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规旧矩

赵华伟

父亲时常念叨一句老话，叫“石、斗、升、合（ge3），斤、两、钱、分”。这是旧制，我们虽有耳闻，却似懂非懂，若深究起来，更说不出其准确含义。乡村保有旧制，尽管并不常用，但总能见到它们的影子，犹如隐藏的精灵，不肯让人们的记忆老去。

“五升盆”是常见的厨具，红陶，圆口，内覆釉质，器量非凡，据说，一盆至少能装五升。夏天，我们将其灌满水，再一瓢瓢舀出，装进小桶比对一番，才略知了五升的分量。过年时要蒸馒头，数量众多，我娘就会用“五升盆”来和面，一盆面上箅子，出锅的馒头够全家人吃好几天，这也是我们对于旧制最直观的理解。

斗不算稀奇，圆斗居多，形似水桶，荆条编制，为了防止走形，里外都过着一层厚厚的米浆或桐油。四大爷家解放前是富农，用父亲的话说，是个藏得住财富的人，他家的麦圈上，就放着一只圆斗，有时底朝上，有时底朝下，不管朝向如何，都要将贴着“福”或“春”的那面对外。他家的老猫钟爱这只斗，倒放时卧在底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正放时躲在里面，将踪迹隐匿得无声无息。老猫、老斗，老屋、老梁，一切都是那么的古朴和亲切。

方斗也能见到，卫生室的药架上就摆着一只，底小嘴大，四边合围，正面写着模糊的名号，两端装有把手。这是乡村里唯一的一只方斗，为收租专用，所以，又叫“租斗”，上面的名号，则是地主家的姓氏。我们并不关心这只方斗的来龙去脉，只喜欢询问地主的好与坏。是好是坏，得看屁股坐在哪边，咱家世代贫农，地主当然就坏，父亲一句话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仔细一琢磨，似乎充满了思辨的味道。我们熟悉斗，却没见过升与合，这是另外两种无比神秘的量器，已经在乡村里彻底消失，即便按照父亲的描述，我们也无法想象出它们的样子。

斗和升多由枣、榆等“硬木”制成，这样的量具经久耐用，能够传上好几代，在乡村语境下，被视作“传业”和“传福”，其意深长。木匠手艺的高低，就体现在制作量器上，尤其是灾荒连年的岁月，毫厘之差，就能决定一家老小的生死。木匠做出的斗和升需要校对，一般选在政府指定的粮行，若有偏差，当场用锤砸烂，乡间崇尚“立信”，有失真实的物件常被视为祸害，万万不可流入人间。关于“立信”，乡间还有一说，若是借粮，可将升子齐口抹平，这叫“平升”，而还粮时，必须堆得冒高，这叫“尖升”或“满升”，一“平”一“尖”，虽然只是一把粮食的区别，却体现了乡村人际关系的处理原则，那就是要以诚待人。好人缘需要有个好信用，而好信用，则来自于一副实心肠。相反的例子是“大斗收租”和“小斗放租”，虽然得了便宜，却坏了口碑，会被人说上几十年。

旧制之间的换算比较简单，大多设定为十进制，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以此类推。另有一“担”，是重量单位，每“担”百斤，与此“石”天差地别。“度量衡”从不分家，在乡村，一些有关长度的旧制也被广泛地应用着，最出名的是“丈”“步”和“弓”。田地分块，如果不需要准确测量，父亲就会昂首阔步地沿着田埂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等到一圈转完，会说出“弓”这个我们绝少听闻的长度单位。“一弓多少？”“五尺。”“要种几弓花生？”“十弓长，四弓宽。”一问一答之间，生活情趣大增。“步”与“弓”等值，都是五尺，只有“丈”略大些，是十尺。“丈”的使用十分普遍，起屋拔高多为一丈三，进深则是四丈二，只有符合这一条件的房子，才能叫作“高堂大屋”。换算成公制，层高达到了四米三，与城里举手就能触到天花板的狭隘公寓相比，着实阔绰不少。除了起屋，打井、量木、挖墓、拉锯等活动中，也会用到“丈”“尺”或“寸”等单位，倒是将公制抛弃得一干二净。因此，还没上学，我们已经能够熟练地在公制与市制之间进行换算，这就是耳濡目染，用句俗话说，叫作“跟着神仙学好人，跟着神汉下假神”。

“尺”和“丈”，虽为旧制，但都有精确的公制可以比对，要是说到约略单位，恐怕只有乡村的人们才明白其真实含义。约略单位中，表示长度的最多，惯用的有“庹”“搂”“拃”等，每个单位都是一种特指。庹，指的是双臂伸展所达到的长度，约为五尺；“搂”和“把”则是周长单位，只用在计算圆周上，将胳膊环绕一圈即为一“搂”，约为一百六十厘米；将拇指与中指围拢，就是一“把”，约为十厘米；“拃”，指的是拇指与中指间的伸展距离，约为十五厘米。另有裁量纸张的专用单位，叫作“刀”，一刀等于一百张，祭祀所用的黄裱纸，都是以此为准，绝少论张来卖。在不求精确的情况下，利用这类约略单位进行估算，能够为生产生活带来很大的便利。树木粗细论“把”，手掌一过，就可开出价钱；裤子长短论“拃”，比一比就能开始裁剪。约略单位是日常生活经验的总结，也是乡村社会的特征之一，完美地体现了人们的生存智慧。

陈规旧矩并非一无是处，对于安土重迁的人们来说，他们所坚守的，不仅有如水的光阴，还有乡村的文化和历史；他们所看重的，不仅只是未来的繁荣，更有过去的浓彩与厚重。