舌,有的说得十分尖酸刻薄,含沙射影,血口喷人,皇帝软弱无能,无力控制这种局面。贾谧心里也满是担忧,本想为石崇辩护几句,但司马伦等人煽风点火,盛气凌人,且人多势众,也就不跟他们争一时之快,何况石崇正焦头烂额之际,任何辩护都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添乱。面对众臣的冷嘲热讽和幸灾乐祸,石崇也不争辩,也不生气,心平气和,看他们的丑恶表演。但最后,他当众说了一句:“我的商船仍在,只不过是要晚一些才能回来而已。你们都等着吧。南洋的好东西我会像往常一样分送你们一点的。”

众臣哄堂大笑。皇帝安慰石崇说,你还是先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由于心急如焚,又劳累过度,石崇病倒了。绿珠悉心照料,多日未见好转。绿珠知道,石崇得的是心病,海盗劫持危机不解决,他就很难好起来。石府上下也十分紧张,但谁也束手无策。

这些天,洛阳城都在议论天下首富名头易主的事情。自从石崇商船遇劫,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石崇栽了一个大跟头,从此将一落千丈,永不得翻身,头上戴了二十多年的“天下首富”的桂冠终于被摘下来,戴到了王恺的头上。

“天下首富”这顶帽子像帝王之位,意味着财富和权力的顶峰。天下人习惯唯马首是瞻。谁是“天下首富”,谁就一呼百应,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谁就是信用,他的招牌就是金字招牌。再有钱的人也有手头紧的时候,过去,石崇说一声“谁借我些许银子周转”,便有许多钱庄老板和商号的主子连夜送上门来,连借条也不用打。当然,石崇也从不亏待患难之友,对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都十倍回报。他也明白,总有一天,“天下首富”这个位置也会像皇位一样被他人取代,只是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是以这种方式。病中的人是脆弱的,石崇突然感到疲惫和无助,一下子衰老了。

“是不是应该服输了,放弃了?”石崇心里想。其实他心里已经动摇,妥协,他不是神,不可能永远那么坚强,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反败为胜。

这一天一早,便有王恺身边的人送来一份“声明”,文中言石崇在生意上叱咤风云几十年,财富如山,被奉为神,但其孤注一掷,一败涂地,实一介赌徒而已。风水轮流转。天下人皆云石崇徒有 “天下首富” 这虚名,而王恺却拥“天下首富”之实,今日石崇同意桂冠易主,拜王恺为天下财富之首……

此声明是王恺好事门客所撰,是来向石崇要头衔来了。他竟然要石崇在声明上签字,承认王恺已经取代石崇成为新的首富。

石崇读罢,虽然不悦,但却也无可否认王恺已经成为新首富的事实,他同意不同意,事实就是事实。石崇不禁觉得有些失落和悲凉。

“王大人如此垂涎一个空头衔,我便奉手相送!让他知道戴‘首富这顶帽子到底是什么滋味。”石崇说,“帽子,就是面子,戴上这顶帽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石崇说得在理。因为他是首富,位高权重的人就把他当成自己的钱袋和天鹅肉,想伸手拿就伸手拿,想吃一口就吃一口,总能巧立名目白要白拿,逢年过节在家等待着他的打点,给少了还不高兴。甚至那些重臣身边的亲戚、门客都敢张嘴向他借钱借物,却鲜有归还的,如果不借,得罪了小人,处处跟你过不去,像马路上的绊脚石,虽然不至于让你人仰马翻,但也能让你颠簸得不舒服不痛快。他们从石崇那里拿好处都心安理得,因为你是首富。仿佛是,石崇家是铸币的,是造钱的,是公共钱袋,是不用力气,从土里就能生钱出来,取之不尽,永远不会枯竭。尤其是王室挥霍无度,缺钱了,就向石崇借取,实际上就是强要。哪个将军说军饷短缺,兵士不肯听命,石崇也得为国捐款。至于贾南风太后、贾谧等王公重臣,更是把石崇家的看成自己家的,看中什么就拿走什么,需要什么就让石崇送什么。谁让他是天下首富呢?石崇被首富之名折腾得苦不堪言。

来人说:“王大人愿意,喜欢,石大人你签字承认,我们就可以公告天下了,石大人你也可以解脫了,不用再受首富虚名之累。”

石崇情绪低落,失去了往日的霸气和厉色,对来人叹息道,还好,你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只是来要我的名而已,拿去便是。

石崇要在声明上签字。绿珠进来果断地制止了他:“不能签字投降。咱们石家虽然遭受损失,但谁说咱们没钱了?谁说咱们倾家荡产了?咱们应该告诉所有的人,石崇家大业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

绿珠将声明扔回给王恺的门客:“你回去告诉王大人,南洋遇劫,只是伤石家九牛一毛,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谁也取代不了!”

来人本想挖苦一下,但看到绿珠美貌,惊为天人,又看到她面有愠色,不敢多言,赶紧退去。

绿珠安慰石崇说:“我们不能服输,我们一定要保住天下首富这个名头,名头一丢,石家这座大厦就倒了。”

石崇说:“你说得对,刚才我糊涂了。”

绿珠说:“王恺不会善罢甘休,他想要天下首富这个头衔想了许久了,下一步他会跟你较劲,让你服输的,但越是这样,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输!”

石崇点头称是,但他眉头紧锁,自个叹息。因为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力不从心”。

果然不出绿珠所料,王恺好斗的个性被激发了。上次石崇的牛车跑赢他的马车已经让他颜面扫地,被洛阳人嘲笑,沦为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笑谈,激怒了他。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的门客出谋划策说:“跟石崇‘斗富,将他压下去!让他心服口服交出首富的桂冠。”

王恺喝斥门客道:“小孩斗气,荒唐可笑!我怎么会那么无聊没趣呢?”

门客说:“主子,石崇一个绿珠便可压垮后宫佳丽三千,我们不能让你跟石崇比妻妾多寡,比姬妾姿色。我们只能跟他比财物多寡,比慷慨,比胆量,比胸怀,比豪迈,现在他遇到了大麻烦,比不过你,也不敢轻易跟你斗,如果他真敢跟你斗,就请君入瓮,趁机痛打落水狗,把他拖垮拖死,我们一举把首富的桂冠抢过来。这不仅是主子的荣耀,我等当门客的也跟着得瑟,出入洛阳城也威风凛凛。”

门客们七嘴八舌,力劝王恺,王恺觉得有些道理,让门客们想法子,并放出话去,王恺要跟石崇斗富了。

王恺要与石崇公开斗富的消息一传出,轰动洛阳城,人人争相想知道他们如何斗富的,谁胜谁负。三十年来,由各大钱庄和商号推选或公认的财富排行榜上,石崇都是排第一名,毫无争议。第二名以后的商贾姓名总是变来变去,争议还很大。现在,总算有人站出来挑战石崇了,而且是国舅王恺。关于王恺,人们也知道他的财富巨大,但到底有多少,人们也说不清楚。当然,也没有人说得清楚石崇的财富有多少。他们要斗富了。像斗鸡一样,赢者为王。

石崇收到王恺门客送来的“斗富”的挑战书,先是不屑一顾,哂笑几声,后来觉得王恺是认真的,是“斗气”而来。石崇召集门人商量,大伙说钱柜空虚,几乎没有可以周转的资金了,拿什么跟王恺比呀?他们言外之意很明白:石氏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空壳了。石崇意欲以“不玩小孩把戏”为由推托王恺斗富的挑战,但被绿珠制止了。

绿珠说:“王恺约石崇斗富之事已经尽人皆知,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推托的理由,只能跟王恺斗,而且必须赢。”

石崇问绿珠:“如何与之斗?”

绿珠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先看王恺如何出招,我们见招拆招,不能硬战,我们必须以巧取胜。”

石崇想了想,同意由绿珠主持石王两家斗富之事。

斗富开始了。

王恺和石崇互相派送门客到对方的府上观察监督,眼见为实,负责向各自主子通报情况。

第一天,王恺饭后,府上的下人用糖水洗刷锅头碗筷,共用了十斤白糖,传到府外,引起市民一阵哗然。绿珠闻知,命令下人用蜡烛当柴火烧饭。一顿饭下来,烧掉了三大箩筐的蜡烛,这些蜡烛,足够一百户普通人家用一年。蜡烛太贵了,除了春节、元宵节没有哪户普通人家随便点亮蜡烛的。石崇看着那些用来烧饭的蜡烛心里也有隐痛。绿珠对他说:“不要流露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更大的奢侈浪费还在后头。”除了石崇,石府上下纷纷暗中责怪绿珠“仔卖爷田心不痛”,市民也惊呼用蜡烛烧饭“无异于烧钱当柴火”,会受天谴的。绿珠不为所动。王恺大为震惊,第一回合认输了。

第二天,王恺命令下人用昂貴的赤石脂涂抹墙壁。而绿珠这边用更昂贵的西域花椒作涂料涂抹厕所墙。王恺气急败坏,第三天,命令下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作步障,简直比盛世时期的皇帝之用还奢华,惊呆了所有人。石崇也惊叹道:“王恺发疯了!我怎么跟他斗下去呀?”绿珠说:“我们一定要挺住,以牙还牙。”绿珠吩咐下人连夜做了五十里的锦步障,从洛阳城最北处一直绵延到最南端,又折返回到原点,气势磅礴,让万众惊叹。王恺被石崇匪夷所思的做法震惊了,但仍然不服输,第四天,令人用黄金镶嵌马车的把手和顶盖,阳光下闪闪发亮。绿珠让人把家里象牙做的床拆了,做成象牙牛车,连车轱辘都是象牙做的,缓慢行走在洛阳大街上,让数十个女侍穿着她自己压箱的刺绣精美绝伦的锦缎、佩戴她平时都舍不得佩戴的璀璨夺目的珍珠宝石,由数十个穿着西域人进贡的火浣布做成的衣服的马夫陪护着,婀娜多姿地走过。市民争相围观,叹为观止,连见多识广的王公贵族、王妃贵妇都眼界大开。王恺心里嘀咕:石崇家的女侍和马夫都能穿扮成那样,真是深不可测啊。可是,王恺还是想赢回一点面子,体面地结束这场荒唐而伤筋动骨的争斗。

第五天,王恺命令门客给石崇送去一株珊瑚树,让石崇见识见识。此珊瑚树乃波斯之物,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比,价值连城。王恺用这株珊瑚树向石崇炫耀,让他有自知之明。绿珠胸有成竹,对病榻上的石崇耳语了几句。王恺门客送珊瑚树,本想看看石崇叹为观止的样子,不料石崇挥起铁如意将珊瑚树打得粉碎。王恺门客大骇:用这棵珊瑚树可以买下洛阳半条大街了,你怎么打碎它?你是不是嫉妒王大人了?你让我如何向王大人交代?石崇一笑置之:“别担心,我会赔给王大人的。”绿珠命左右取来七株珊瑚树,这些珊瑚树高度皆有三四尺,条干绝俗,光耀如日,比王恺那株强多了。石崇对王恺门客说,随便你挑选一棵拿回去。王恺门客挑选了其中一棵回去复述。王恺抚帐自失,长叹一声道:“石崇家应有尽有,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我认输了,石崇仍然是天下首富!”

听到王恺服输的消息,石崇如释重负,对绿珠赞赏有加,问七株珊瑚树从何而来。因为他印象中石府从没有那么高大的珊瑚树,而且是七棵,那值多少钱呀?石崇再有钱,也不可能收藏七棵珊瑚树。绿珠说:“你仔细看看这几棵陌生的珊瑚树。”石崇逐一辨认这几棵珊瑚树,竟然看不出破绽。绿珠说:“是假的,王恺那边有我们的人通风报信,是我连夜让工匠造了七棵珊瑚树,王恺曾以假货坑人,我们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石崇再仔细察看,果然发现了真相,不禁哈哈大笑,赞绿珠临危不乱,聪慧过人。

王恺与石崇斗富败下阵来,在洛阳人看来是意料之中,笑王恺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自取没趣,徒增笑柄。石崇保住首富之桂冠,总算稳住了阵脚,怀疑者和催债的人暂且放下疑虑,放缓催债的脚步。这让石崇赢得了时间,总不至于一夜之间崩盘。

王恺知道与石崇斗富的背后,绿珠在运筹帷幄,对他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甚为感叹和沮丧,虽然输了,且输得不明不白,但也不得不心服口服。他知道石崇的处境窘迫,手头紧,让门客向石崇放话:“如果石崇愿意以绿珠作为抵押,王恺可以借款五百万两银子。”石崇甚是生气,觉得受了王恺的污辱,正要发作。绿珠说:“石大人不必生气,我们急需要银子周转,我愿意作为抵押物,先把银子拿过来再说。”本来王恺是一句意气之言,想挑衅和羞辱一下石崇,挽回一些面子而已,根本就不会想到绿珠真的同意,当石崇的门客拿着绿珠的“愿意抵押借取五百万”的声明登门索取五百万银子借款时,王恺傻了眼。但看到绿珠声明中说“如果半年内无法偿还借款,本人愿意凭王恺大人随意处置”字样时又来劲了,如果劫持危机不解决,料定石崇半年内难以偿还借款,到时他可以随意处置绿珠,而绿珠之价值何止五百万银子啊!借!王恺大笔一挥,借五百万银子给石崇。石崇喜出望外,五百万银子可解燃眉之急,但一想到被劫持的商船仍在万里之外,等待他的解救,而且不是用钱能解决问题的,自己却一筹莫展,不禁愁眉紧锁,感觉病情突然加重。

这一天,绿珠对石崇说:“我要去南洋见他们。”

石崇大惊,从病榻上坐起来:“不行呀!绝对不行!他们就是为了得到你才劫持我们的商船的。你此去凶多吉少,我宁愿不要那些商船,宁愿倾家荡产,也不能失去你。钱财如粪土,失去了可以重新赚回来,但如果失去了你,我生无可恋,有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

石崇说得动情,声泪俱下。

绿珠说:“事已经至今,容不得大人任性了,这不是大人一个人的问题,是石府上下几千人的生计问题,事关石氏商业帝国的安危存亡。大人为了我殚精竭虑,做了很多事情,现在我必须为大人做些事情了。我要把商船和货物带回洛阳。”

石崇说:“你等我病好后,我们一起去南洋。”

绿珠说:“等不及了。大人你身体虚弱,经不起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折腾,我自己去就成了,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石崇说:“此行奔波劳碌,日晒雨淋,你的容颜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绿珠说:“我的容貌算了什么?多美的容貌也像花朵一样,总有一天会凋零,我總有一天会变老,变憔悴,变丑。如果你只爱我的容貌,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失望、嫌弃。”

石崇抱着绿珠说:“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只爱你的容貌,与容貌相比,我现在更爱你的胸怀,更爱你的果敢,你让我刮目相看,你让我心生敬意,你让我爱不释手……”

绿珠说:“如果你爱我,就让我为石家作出付出、牺牲,体现我的价值,我要让天下人看到,绿珠不是金谷园的一只花瓶,不是石崇手上的一个玩偶,更不是红颜祸水!”

石崇还要阻止绿珠,但绿珠去意已决,他也就同意,反复交代她一些注意事项。临出发时,石崇还把绿珠拉到床前,依依不舍,像孩子对母亲的依恋。绿珠看得出石崇的顾虑,对他说:“石大人请放心,既然入了你的家门,我就是石家的人,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石崇在下人的搀扶下,一直把绿珠送出金谷园。绿珠离开了,他仍在极目远眺,望尘而叹。

绿珠带着十余名武艺高超的侍卫驾着马车往南狂奔。一路上,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经过人烟稀少之地,还风餐露宿,承受虎狼蛇虫之侵扰和病痛之折腾。有一次,绿珠受了风寒,在一个小村庄里养病,遭遇山贼。贼首看到绿珠,惊为神人,料定是传说中的绿珠,欲绑架劫色,幸好侍卫拼命击退山贼方保安全,但三个侍卫在拼杀中阵亡。快到南方之地时,为了抄近道走捷径,路过一条险要的山道,又一个侍卫连人带马坠落悬崖,客死他乡。经过藤州时,船竟然无缘无故地渗水沉了,庆幸的是,绿珠和侍卫他们被渔夫救起。一个月下来,终于到达家乡白州。

白州的乡亲闻说绿珠返乡,蜂拥而至。绿珠沉浸在与父母兄妹相见的喜悦中,有说不完的话。自从石崇出资修建灌溉水利后,这几年白州的庄稼年年丰收,老百姓过上了温饱日子,对石崇和绿珠十分感恩,念念不忘。去年,陆干染病去世,陆府便日益凋敝,昔日的舞女们早已经各奔东西,不知所终。当乡亲们知道绿珠为何事而来,都义愤填膺,恨不得拿起武器,乘船出海,把海盗杀了,为绿珠夺回商船。绿珠劝乡亲们少安毋躁,一路上她也在想万全之策。

休整两天,绿珠雇佣几个得力船夫,随即起程,沿着南流江,直往南洋。

经过十几日的海上颠簸,绿珠和侍卫的船终于到达夫甘都卢国海域,早已经有几个海盗在等待着她,把她领进一个叫“危堰”的偏僻而狭长的海湾。海湾弯弯曲曲,十分隐蔽。到了海湾尽头,是一片宽阔的海域,数十艘商船果然停靠在那里,船上的货物完好无损,欧阳建他们上百人被羁押在几间破房子里。本来他们已经危在旦夕。十天前海盗便放话了,如果十日内绿珠不出现,就将他们捆绑起来扔到鳄鱼湾喂鱼。他们度日如年,悲观至极,随时准备被鳄鱼撕食。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他们的哀鸣声此起彼落,欧阳建更是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听说绿珠来了,他们不相信,当绿珠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时,他们失声痛哭,继而破涕为笑,精神十分振奋。

海盗带绿珠去见匪首。绿珠站在门外,不等开门,她叫了一声:“白恩赐!”

海盗们惊讶地问道:“我们的当家的从来没有露过面,你们的人也不知道我们当家的是谁,你怎么乱叫?”

绿珠说:“我早就知道了。”

门开了,从屋里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白恩赐。众海盗赶紧跪拜称“当家的。”

白恩赐微笑着走向绿珠:“你终于来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白恩赐要拥抱绿珠,被绿珠拒绝了。

绿珠说:“我是来谈判的,我希望你立马放了我们的商船和人,否则我去求见夫甘都卢国国王,把你们法办了。”

白恩赐和手下哈哈大笑。一个海盗对绿珠说:“我们当家的是当今国王的妹夫,我们这里不做正当生意,因为正当生意总没有做海盗这一行来钱快。”

白恩赐对绿珠说:“当年石崇在荆州不也是白天当刺史,晚上当强盗吗?我是效仿他呀,他让我们家破人亡,还横刀夺走我的心上人,我要让他倾家荡产,双倍偿还!为了这一天,我忍辱负重,等了足足四年。”

绿珠说:“当年你在石崇面前装出一副宽恕和虔诚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你内心里想什么。现在你娶了夫甘都卢国国王的妹妹,地位显赫,风光无限,也算是一种补偿。”

白恩赐说:“呸,我才不稀罕她。我稀罕的是你!这些年,你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你的气味,你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海水冲刷不去,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都隐隐作痛,恨不得马上潜回洛阳,把你从石崇身边带走。可是,石崇是什么人啊?他肯定防卫森严,把你保护得严严实实,我哪有力量将你从他身边带走呀?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见到你,才能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绿珠说:“人生无常,人各有命,当初的事情我们何必还去斤斤计较、念念不忘呢?海水会更新替换,鱼虾也有悲欢离合,你不必为了我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白恩赐说:“当初,我们是有山盟海誓的,你真的忘记了吗?”

绿珠说:“我没有忘记,但我已经嫁入石家,你也娶了夫甘都卢国国王的妹妹,天各一方,这才是事实。我们都不要活在梦里。”

白恩赐说:“不,我们不是活在梦里。我们的梦想还没有破灭,我已经把我们曾经的梦想刻在无数的岛礁上,一路上,如果用心观察,你会看到我们的梦想。海鸟和鱼虾都看到了,你也应该看到。我发誓,我一定要把梦想实现。现在,我根本不缺钱,我有的是钱,我也富可敌国,在夫甘都卢国,我也是首富,连国王都畏惧我,依靠我,难道我比石崇差吗?”

绿珠说:“你给石崇开出了条件,只要我来了,你就立即放行他的商船和人。现在,我来了,你要履行诺言。”

白恩赐说:“只要你答应留下,我就履行诺言。”

绿珠说:“我愿意留下。”

白恩赐仰天大笑,说:“那就好商量。”

绿珠说:“这些商船是石崇的命根子……请你马上放行!”

白恩赐说:“你不要急嘛。”

绿珠说:“怎能不急?”

白恩赐说:“你还是为石崇紧张,即使我能留下你的人,可是留不住你的心,于我又有何用?”

绿珠说:“你不要出尔反尔!”

白恩赐说:“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要出爾反尔!对谁我都一诺千金,决不食言,唯独对石崇我不能仁慈。我就是要看到他的王国崩溃,看到他灭亡!如果我把他打垮了,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笑出声来。”

绿珠知道白恩赐不会轻易地放行商船和欧阳建他们。但她有什么办法?

是夜,绿珠入住一间还算不错的房子,白恩赐进来,一边喝酒,一边向她倾诉想念之情。绿珠劝他放行商船,白恩赐却不同意。

“如果你回心转意,忘掉石崇,真心实意和我在一起,恩恩爱爱,像当初那样甜蜜,我不仅愿意放行商船,还愿意跟随你回国,终老白州……”白恩赐跪在绿珠面前泪流满面地说。

绿珠并非忘却当年的浪漫温馨和山盟海誓,白恩赐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身体,给她涂抹珍珠粉,两个人抱在一起时电闪雷鸣般的感觉,她怎么会忘记得了呢?现在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犹如昨天。绿珠对白恩赐的感情哪有说变就变了呢?身在洛阳,登上绮崇楼,极目远眺,南方,白州,亲人,还有初恋的男孩……她哪一天不怀念?哪一刻不想连夜回到南方?可是,她不能,自从石崇一掷千金给乡亲们修建灌溉沟渠那一刻开始,她便不属于自己。她懂得女人的命运,懂得取舍,美好的东西不一定属于自己。她认命了。可是,白恩赐为什么如此执着呢?

绿珠跟他讲“时过境迁、正视现实”的道理,“我已为人妇,劝君莫惦记”,但白恩赐听不进去,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他对绿珠的爱和想念,说四年前的美好时光,意图勾起绿珠的记忆。绿珠此刻无意跟他忆旧,尽量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白恩赐的深情表白无动于衷。

“我是来谈判的,不是来谈情的。”绿珠说,“假如你们要钱,我可以给你们银子。”绿珠说。

“我不需要钱。钱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为了钱,我早杀了那些船员,早已经驾着商船销声匿迹。我只要你,绿珠。”白恩赐说,“为了完全拥有你的真心,我必须让石崇死。”

绿珠指责白恩赐陷入了异想天开的怪圈,劝他断了幻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的心在石崇那里,不会变。”

“你是贪图荣华富贵,可是我现在也富可敌国,你跟着我,我们也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石崇身边有上千姬妾,而在我的身边,你将是唯一的。”白恩赐说。

绿珠心里怦怦地跳,但她掩饰住了,再次恳求白恩赐放行商船,却又一次遭到拒绝。绿珠一时无计可施,觉得此事不能久拖,万一白恩赐真起杀意,石崇便是人财两空。在异国他乡,又在穷凶极恶的海盗窝中,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绿珠觉得自己太过弱小,明知道此行是异常凶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是,现在能有什么好办法扭转乾坤,全身而退?

绿珠一面脑子里在苦苦思索,一面与白恩赐巧妙周旋。

夜深了,宁静的海湾突然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

白恩赐走出房门,看到海湾外百船竞进,绵延数里,直扑他们而来。锣鼓喧天,群情激昂,船上的人摇着火把呐喊,火光照亮大刀斧头长枪和弓箭,争先恐后,气势如虹。他无法判断对方有多少人马,究竟是谁的队伍。但他意识到了什么,质问绿珠是不是暗中从晋国带了兵马。绿珠惊愕,但她看出来,那些参差不齐的船肯定不是官船和战船,而是渔船。

对方瞬间杀到跟前,海盗们措手不及,自知寡不敌众,惊慌失措,请白恩赐决断。

白恩赐看着海面上数不清的船势不可挡地杀进来,大有围剿他们之势。这些海盗是白恩赐花钱雇佣来的乌合之众,并非愿意拼死相搏之徒,此时军心涣散,不战即溃,争相弃船往岛上逃跑。猝不及防,无力回天,白恩赐要掳起绿珠撤退,却被突然杀出的绿珠的侍卫挡住。白恩赐带着几个亲信逃命而去。

绿珠将欧阳建他们从关押之地放出来。他们重获自由,喜极而泣,跪倒在绿珠面前。

海盗逃光了。绿珠听到了从那些施救的船上传来熟悉的乡音。原来是白州的乡亲,为了救绿珠,他们自发组建了一支船队,悄然跟随绿珠,择机而进,给海盗致命一击。

乡亲们真是够彪悍!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

“我们是来报恩的。不管是哪国的,也不管有多远,多危险,谁欺负我们的绿珠,我们就灭了谁!”乡亲们说。

想不到那么艰难的事情一下子迎刃而解,乡亲们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舍身来救助,绿珠十分感动。商船上的货物安然无恙,人员也无碍,绿珠很欣慰。

此地不宜久留,绿珠和商船在乡亲们的扶送下,连夜离开夫甘都卢国海域,返回故土。

绿珠从南洋全身而退,满载而归,回到洛阳,引起了轰动。

三个多月来,石崇一直惦记着绿珠和他的商船,每天都在下人的搀扶下爬上崇绮楼,引颈远眺南天。每当看到金谷园外的马路有扬尘,他都急不可待地让人去迎接,是不是从南方来的信使,带回来了什么消息。但一次次让他失望。他的生意日益凋萎,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时间没有南方传来的喜讯,原来对他恢复了信心的生意伙伴对他重新产生了怀疑和防范。生意人是最势利的,一切皆以利为先,以利相交,在商言商,在利言利,向来如此,也怪不得谁。加上局势动荡不安,隐患重重,朝野对立,八王虎视眈眈,剑拔弩张,暴风雨随时会来。石崇卷入了权力争斗抢夺,他所在的阵营——贾南风、贾谧一边,虽然表面上占尽优势,但反对势力步步紧逼,内外勾结,暗流涌动,一夜之间力量对比便可能发生逆转。生意上,王恺等趁机对石崇进行挤压,石崇处于守势和下风,步步退缩。金谷园没有了昔日莺歌燕舞的喧嚣,也没有了花前月下、箫声悠扬之浪漫,二十四友也很久不把酒临风、吟诗作对了。潘岳依然常常到金谷园来,与石崇喝闷酒,谈论绿珠。石崇对潘岳毫无戒备之心,也不会产生醋意。因为石崇太了解潘岳了。因而二人成为了最好的知己。

“人总是有一死的。如果有一天,石兄弃我等而去,我一定追随,黄泉路上结伴而行,也好让你放心,我不会留在世上单独与绿珠相处。”潘岳说。

石崇说:“如果我到了赴黄泉的那一天,我真希望你留下来陪绿珠。除了我,你是最适合陪伴绿珠的人。由你陪伴绿珠,我也最放心。”石崇说。

自从绿珠离开洛阳,毛用的画笔就封上了,并失去了作画的兴趣,无所事事。有宫女和贵妇人高价请他画像,他无动于衷,一律婉拒,整天闷在画室里,躺在躺椅上假寐、发呆,魂不守舍,俨然一具躺尸。公孙媚生下的孩子都两岁了,会说话了,毛用却无心跟孩子玩。看着毛用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公孙媚很不以为然,劝他接活赚钱养家活口。

“现在世道很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还不抓紧时间多赚点钱,将来万一要逃亡,我们连盘缠都不够怎么办?”公孙媚忧心忡忡的。其实,这些年,毛用已经攒下了不少积蓄,如果天下太平,顺风顺水,一家人会衣食无忧。

毛用说,我不想画画……除了绿珠,我谁也不画。

公孙媚说,你不能这样,石崇养活不了我们一辈子,万一他破产了,走投无路了,你画再多的绿珠又有谁供养你?

毛用说,你哪来那么多的万一呀?如果连石崇都自身难保,我等蚁民凭什么能活下去?到了那时候,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我们只能等绿珠顺利回来。她不回来,谁也过不下去!

公孙媚听出了毛用的痴心,不禁妒火中烧,但也理解丈夫,忍住心中的怒火,说道:“绿珠是一口深渊,你凝视太久了,你自己陷进去了,你要自己走出来,否则你会淹死的。”

毛用说:“这个世界,权力和财富,不也是深渊么?反正,人就是这样,不淹死在这个深渊,便淹死在另一个深渊。”

公孙媚说:“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宁愿你什么也不干,包括画绿珠像。现在你满脑子都是绿珠,连做梦见到的人也是绿珠。我忍受不了你了。”

毛用不说话,眼睛凝视着窗外。窗外秋叶飘零,一派萧瑟之景。

这一天,毛用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对他喊:“绿珠回来了!”

毛用心头一震,猛然从躺椅上跳起来,往楼下冲。

街道上早已经万人空巷,争相看绿珠从南洋归来。毛用不由分说,像一条生猛的鳗鱼迅速潜入人流中。公孙媚目睹了这一切,愤怒地摔了手里的锅盖。

绿珠归来,石崇更是如枯树逢春,久治不愈的病突然便好了,亲自到洛阳外的马路路口迎接绿珠。浩浩荡荡的马车,满载而归的货物,都没有让石崇激动。而绿珠的回来让他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经过几个月的风吹雨打,颠簸劳累,绿珠一下子憔悴了不少,石崇心痛不已,但在他的心目中,绿珠更美了。他不知道如何犒赏绿珠,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绿珠看,像检查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生怕她哪里破损了。当他看到绿珠的胳臂上有蚊子叮过留下的红点,心如刀割,用嘴去吻那些蚊叮的痕迹……

绿珠真的有点疲惫了。一回到金谷园,她便倒了。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累倒了。石崇无时不刻地守候在绿珠的身边,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她,连皇上有事找他商量,他竟然称病不去。哪个人对绿珠稍有怠慢,他便咬牙切齿,暴跳如雷,恨不得咬死她们,生吞了她们。

绿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石崇的其他姬妾沦落到婢女一般的处境,听石崇差使为绿珠干这干那,早已经满腹牢骚,醋意横溢,但又无可奈何。金谷园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失窃频仍,银库里的银子、珠宝房里的珍宝、镶嵌在崇绮楼栏杆上的装饰品,甚至琉璃做的便盆都被盗走,而且查不到作案的疑犯。石崇知道肯定是内部的人干的,有些失窃案还可能是监守自盗,严令欧阳建追查。欧阳建查了,结果大多数是石崇的姬妾偷盗的。欧阳建不敢如实禀报,只是说是金谷园外的小偷,是周边的农民和流民作的案。欧阳建自个疑虑:石崇对姬妾们向来慷慨,她们从不缺钱,更不缺饰品衣物,连娘家的亲人都因为石崇的慷慨而过着奢侈逸乐的生活,她们为什么还要偷盗呢?后来他想明白了,她们是在作树倒猢狲散的准备。

半月后,绿珠恢复了元气,身体无大碍了。从南洋贩运回来的货物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石崇告诉绿珠,这一趟,赚回来的钱足够花上一辈子了!

绿珠让人把五百万银票归还给王恺。王恺叹息道,我这五百万银子白白让绿珠用了半年,什么好处也没捞到。石崇的运气比我好呀。因为他有绿珠。

孙秀正好在王恺府上,对欧阳建能死里逃生十分不爽,对石崇意外地逃过了劫持危机更是感到郁闷和嫉恨,绿珠的人刚离开,他便对王恺说:“王大人请放心,石崇威风不了多久了,我会让他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

王恺感觉到冷飕飕的阴险,惊讶地问孙秀:“孙将军,至于吗?”

孙秀咬咬牙,冰冷地说:“王大人,我跟你一样,也是爱憎分明、有仇必报的人!”

毛用的画笔重新恢复了生机。他作了一幅巨大的《绿珠归来图》。画中便是绿珠从南洋归来时浩浩荡荡、风尘仆仆的宏大的场景。马车风驰电掣,绿珠迎风而立,长裙飘扬,宛如神女降临。毛用被自己的作品陶醉了,邀潘岳观赏。潘岳默默观看了半天,最后泪如雨下,赋长诗一首,题到画作上,犹如锦上添花。这两个痴情男人对绿珠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这幅画中去了。真是完美无疵,珠联璧合。潘岳和毛用扛着此画走过铜驼街,引无数人侧目。石崇看到此画,拍案叫绝,当即赏了毛用五百金,并让他挑选了一件南洋宝物带回家给公孙媚。毛用选了一件珍贵的西洋玛瑙首饰,兴高采烈地跑回家送给公孙媚。可是公孙媚并不高兴,说要和毛用离开洛阳,回娘家琅琊临沂居住,永不回来。

毛用吃惊,问:“为什么?”

公孫媚说:“我想过安静的、恩爱的日子。我们为了爱情才冒险,经过千辛万苦才结合在一起的,必须珍惜,我不能跟绿珠分享你的爱。你对绿珠的爱已经超过对我的爱。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你对绿珠的爱是空中楼阁,是镜中花水中月,是单相思,是癔病,是画饼充饥,你无法自拔了,再这样下去,就算你不疯掉,我也会疯掉!现在,我们的积蓄够我们一家三口过上一阵好日子了,你也不必为了钱去画像。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只有离开洛阳,离绿珠越远越好。我们回琅琊,那里山清水秀,天地寂静,没有喧嚣,与世无争,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毛用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有感情,跟现实中的人没有关系。君子坦荡荡,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我跟潘岳都是……你不要多疑,也不要逼自己。”

公孙媚说:“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多说了。”

毛用对公孙媚有些不耐烦了,出门去找潘岳喝酒。

这一天早晨,崇绮楼外来了一个贵客。说是贵客,却不像。她说要找绿珠。侍卫问她是谁。她说是绿珠的一个故人。问找绿珠何事。她说叙旧。衣着虽不奢华,不像是贵妇,但干净得体,朴素大方,且不卑不亢。侍卫说绿珠正在休息,不见客。来人坐在池边等,却不曾张望,似乎对这里的奢华绚丽不感兴趣。等了一个时辰,重问侍卫。侍卫说绿珠在打扮,不见客。又一时辰过去了,来客问可见否。侍卫说绿珠正在给主人吹箫。果然,崇绮楼上传来悠扬的箫声,是洛阳人家喻户晓的《明君》,为绿珠自己亲作的曲子。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词意凄凉婉转,来客听得潸然泪下。她想起了当年在河滩上训练她们跳《昭君舞》的情景,心里生许多感慨。箫声停止,来客问可见否。侍卫欲进去通报,来客叮嘱他说,请告诉绿珠,我想跟她跳一曲《昭君舞》。

侍卫进去对绿珠说:“有一个自称你的故人的女人在外面等候多时,想见你。”

绿珠想不起来是谁,犹豫间,侍卫说:“她听到你的箫声一直在流泪。”绿珠还是想不起来,侍卫说:“她说她跟你跳《昭君舞》。”绿珠恍然大悟,喜出望外,赶紧亲自跑进去,迎接来客。

“公孙姐!你终于来见我了。”绿珠向来客迎上去,热情而激动地说。

来人正是公孙媚。

绿珠拉着公孙媚的手一起进了崇绮楼。石崇对公孙媚十分客气,还称赞毛用有才华,画绿珠画得十分精准,是一个前途无量的画师。公孙媚看到石崇,感觉到拘谨,有压力。绿珠请石崇去忙其他事情,让她跟公孙媚单独待会。她们很久不见了。石崇意会,出去了。

绿珠和公孙媚是故人相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但公孙媚是有目的而来的,她要恳求绿珠,解雇毛用,让他跟随她回琅琊去。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欠绿珠的。可是不说又不成。

绿珠比以前更美了,有一种成熟、大气的美,雍容华贵,风华绝代,靠近她,让公孙媚感到了自卑。尽管是自己鼓励绿珠追随石崇到洛阳的,但她觉得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绿珠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

绿珠看到公孙媚有些局促不安的,便拉着她,带她参观自己的卧室和化妆间。这是待客的最高礼遇了。绿珠的卧室和化妆间,珠光宝气,极尽奢华,尤其是那些名贵而私密的化妆品,比如世界上最好的护肤珍珠粉,特效明显的养颜中药涂膏,芳香最纯正的西域异香,是不给外人见到的。除了石崇和绿珠,其他人根本进不来。因为只有他们二人有锁匙。除了石崇外,公孙媚是第一个进绿珠卧室和化妆间的外人。公孙媚受宠若惊,绿珠让她随便挑拣饰品或化妆品。公孙媚不敢,也不愿意。绿珠知道公孙媚的性格,不再勉强。二人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绿珠提议二人合跳一曲《昭君舞》。公孙媚有些难为情,但抵挡不住绿珠的盛情邀请。在几个伴奏师的伴奏下,她们跳起了《昭君舞》。二人跳得很默契,很尽兴,仿佛回到了白州岁月。舞毕,她们娇喘微微,绿珠还要拉公孙媚去游览金谷园,但公孙媚以累了为由谢绝了。绿珠看得出来,公孙媚有事要说,便请她直说。

公孙媚终于开口说了:“你嫁进豪门这些年,我从未敢前来骚扰。你知道我的性格,从不轻易开口求人。但今天我不得不有求于你。”

绿珠说:“你有恩于我,又有师生之谊,不必客气。”

公孙媚说:“我想请石大人和你恩准,解雇毛用,让毛用跟我回琅琊养老……”

绿珠说:“为什么呀?是我們待毛用不好吗?”

公孙媚摇头说:“不是。你们待他很好,我们一家的生活过得很好。只是,只是……”

绿珠说:“是什么原因?”

公孙媚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他有病,病入膏肓,病得不轻。”

绿珠说:“不会吧?昨天我见到他还好好的,生龙活虎,激情飞扬,满面春风的,像一匹冲破围栏的小马驹。”

公孙媚说:“家丑本来不应外扬,但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他得的是心病,是花痴病,神经病,痴心妄想症……”

绿珠笑了,说:“并不是毛用得病,而是公孙姐太爱惜毛用了。既然这样,我们考虑一下。我并不觉得非要一个画师专门伺候我,都快把我画成仙了,我消受不起。”

公孙媚还要说什么,但石崇进来了,她不好往下说了,以孩子在家无人照看为由,起身告辞。绿珠也不强留,在她不经意时往她口袋里塞了一块名贵的南洋绿菲翠,恳请她有空带孩子来玩,来跳舞。石崇叫来最好的马车,送公孙媚回家。

绿珠跟石崇提出解聘毛用,把毛用还给公孙媚。石崇却不同意:“只有他,才能把你画得如此准确、鲜活,形神统一。其他画师都是沽名钓誉的饭桶。我不能解聘他。如果他嫌酬金还不够多,我可以给他更多的薪水。”说到此事的时候,正好毛用进来。石崇直接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在我这里当画师了?是嫌钱给得太少?是不是遇到更阔绰的主子了?

毛用神情紧张,大呼冤枉:“断无此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很享受我的工作。我很努力了,石大人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

石崇笑嘻嘻地拍了拍毛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辈子,你再也遇不到比我更慷慨的主子了。”

毛用可怜兮兮地说:“是的。我会知恩图报的。况且,现在除了绿珠,我画不了其他了。这辈子,我就只能画绿珠了。”

石崇看了绿珠一眼,摊了摊双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得意。

绿珠一脸苦笑,突然觉得毛用变了,从一个恃才傲物、不肯为三斗米折腰的宫廷画师变成了奴颜婢膝的可怜虫。

应该是三四天之后吧,公孙媚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准备好回瑯琊了。她跟毛用摊牌了,毛用要么跟她回琅琊,要么从此他与她母子不再相见。必须马上决定。

女人的醋意发作起来真是势不可挡。毛用知道公孙媚是来真的了,哄了她三天,承诺不再画绿珠了,但不能离开洛阳。公孙媚深知男人的心,只要毛用还在洛阳,心里就不可能不想绿珠。绿珠的气味、气息和一颦一笑早已经充斥了洛阳的任何一个角落,无处不在。一个女人一旦成为女神,便成为男人们不可抗拒的梦想,成为男人们的春药。绿珠,这个可以抵押借款五百万两银子的女人,整个洛阳城的男人都在为她疯狂。有多少男人在梦呓中呼喊绿珠的名字,有多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有多少妒火中烧的女人或明或暗地诅咒绿珠?

公孙媚拒绝了毛用的哄骗和承诺,抱起孩子,提起行李便要上马车离开。毛用劝阻,双方处于僵持状态。

公孙媚最后一次问毛用,跟不跟她走?毛用还是那句话,他不能离开洛阳。离开了洛阳,他将一钱不值,他的才华会在琅琊白白浪费掉的。

公孙媚绝望了。决意要走。

毛用正在和公孙媚抢夺孩子,孩子哭声惊动了邻居,他们纷纷来劝解。

此时,一队衙役赶到,要抓走公孙媚。因为她涉嫌往绿珠的化妆品里下毒。

公孙媚和毛用都惊呆了。街坊也十分震惊。公孙媚大喊冤枉。但衙役还是将她抓走了。毛用简直如同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纵然公孙媚因嫉生恨,也不至此呀。因为毕竟绿珠和石崇对他们有恩。可是,从公孙媚的醋意来看,也并非没有可能,何况她急于要离开洛阳回琅琊去,也值得可疑的。但毛用还是不相信,或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实,他把孩子留给保姆照看,直往金谷园问个究竟。

到了金谷园,毛用看到一派慌乱和人人自危的景象。他在崇绮楼看到了绿珠。她的脸上满是红肿的斑点,药师正给她抹药。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药师从绿珠的化妆品中检测到了有毒的粉末,这种毒粉末是可以毁容的!毛用被吓坏了。石崇厉声地告诉他:“过去,从来没有外人进过绿珠的卧室和化妆间,前几天,公孙媚进去了,虽然是绿珠邀请她进去的,但她的嫌疑最大。”

毛用心惊胆战的,对石崇说:“石大人,我知道公孙媚,她不会恩将仇报的,她没有这个胆,更没有这个心,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石崇说:“我打听过了,公孙媚对绿珠充满了嫉恨,所以才下此毒手。她太阴险狠毒了!我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碎尸万段!”

毛用还想为公孙媚辩护,但石崇确实有怀疑她的理由,而他,却没有辩护的依据。

绿珠在暗暗落泪。这是她预料到的一种结果。自从进入金谷园的那一天开始,她便感受到了羡慕妒忌恨犬牙交错的目光。当石崇告诉所有人说,金谷园是为绿珠而建的,绿珠才是金谷园的主人,包括我石崇本人,都只是金谷园的客人!这是何等招人妒恨的荣耀啊。她成了金谷园最眩目的中心,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存在,连石崇也是。绿珠对此并没有得意忘形,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和身份,跟那些王侯将相、皇亲国戚和名门望族相比,她算得了什么啊?除了美貌,一无所有。她时刻提醒自己,千万别身陷争宠的泥潭,不要与石崇的其他姬妾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上演俗不可耐的“宫廷戏”。她也不会,一个纯洁如水的小姑娘,未曾经历风雨,哪堪死活之争斗?但只要是女人扎堆的地方,就会有争风吃醋,就会有明争暗斗,就有你死我活。她逃避不了。所以,她想到了这种后果,被人痛下毒手,毁容害命。即使她逃过了这种遭遇,还会有另一种结局在等着她。那就是年老色衰。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来到一条河边,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水中的自己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她伤感地哭了。此时走过来一个老头,也是满头白发,走得步履维艰。她走到绿珠身边对着河里的绿珠影子说,你也有这一天呀,我都等你很久了,你终于也变得像我一样衰老了。老头在河里的倒影和绿珠的倒影晃动着紧挨在一起。绿珠觉得这个老头有点面熟,想了想,惊喜地叫了声:白恩赐!绿珠的叫声把自己惊醒了,也把卧榻之侧的石崇惊醒了。石崇问:“是不是做恶梦了?绿珠用几个“嗯嗯”掩饰过去了。但她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梦。美人迟暮,晚年凄凉。难道不是吗?”

毛用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石崇逐走他:“绿珠不想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你赶紧走。公孙媚毁了绿珠,也毁了我,如果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或者证据确凿,我将亲手剁了她喂狗!到时你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绿珠劝石崇别说狠话,事情也许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石崇恶狠狠地说:“我不会冤枉好人,但也不会放过坏人。如果是一个人毁了绿珠的容,我就杀一个人;如果是一千个人参与毁了绿珠的容,我就杀一千个人;如果是十万人参与毁了绿珠的容,我就杀十万人!如果是我不小心毁了绿珠的容,我会亲手杀死我自己!”

绿珠的脸如果治不好,算是毁了。谁那么恶毒啊?难道说,此后绿珠的美貌只能从毛用的画像上观瞻了吗?她那么快便变成了一个传说?这是天大的遗憾啊。

毛用默默退出去,赶紧离开金谷园。抬头,眼前一黑,仿佛天昏地暗。他开始后悔早应该带公孙媚离开洛阳。如果早离开,她就不会到金谷园,就不会惹上一件天大的祸事。

此后的日子,毛用一面担心公孙媚,一面牵挂绿珠。

公孙媚关在衙门,死不承认往绿珠的化妆品里下毒。衙役从毛用家也搜不出毒。这种毒是南方蛮人才有的,一旦渗透肌肤,便难以清除,不仅生出红肿斑,夜里还痒,让她很难受。洛阳城里的名医都给绿珠开了药方,但没有好转,反而有恶化趋势。石崇心急如焚,广而告之,愿意重赏万金求医治药方,可是效果甚微。

绿珠央求石崇放了公孙媚,因为她的孩子需要她。更重要的是,绿珠根本就不相信公孙媚会下如此重手。石崇不允,绿珠和他一时起了争执。这是绿珠第一次跟石崇争吵。

“我们不冤枉了好人!”绿珠说,“公孙媚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善良的人,她怎么会害我呢?”

石崇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毛用对你的专情和痴心妄想,她对你心怀嫉妒,要挽回毛用对她的爱,她只有毁了你的容!”

绿珠说:“我承认人人都有恶的一面,但我不相信她会恶到害我的份上。我更愿意相信是金谷园里的人作的恶。我感觉到了她们看我的恶狠狠的目光,她们恨不得用目光就能杀了我,毁了我。”

石崇冷冷地说:“我一直在查——那些可疑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可是,在水落石出之前,不能放了公孙媚。衙门里关的嫌疑人又不止她一个,还会越来越多!”

绿珠还为公孙媚力争:“你看在一个孩子需要母亲的份上,求你放了她。”

石崇不为所动,还冷酷地数落她对下等人的仁慈和宽容造成金谷园管理的混乱,甚至把失窃频繁归咎于她平时对贪小便宜者惩罚不力。确实是有一次,一个在石府干活十几年的老头偷了金谷园的一只琉璃小尿壶,被当场抓获,石崇要剁了他的一只手,绿珠阻止了,恳求石崇饶了他。但石崇拿此事来责备她,绿珠生气了,莫名其妙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全涌上心头,哭了,嚷叫着要离开金谷园。

石崇心烦气躁,对绿珠却不敢动怒,她一哭,他竟有些慌乱,只是说:“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哪怕你少了一根汗毛我都会心痛,蚊子叮你一口我都忐忑不安,哪怕我做不了你的保护神,我也会做好你的看门狗……”

绿珠对石崇说:“你声声说爱我,视我如命,可是你根本不懂我!你只是把我当成你的玩偶,满足你的虚荣心的器物。你毁了我的青春,毁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一切,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已经厌倦这里,像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鸟,没有自由,闻不到人间烟火味,还被那么多人妒忌,招来那么多恨意,受够了!我要回南方去,回白州去,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去……”

石崇明白绿珠是在发泄对他的不满,其实也是她的心声,平日里她有时候满脸忧郁,心事重重,望着南方发呆。她想家,想亲人,想她隐秘的事情和人,心里难受,有时候夜不能寐,起来独徘徊。虽然她从不跟石崇倾诉内心之苦,强装笑颜,佯装欢喜,尽情舞蹈,但有时候她的箫声里充满了哀怨和愁绪,她用箫声隐晦地告诉他了。而石崇听出来了,但怯于与她探讨,也不知道如何安抚,而且他还知道她的心里也许还惦记着生死不明的白恩赐,毕竟他们才是真爱啊。公孙媚因她身陷牢狱,绿珠的不满和抑郁终于爆发出来了。石崇好言安抚绿珠,保证催促衙门尽快破案,还公孙媚清白。

“我敢保证,她本来就是清白的。”绿珠说。

石崇说:“你放心,如果她是清白的,我一定不会让她有事,而且我还会补偿她!”

绿珠被毁容的消息传遍了全国,引起无数叹息。洛阳城里,街头巷尾,勾栏酒肆,叹息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因为绿珠。很多人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很多人每天上庙寺焚香,为绿珠祈福。当然,也有不少人弹冠相庆,幸灾乐祸,主要是女人,除了石崇的其他姬妾,还有宫廷和民间的一些自命不凡的女人。她们以绿珠为眼中钉,总觉得是绿珠遮住了她们的光芒和魅力,是绿珠从她们身上吸走了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天下人争相议论绿珠,而她们全部被遗忘被冷淡。绿珠容颜被毁,终于还给她们阳光普照,天下太平。

绿珠也感觉到了女人们暗藏不住的祸心,好吧,现在好了。绿珠想,我终于做回一个普通人了,做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过平平凡凡与世无争的生活,你们可以将我遗忘了。金谷园,我可以让出来,石崇,我也可以放弃。我可以回美丽的南方,过回普通人的生活。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然而,石崇仍然为恢复绿珠的美貌不惜一切代价。各路名医在金谷园川流不息。可是,依然没有效果。绿珠劝石崇不必为她操劳了。花无百日红,女人的容貌也是。说实话,石崇也有些绝望了,看着绿珠容貌一天天变丑,既心如刀割,又无能为力。

这一天,金谷园来了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郎中,求见石崇,声称能医治绿珠,恢复绿珠的容貌。每天都有郎中求见,却是骗子居多。但不管是不是骗子,凡是到了金谷园的郎中,石崇都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因此江湖郎中络绎不绝。到后来,石崇压根儿就不愿意接见他们,只是让下人像打发叫化子一样把那些郎中送走。下人来报,这个斗笠郎中不要钱,还愿意与石大人打赌,如果不能恢复绿珠的容貌,他愿意自割脑袋挂到金谷园的门墙外。

石崇眼前一亮,哪来如此信口开河的人?命令下人:赶紧让他进来!

下人问:“石大人不想知道来人打赌的另一半内容?就是如果他成功恢复了夫人的容貌,他要石大人什么?”

石崇悟了过来,说:“对了,如果他赢了,他想要什么?”

下人说:“来人没有说。”

石崇说:“甭管他想要什么,先把人治好再说。”

不一会,斗笠郎中进来。是一个白衣翩翩少年,留着小胡子,一身英气,热气腾腾,看上去历经风霜,脸上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和稳重。

石崇少不了询问一番。

斗笠郎中说:“我是南方人,世代行医,祖上曾为刘邦治过胃病,治愈过吕后的皮肤病。不用问我的姓名,我没有名字,大家都称我为‘斗笠郎中。我有独医技,从小随父行走江湖,天下奇毒无所不知。不用诊断,闻气味便知道绿珠得的是南方的‘五行巫毒。此毒由五种在瘴气中生活的毒虫的尿液制成,还被施了巫术,其毒難解,虽不能致命,但能使牛皮溃烂,何况人的皮肤乎?”

石崇半信半疑,问:“有何破解之方?”

斗笠郎中说:“绿珠遭人下毒毁容,举国皆惊,听人描述,我料想应该被下了‘五行巫毒,今日一闻,果然如此。我能来,肯定带来了妙方金丹。”

石崇暗喜,但沉住了气:“若真能治好,我定千金相赠。”

斗笠郎中说:“我们是打赌了的,我说过,如果不能恢复绿珠的容貌,我愿意自割脑袋挂到金谷园的门墙外。如果我赢了,我不需要钱。”

石崇说:“你要我赌什么呢?”

斗笠郎中说:“你能赌什么?”

石崇一拍桌子,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恢复绿珠的容貌,我赌上性命也愿意!”

斗笠郎中说:“好。”

绿珠从帐里走出来。斗笠郎中直了直身子,却低下了头。

绿珠掀开面纱,露出满脸的麻子一般的红斑。斗笠郎中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过去,对绿珠说:“我不用看,我早闻出来了,你得的便是‘五行巫毒,我只能用深海珍珠粉掺苗人化毒神草汁为你排毒。”斗笠郎中从背筐里取出一包药粉,随即在桌面上调制成抹膏,轻轻地抹涂在绿珠的脸上,并口念巫咒。涂抹的时候,斗笠郎中与绿珠面对面,四目相对,斗笠郎中深情而渴望的眼神让绿珠的心咯登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但要再仔细看斗笠郎中的脸时,他已经转身。

斗笠郎中留下药剂,叮嘱她每天煎服。他会每天早晚调配药膏为绿珠抹涂,七日之后必见效果。

石崇半信半疑,姑且信之。但他不得不提防斗笠郎中是一个“雪上加霜”的奸细,嘱人对他严加看管,七日之内不得离开金谷园半步。

每日除了给绿珠治疗,斗笠郎中依然戴着斗笠,在金谷园四处走动,对园子的铺张奢华不断地摇头叹息。石崇的下人问他:“大夫为何叹息?”斗笠郎中说:“我叹息的是,如此奢华之地,必将毁于战火!”

虽然斗笠郎中所言也是石崇的隐忧,但斗笠郎中的胡言乱语令石崇很不高兴,心里暗暗决定:如果七日后绿珠的病情没见好转,将按照打赌的承诺,逼他自割头颅挂于墙外!

有一日,下人急报:斗笠郎中不知去向。石崇一面命令人搜捕,一面跑过去检查绿珠的脸是否有恶化。如果绿珠的病情恶化,或不见好转,那证明此人又是一个江湖骗子,来此碰碰运气和财运而已。对这种人石崇已经恨之入骨,正要找一个典型予以严惩,出一口受骗郁闷之气。

然而,令石崇惊喜的是,绿珠的脸竟然有了明显的好转,红肿斑点逐渐消退,变得浅淡,溃烂之处已经结疤。绿珠也说,脸部已经不痛也不痒,感觉舒服多了。石崇喜出望外,心情大好。

下人没有找到斗笠郎中,只在他下榻的房间里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满七日后,兑现打赌承诺。

石崇摸不着斗笠郎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觉得此后生很神秘,除了睡觉,一直戴着黑色斗笠,不太情愿露出本来面目,但石崇从他的眉宇间依稀能看出些什么,只是不敢肯定。一次,他对绿珠说:“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斗笠郎中,他看我的眼神和看你的眼神都不相同,看你时很暧昧很放肆……”

绿珠淡淡地说:“没什么的,他跟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眼神里都充满了渴望和幻想,像花匠对着花朵,像渔夫对着游鱼。”

石崇不想再说什么。看着绿珠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他已经足够幸福,如同自己重生。绿珠站在崇绮楼,迎着和气,极目远眺。这是她中毒以来第一次走出屋子感受这个美好的世界。

第七日很快便到了。绿珠奇迹般地恢复了当初的容貌,冰清玉洁,光彩照人,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金谷园里的人纷纷来贺,惊叹斗笠郎中妙手回春之术。绿珠恢复美貌的消息传到洛阳城内外,引起极大的轰动,贺信、贺诗和鲜花像雪花一样飞来,石崇应接不暇,心花怒放,大宴宾客。友人闻讯而来,崇绮楼歌舞再起,整个金谷园欢欣雀跃,连那些暗恨绿珠的人都装出了欢天喜地的样子。

石崇早已经准备好黄金万两等候斗笠郎中。

晌午时分,斗笠郎中突然出现在崇绮楼前。依然是头戴斗笠,背背药筐,一副郎中的打扮。石崇兴高采烈地迎斗笠郎中进屋,给他最高的礼遇,让他坐在他的身边,并亲自给他倒酒。座中高朋满座,兴致勃勃,对斗笠郎中也是恭敬万分,溢美之词如排山倒海。斗笠郎中并没有胆怯和谦让之意,当仁不让地坐下来喝酒。众人纷纷前来敬酒,他来者不拒,举杯畅饮,大有独战群儒之势。

坐在石崇另一侧的是绿珠。斗笠郎中的目光常常越过石崇投到绿珠身上,绿珠感觉到了,但装作没有察觉,不朝他看一眼。

几番豪饮,斗笠郎中已经半醉,起立,有离席之意。石崇从下人手里取来一只箱子,递送给斗笠郎中:“先生,这是我和绿珠对你的奖赏,请你收下。”

斗笠郎中当众打开箱子,只见一箱白花花的银子闪闪发亮。众人发出了声惊叹。好多的银子!足够一个普通人家一辈子过上宽裕的日子了。

斗笠郎中笑了笑,推掉箱子,说:“石大人,我们是打过赌的,只要我治好绿珠的病,帮她恢复容貌,你愿意赌上性命的。”

众人大惊。纷纷劝说斗笠郎中:“年轻人,那是石大人情急之下慷慨之言,不必较真、纠缠,见好便收,拿着银子去吧,有石大人照应,你的好日子长着呢。”

斗笠郎中对石崇说:“七天前,我可是提着脑袋跟你打赌的,如果我失败了,你肯定不会放过我,早已经按赌注将我的脑袋悬挂在金谷园门墙上了。幸好我成功了,我不需要你以命相赠,我只有一个要求,也是我来此地的唯一目的,就是带走绿珠!”

石崇终于确认了,对斗笠郎中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露出你的真容吧。”

斗笠郎中摘下斗笠,撕掉小胡子和脸膜,露出了本来面目。

“果然是你。”石崇说。

绿珠十分吃惊。是的,她曾经觉得斗笠郎中有些面熟,感觉很特别,但断然想不到是他:白恩赐。太意外了,她措手不及,但心里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愉悦,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眾宾客莫名其妙。石崇解释说:“郎中是一位故人。”

斗笠郎中大声说:“我是白州来的,贱名白恩赐。五年前,我和绿珠在白州已经私订终身,但石大人以让人无法拒绝的手段横刀夺爱,从我怀里抢走了绿珠。现在,我回来了,我治好绿珠的病,我要把她带走。”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继而纷纷指责斗笠郎中纠缠过去,不自量力。

石崇哈哈大笑,说道:“你,白恩赐,还有孙秀,也许还有更多的自以为是的人,要把绿珠从我身边带走,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人人平等了,可以讲道理了,其实还是那样,这个世界没有变,就是没有道理可讲。这样吧,等你变成首富了,我就服你了,你说什么都听你的,要带走绿珠也未尝不可,因为那时候你是最有钱的人。”

斗笠郎中说:“上次在夫甘都卢国,石大人的商船遇劫,最终顺利脱逃,赚得盆满钵满,你以为是你的运气好呀?那是绿珠帮了你,挽救了你。你给予绿珠的,绿珠已经千万倍地还给你了。绿珠不欠你什么了。相反,是你欠绿珠的,你应该还她自由,还她真正的爱情。虽然我没有你财大气粗,但我在夫甘都卢国,也富可敌国,跟你在晋国一样有地位有尊严。我还年轻,像海上初升的太阳,而你只不过是沙漠尽头的落日,现在我在南洋数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垄断了珍珠、象牙、玛瑙、钻石的经营,用不了多久,我的财富必然超越你。当然,我做生意的本领都是拜你石大人所赐,你教会了我,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绿珠,也许我们可以联手把生意做到遥远的西洋乃至全世界,可以赚来堆积如山的钱。但是,在我眼里,钱财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要的是爱情,是绿珠。你不知道你当年把绿珠从我身边带走时的感受,虽然那时我年纪轻轻,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乡下小屁孩,但我懂得了什么叫忍辱负重,像我父亲那样,我在你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你学习生意经,在夫甘都卢国,我不择手段,娶了国王的女儿,把从你身上学到的生意经用到了经营上,短短几年时间,我在朝野,在黑白两道,政商两圈,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生意越做越大,小小的夫甘都卢国已经承载不了我的野心,因此,我要回到晋国发展。更重要的是,我要回我的绿珠。”

绿珠心里一阵慌乱。眼前的白恩赐已经不是过去的白恩赐,成熟,自信,饱经风霜,踌躇满志,却年轻气盛,咄咄逼人。

石崇说:“年輕人,我这里应有尽有,你要什么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要绿珠。我们互有恩怨,各不相欠。绿珠在金谷园过得很好,是金谷园的主人,我对她言听计从,我有能力保护她,因此,她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女人。”

白恩赐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说法。你不是有能力保护她,而是有能力控制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绿珠不是金谷园的主人,她只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供你邀请而至的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观赏,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不相信绿珠甘心情愿地永远做一只花瓶,装饰别人的梦。她应该有爱情,有梦想,有自由……这些你给不了她,而我可以!”

石崇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白恩赐争执,这样会让他颜面尽失,威信扫地。

众人劝石崇把白恩赐抓起来报官,治他抢劫商船之罪。但石崇说:“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击败他,况且,他的手段做得很高明,很有胆识和策略,连我都佩服他。”

白恩赐对在座的众位说:“我也并非蛮不讲理。我建议大家听听绿珠的想法,让她自己说,在金谷园幸福吗?愿意跟我走吗?”

石崇迟疑了一会,似乎认可白恩赐的提议。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绿珠身上。白恩赐踌躇满志,等待绿珠的表态。

绿珠从容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到石崇的身边,搀扶着他的胳膊,小鸟依人一般深情地看着石崇,对白恩赐,也是对在座的所有的人坚定地说:“在这里,我感觉很好,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绿珠说毕,石崇眼里饱含泪水,轻轻地让绿珠坐下来。绿珠瞧了瞧白恩赐,然后紧挨着石崇坐下来。

众人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为石崇,也为绿珠鼓掌、敬酒。

白恩赐心里清楚,绿珠说的不一定是心里话,但此时此刻却是最得体的话。他也没有显得十分沮丧,只是稍稍有些失望,对绿珠说:“你保重。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说罢,拂袖而去。

绿珠看着白恩赐远去,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掩饰了内心里的惊涛骇浪,装出淡然的样子。

绿珠的容貌恢复原状,她首先想到了还在狱中的公孙媚,又一次恳求石崇放了公孙媚。石崇还是推辞,说,现在还没有查明真凶是谁,怎么能随便放人呢?衙门也不同意呀。

“就算公孙媚是真凶,现在我也原谅她了。她有孩子……”绿珠说。

“但我不能原谅真凶!谁伤害了你,我都不轻易原谅。”石崇说。

“石大人,难道你就没伤害过别人吗?我说是的你这一辈子,过去,包括荆州……”绿珠怒了,第一次敢如此大胆地质问石崇。

石崇被绿珠击中了要害,一下子软了下来:“是呀,我也罪恶累累啊,虽然这一辈子也做了不少善事,救助过很多穷人,捐资修建了无数座寺庙,以为能洗脱我身上的罪恶,以为大家已经忘记和原谅我身上的罪恶。其实,别人原谅不原谅我并不在乎,可是,绿珠,你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疼我了……好吧,我向被我伤害过的所有的人道歉,同时我原谅所有伤害过你的人!”

石崇命令手下马上去衙门疏通关系,放了公孙媚,让她回家。

绿珠赞许地拥抱了一下石崇,温情脉脉说:“石大人,我能感受得到你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心地善良、悲天悯人的大丈夫。如果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钱财再多也不能赢得尊重。我们还要做更多的善事。我们要学会宽恕。你宽恕了公孙媚,会赢得更多的宽恕。”

石崇心里还是不爽,一想到绿珠被毁过的容貌,他又来气了:“我曾经要对她生吞活剥的!”

石崇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绿珠感觉得到他的话寒气逼人,心有多么的不甘。幸好,他同意放了公孙媚,但愿他不后悔,收回成命。

然而,令绿珠震惊和悲伤的是,此时传来噩耗:公孙媚承受不住衙役的酷刑折磨,昨晚竟然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绿珠闻讯,抑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悲痛欲绝。石崇安慰,无济于事。

更让绿珠悔恨和遗憾的是,已经查明了,往绿珠化妆品下毒的人根本不是公孙媚,而是被石崇驱逐出金谷园的姬妾赵娟。她通过收买绿珠身边的一个丫头,还重金让一个锁匠配了一把绿珠卧室的锁匙,丫头进了绿珠的卧室和化妆间,往化妆品里下了毒。锁匠在同行中炫耀轻松得来的厚重赏金,引起了同行的妒忌和疑虑,锁匠喝醉后吐了真言,他的同行向石崇告了密,案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个被收买的丫头自个投湖自尽去了。石崇恨不得将赵娟生吞活剥,但赵娟被吓得一下子疯癫了,脱光了衣服在洛阳城里奔跑,声称自己就是绿珠!绿珠劝石崇不要赶尽杀绝,饶了赵娟。石崇听从。只是那个锁匠,被石崇的人砸残了双手,永远也制作不了锁匙。

绿珠认为是她害死了公孙媚,她是有罪恶的,无法原谅自己,同时心里对石崇也产生了怨恨,甚至产生了一个瞬间即逝的念头:如果白恩赐再来这里要带走她,她也许会答应。

公孙媚的死,令毛用悲伤欲绝,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烧掉了所有的画笔和画布,发誓从此不再画画。潘岳跑来安慰毛用,并告诉他:“绿珠的病被治好了,恢复了天仙一般的容貌,甚至更加漂亮了,你不去瞧瞧?”

毛用摇摇头,从墙角处抓起一把石灰,往自己的眼睛里猛抹,潘岳劝阻和急救已经来不及了,毛用的眼睛瞎了,变成了瞎子。

毛用再也不愿意看到美若天仙的绿珠。那只是梦,只是画,只是幻想。

潘岳明白毛用的用意和决心,但他哪来如此决绝的勇气?

毛用对潘岳说:“我这样好,绿珠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印象就是脸上长满红斑,近乎毁容,与市井的普通女子没有什么区别,从此以后,对我来说,世界上所有的美与丑都是一样的。我心里放下了。世间再无绿珠女。”

潘岳无限感慨:“毛用已经走出来了,而我呢?”

毛用收拾行囊,租来马车,带着儿子,驮着公孙媚的灵柩孤独地离开洛阳,回琅琊去了。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绿珠乔装打扮,夹杂在人群中,远远看着毛用一家离去,悲从心生,泪如雨下。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绿珠的不一定是毛用,但对绿珠看得最透彻、最懂绿珠的人肯定是毛用。他以一个画师的敏锐和直觉、专注和投入捕捉到了绿珠的每一个表情和内心的波澜,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美。绿珠也深深地觉得毛用是懂她的,他的凝视注满了深情,他的每一笔每一画撨的都是心血。她骗不了他。作画时,一个是模特,一个是画师,一个是高贵的雇主,一个是卑微的仆役,他们从不说话。毛用不敢说话,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有时候,绿珠和他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她的内心里像打碎了一只琉璃瓶,像一只海鸟猝不及防地掠过眼前,而毛用则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低头作画,半天也不敢抬头。毛用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在他心目中,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公孙媚,对绿珠是不会心动的,她只是自己画布的一个人物而已,跟宫女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他过于自信了,他不是神,他也是凡夫俗子。绿珠的美惊心动魄,摄人魂魄,无法抵挡。毛用迷失了。

毛用一走,绿珠决定从此以后不再让人给她画像。

洛阳依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喧嚣和繁华的人世间,依然充满着庸俗的烟火味。无论是谁,身在其中都是沧海一粟,芸芸众生一过客而已。绿珠一个人默默地走,穿行在人流之中,没有人注意她,如果没人认出她是“绿珠”,她就是一个平凡的市井小女人。绿珠觉得这样也很好,很自由,很从容,很年轻,仿佛天地变得前所未有的宽广。她用力地呼吸着自由自在的空气,享受着难得的自由的惬意。她希望这样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来一场痛快淋漓的雨,来一场惊天动地的风。这些雨和风,必须是来自南方,有海的味道,有白州的气息……

几天后,绿珠使人在洛阳的寺庙里为公孙媚做了一场浩大的法事,并捐造一尊佛像,纪念公孙媚。

王恺府上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很年轻,在商界没有任何名气,但派头不小,说要和王恺谈生意合作。王恺的幕僚要拒之门外,因为时势有点乱,骗子特别多。王恺很重视,隆重接见了他。因为王恺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王恺,几乎是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胆识过人,视死如归,敢在金谷园大庭广众之下声称要带走绿珠,这样的年轻人已经难得一见了。王恺很欣赏他。

这个年轻人就是白恩赐。

白恩赐对王恺府上的奢华装饰和豪华庭院不感兴趣,与王恺单刀直入谈生意。

“南洋是一个大宝库,财富取之不尽。南洋可以是石崇的,也可以是你的,还可以是其他人的,但是,归根到底是我的!我想让谁做成生意就能成,想不让谁不成就不成。”白恩赐傲慢而底气十足地说,“谁跟我合作,谁就能赢得南洋。”

王恺心里知道白恩赐不是信口雌黄,不是狂妄自负,而是他真有这个实力。石崇差點在他的地头翻船,血本无归。王恺早就对南洋这块蛋糕和肥肉垂涎三尺,只是忌惮石崇,又没有合作伙伴,所以未能插足。现今,石崇在南洋摔了大跟头,或许放弃继续跑南洋商路了,王恺正挖空心思如何填补空白,白恩赐主动上门谈合作,天赐良机,求之不得,王恺心里暗暗高兴。

白恩赐跟王恺谈了合作条件和内容,二人敲定合作开展晋国与南洋的货物贸易,白恩赐代理南洋事务,王恺负责晋国运转。

“我们很快便终结石崇时代!晋国将迎来王恺时代!”白恩赐对王恺说。

王恺十分兴奋,要送白恩赐珍稀礼物,白恩赐婉拒了:“我什么都不缺,你们有的,我都有。我们合作做生意,目标既一致,也有不同。你是为了财富,我是为了绿珠。”

王恺明白。他从白恩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雄心勃勃乃至有点狂傲的影子,他喜欢这种年轻人。

话说自从王恺和白恩赐联手以后,晋国与南洋的贸易日益频繁,规模日益扩大,王恺日进斗金,喜不自禁,在府里天天大宴宾客,夜夜笙歌,财大气粗,气势如虹。而石崇断了南洋商路,少了一条很好的财路,大伤士气。石崇十分懊恼,想不到白恩赐的能量有那么大,更想不到白恩赐会帮助王恺来压制自己。

说实在的,自从白恩赐在金谷园出现后,绿珠的心就有点乱了。不是很乱,是有点乱。有小忧伤,有小烦恼,也有小激动。像黑夜里的一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打不着,赶不走,它不叮你,但不让你安宁,时时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它就在看着你睡觉。坐在崇绮楼吹箫时,绿珠感觉到好像有人在不远的对面看着她,面带微笑。跳舞的时候,在众多的目光中总有一双特别亲热,特别热烈,但仔细一看,又渺无踪影。石崇抱她时,她觉得跟往常不太一样,有排斥,有抗拒的冲动。唉,犹如风过蔷薇,雨打梨花,反正说不清楚。

有一次,石崇在一酒楼上约见了白恩赐,告诉他:“当年荆州,我和王恺合伙抢了你的父亲白天光的货物和钱财,但我没有杀你母亲。我有一个规矩,就是劫财不害命。但那次,是王恺失手杀了人……本来这是我和王恺的秘密,约定永远不会说出去的,但他逼我。我不说出来,你不知道自己在认贼作父呢。”

白恩赐说:“这些往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和王大人在商言商,不谈私仇。干大事不计较个人恩怨,这也是石大人教我的。”

石崇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合作?而与王大人联手?”

白恩赐说:“为了绿珠。我与你之间隔着绿珠,不可能成为合作伙伴,只能成为对手!”

石崇说:“我们也可以在商言商,我可以给你比王恺更好的条件和分成。”

白恩赐说:“这跟钱没有关系,跟商也没关系。因为绿珠是我们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石崇和白恩赐谈得不欢而散。但白恩赐告诉石崇:“我们都有责任保护绿珠。金钱地位算个屁,绿珠的美貌才是这个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白恩赐被绿珠拒绝之后,心里十分郁闷,经常对着金谷园长吁短叹。他的手下,来自夫甘都卢国的人劝他尽快回到公主身边,被白恩赐严辞拒绝:“我要在晋国打下一片江山,成为晋国的首富,现在还不能回去。”公主来信了,说快生孩子了,盼望白恩赐尽早回国。白恩赐置之不理。他的手下稍作催促,他就恶语相加,把他们骂回去。他住进了洛阳城最好的驿馆,每天上最好的酒楼,结交黑白两道的朋友,拉拢朝廷高官,让最娇艳的美女陪酒,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声色犬马,一掷千金。一时间,白恩赐成为洛阳城家喻户晓、炙手可热的人物。很多女人为了争睹“绿珠的初恋男人”,纷纷跑到酒楼或驿馆。

绿珠闻贴心的丫头谈到白恩赐,心里五味杂阵,百感交集。

丫头说:“白恩赐夜夜烂醉如泥,呼喊着绿珠的名字,喊得呕心沥血,看起来十分可怜。有妇人趁机照顾他,想从他那里要钱。白恩赐呀,对那些妇人出手阔绰,所以越来越多的妇人争先恐后去照顾他,巴结他,恶心死了。”

绿珠听后默默无言,只是轻轻叹息,心里头觉得痛惜。

有一天早晨,白恩赐酒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酒楼的客房里,而与他同床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他厌恶地推开她,才发现她死了。白恩赐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在天子脚下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他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这个女人就死在他的床上。他的手下也不知道去向。楼下传来嘈杂声,像是衙役的吆喝。白恩赐慌乱间打开门要逃,但往哪里逃呀?衙役就在楼下等着。他退了回来。此时王恺进来,看到了床上的女尸,他先是惶恐,但很快镇静下来,转身出去,支开衙役,然后回来对白恩赐说:“没事,我来处理。”王恺让人用床单把女尸包裹起来,扛出去,走出后门,把女尸扔到一辆马车上,用杂物遮盖,悄悄地走了。

王恺若无其事地安慰白恩赐,与他在房间里品茶压惊。白恩赐对王恺感激不尽,连声道谢。王恺说:“自己人,不必见外,只要我们今后精诚合作,此事就不会被人知道。”

白恩赐已经意识到女尸的来历,肯定是王恺的策划和安排,目的是将白恩赐永远套住,为他服务。真是老奸巨滑,老谋深算,不愧是洛阳城最狡猾的老狐狸。

白恩赐向王恺表态:我们是生死同盟,利益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永不相叛。

王恺很满意,对白恩赐说:“年轻人,在洛阳城,你看中哪个女人,只要不是皇上的女人,我都可以帮你做媒人,保证如你所愿。”

白恩赐说:“女人就不必了,我要的女人越多,心里越愧疚,我已经感受得到绿珠对我的不满了。她会骂我的,她会心如刀割……”

王恺笑道:“哪会?女人的心你还不懂,你越是纸醉金迷、花团锦簇,她心里越紧张,越感觉到你的存在,对你越在乎,恨不得马上把你从女人堆里拯救出来。”

白恩赐觉得王恺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心里便释然。

不久,白恩赐也在洛阳买了一幢小楼,改称白楼。每天邀请三教九流集聚,花天酒地,热闹非凡。不到一年,白恩赐成为名满洛阳的最年轻的商贾巨头。

这一年年底的一天,王恺突然气急败坏地闯进白楼,声称他的商船在南洋海域被劫了,而且不知去向,连赎回的机会都没有。这明明是明抢!

白恩赐故作惊讶:“怎么会有这回事?”赶紧命令手下去查。

王愷心急火燎。白恩赐让他少安毋躁:“我们是合作伙伴,你的商船也是我的商船。南洋海盗越来越猖狂,但我都认识他们,他们竟敢动到我们的头上来了。不过,也许是误会。”

王恺让白恩赐赶紧查明,把商船要回来,否则损失惨重。王恺不能丢失这些商船,一旦丢失,后果跟石崇上次被劫是一样的,山崩地裂。他决不能承受这种意外的打击。

白恩赐安慰王恺,保证一定把商船找回来。

几天后,白恩赐告诉王恺,真相大白了,是一群新冒出来的多国海盗抢劫了商船。白恩赐也不认识他们的头目,但通过其他海盗与他们的头目取得了联系,他们愿意谈判。

“他们要我们亲自去跑一趟,跟他们谈判今后收取商船的过路费问题。”白恩赐说,“他们不甘心只抢劫,还想参与我们的生意,分我们的蛋糕。这伙海盗狡猾难缠,心狠手辣,有叛军、山贼和西洋海盗的背景。所以我们还真的亲自跑一趟。”

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又不甚好,且事务繁忙,王恺决定还是亲自跑一趟,顺便拜访一下南洋各国的国王、重臣、巨商,建立起关系,今后即使白恩赐不跟他合作了,他也能凭自己的关系独自开展贸易,打造一条永不中断的海上商路。

在白恩赐的陪同下,王恺带上儿子王睿,率领一支精骑往南而去。

石崇也在关注着王恺此行的成败,此行对王恺至关重要,对石崇的影响也很大。如果王恺成功了,那么石崇就意味着失败,意味着从此被排挤出南洋。然而,绿珠似乎看出了异样的意味,感觉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至少不会是劫船那么简单。这种巧合太让人起疑了。其实,王恺也是有疑虑的,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放不下这笔巨额的财富,不听幕僚劝说,执意冒险深入虎穴。石崇也觉得王恺这次行动比他果敢,当初他的商船遇劫时,即使不是卧病在床,也未必单刀赴会,因为谁都明白,海盗无情,此去必凶多吉少。尤其是现在的白恩赐,亦商亦盗,亦人亦鬼,虽然他在洛阳有产业有生意,但也十分可疑。资本来历不明,出手不凡,气势如虹,白恩赐与当年的石崇、王恺多么相似啊!不,白恩赐比他们出道时年轻气盛得多,手段更精明,翻云覆雨,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石崇琢磨着如何跟白恩赐和解。绿珠说:“你们无法和解的,我知道他,我们也不必要臣服于他,因为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我们不能学王恺,利欲熏心,见利忘义,依靠一个不可靠的人。”

石崇说:“你怎么看得出来白恩赐不可靠?王恺不是依靠他发了大财了吗?”

绿珠说:“是的,王恺从白恩赐身上赚取了不少钱,但这一次他会双倍偿还给白恩赐的。我越来越怀疑这次劫船是白恩赐故技重演,设下的圈套,居然老狐狸王恺也上当了。可见,金钱是可以让人失去理智的。”

石崇说:“我也觉得不对头,但说不出哪里不对。也许我真的是老了。”

大约是一个月后,从南方传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王恺及其儿子王睿葬身南海!被劫商船也被海盗瓜分一空!

而一同前往的白恩赐下落不明。

很快,随同王恺赴南洋的侍卫逃回来了一个。他向朝廷禀报的情况是这样:王恺一行到达了南洋,见到了劫船的海盗,也谈判了,但是不知道谈妥没有,谈完的那一天夜里,海盗宴请王恺、白恩赐一行。酒过三巡,突然喊杀声四起,海盗要将晋国来的人全部杀光。侍卫拼命突围,但寡不敌众,酒里还被下了药,浑身没力,没有几个人能逃出来,死的和被活捉的都被投到海里喂鱼了……王大人死得好惨啊,是被活活扔到海里喂鳄鱼的。

朝廷上下闻讯大惊失色,怒气冲天,纷纷奏请皇上派军队远征南洋。司马伦和孙秀更是跃跃欲试,声称要替王恺父子报仇雪恨。但是,此时朝廷危机四伏,贾谧和当今皇后密谋废太子司马遹,引起了各方争斗,明枪暗箭,一片混乱,八王各不相让,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局势紧张,一触即发。江山摇摇欲坠,除了痛哭流涕和怒骂海盗,懦弱而势薄的晋惠帝还能做什么?然而,此事不能就此罢休,孙秀发难了。

“据调查,国舅王大人的遇难,与原为晋国国民后成为夫甘都卢国驸马的商人白恩赐脱不了干系。我们认为,白恩赐才是王大人遇难的元凶。很显然,他已经密谋已久,处心积虑,精心策划了海盗劫船、诱惑王大人亲自前往谈判的圈套。结果王大人相信了他,进了他的圈套。”孙秀胸有成竹地说,“据石崇大人说,王大人当年在荆州抢劫了白恩赐父亲的货物,还错杀了他的母亲,所以他一直怀恨在心,要报仇雪恨。”

孙秀还在朝廷上出具了白恩赐在洛阳策划“诱狐上钩”活动的证据,步步严密,终于骗得王恺的信任,一举将王恺的巨额货物劫了,还报了杀母之仇。由于孙秀言之凿凿,皇帝和朝臣都信了。孙秀见时机已到,话锋一转,矛头直指石崇。

“很明显,石崇大人对白恩赐设套谋杀王大人的惊天大阴谋心知肚明,而且还提供了便利,至少帮其掩人耳目了。”孙秀说得头头是道,对石崇步步紧迫,“就算你没有直接参与,但白恩赐这头狼是你养大的。他是绿珠的初恋情人,他聪明绝顶,巧妙利用了你和绿珠,迅速扩大了影响力,才能在皇城脚下如鱼得水。现在,他已经成为晋国的祸害,石大人你不会说与你没有关系吧?”

石崇已经想到孙秀等人会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但想不到孙秀如此恶毒,还暗中調查了那么多详细的事情,真是用心良苦,阴险狡诈之徒。石崇据理力争,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辩护,可是,朝廷上下都沉浸于王恺之死的“悲痛”气氛中,义愤填膺,恨不得找一个替罪羊出气,而他的最大后台贾谧因为废太子案自身难保,岌岌可危,哪敢替石崇出声?因而石崇显得势单力薄,难敌众口。司马伦趁机给石崇致命一击,奏请皇上革职查办石崇。众臣没有异议。

惠帝一声叹息,准了。

石崇被革职查办那天,回到金谷园,感觉到一切都变了,天地之间有一双大手正在向他抓过来,慢慢合拢,慢慢收紧,他已经感受到了寒气逼人,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心情十分沮丧。

绿珠要劝慰石崇。石崇微微一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过不了坎,一直如此……你给我吹一曲《明君》吧。”

绿珠给石崇吹箫。箫声凄婉动人,英雄落魄,美人迟暮,荒原深处,孤烟袅袅。石崇抚着她的腰,看着远处,泪流满面。

金谷园里人心惶惶,传言四起,陷入混乱。有些姬妾纷纷前来向石崇辞行,说是回娘家探亲数日,实际上是躲避去了。有些仆人以各种理由到账房要结算工钱,溜之大吉。

似乎是预感到了大厦将倾,石字号商铺、钱庄、珠宝行、酒楼一时风声鹤唳。一些商铺掌柜卷款夜逃,伙计们拆分货物各奔东西。令石崇气愤的是,欧阳建一夜间卷走了数马车的财物,往西域方向逃窜。真是树未倒猢狲已经散。人心一散,就很难拢起来了。何况,朝廷要治石崇罪的传言遍及全国,石崇奈何?

然而,比石崇革职查办更要紧的是,战乱四起。王侯们起兵了,全国兵荒马乱,杀声震天,尸横遍野,各路兵马逐渐向首都逼近。洛阳城一片恐慌。皇帝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只好倚重手握重兵的司马伦和孙秀等人。司马伦挟天子令天下,公报私仇,对昔日的政敌痛下杀手。作为司马伦的最得力干将和门下走狗,孙秀率兵横冲直撞,飞扬跋扈,大开杀戒。一时间,洛阳城血光冲天,无数人头落地,牢房人满为患。朝廷人人自危,纷纷倒向司马伦。

司马伦好财,孙秀好色。为了讨好主子,孙秀像一只饿狼扑向洛阳城内外的商贾巨头,随便找一个理由将他们的财产充公,收入司马伦账下。 司马伦的财富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迅速膨胀,富可敌国。

孙秀要对石崇下手了。他给石崇罗列了十八条罪状,以权谋私、损公肥私、内外勾结、强抢强卖、投机倒把、扰乱国家……最大的一条罪状当然是包庇白恩赐合谋谋害王恺了。而还有一条罪状简直就是莫须有:强占民女绿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切手续俱备,只需一声令下。

石崇自知此次在劫难逃。和平之日,有钱能使鬼推磨;兵荒马乱之时,财富再多,也斗不过军棍兵匪。他把他所能拿出来的财宝全部集中放在一起了,就摆在金谷园门口,堆积如山,还有银票,整整齐齐地放着,多得令人咋舌,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国库。这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了。他想的是,以财富换取一家数百口人的安全,尤其是绿珠的安全。他还想,即使是古今中外最贪婪的最贪得无厌的人看到这堆财富都会欣喜若狂,心满意足,高兴得合不拢嘴。遇到胆小点的,会被惊吓瘫软在地。是的,连皇帝面对这笔财富,也会惊叹不已,兴奋得大赦天下。

这一天,石崇在金谷园坐等孙秀。但孙秀没有来,而是来了一名军阶较低的军官,率领着数百名士兵。当然,他们还驾驶着数十辆空荡荡的马车前来。

军官向石崇草草宣布了抄家圣旨后,石崇指着门外那堆财富和银票说,全在这里了,拿走吧。

数百名士兵将财物迅速搬上马车,把马车都装满了。装满的马车走了,又来了一批空荡荡的马车。那军官还指挥士兵把金谷园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取走,包括崇绮楼里的银饰品、家具、床、饮酒器具、碗筷,以及绿珠卧室里的漂亮衣服、化妆品、金银首饰等等,那些雕龙画凤的精美装饰品被拆下来,装上车运走。石崇恳求不要动绿珠的东西,但军官不同意,说是奉旨行事。石崇要跟军官论理,但绿珠劝止了他。

抄家完毕,石崇以为以财消灾,没事了,想不到军官还有另一道诏书:捉拿石崇。

石崇仰天长叹,对绿珠说:“此去凶多吉少,今生缘分已尽,我们要来生再见了。”

绿珠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石崇安慰绿珠:“石崇得汝,此生足矣!即使头颅落地百回,再也无憾!只希望苍天有眼,看在我做了那么多善事的份上,保佑绿珠一生平安!我去了,绿珠,就此别过!”

绿珠抱着石崇痛哭,愿去服侍孙秀换取石崇的安全。石崇勃然大怒,推开绿珠,斥责道:“你如此高贵、圣洁之身,怎能让孙秀猪狗之徒玷污?如果你有此想法,我但求速死!”石崇说毕,去撞石柱,顿时头破血流。绿珠抱住他,哭喊着认错:“大人请放心,臣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负大人!”

石崇躺在绿珠的怀里,痛苦万分,低语道:“我愿意就此死在你的怀里。”

绿珠说:“大人,不必难过,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司马伦、孙秀一伙颠倒乾坤,人神共愤,他们的好日子不会太长,我们总有等到否极泰来的一天。”

石崇说:“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将千金散尽,选择做一介平民,与汝回南方,漂流江河湖海,怡情山水,快意人生……”

绿珠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石崇摇摇头,无比绝望。绿珠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绝望。他确实是老了,虎落平阳,英雄末路,没有了豪气和坚强。

绿珠悄悄地告诉石崇:“我怀孕了,已经两个月。我肚子里有了你的亲骨肉。可是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石崇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很快便被悲哀覆盖。

绿珠问:“石大人,你怎么啦?”

石崇哭了,老泪纵横,满腹悲怆地说:“绿珠,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让绿珠悲伤难禁,把石崇抱得更紧了。二人生死相依,感动了在场的士兵和其他人。

石崇被押上马车,绝尘而去。

绿珠独上崇绮楼,内心无限悲凉。

金谷园被洗劫一空,上百口人何去何从?群龙无首,石崇一家老少和姬妾恐慌万状,乱成了一团,争吵声和哭闹声此起彼落,不知所措,期待绿珠暂且主持大局,渡过难关。因而绿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绿珠安抚大家,千金散尽还复来,只有还活着,就不要饿死。兵荒马乱之时,不要惊慌失措,不要自相残杀,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熬过去,石家人脉广,积善多,一定能等到云开见日的一天。在绿珠的指挥下,大家心情稍为平静,各自做好该做的事情。

然而,还没有等到绿珠处理好家事,便传来消息:石崇要被处斩了!

同时被处斩的还有潘岳。他卷入贾谧废太子案,奉贾谧令写了一份太子罪状书,逼太子签字。事情败露,司马伦将他抓起来,发现废太子案与石崇也脱离不了干系,一起斩首。“金谷二十四友”因废太子案受到牵连,有的被流放,有的被判入狱。潘岳曾经说过,将来是要陪石崇一块死的,想不到一语成谶。

他们下手太快了。猝不及防。根本就没有留下营救的时间。他们做贼心虚,心狠手辣,简直是公开抢劫,草菅人命。

决不能见死不救,决不能大难临头各自飞。石崇是一家之主,石氏商业帝国的支柱,数千人的饭碗,更是自己的丈夫,绿珠没有选择,本能驱使她必须要去营救石崇,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石崇的性命保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绿珠看了最后一眼崇绮楼,决意走出来。如果救不了石崇,也要陪他一起死。

此时,洛阳南门外,石崇、潘岳等人正在候斩。戒备森严,插翅难飞。千人围观,鼓乐哀鸣。石崇举目四望,全是一副副幸灾乐祸的脸,心里既悲伤又愤怒。此劫难逃,只是想不到是以此种方式告别人世。他想在死前见到一个人。跪在他身边的潘岳对他说,此刻我才思汹涌,心里头写下了三百句赞美绿珠的诗,只可惜永远无法告诉活着的人,我就带着它们到阎王那里去,念给阎王听。最该千刀万剐的阎王也会感动的,一定会让绿珠成为古往今来最长寿的人。石崇赞许地点了点头,轻声地哼唱起他写给绿珠的歌。

“死前我们的心里都想着绿珠。死后,我们变成了鬼魂一起共同守护绿珠,别让孙秀这等人渣伤害她。”潘岳说。

石崇说:“好,此生有绿珠这样的女人,有潘兄这样的朋友,我还有什么遗憾呢?”

行刑时间到,石崇和潘岳喝过壮行酒,把头往刽子手的刀下伸过去。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头滚到了一起,互相看著对方,脸带微笑。

金谷园这边,一阵冷风刮过来,绿珠心里咯噔一下,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妙,快步往外走,但刚出大门便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绿珠抬头一看,此人头戴斗笠,脸上有泥土,像一个马夫,但感觉很眼熟。那人瞧四下无人,脱去乔装。

原来是白恩赐!

绿珠大惊:“朝廷正要派兵去南洋抓你,王恺家的人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人家没有抓住你,你倒好,主动上门送死来了。”

白恩赐说:“官府抓不了我。抓我也不怕,贱命一条,死何足惜?只是放心不下你,还不能轻言生死。”

绿珠说:“你快走吧,如果被抓了,我可救不了你。”

白恩赐说:“你也救不了石崇。谁也救不了他!司马伦取了他的财,孙秀要取他的命,以绝后患。更重要的是,孙秀杀石崇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你!当务之急是逃跑,躲过此劫,来日方长。”

绿珠泄了气,责怪起白恩赐的鲁莽来:“若不是你杀了王恺,石大人就不会遭此横祸,你真是胆大包天。你不懂得王恺是谁呀?国舅!杀王恺者,虽远必诛,你不仅害了你自己,还可能把夫甘都卢国也害了……真的是你设计杀了王恺,吞了他的财物?”

白恩赐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催促她赶紧收拾行李逃跑:“孙秀很快就会来抓你——说不定他已经在奔赴金谷园的路上。现在兵荒马乱的,兵匪当道,没有王法。你一旦被他抓住,不但救不了石崇,还将自己赔进去。我是专程回来带你走的,快跟我走。”

绿珠不愿意走:“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往哪走?”

白恩赐说:“我爱你!你不记得我们许下的山盟海誓了吗?我永远都爱你。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现在,我冒死回洛阳找你,带你远走高飞。我们到南方去,回到白州不成,我们逃到海上,逃到南洋,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度余生。”

绿珠说:“不,我逃了,石崇怎么办?”

白恩赐说:“你说什么呀?他马上就要被斩首了。就在今天。还有潘岳,可惜的潘岳,他死得遗憾,因为他未能为你而死。”

绿珠伤心不已,泪如雨下。白恩赐恳求她马上跟他离开金谷园。一辆马车就等候在门外。

“不,我不能离开洛阳,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石大人……他死后,他的魂魄会回到这里的,如果见不到我,他会伤心,会孤独,无所依靠。”绿珠挣脱白恩赐的手,“我要留下来,等待石大人的魂魄归来。”

此时,远处传来轰隆的马蹄声,可以看得见滚滚红尘。料是孙秀来了。

白恩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求绿珠快上车,别等着玉石俱焚。

绿珠坚决不上车。白恩赐悲从心来,不禁涕泪横流。

绿珠搀扶起他,微笑着说:“恩赐,我们也到了生死别离的时刻了,我跟你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吧。”

白恩赐含情脉脉地看着绿珠。

绿珠说:“我和你有过的山盟海誓,有过的肌肤之亲,有过的甜言蜜语,我何曾忘记过?我和你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我常常极目南望,每天心里默念着你的名字,想着你的容貌,生怕有一天我把你的名字和容貌都忘了。我能不爱你吗?我能忘记你吗?但我只能把对你的爱和思念埋在心底,化作箫声。现在,你冒死来到这里对我说带我离开,我很感动,我何尝不想跟着你远走高飞?何尝不想与你再续前缘?可是,我能吗?我不能,我是石崇的姬妾,他爱我,无论生死,他的魂魄都在我的身上,我去哪,他会跟到哪。他保护过我,像大男人一样深爱过我,我被他感动,我爱上了他,我不能丢下他不管。白恩赐,我们来生再见!”

白恩赐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怔怔地站着,无语凝噎,任泪水肆流。

绿珠上前,给他一个深情的拥抱。白恩赐紧紧地抱住她,希望瞬间变成万年。可是,马蹄声逐渐逼近。

绿珠松开白恩赐,催他赶紧跑了,从后山的小道逃跑。白恩赐不愿意,誓死保护绿珠,愿意与绿珠生死与共。

绿珠心急如焚,只好欺骗他道:“白恩赐,孙秀绝对不会杀我,他只想得到我。而如果你被抓,他绝对会将你就地正法。你快逃,来日方长。我答应你,如果能逃过此劫,我愿意跟你回南方去。但你得答应我马上逃命!”

白恩赐听信了绿珠,赶紧转身往后山逃去。

白恩赐刚逃进后山,孙秀便到了。

绿珠已经独自上了崇绮楼。她在高处,看着趾高气扬的孙秀。

孙秀命令手下搜寻可疑人等,将金谷园所有的人全部缉拿归案,斩草除根,一个不剩。

崇绮楼大门紧闭。孙秀不好硬来。

孙秀抬头对绿珠说:“绿珠,我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告诉你,石崇和潘岳刚刚被斩首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第二,我要带你回家了。我终于要得到你了。你让我好生等了六年。你得好好补偿我,对我好一些。”

绿珠抑制住满怀悲愤,鄙视地对他说:“孙秀,我站在这里看你,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一只癞蛤蟆!你就死了心吧,我不会让你靠近我半步的。”

孙秀恼羞成怒,让手下把石崇的家眷推过来,对绿珠说:“若你不愿意下楼跟我走,每隔半刻钟,杀一个人!”

绿珠冷笑道:“你是一个卑鄙之徒,手上沾满了血腥,你会下地狱的。你沾满尸臭的双脚站过的地方,我是要挖地三尺换过泥土的。你看,金谷园里的花草,因为羞于被你污秽的双眼看到,它们要枯萎了。”

孙秀当着绿珠的面,手起刀落,石崇的一个年轻女家眷便身首异处。家眷惊恐万状,恳求绿珠下楼跟孙秀走。

绿珠不允。孙秀又斩首一个。

绿珠呵斥孙秀住手。孙秀以为绿珠屈服了,甚至得意。

“你将石家的家眷,还有金谷园的其他人全部放走,我就下楼。”绿珠说。

孙秀笑了,放了金谷园的所有人。她们起身,四处逃散,很快消失在绿珠的视野里。

孙秀对绿珠说:“她们逃了,安全了,你下来吧。我带你回家,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綠珠没有下楼。

孙秀说:“绿珠,你说话算数呀,你若任性,我可要撞门进去了。”

绿珠取得长箫,吹起了《明君》。

孙秀听不懂,但终于耐心听她吹毕,再三催促她下楼。楼上的绿珠美如天仙,士兵们看得入迷。他们平生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容貌的女人。

孙秀失去了耐心,原形毕露,恶狠狠地命令士兵去撞门。他要强行抓绿珠了。

绿珠估计家眷和其他人已经走远,便淡定地爬上栏杆,张开双臂,在孙秀的震惊中飞身跳下去。

掉到地上的绿珠依然很美。脸上很安详。毛发、衣裙不乱,仰面躺着,像睡着了的样子。只是不动了。

孙秀跪倒在绿珠面前痛哭流涕,不断地扇自己的耳光。他想伸手去触摸绿珠的脸,手刚伸出去,便被两只硕大的呼啸而至的马蜂分别狠狠地蜇了一口。孙秀惨叫一声,把手缩回来。

士兵们赶紧挥刀舞枪驱赶马蜂。但两只马蜂盘旋在孙秀的头顶上,怒目横眉,随时要俯冲下来攻击孙秀。

孙秀不肯罢休,要去抱绿珠。是的,生不能亲近,死也亲近。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盼了那么多年,马上就要得到天下最美的女人了,却功亏一篑。

绿珠的眼睛还微微张开着,怒视着孙秀,脸上满是鄙视和嘲笑。

士兵们对绿珠的死充满了同情和惋惜,心里希望孙秀不要玷污了她的身体。可是孙秀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俯下身去,要抱绿珠了。此时,突然无数只马蜂从天而降,黑压压的,像乌云一样,嗡嗡的响声震耳欲聋,令人心惊肉跳。

马蜂扑向孙秀,孙秀一阵惨叫,抱头鼠窜。

白恩賜一边逃跑一边回味绿珠的话,先是幸福满满,但越想越不对劲,终于明白:肯定是绿珠欺骗他,故意支开他。他赶紧折身返回。他一边往回跑一边骂自己差点与最爱的女人失之交臂:我怎么能听信她,在她最危险的时候离她而去呢?

白恩赐狂奔返回。然而,他还是慢了半步。

金谷园空无一人,只剩下绿珠孤独地躺在地上。白恩赐悲痛难忍,失声恸哭。

绿珠的面容栩栩如生,没有半点伤痕,也没有半点泥污,无比圣洁安详。

即使是死后,绿珠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圣洁的女人。这也是她留给人世间最后的印象。此刻即是永恒。

白恩赐觉得自己更爱她了,爱得更重,他愿意随她而去。但他不能留下她横尸野地,他要让她回到故乡。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使命了。

白恩赐轻轻地抱起绿珠,走出金谷园,将她平放在马车上。然后,缓缓地沿着大路走。他不敢挥鞭,生怕马跑得快了产生颠簸,把绿珠颠醒了。

马车驶进了洛阳城。

洛阳虽然乱象丛生,人人脸上有惊慌,但大街上依然行人如织。他们看到白恩赐悲伤地赶着马车,马车上躺着尸体,既同情又好奇。

有人认出了白恩赐,继而又认出了绿珠。他们惊叫起来,大呼大喊起来:“绿珠,绿珠……死了!”喊着喊着就成了哭喊。

越来越多的人拥过来。

所有的人都认出了绿珠。一个真实的绿珠。多美呀!

他们从白恩赐悲伤的脸上意识到了什么,追随着马车,争先恐后。许多人,无数的人,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不分贵贱尊卑,或跟随,或分排两边,目送着绿珠。跟随马车的人,先是默默地跟着,后来是泪如雨下,最后放声恸哭。街道两边的人,也跟着恸哭。哭声震天,哀伤满城。前面的街道上,有两支军队在激烈交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士兵们知道是绿珠经过时,交战双方均自觉停止了战斗,给马车让出一条通道。看到绿珠美若天仙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目,士兵们纷纷放下兵器,都哭了。

有衙役认出了白恩赐,要扑上去抓他,却被市民阻止了。

马车的上方,有两只马蜂,不止两只,很多只,一直盘旋着,跟随着,像忠诚而舍命相护的卫士,警惕而威武地守护着绿珠。

绿珠向洛阳告别了,向世界告别了。

她来过,她走了。

从此世间再无绿珠女。

狂风骤起,市民们齐声恸哭,哭声震天,阴云聚集。马车缓缓驶出洛阳城。在出城的刹那间,市民们看到了一只美丽圣洁的白鹤从马车上拍翅而起,向着他们俯冲点头致意三遍,然后转身往南面飞去。

2016年3月—2017年12月

责任编辑 侯建军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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