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十三)

2018-11-21 21:03王克臣
火花 2018年7期
关键词:八连云龙指导员

王克臣

献给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董世贵

抗美援朝中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

青坡山战斗打得相当漂亮,不少战友立了功,却没有董世贵的份儿。

董世贵又一次想起了同贺云龙、邓三珂的那次见面。感到贺云龙还算够朋友,况且的确有令人佩服的地方;可是,看邓三珂那个得意样,看着都叫人生气。这次青坡山战斗,打了个大胜仗,那么多人立功授奖,可我董世贵,毛儿都没摸着。不是我争功,要不是我拼死掩护参谋长,及时传达作战命令,咋会有青坡山的胜利?首长咋就想不到这一点呢!想到了,又为什么连个三等功也不给?凭什么!此刻,董世贵的脑中又出现了邓三珂那个熊样,他朝他做着鬼脸,在幸灾乐祸!董世贵想到这里,气得呼哧呼哧喘,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腾腾冲到参谋长面前,开门见山:“参谋长,能不能给我换换工作?”

参谋长说:“又闹情绪了?”

“不是我闹情绪,是有人看不起我们搞通讯的。”

“我怎么没听到呀!”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参谋长嘿嘿一笑,说:“看你小,俏皮儿还真不少!说说看,咋个明摆着?”

董世贵说:“为什么青坡山战斗,打了个大胜仗,那么多人立功授奖,可我董世贵,毛儿都没摸着?”

参谋长严肃地说:“我就知道你为这点鸡毛蒜皮丁点儿小事,就要求调动工作,太渺小了吧!青坡山战斗,的确打了个大胜仗,可是,你知道,我们牺牲了多少战友?那些死去的战友的功,咋个评法?”

董世贵沉默半晌,这才说:“我就怕回到家乡以后,有人问我:你去朝鲜,打死几个美国鬼子?我怎么说,我能说连美国鬼子的毛儿都没有见过!我就想和敌人枪对枪,刀对刀,滚在一起,掐在一起,用拳头擂,用牙齿咬,那才痛快!”

参谋长说:“谁不想,我不想吗?你再问问团长、政委想不想?”

董世贵说:“你们是首长,我们是战士。是战士,就该面对面地跟敌人搏斗,刺刀见红,你死我活!”

参谋长见董世贵敢于亮思想,也没有过分批评,亲切地对他说:“都想痛快,都想亲手劈他几个,咬敌人几口,那不行,革命分工不同嘛!这么大的战争,干什么的没有?干通讯很重要,它是首长的耳目,首长的命令和作战意图,往往就通过干通讯的把它送出去!青坡山战斗打得这么漂亮,不是你掩护我突破敌人封锁线能行?谁敢说青坡山这个胜利中没有你的功劳!”

董世贵默默不语。

当天晚上,参谋长根据董世贵的请求,同团长、政委一商量,决定把董世贵调回八连。

麦克阿瑟终于熬不住,企图保存实力,决定大规模撤退。我军为了阻止敌人退回三八线,即刻命令二○○师五九八团在金城川阻击逃敌。为了抢在时间前面,五九八团八连担任尖刀连,一天一夜八十公里强行军,背包水壶干粮袋、破鞋破袜子破军装,统统撂下,只带上枪支弹药。

出发前,罗笑天指导员亲自检查战士着装,哪怕只有一件多余物资,也要毫不留情地扔掉。有的战士为了扔掉一个绣花荷包、一副小小手镯,偷偷流泪。指导员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然而,为了跑过美式汽车轮子,抢先占领金城川对面的小山包,狙击敌人,夺取胜利,只得这样。

董世贵精道,他早已将一切不需要的东西丢个精光,将流星锤藏进裤裆。

指导员拍拍董世贵的肩膀,高兴地说:“好样的!”

通往金城川的路,是一条坎坎坷坷的蚰蜒小道,八连战士急行军,行不到一半,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罗指导员为了鼓舞战士们,向后传达口令:“向金城川进发!”

一个传一个,传来传去,成了“想进城穿近啦”!

战士们叽叽喳喳地说:“你听,近啦,近啦,看来没有多远了!”

劲可鼓,不可泄。

指导员又一次向后传达口令:“向金城川前进!”

一个传一个,传来传去,成了“想紧穿前襟”!

战士们嘀嘀咕咕地说:“把衣服的前襟勒紧点儿,大概快到了!”

罗指导员透过微明的夜色,吃力地望望队伍,黑乎乎地望不到排尾。心里想:这些年轻的战士,二十郎当岁,有的更小,若在家里的话,还跟爸爸妈妈撒娇呢!可是现在,他们远离祖国,来到朝鲜前线,行进在坎坎坷坷的山路上,一百六十里的路程,要在二十四时内到达。没有工夫吃饭、没有工夫喝水,撒泡尿都得边走边尿。他们毫无怨言,一步一步跟着走。为什么?为了祖国不被帝国主义侵犯,为了朝鲜人民不受帝国主义蹂躏。甚至,他们简直连这些大道理也未必懂,他们就是服从命令,听从祖国召唤,跟着走。这些战士太可爱了,要不是在急行军,他真想一个个地拥抱他们。罗笑天想到这里,眼窝里涌满了泪水。

是的,罗指导员脸上的泪花,西面的残月望见了,漫天的繁星看到了,泪花里闪耀着繁星残月的光亮。他一面艰苦跋涉,一面在嘴里哼唱———

月朗星稀夜黑天,遥看小小金城川。

坎坎坷坷崎岖路,八连勇士只等闲。

紧跟指导员身后的贺云龙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说:“首长,您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呢?不像传达口令呀!”

“是一首诗。”

“一只手湿呀,您摸摸,连我的脑袋都通湿了!”

指导员笑笑说:“小贺呀,我在作诗呢!”

贺云龙说:“我说呢,首长的手湿了,告诉我们干什么呀!作诗的话,咋不传给大家听听呀!”

“现在是急行军,哪有工夫传给大家听呀!”

“传送诗歌,动嘴不动手,也不耽误急行军!”

“好,我接受小贺的合理化建议。贺云龙,就把我刚才作的诗,一句一句作为口令,向下传达。”

贺云龙笑笑说:“指导员呀,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么多句,嘀里嘟噜,谁记得住呀!要传的话,就传达最后一句吧:八连勇士只等闲!”

传至最后,变成了:“八连总是知道咸!”

邓三珂嘻嘻哈哈地说:“首长夸奖咱们,说八连勇士没有累垮,还知道咸淡呢!”

罗笑天贴近贺云龙的耳畔说:“眼前就是金城镇,过了金城镇,还有二三里路,就到了金城川。咱们的任务,就是跟美国鬼子赛跑,看谁首先占领金城川的小山包。别看不起这小山包,它是通往三八线的通道。美国鬼子要是先占领了,他们的主力,就可以从这里逃掉;如果我们先行到达,占领了制高点,他们就别想逃掉一个!”他简直想马上飞到金城川,即刻占领那个小山包。他下意识地望望后面的战士,恨不得将他们身上的辎重,统统背在自己的身上,让战友们跑步前进!

指导员真不忍心再加快脚步,他心里再明白不过:战士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步脚也没歇,一口饭也没吃,要不是有一种伟大精神支撑着,恐怕早已经累趴了。他真想让大家停下脚步,席地而坐,歇歇脚,喘口气。可是,时间就是生命呀!为了阻击敌人,为了夺取胜利,只有再咬咬牙,不怕疲劳,连续作战,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贺云龙说:“指导员,这么快,就连我这个大块头都吃不消了!”

罗笑天坚定地说:“为了胜利,加速前进!”

黑暗中,罗笑天的眼睛湿润了。然而,越是艰苦,精神的力量越强大。他伸长脖子踮起脚,望望部队所能见到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掉队。一时间,他为自己带出这样的队伍,感到无比自豪!他挺了挺胸,迈开大步向前进!

在通过金城镇的时候,部队战士以为到达目的地了,一下子松懈下来。

有的把枪杵在地上,双腿叉开,打着哆嗦。

有的战士擂背,有的捶腰。还有的互相帮助,你擂我的背,我捶他的腰。

突然,罗指导员压低嗓音喊道:“同志们,你们听,山那边是什么声音?”

战士们一个个侧耳细听。

“马车的声音。”

“炮车的声音。”

还有的互相猜测,摆手摇头。

指导员说:“是逃敌,是美国鬼子的汽车轮子。同志们,距离目的地还有三里路。”

战士们听说还有三里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一个个几乎瘫软在地上。

罗笑天说:“这三里路,是我们跟美国鬼子的汽车轮子赛跑。坚持,咬牙坚持!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在美国鬼子的前面。同志们,七十二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我们绝不输在这三里路上!”

听指导员一动员,大家觉得有道理,一个个来了精神,挺起腰杆,互相鼓舞,互相搀扶,往前奔,奔!

山那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显然是美国鬼子炮车的声音。

罗笑天突然说:“传达口令:高连长,马上到前面来!”

口令一个紧接一个地往下传。

高福生连长立即跑步赶到队伍前面。

罗笑天在队伍一侧站定,拍着高连长的肩膀,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特别情况:打乱队形,抢占小山包。高连长,下命令吧!”

高连长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无比庄严地下达命令:“特别情况:打乱队形,各自行动,抢占小山包。快,立即执行!”

八连的队伍,一下子散开,金城川小山包的北面,一个个往山上跑的、爬的,连爬带跑的。分不出黑白、高矮、前后、胖瘦,黑压压一片人,都在咬着牙,拼命攀登。

贺云龙身大力不亏,第一个登上小山包的最高处,透过夜色趴下来观察敌情。突然,他影影绰绰发现敌人正往山上爬。他赶紧猫下腰,躲在巨石后面,仔细观察敌人的动静。近了,更近了,原来是三个敌人扛着一挺重机枪,吭哧吭哧往小山包上爬。他真想,向那三个敌人扔过一颗手榴弹,结果了他们的狗命。可他的脑子突然转了一个弯:结果那三个敌人的狗命,轻而易举。可他们手里的那挺重机枪,也被同时报销了,岂不可惜。等他们爬上山顶,对我军将构成多么大的威胁!反过来讲,要是能缴获到自己手里,掉转枪口,那得起多大的作用!此刻,他多么想能冲上来一个战友,作为他的帮手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必须当机立断。他丢下身上带的一切,两只手各握紧一颗手榴弹,突然站起身,像闪电般地扑过去。

那三个敌人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半点反抗,两个敌人早已脑浆迸裂,扑通倒地。剩下的那个卷毛黑汉,撒腿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贺云龙早飞起一脚,却怎知一脚踢空,自己反而扑倒在地。

卷毛黑汉见有机可趁,反转过身,踏上一只脚,接着,骑在贺云龙的身上,举起铁榔头一般的拳头……

在这万分紧急关头,董世贵赶到了,见状,飞过流星锤,正中卷毛黑汉的手腕。

贺云龙趁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不由分说,董世贵又飞过一锤,正击中卷毛黑汉的后脑勺,他倒地身亡。

贺云龙抄起重机枪,拖到金城川小山包的制高点。

董世贵说:“真正美式重机枪,云龙,你以往见过吗?”

“刚开眼,隐蔽好,等着下拨敌人走近了再开火!”

“你甩手榴弹还行,这玩意儿弄过吗?”

“见还是第一次,上哪儿弄过呀!”

“我也是,反正枪口对准敌人,扣扳机就行呗!”

“不像你说得那么简单,要是邓三珂在,就好了!”

说曹操到,曹操到。

邓三珂真的从巨石的另一侧,连滚带爬,到了他俩的跟前。

贺云龙急忙用两只手招呼他,轻声说:“快,快过来!”

邓三珂说:“你叫我喘口气儿行不?”

董世贵说:“没有工夫喘气,快过来!”

邓三珂说:“火上房,小孩儿趴在井沿上?好容易爬上来了,连喘口气儿的工夫都不给!”邓三珂一面嘟囔,一面猫着腰,朝他俩爬过来。

董世贵说:“叫你开开眼,瞧,真家伙,地道的美国造!”

邓三珂说:“哪来的?”一瞥小山包北侧的三具尸体,突然明白了一切,接着说道,“董世贵,行呀!”

董世贵说:“我哪里行呀,是贺云龙从这仨废物手里夺过来的!”

贺云龙摆摆手说:“还说呢,要没有董世贵的流星锤,说不定连我的命都给搭进去了!”

邓三珂说:“好家伙,这挺重机枪落在咱们手里,如虎添翼啊!”说着,将身上的步枪,撂在斜坡上,趴下来,眼看瞄准镜,手搂枪机,做好射击准备。

贺云龙说:“这叫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董世贵,你看,邓三珂那架势,一看就是个内行!”

董世贵说:“看来,敌人还不知道失去这挺重机枪呢!邓三珂,把咱俩的手榴弹都交给贺云龙,他是全团有名的投弹手,他发挥他的优势;你呢,这挺重机枪先归你用,我给你当助手,行不行?”

邓三珂笑笑说:“行不行都叫你说了。你看,本来嘛,一切缴获要归公,这属于战利品,咱们几个小兵犊子就给分配了,这要叫首长知道了,还了得!”

董世贵说:“这是在战场上,要灵活机动,等着首长上来,咱们交给他,再由他分配使用,兴许没分配完,敌人就上来了,早误三春了!”

贺云龙说:“说得是。”

邓三珂探过身子,将他的步枪拿了过来。说:“看好,两百米开外的那几个黑小子,让他们尝尝我邓三珂的厉害!”说着,卧好,装子弹,瞄准,右手食指放在扣动扳机上。

董世贵急忙说:“先别显摆你的射击技术,等敌人再爬上来几拨。”

邓三珂说:“有道理,怪不得都说,人小心大,为什么不长个子,让心给坠住了!”

贺云龙说:“你呀,邓三珂,老鸹落猪身上了——净看别人黑,没看自己黑。先别穷逗,注意敌情。董世贵,把你的手榴弹、邓三珂的手榴弹,统统放到我这里,集中使用。再者,咱们三个人的步枪,统统装好子弹,在邓三珂的面前摆好。在重机枪的弹夹空了的时候,邓三珂继续用步枪射击。董世贵和我负责给你装子弹。各自发挥优势,各负其责,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

董世贵说:“最好!”

一水儿的卷毛黑人,只见他们分成几拨,仿佛在等待长官的命令,正三五成群地跃跃欲试。

邓三珂说:“以往打的都是黄头发、大鼻子的美国鬼子。这回可倒好,从哪儿蹦出来的怪物!帮狗吃屎,到朝鲜来兴风作浪,妈妈的!”

说好了的,等敌人爬上来再动手。不然的话,邓三珂的步枪早就开火了。他耐着性子,等待敌人往上爬。事情就是这样:抢占至高点时,真担心敌人跑在头里,现在,我们控制了制高点,就盼着敌人早早地来送死!他想到这里,回过头来看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吓坏了。八连的指战员黑压压一片,还在山坡上往上爬呢!再望望山的那一面,敌人的队伍已集结完毕,就等一声号令,发起冲锋。况且,坡度缓,路途近,好像漫不经心地走一段路,就能登上高地。

阻止敌人占领高地的责任,历史性地落在了他们几个人的肩上。一时间,贺云龙、邓三珂和董世贵,自我感觉成了狙击敌人的擎天柱!

敌人大概以为先行派遣了美式重机枪组,占领了金城川制高点,有条不紊,不慌不忙。他们哪里知道,这三个废物早已成了送死鬼。

贺云龙笑眯眯地说:“这挺美式重机枪,架在小山包的制高点上,能顶一个排!”

邓三珂说:“甭说一个排,就是再添一个连、一个营也不换!”

董世贵说:“瞧你说的!美得你,知道出哪门吗?”

邓三珂说:“啊呀呀,在夸我吗不是?我是在夸你跟贺云龙,不是你俩缴获的嘛?你们的功劳,大大的有哇!”

董世贵不由得又看看八连的战友们,有的显得非常吃力,简直是在一步一步往山上挪。

贺云龙似乎也受了董世贵的感染,此刻,他在寻找高连长和罗指导员。指挥员落在部队的后面,这个仗没人指挥可咋办?他心急火燎,下意识地再回过头,观察敌人一方。那一方的敌人已经集结完毕,秩序极好,看来只等长官一声令下,攻占制高点的行动马上开始。

当然,不只贺云龙,还有邓三珂和董世贵,他们都为八连战友们迟迟爬不上来而焦急。

突然,敌人占领金城川小山包的行动开始了,像一窝蜂似地扑上来。

贺云龙、邓三珂和董世贵,心急如焚。敌人立马攻占上来,可是,我们的战友们仍在半山腰上爬,况且,连指挥员的影子也见不到,怎么办?

黑压压的敌群,很有秩序地爬上来,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清他们的面孔了,一群黑头发、黑皮肤美帝国主义的帮凶,可恶的东西,一步一步地接近制高点。

八连的战友们,有的已接近小山顶,董世贵真想高声叫喊,为战友们加油。然而,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是战场,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是在同凶恶的敌人玩命!

敌人接近了,已经进入了美式重机枪的有效射程。

美帝国主义的帮凶更近了,已经进入了三八大盖的有效射程。

那群中朝人民的死敌,快到眼前了,早已经进入到手榴弹可投掷的距离。

董世贵人小眼睛尖,在缓慢爬行前进的战友们中,似乎寻到了高连长和罗指导员。他多么希望首长们一下子飞上来,飞到他们的身边,然而事实上已经来不及了。

贺云龙说:“开枪吧?”

邓三珂和董世贵点点头,算是同意。

贺云龙把早已预备好了的手榴弹,一颗接一颗地投掷出去,一颗接一颗地在敌群中爆炸。

邓三珂在董世贵的配合下,重机枪早已射击出一排排仇恨的子弹。

敌群中,有一个高举手枪的家伙,大声叫嚷,似乎在喊:我派出的重机枪先遣组,咋会调转枪口?不可能,不可能!

邓三珂早已经注意到,子弹几近全无,只好朝着目标点射。

贺云龙身边的手榴弹,仅仅剩下一颗了。他赶紧挪过身子,说:“步枪子弹也不多了,邓三珂,你来!”那意思很清楚:让邓三珂发挥狙击手的独特作用。

邓三珂心领神会,移开了重机枪的射击位置,抄起了步枪。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可是,子弹尽管省着用,也还是打光了。连仅有的一颗手榴弹,也投向了敌群。

高连长和罗指导员听到枪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说:没有谁命令开火呀,一定是万分火急。于是,他们越发焦急,只恨没有长出翅膀,只恨爹娘仅生了两条腿!

高连长急得浑身冒火,满头大汗。

枪声就是命令。八连的战友们精神抖擞,拼命地往山顶上爬。

山前那群炮灰替死鬼,依仗人多势众,一面还击,一面往坡上爬,眼看就爬到了跟前。

军情万分紧急。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发子弹。那个冲到对面的敌人,像装满粮食的麻袋一样,咕咚,倒在董世贵他们的面前。

董世贵回头一看,原来是高连长!真想扑到他的面前,大哭一场。然而,他知道,这是在战场,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况且,战斗正在继续。

高连长接着举起手枪,“啪啪啪、啪啪啪”,眼看一群群美军替死鬼,像秋天的谷子一样倒在山坡上。

敌众我寡,无论高连长和他的战友贺云龙、邓三珂、董世贵怎样拼命狙击,还是有一部分敌人,冲上了制高点。他们立马找好位置,朝着正在山坡上攀登的八连战士们射击。

可怜那些急行军24小时水米未进的战士们,一个个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往下滚。

冲在最前面的大胡子,扑向高连长,情况万分紧急。

贺云龙举起铁榔头一样的拳头,狠狠地向大胡子的脑袋砸去。

那个大胡子训练有素,迅速甩过头,躲过贺云龙的铁拳,返身朝邓三珂扑打。

邓三珂举枪一挡,将大胡子推了个趔趄。

贺云龙趁势用铁拳狠狠一砸,不偏不倚,可巧砸在大胡子的鼻梁上,鲜血喷流。

高连长就势一枪,大胡子就像一棵放倒的大树,扑通倒在地上。

美国鬼子的帮凶们和八连的战士们,同时冲上了高地,不可避免的短兵相接的搏斗开始了!

24小时急行军、水米未尽的八连勇士们,即刻精神大振,勇气十足,一个个同凶恶的敌人展开了肉搏战。

贺云龙好像一条从天而降的蛟龙,握紧铁拳,左右开弓,不管你胳膊腿,也不管你鼻子嘴,砸到哪里算哪里。

董世贵甩掉步枪,专用流星锤。这副义和团留下来的小小流星锤,在董世贵手里得心应手。以往有百步穿杨、弹无虚发的说法,到了董世贵这里得到了印证,眼见为实了。他在李铁师父那里练就的神功,板上能钉钉儿,还在乎你斗大的脑袋瓜子!

邓三珂个子小,动作灵,粗胳膊大长腿的美帝帮凶,依仗个子高,力气大,极是瞧不起邓三珂,认为他不是对手,不堪一击。怎知邓三珂专攻敌人下三路,用枪托击打膝盖、大腿,用刺刀挑肚子、扎裤裆。敌人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出来!

然而,邓三珂毕竟个子小,在卷毛黑汉面前,极难占到便宜。在跟一个猫猫眼搏斗时,那猫猫眼一下子将他抻倒,连他的步枪,也被人家踩在脚下。猫猫眼举起铁榔头一样的拳头,向着邓三珂的脑袋砸下来。

邓三珂急忙用胳膊挡住,可他的胳膊重重地挨了一拳,疼得他吱哇乱叫。

猫猫眼又一次举起拳头。

正在这紧要关头,董世贵的流星锤在猫猫眼的头上开了瓢儿,脑浆迸裂,猫猫眼“扑通”倒在邓三珂的身上。

结果,除了俘虏到一个戴近视镜的粗壮军人之外,其余冲上山坡的送死炮灰,全部被八连横扫干净。

近视镜被八连战士带到指导员面前,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与他通话。

指导员只好连比划带说,例如,你是哪国人?是谁派你到朝鲜杀人?

近视镜着急忙慌的,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指导员对战士说:“放了他吧!”

邓三珂说:“放了?他是美国鬼子的帮凶,跑到朝鲜来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咋能放了他?”

指导员说:“放他回去,让他给他的主子报个信:像这样的炮灰,来多少统统收下,不打收条!”

贺云龙吼道:“滚!”

近视镜呆若木鸡,听到吼声,吓了一大跳,紧接着,邓三珂又是一声尖叫:“聋了?滚———”

近视镜满头雾水,连滚带爬,滚回山下。

董世贵和八连战友们,一起大笑:“哈哈,哈哈——”

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高连长和罗指导员找到一处山凹,作为临时指挥所。

这里处在丛林中,虽是隆冬腊月,却也能挡风避雪,况且隐蔽。在前线,也算很不错的地方了。

罗指导员说:“这次美军侵略朝鲜,打着联合国旗号,实际参战国有16个国家的军队。刚才被咱们消灭在阵地上的,你知道他们是哪个国家的吗?”

高连长摇摇头。

“他们是土耳其人。”

“土耳其?”

“实际上,他们做了美国鬼子的炮灰,为美国入侵者当了替死鬼!”

“活该!”

“依我看,土耳其人成了炮灰,美国鬼子的指挥部肯定会很快得知。就是说,他们必将以极快的速度,派炮兵来报复,还可能有飞机配合轰炸。”

“有这么严重?”

罗指导员说:“麦克阿瑟不是吃素的,他在朝鲜平壤一带,吃了败仗,他怕彭总吃掉他的先头部队,保存实力,逃回三八线,抢先占领金城川。看来,他是打算把土耳其军队派来打阻击,没想到,倒叫我们吃掉了!这次战斗,要不是贺云龙、邓三珂和董世贵他们先行到达制高点,抢夺到敌人的重机枪,那就危险了!所以,我建议:给他们每个人记功!”

高连长说:“他们没有接到作战命令,就自行开火,违反纪律,应该受到处罚。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分明。要不,将来这个八连还怎么带?”

罗指导员说:“不忙,事有事在,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最主要的任务:隐蔽、防寒、做好战斗准备!”

命令传达下去以后,八连的战士们很快忙碌起来。

董世贵说:“防寒,咋防寒?强行军之前,破鞋破袜子破军装,连背包都不许带,统统扔了,现在让我们防寒保暖,使什么防寒?用什么保暖?”

贺云龙接过来说:“用狗皮防寒保暖,还得有现成的狗,把狗皮剥下来!”

邓三珂说:“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

董世贵说:“快说!”

邓三珂说:“能不能把敌人死尸身上的那些狗皮剥下来,用来防寒?”

董世贵急忙说:“太瘆人,晚上准得做噩梦!”

邓三珂说:“比冻死强不强?”

贺云龙说:“那倒是。”

于是,掩埋好战友们的尸体,战士们另从敌人死尸上扒下棉衣棉裤,用以保暖。

董世贵扒着扒着,总感到似乎有点儿不太妥当。于是,停了手,说:“贺云龙,我总想咱们这么干,有些不妥。虽然,人死了,屁事都不知道了,那把他们扒得光光的,冻成冰棍儿,也太残忍了些吧?”

贺云龙说:“那是。”

邓三珂说:“管他呢!”

董世贵说:“这些黑人,听说是土耳其的军人。既然不是美国人,我想就是上了美国的当,当美国鬼子的炮灰,成了替死鬼。”

邓三珂说:“那不是活该嘛!”

贺云龙说:“董世贵说得对,这些美国鬼子的替死鬼,倒是挺屈枉的!”

董世贵说:“他们活着时,上了美国鬼子的当。他们死了,咱们不能跟美国鬼子学,叫他们到阴间,光溜溜的活现眼。那些个缺德带冒烟的事儿,不该咱们干。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咱们是中国人!”

德不孤,必有邻。

董世贵最小,眼尖,他最先发现从远远的金城川镇方向,一群朝鲜老百姓,正哩哩啦啦朝小山包跑来。他说:“贺云龙、邓三珂,你们快看,那么多朝鲜老百姓到山上来了,不知来干什么?”

贺云龙说:“要不要报告首长?”

邓三珂说:“应该报告。董世贵,你去,快去报告连长、指导员!”

董世贵很快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急急匆匆一通儿小跑,来到临时搭建的指挥所。

没门没框,大露天。罗指导员很快发现了他,没等董世贵喊“报告”,就招呼他进来。

董世贵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报告首长:有好多朝鲜老百姓,从金城川镇跑到山上来了!”

指导员说:“老高,我到下面去看看!”

高连长点点头,说:“好吧!”

罗指导员在董世贵的引领下,来到山坳里。

董世贵一面走,一面说:“指导员,看,这边,那边,都有。这下看得更清楚了:有的抱着被,有的顶着衣;有的提着篮子,有的端簸箕。哩哩啦啦,人还真不少!大概是来慰问的吧?”

指导员说:“战争还没有结束,敌机的狂轰滥炸,随时都可能发生,太危险了!”

董世贵指指爬上山来的朝鲜老百姓说:“指导员快看,那三个朝鲜老百姓奔这边来了!”

指导员说:“董世贵,去看看这三个朝鲜老百姓干什么!”

董世贵说:“是!”

那三个朝鲜老百姓接近了,怀里抱着被子,胳膊上挎着篮子,手中端着簸箕,一直朝他们奔过来。

董世贵三步两步跑过去,叫道:“阿巴基、阿妈尼!”另有个女孩儿,不知该怎么称呼,卡了壳。

阿巴基比手划脚,用生硬的汉语说:“中国人民志愿军,顶好,顶好的!”他把挎在胳膊上的篮子,递给罗指导员,叽里咕噜地说,“鸡,大公鸡,送给你们,熬鸡汤!”

罗指导员推推搡搡地急忙说:“你们,生活也很苦,心意我们领了!”

阿巴基把带来的篮子,硬是推给罗指导员,絮絮叨叨的,听不出说的什么,仿佛是在说:“中朝人民是一家!”

阿妈尼把抱来的被子推给董世贵,嘴里也咕咕哝哝地说:“冷,山里冷得很!”伸手拍拍被子,做盖被子状,“这样,这样的暖和!她是我的女儿,叫金达莱。她喜欢你们,喜欢你们中国人!”

金达莱抿嘴笑笑,弯下腰,将竹篮子里的煮鸡蛋,塞进董世贵的怀里。

董世贵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往后躲,险些绊倒,幸亏被金达莱伸出一只手拉住。

金达莱笑出了声:“咯咯,咯咯——”

罗指导员说:“我们有义务支援朝鲜人民,打败美帝国主义野心狼!”

其实,罗指导员知道他们听不懂。尽管语言不通,极难交流,但是,从各自的表情,并不难理解彼此。

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不需要做任何的诠释。

金达莱拿起一颗煮鸡蛋,猫腰在山石上一磕,灵巧的小手剥去鸡蛋皮,举到董世贵的面前,说:“嗷——”

董世贵一时不知所措,一面向后躲闪,一面摆手,说:“不,不不!”

金达莱咯咯地笑,笑声既脆又响。

董世贵的脸,像喝醉了酒,涨得红红的。

金达莱望着董世贵,看他那漆黑的头发,看他那小巧的鼻子,又一次“咯咯”地笑起来。

夜幕降临了,朝鲜的老百姓仍旧没有下山的意思。

罗指导员只得说:“朝鲜的兄弟姐妹们,天儿已经不早了,请回吧,谢谢大家!”

他的话,八连的同志们毫无疑问听得明明白白,可是,这些明明白白的话,到了朝鲜老百姓那里,简直就像听外星人讲话,一个个愣呆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笑。

金达莱招呼朝鲜的姐妹们,似乎是要跳舞。

果然,一忽儿,便集聚起一大帮子朝鲜姑娘,不约而同地哼起朝鲜民间舞曲,围成一圈儿,踢踢踏踏地跳了起来。

金达莱跳着跳着,步步接近董世贵。

董世贵一步一步往后躲,一下子踩在贺云龙的脚上。

贺云龙说:“人家朝鲜姑娘,是想邀请你跟他跳舞,你咋躲来躲去的呀?”

邓三珂龇牙咧嘴地说:“董世贵,你真不识抬举,要是我,早就跟她一起跳了!”

董世贵说:“那、那你去吧!”

邓三珂说:“那不行,总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金达莱见状,不好意思地渐渐离去,去寻找旁的舞伴了。

邓三珂说:“董世贵,你没有抓住机会,时机一去不再来,悔之晚矣!”

贺云龙说:“有什么好后悔的,等消灭了美国鬼子,回到祖国,到石家庄、保定、廊坊,跳个够!”

董世贵说:“回到祖国,要是乡亲们问起咱们:你们在朝鲜前线打死几个美国鬼子?立了几等功?怎么向乡亲们开口呀!”

邓三珂说:“嗨,那还不容易,你说杀几个就是几个,他们又没有到过朝鲜,那不就是嘴里回气儿的事嘛!”

贺云龙说:“你要那么说,可就不对了!”

邓三珂说:“这档子事,怎么说怎么是。”

董世贵说:“那可不行。人在干,天在看。人在哪儿,天在哪儿,天无处不在。天是谁?天就是良心!”

邓三珂听了,很不高兴地说:“说着说着,驴蛋子跑到马胯骨上去了。得得,我不说了,行不行?咱们看看跳舞的好不好?等朝鲜的漂亮姑娘回金城川镇了,再想看也来不及了。哈,哈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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