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

2018-11-21 05:01张呈明
火花 2018年12期
关键词:麦子祖父

张呈明

父亲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父亲八岁的时候,因为家里太穷了,跟随着父母,也就是我的祖父祖母逃荒要饭辗转去了黄河北。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被一家财主相中了。这家财主恰巧没有子嗣,于是便跟祖父祖母商量,说想要父亲给他家继承香火。祖父祖母也感到与其跟着饥一顿饱一顿地受罪,倒不如这样能有一线生机,于是便把父亲留了下来。虽然对于父亲来说这应该是上天给了一条生路,但是,黑心的财主却把父亲当成了免费的长工使用。

终于,父亲再也忍受不了地主老财的压榨和欺辱,瞅准机会逃离了魔窟,又踏上了讨饭的道路。他白天沿街乞讨,晚上就睡在一座寺庙里。因为是冬天,衣着单薄的他冻得不行,实在没办法就钻到神像肚子里,靠着里面的麦糠取暖,在那个年代,也亏得他想得出来。

恰巧有一家早起去庙里上香的,摆好了供品,点燃了香烛,正恭恭敬敬地磕头的时候,突然在神肚子里睡觉的父亲醒了,尚在醒与未醒之间的他听到外面有动静,不由得从神像后面伸出了头,这一举动却让虔诚地磕头的人正好看到了,一时间误认为是神仙显灵了,于是磕头更似鸡嘬米一般。父亲强忍着满肚子的乐,目送着那人离去,然后便悠哉游哉地大快朵颐地独享刚刚送来的供品。而那个前来烧香上供的人回去添油加醋地白话了一番,这座原本荒凉的寺庙一下子香火旺盛起来,这是后话。

后来,父亲凭着自己的记忆,硬是要着饭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祖父祖母突然看到衣衫褴褛的儿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悲喜交加,一家人抱头痛哭。虽然家里依然还是那样穷,但是,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说什么再也不愿分开了。

一九四七年,刚刚取得了八年抗战胜利的中国,却又遭到抢夺胜利果实的国民党反动派的蹂躏,中国人民一下子跌进了内战的水深火热之中。为了取得解放战争的全面胜利,解放军暂时撤离了邹县。我的祖父,大名叫张传俭,是当时村里的农会干部,按照上级的部署被留在了村里继续坚持敌后工作。西故村的地主武装头子步占一自封国民党还乡团团长,带领国民党回到了村里。他疯狂叫嚣着要杀光共产党和农会干部,没来得及撤离的祖父和另一位农会干部张友志不幸被捕。还乡团把他俩五花大绑,押着在村子里游街示众,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枪决了张友志,把祖父秘密推到一口枯井里给活埋了。为了斩草除根,他们满村找我的父亲和那位牺牲了的农会干部张友志的儿子。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和张友志的儿子早他们一步秘密藏到了一个地瓜窖里,在里面过了一天一夜,巧妙地躲过了这一劫,父亲那年整十四岁。

解放后,因为父亲有一门泥水匠的手艺而被县建筑公司要去,成了一名合同制的建筑工人,一直就这样干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才回了村。当时因为村里会建筑活的人少,而村里有翻盖房子的都来找父亲。父亲是个热心肠,不管是谁来找,都会热心地帮忙,甚至会从建筑公司那儿再带回来几个工友一块帮忙,有时候连饭都不吃主家一口。到八十年代中期,村子里的房子有一半以上都是父亲帮着盖的。

记得七六年的时候我家翻盖原来的草屋,前来帮忙的站了满满一院子。当时是生产队,父亲深知大家都是一家子人过日子实在不容易,那个时候全靠挣工分生活。然而任由父亲怎么劝说,大家就是不肯离去。没办法,最后父亲悄悄找来了生产队长,让队长以地里需要人手锄草为由硬是拉走了一批人。

当我在还散发着新鲜石灰味的新房子里高兴地翻跟头的时候,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你也八九岁了,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说什么也不能忘了帮过咱家的街坊邻居。”

父亲不光泥水匠的手艺好,种地那更是一把好手。耕耙耩扬,他是样样精通。每到三夏和三秋季节,父亲总会回村忙上十天半月。生产队那阵还没有收割机,一切全靠着人工来完成。麦子上了场脱完粒,下道工序就是扬场。看父亲扬场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只见他手中的簸箕上下翻飞,在他的前方一道道扇形的麦子瀑布般地迎风而立,等落到地上,麦子是麦子,麦糠是麦糠,泾渭分明,没有一点的掺和。一场下来,上掀的把手腕累肿了,父亲却像没事的一样。

父亲耩麦子更是高手。记得刚分地到户没多久,村里纷纷成立了互助组。这年秋种,我们这个组有一家非常的挑剔,扬言说他一亩地要播十斤麦种,多一两不行,少一两更不行,深了不行,浅了也不行!所以没有一个人敢给这家摇耧下种。眼看就要错失播种最佳时节,这家人也非常着急。父亲得知偏不信邪,他主动请缨说愿为这家耩麦子。

耩麦子那天,这家地头上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大家都想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接这个招,剃这个难剃的头。

父亲称了麦子,然后把食指伸到耧斗门下面试了试,然后胸有成竹地说:“好了,如果达不到你满意,我包赔你的所有损失!”

随着大黄牛稳健的步伐,父亲稳稳地扶着耩把,摇动耧斗,伴着极富节奏的咣当声,开始耩了起来。

在父亲的身后,三道耩沟匀称而又笔直,父亲播的仿佛不是麦子,而是画家用尺子画出来的线条,间隙非常匀称。耩完麦子,耧斗里没剩一粒麦子,而地恰恰耩完,父亲也因而成了我们当地的名人。

父亲生性耿直,好打抱不平。我记事的时候已经到了文化大革命末期,记得村里经常有被批斗的干部。父亲仗着我家的贫农成分,没少为这些被冤枉的“当权派”当了挡箭牌。那些丧心病狂的造反派们拿父亲却没丁点办法。

父亲常说:“我这辈子行得正,站得直,阎王小鬼都拿我没辙。”

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慢慢长大了。父亲在我的眼里永远是那么的光彩照人,是那么的高大威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头发变白了。哦,父亲老了。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我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两个腕关节和两个踝关节肿得像发面馒头,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似的。为了给我治病,父亲陪着我多次颠簸在邹城至济南的火车上。那个时候坐火车几乎买不到座位票,年迈的父亲就一路站着,在火车上不停地问人家有座位的到什么地方下,一旦遇到有半途下车的,立即就给我抢下座位,让我坐下歇歇脚。

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去济南的火车上,我们照例没有买到座位票,我们父子二人站在过道上,还不停地被来往的人撞得东倒西歪。后来我两个脚疼得实在站不住了,就势扶住了身边座位的靠背。我身边座位上的乘客轻蔑地看了我一下,操着一口南京话呵斥我离他远点,别弄脏了他的衣服。他的这一行为被一旁的父亲看到眼里,我父亲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掷地有声地说:“别看我们是农民,我们不脏。我们是穷,但是,穷得有骨气!你快点向我儿子道歉,不然,你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也许自知理亏,也许摄于父亲的威严,那人乖乖地向我道了歉。

母亲是在一九九七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早上七点多去世的,当时我正在济南省立医院住院。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我连夜坐火车赶了回来。

母亲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我扑倒在母亲的床前,泪雨滂沱,一声声呼唤着母亲,然而,母亲只是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办完母亲的丧事,父亲又打发我去了济南省立医院。才短短三天的时间,父亲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临走的晚上,望着表情木然的父亲,我鼻头发酸,然而眼泪早已哭干。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安心去住院治病,不要操心家里。

哦,父亲!

当妻子生了二女儿馨馨的时候,在医院我和妻子都担心父亲会不会嫌弃又是女儿。但是回到家,却看到父亲喜悦的笑容。后来的日子,馨馨是在爷爷怀抱里和肩头上长大的。每当我们因她淘气要教育她时,爷爷的怀抱就是她的避风港。

父亲在二叔去世后患上了气管炎,后来加重成了肺气肿。即使这样,他仍然坚持放着一群山羊,每年都会换回不少的钱来补贴家里的各种开支。望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腰板,望着父亲那满脸的皱纹,还有那一头好似落了雪的白发,我却一直坚信父亲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们的。就像父亲经常说的那样,我这辈子,神怕我,鬼怕我,我的命最硬!

二零零八年的农历十月初一,父亲等了好几天家在城里的三姑。因为我们当地的风俗农历十月一是上坟烧纸的寒衣节,出嫁的闺女不管多大岁数这一天都要回娘家给祖先上坟。父亲念叨三姑好几天,但是一直念叨到我给母亲上完坟三姑也没来。失望的父亲在初一的晚上躺下,第二天再也没起来。我看着父亲肺气肿的毛病又严重了,便请了村里的乡医来家给他打了吊瓶。原以为还是和过去一样,打上两天消炎针父亲又会起来的,没成想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父亲突然不行了。

我和妻子慌忙将邻居大婶子叫到家里,她来到父亲床前仔细一看,便对我俩说:“恁爹不行了,抬头纹都开了,赶快准备后事吧。”听了大婶子的这句话,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心里没有一丁点的准备,我真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父亲会去世?我哭叫着父亲,期盼能唤回我的父亲。但是,父亲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望着父亲那瘦削的脸庞,我心如刀绞。天,终于塌了下来!

父亲,我的父亲!

父亲发丧的前夜,前来为父亲送行的邻居络绎不绝。不光是我们东故村的,就连西故村的邻居们也都来了。我只能木然地听着街坊邻居们悲戚的哭声,机械地向前来悼念父亲的街坊四邻们磕头。

发完父亲的丧,好久好久,我一直恍惚地认为我的父亲只不过是出门赶集去了,抑或是放他的小羊去了。每每听到门外有羊儿咩咩的叫声,就以为是我的父亲回来了,急急向外迎去。哪有父亲的身影啊!然而,在凌冽的寒风里,分明有一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为我擦去泪痕。

谁家的音响里,刘和刚将那首《父亲》正演绎得如泣如诉: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吃了十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此刻的我,早已泪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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